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廿四章

罚金缴清以后,奥贡喀沃和他的同伴马上就被释放了。教区行政长官又对他们说了许多关于伟大的女王呀、和平呀和好政府的话。可是他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们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长官和他的翻译员。最后,法院退还了他们的口袋和套在刀鞘里的砍刀,吩咐他们回家。他们站起来,离开了法院。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彼此间也没有交谈。

法院也同教堂一样,位于村外不远的地方。从村子通向法院的那条小路很热闹,绕过法院,沿着小路就可以一直来到河边。小路很开阔,路面上铺满了沙粒。在旱季里它总是这样的。雨季一到,两边的矮树丛就会茂密起来,慢慢长到路上。现在正是旱季。

六个人向着村子走去,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顶着水罐到河边去取水的女人和小孩。但是他们的脸色是这样的阴郁可怕,女人和孩子连“欢迎”也不敢向他们说一声,只是悄悄地往旁边一站,让他们走过去。进了村子,就有一伙一伙男子跑来跟着他们,渐渐聚集了相当大的一群人。大家一声不响地向前走。当来到六个人之中某一个人的院子时,就有一部分人跟着他走了进去。整个村子沉静地不动声色地活动起来了。

六个人即将被释放的消息刚一传开,埃金玛就为他的父亲奥贡喀沃预备了一些食物。她把食物送到他的正屋里。奥贡喀沃心不在焉地吃着。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为了使埃金玛高兴才吃。他的男亲戚和朋友都在正屋里陪着他,奥比埃里卡不断地催他吃东西。别人都不说话,可是他们都看到了奥贡喀沃背上,看守的鞭子留下的一条条血迹斑斑的伤痕。

夜里,村里的报信人又一次走遍了全村。他敲着铁锣,宣布第二天早晨要召开另一次大会。大家都明白乌姆奥菲亚终于要对所发生的事情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那天夜里,奥贡喀沃睡得很少。他心中的痛苦现在掺进了一种孩子气的激动。上床以前,他把流亡回来以后一直没有碰过的武士服饰取了出来。摊开那烟熏过的拉菲亚树叶围裙,检查了一下羽毛做的头饰和盾牌。他觉得,他对这些东西都很满意。

他躺在竹榻上,想着他在白人法院里所受到的待遇,他发誓要报仇。如果乌姆奥菲亚决定战斗,那很好。如果他们要做胆小鬼呢,他也要挺身而出,替自己报仇。他想到过去的一些战斗。最雄壮的一次,他想,是同伊谢基的那一场战斗。那时候奥库多还活着,奥库多唱了一首战歌,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唱战歌。奥库多不是武士,但他的声音却能叫每个人都变成一头狮子。

“值得尊敬的人现在没有了,”奥贡喀沃想起那些日子,不禁叹了一口气,“伊谢基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次战斗中我们把他们杀成什么样。我们杀了他们十二个人,而他们只杀了我们两个人。第四个市集周结束之前,他们就来求和了。在那些日子里,男人真不愧是男人。”

他正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听到了远方铁锣的声音。他仔细地听着,勉强可以听清报信人的声音。但声音很模糊。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触痛了背上的伤痕。他磋了磋牙齿。报信人愈走愈近,终于从奥贡喀沃的院子外面走过去了。

奥贡喀沃痛苦地想:“乌姆奥菲亚最大的障碍,是埃贡瓦纳那个胆小鬼。他的甜言蜜语会把热火变成冷灰。只要他一开口,我们的人就都成了软弱的人。如果五年前他们没有理会他女人气的花言巧语,我们就不会弄到这步田地。”他磋了磋牙齿,“明天他一定会对大家说什么我们的祖先从来不打‘应受谴责的战争’。如果人们听从他,我就不管他们,自己筹谋怎样去报仇。”

报信人的声音又变模糊了,他的铁锣渐渐远了,不再是那么刺耳。奥贡喀沃翻来覆去,反而因为背上的剧痛而感到一种快乐,“明天,随便埃贡瓦纳去说什么‘应受谴责的战争’吧,让他们先看看我背上和头上。”他又磋了磋牙齿。

太阳刚刚升起,市场上就挤满了人。奥贡喀沃来叫奥比埃里卡的时候,他早已在屋里等候了。他拿起羊皮袋和带鞘的砍刀挂在肩膀上,出来和奥贡喀沃一同到会场去。奥比埃里卡的房子就在路边。凡是经过这里到市场去的人,他都看得见。那天早晨,已经有许多人从这里经过,他都同他们互相问了好。

奥贡喀沃和奥比埃里卡到达会场的时候,会场上的人已经多得即使你向空中撒一把沙子,也不会有一粒落到地上。还有更多的人正从九个村子的各个角落里陆续前来。奥贡喀沃见到这样人多势众,心里感到暖烘烘的。可是他特别要寻找一个人,那个人的舌头是他所害怕、所鄙视的。

“你看到他了吗?”他问奥比埃里卡。

“谁?”

“埃贡瓦纳。”他说,目光从广阔的市场这头一直看到另一头。绝大多数人都铺了羊皮坐在地上。也有少数男人坐在他们带来的木凳子上。

“没有看到,”奥比埃里卡一面说,一面瞥了瞥人群,“有啦,就在那儿,木棉树下面。你是怕他会说服我们不去战斗吗?”

“怕?他说服不说服你们,我并不在乎。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那些听从他的人。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单独作战。”

他们说话时声音提得很高,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讲话,简直像是一个大集市似的。

奥贡喀沃心想:“我且让他先说,说完了我再说。”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反对打仗呢?”奥比埃里卡停了一会儿才问。

“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胆小鬼。”奥贡喀沃答道。接着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是奥比埃里卡没有听到,因为那时候,背后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转头去,同五、六个朋友握手问好。那些声音听起来很熟,奥贡喀沃却没有回过头去。他没有心思去跟别人互相问好。但是其中有个人却来碰了碰他,问他家里的人可好。

“他们都好。”他爱理不理地冋答了一声。

那天早晨,第一个对乌姆奥菲亚说话的人是奥喀卡,他也是被监禁的六个人之一。奥喀卡是个大人物和演说家。但是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第一个说话的人必须有洪亮的声音,才能使氏族大会的会场安静下来。盎以卡却有这样的声音;所以在奥喀卡开始说话之前,由他先向乌姆奥菲亚致敬。

“乌姆奥菲亚的桂努!”他猛吼了一声,一面竖起左臂,让手掌在空中摆舞。

“呀啊!”乌姆奥菲亚齐声咆哮。

“乌姆奥菲亚的桂努,”他又一次吼着,然后每次转向一个不同的方向,又再喊一声。群众回答着,“呀啊!”

会场上立刻安静下来,像是在一堆熊熊的火焰上忽然泼了冷水似的。

奥喀卡站起来,也同样向全氏族的人致敬了四次。然后开始说话:

“你们都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这是我们应该建造我们的仓库,或者修补我们房屋的时候,这是我们应该整顿我们院落的时候。我的父亲常常对我说:‘什么时候你看见一只虾蟆在大白天里跳出来,你就知道准是有什么东西要危害它的生命。’现在我看到你们大家一大清早就从四面八方涌到这个会场来,我就知道准是有什么东西要危害我们的生命了。”他停了一会,然后又开始说:

“我们所有的神都在哭。伊德米里在哭,奥格乌格乌在哭,阿格巴拉在哭,所有其他的神都在哭。我们的死去的祖先也在哭,因为他们受到了可耻的亵渎,也因为发生了我们所亲眼看到的这些可恶的行为。”他又停顿了一下,使颤抖的声音稳定下来。

“这是一次很大的集会。从来没有哪一个氏族召集过这样大的集会,表现这样高涨的勇气。但是我们的人全都在这里了吗?我问你们:乌姆奥菲亚所有的儿子们都同我们一起来到这里了吗?”这时群众发出一片嗡嗡的低语声。

“他们并没有都到这里来,”他说,“他们分裂了我们的氏族,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们这些今天早晨来到这里的人,仍然忠实于我们的祖先,可是我们的兄弟们却抛弃了我们,同一个外乡人一起,弄脏了他们的家乡。如果我们同这个外乡人作战,我们就会伤害我们的兄弟们,也许还要流我们本氏族人的血。但是我们必须这样干。我们的祖先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从来没有杀过自己的兄弟。但是那时也从来没有白人到这里来。所以我们的祖先从没干过的事情,我们却必须干。有人问伊纳基鸟,为什么它久飞不息,它回答说:‘人们既然学会了射而必中,我就学会久飞不息。’我们一定要把这个恶魔连根铲掉,如果我们的兄弟和恶魔站在一边,那我们就把他们也连根铲掉。而且我们必须现在就干。现在水还只齐脚踝深,我们一定要把它戽出去……”

这时,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同时射向一个方向。在那条由市场经过白人法庭通往小河的路上,有一个很急的弯子。直到那五个法庭差吏转过这个弯以后,人们才看见他们,这时他们离外圈的人们只有几步远。奥贡喀沃也坐在外圈。

一看见来的是些什么人,奥贡喀沃就猛地跳起来。他站到领头的差吏面前,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人并无惧色,也站着不动,他带来的四个人在他后面站成一列。

在这一刹那间,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在等待着。全场鸦雀无声。乌姆奥菲亚的人们仿佛消失在寂静无声的树木和巨大的蔓藤构成的布景之中,在等待着。

领头的差吏终于打破了这着了魔一般的场面,命令说:“让我过去!”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们应当很了解那白人有多大力量,他禁止你们继续开会。”

转瞬之间,奥贡喀沃的砍刀已经出鞘。那差吏弯腰躲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奥贡喀沃连砍两刀,那人的头落了下来,滚在穿着军服的身体旁边。

仿佛在布景中等待着的人们立时陷入一片混乱,大会中断了。奥贡喀沃站在那儿,看着被他杀死的人。他知道乌姆奥菲亚不会去战斗。他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们放走了其他四个差吏。他们不去采取行动,却陷于一片混乱。他在这混乱中看出了他们的恐惧。他听到许多声音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他在沙石上把刀擦干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