“吧嗒……吧嗒……”
坐在小桌子旁的一个男人发出很响的吧嗒声:一个魁梧的男人,他把一块烤黄的鲑鱼塞进嘴里,边嚼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他好像在说:
“您呀(30)……”
但听到的是:
“吧——嗒……”
一伙消瘦的穿短皮袄的人便开始尖声尖气地叫起来:
“啊——哈——哈,啊——哈——哈!……”
……
秋天里,彼得堡的马路深入到整个机体:严寒刺骨,冻得打颤,脊柱咯咯响;但很快一下到暖和的去处,就会觉得彼得堡的马路一片热气腾腾。陌生人走进脏兮兮拥挤的前厅,马上感觉到这条马路的特征:前厅里挂满黑的、蓝的、灰的、黄的大衣,和豪放的、耷拉着帽耳的、短小的皮帽,堆满各式各样的防雨套鞋。四周围都是暖烘烘的潮气;空中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带发面煎饼香味的蒸汽。
一个留小胡子的平民知识分子从大衣口袋里像使手掌烫了一下似的取出号牌,终于走进大厅……
“啊——啊——啊……”
那声音起初使他什么也听不清。
……
“虾——虾……啊……啊——哈——哈……”
“您瞧,您瞧,您瞧……”
“别说话……”
“咩——咩……”
“还有伏特加酒……”
“您得了吧……等等……好像不是这样……”
……
那一切在他脑海里翻腾,就在背后,从涅瓦大街上一直跟踪着他:
“到时候了……真的……”
“什么真的?”
“合欢——金合欢——撤销……”(31)
“谢……”
“还有伏特加酒……”
……
餐厅在一个肮脏的小房间里:地板打了蜡;墙上挂着劣等画家的作品,画的是彼得一世站在一艘瑞典军舰的残骸上,居高临下,伸出一只手指向空间。一片蓝白色浪涛滚滚的空间,陌生人的头脑里则是一辆飞奔的轿式马车,它四周围被一连串……
“到时候了……”
“正准备掷……”
“向阿勃列……”
“真的……”
啊,无聊的思想!……
墙上是一幅惹眼的静物素描,画着绿油油蓬松的菠菜,其形状像用曲线勾画的彼得戈夫娱乐景点,那里有开阔的空间、云朵及像精制的亭台似的圆柱形大甜面包。
……
“您要加香精的?”
虚胖的店主从售酒柜台里问我们的陌生人。
“不,给我不加香精的。”
而自己心里则在想:马车玻璃窗里——目光为什么惊恐?鼓起的眼睛,呆呆的,然后闭上;刮过脸的僵死的脑袋摇摇晃晃,消失了;手缩在黑麂皮手套里——像鞭子一样凶恶的通令没有使他的脊背暖和过来;一只拿着黑麂皮手套的手,在那里无力地颤抖着;那不是手,而是……爪子……
他看看:柜台上的小吃已不新鲜,玻璃罩里所有一片片干枯的东西都变酸了,那大堆的煎肉饼还是前天的,都发霉了。
“再来一杯……”
那边远远地坐着一个无聊地冒着汗的男人,一脸马车夫的大胡子,穿一件蓝色的夹克衫,肥大的灰色军裤腿管套在擦过油的长筒靴里边。无聊地冒着汗的男人推倒了小酒杯,他叫过跑堂的:
“有点什么?……”
“您要什么……”
“甜瓜?……”
“开玩笑,肥皂加白糖,你的甜瓜……”
“香蕉?”
“那是上不了桌的水果……”
“阿斯特拉罕葡萄?”
……
我的陌生人喝下三杯呛鼻的无色透明的毒液,其作用使人想到马路上的情景:通过干燥的舌头、食道和肠胃,燃起他复仇的火焰,而脱离身体的意识,像机械杠杆的把手开始绕着整个机器转动起来,变得异常的清晰……但只有一瞬间。
陌生人的意识清晰了一瞬间。他记起了:失业者在那里挨饿;那里的失业者请求他,他也答应了他们;于是,从他们那里拿了——是吗?包裹在哪里?瞧它,就在旁边——在这里……从他们那里拿了一个小包裹。
实际上,那次涅瓦大街上的相遇使他一时忘了这些。
……
“西瓜呢?”
“开玩笑,西瓜只会弄得牙齿咯咯响,而嘴里——哪怕是……”
“那就来伏特加酒……”
但大胡子男人突然说:
“给我来,虾……”
……
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找一张桌子坐下,等那个女的,她……
“不想来一杯?”
无聊地冒汗的大胡子男人乐呵呵地眯了眯眼睛。
“多谢……”
“干吗不呀?”
“我喝了……”
“再来一杯嘛,我请客……”
我的陌生人想到了什么:他警觉地看了一眼大胡子,抓住湿包裹,拿起一张撕破的报纸(装出要看报的样子),并好像无意中把报纸盖在包裹上。
“您是图拉人?”
陌生人不满地摆脱思想,很粗鲁地——用假嗓子说:
“完全不是……”
“那是打哪儿来?……”
“您要干什么?”
“随便问问……”
“是这样:从莫斯科来……”
他耸了耸肩膀,生气地转过身子。
……
他于是想,不,他没有想——思想自己在想,边想边扩大,展现出一幅图景:防雨布,缆绳,鲱鱼;还有塞满货物的麻袋,无数只麻袋;麻袋中间有一个穿黑皮袄的工人,他鲜明地在雾蒙蒙的水面上奔腾,用发青的手把一只麻袋放到自己的脊背上;一只麻袋无声地落下来,从脊背落到一艘装着长方木的平底船上;一只麻袋——接一只麻袋;一个工人(认得的工人)站在麻袋堆上,从放肆地在风中大幅度飘荡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斗。
……
“商业部门的?”
(啊,上帝!)
“不,就——这样……”
心里则对自己说:
“密探……”
“瞧这事,我们——赶马车的……”
……
“我有个内弟,在基斯津津·基斯津津诺维奇(32)家当马车夫……”
“那又怎么样?”
“哪里话,没有什么——这里都是自己……”
明摆着的事——是个密探。那个女的快来就好了。
大胡子这时面对着一盘没有吃完的虾哀伤地陷入沉思,张大嘴巴打起呵欠来:
“啊,上帝,上帝!……”
……
想些什么?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麻袋和工人?对——当然,生活艰难,工人没有吃的。
为什么?因为彼得堡将黑黝黝的桥梁刺到那里;用桥梁和马路的指箭头——以便把贫民死死压在石棺堆下;他憎恶彼得堡;在从云涛滚滚的对岸建起的大堆该死的高楼大厦中——从混沌中,飞腾出一个矮小的人,他像一个小黑点在那里飘游,从那里一个劲儿地尖叫着,号哭着:
“把岛屿压死!……”
他到现在才明白涅瓦大街上发生的事,当时一只发绿的耳朵在距离他四俄寸的地方正对着他——隔着马车玻璃窗;里边一个瘦小、颤抖的临死的人本身就像一只蝙蝠,他一边飞腾,一边——痛苦、威严、冷酷地在威胁,在尖声叫嚷……
突然——
但是关于突然,我们——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