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廿二章

布朗的继任人詹姆士.史密斯牧师是另外一种人。他公开地谴责布朗的妥协和解政策。他看待事物黑白分明,而黑就是罪恶。他把世界看做一个战场,光明的孩子在这个战场上和黑暗的孩子做你死我活的搏斗。他讲道的时候,讲到绵羊和山羊,讲到麦子和稗子。他认为应该杀死巴力的先知【注:巴力是以色列人信奉的邪神。以利亚杀巴力的先知的故事见《旧约.列王纪上》第十六章。】。

史密斯先生对于许多信徒在三位一体和圣餐这类问题上的无知无识,大为烦恼。这说明他们不过是种在岩石很多的土壤上的种子罢了。布朗先生只顾数量。他应该知道上帝的国土并不需要依靠人数众多。我们的主就强调少数的重要性。路是窄的,人是少的。使主的圣庙填满崇拜偶像的群众,吵吵嚷嚷地请求神迹,这永远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我们的主一生中只有一次使用鞭子──就是把群众逐出他的教堂。

史密斯先生来到乌姆奥菲亚不出几个礼拜,就把一个将新酒装进旧瓶里的年轻女人开除出了教堂,因为她允许信奉异教的丈夫把孩子的尸体剖开。这孩子被说成是二个死了以后又钻进母亲的子宫里重新出生,来折磨它母亲的琵琶鬼,而且已经四次重复这种邪恶的生死循环。把尸体剖开是为了防止它再回来。

史密斯先生听到这件事以后,大为震怒。甚至有些最忠实的信徒也肯定说,有的孩子恶透了,把他剖开他也不怕,还会带着创疤再来。史密斯先生根本不相信,他回答说,这类故事是由恶魔散播到人间的,要引人误入歧途。相信这类故事的人是不配吃主的宴席的。

乌姆奥菲亚有句俗话说,一个人怎样跳舞,鼓手就怎样为他敲鼓。史密斯先生既然跳起愤怒的舞步,鼓声自然也就跟着愤怒起来。那些在布朗先生的束缚下感到不自在的狂热信徒们,现在成了史密斯先生跟前的红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神蛇祭司的儿子埃诺克;人们都相信他曾经杀了一条神蛇吃掉。埃诺克对新宗教似乎比布朗先生本人还要热忱,以致村人提到他时都说,外人倒哭得比死者的家属还要凶。

埃诺克生得又矮又瘦,一天到晚总是匆匆忙忙像要赶到哪儿去似的。他的腿又短又粗,站着不动或者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总是并在一起,脚板朝外,好像两只脚吵了架,要各走各的路似的。埃诺克的身材虽小,却是精力过剩,不是跟人吵嘴,就是找人打架。礼拜天的讲道,他总觉得是专门为了教训和他意见不合的人。如果坐在他身旁的恰巧是这样一个人,他就不时向对方使个眼色,好像是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吧。”自从布朗先生走后,教会和氏族之间的怨恨越积越深;最后引起两者之间发生一场大冲突的,正是这个埃诺克。

冲突是在一年一度祭拜地母的仪式上发生的。举行这种仪式的时候,氏族里早已死掉埋在地下的祖宗灵魂都要从小小的蚂蚁洞里钻出来。

一个人可能犯的最大的罪恶之一,就是当众去揭开祖宗灵魂的面具,或是说一些话,做一些什么事,降低这些不朽的祖宗灵魂在没有头衔的人眼中的威望。埃诺克正是做了这样一件事。

这一年祭拜地母的日子恰好是礼拜天,戴着面具的鬼魂出来以后,有些到教堂去做礼拜的女教徒回不了家。她们的丈夫来请求祖宗的灵魂暂时退避一下,让她们过去。祖宗的灵魂同意了,正要走开,这时候,埃诺克却高声夸口说,他们绝不敢碰基督徒一下。灵魂们又都回来了,其中一个用棍子──这种棍子每个灵魂都有一根,并且经常拿在手里──重重地打了埃诺克一下。埃诺克扑上去,撕下了他的面具。其余的灵魂立刻围拢来遮住他们被亵渎的伙伴,免得他受到女人和孩子不洁目光的注视。埃诺克杀死了一个祖宗的灵魂,乌姆奥菲亚陷入了一片混乱。

那一天夜里,祖宗灵魂的母亲走遍了氏族全境,痛哭她被害的儿子。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这样奇怪可怕的声音,连乌姆奥菲亚年纪最大的人都没听到过,从此也不会再听到了。听起来简直就像氏族的精灵在为即将降临的一场大灾祸──氏族的灭亡──而号啕痛哭。

第二天,乌姆奥菲亚全体戴面具的祖宗灵魂都聚在市场上。他们从氏族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甚至还有从邻近村庄来的。可怕的奥塔卡古从伊摩来,捉着一只大白公鸡的埃喀温苏从乌里来。这是一个极端可怕的聚会。无数个鬼魂凄惨的叫声、祖宗的灵魂身上挂的叮当作响的铃铛,以及他们跑来跑去、互相问好、砍刀相撞的响声,使每个人都胆战心惊。白天里听到神圣的牛吼板的声音,在人们有生以来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

愤怒的队伍从市场走向埃诺克家。氏族的长者中,也有些人带了咒文护符等护身的物件,跟随他们一同前去。这些人都是会使用巫药的。至于那些普通的男女们,他们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茅屋里听着。

前一天晚上,基督教徒的首领们在史密斯先生家里开了个会。他们一面讨论,一面可以听到祖宗灵魂的母亲在痛哭她的儿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也震慑了史密斯先生,他第一次露出了害怕的样子。

“他们要干什么?”他问。没有人知道。因为这种事以前还没有发生过。史密斯先生想派人去把教区行政长官和他的差吏找来,可是他们前天刚好到别处去了。

“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史密斯先生说,“我们不能用武力对抗他们。主就是我们的力量。”于是他们大家跪下来,祈求上帝的拯救。

“啊,求主拯救你的百姓。”史密斯喊着。

“并且赐福给你的产业。”其余的人回答说。

他们决定让埃诺克暂时在史密斯先生家里躲避一两天。埃诺克听到这个决定,大失所望,他原来希望能藉此挑起一场圣战;也有少数教徒跟他有同样的想法。然而在忠实的信徒中,理智占了上风,许多人的生命因而得救了。

祖宗灵魂的队伍像愤怒的旋风似的来到埃诺克家的院子,用砍刀和火将它化成了一片废墟。在破坏的疯狂中,他们继续向教堂前进。

史密斯先生在教堂里听到戴面具的祖宗灵魂来了,便镇静地走到通向教堂院子的门口,站在那里。当最初三、四个祖宗的灵魂出现在教堂院子里的时候,他差一点想要逃跑。他控制住自己,不但没有回身跑掉,反而走下教堂门口的两层台阶,迎着进来的祖宗灵魂走去。

祖宗的灵魂一拥而入,把围在教堂院子四周的竹篱笆冲倒了一长排。错落的铃声,砍刀相碰的铿锵声,空中充满了灰尘和可怕的声音。史密斯先生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他的翻译员奥喀喀。前一天晚上,在教堂首领的会议上,奥喀喀强烈地谴责了埃诺克的行为,直到现在,他同他的老师之间仍旧很不愉快。奥喀喀甚至还说根本不应该让埃诺克躲在史密斯家里,这样只会把氏族的仇恨引导到牧师身上来。史密斯先生当时用尖锐的言词反驳了他。第二天早晨,他什么事也没找奥喀喀商量。但是现在,面对着这些愤怒的鬼神,奥喀喀却来站在他身旁。史密斯先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但却含有深切的谢意。

这两个人出其不意的沉着,使祖宗的灵魂反而停步不前。但这停顿只有一瞬间,像两声霹雳之间紧张的沉寂。他们再往前拥上来的时候,比第一次的势头更猛,当时就把这两个人吞没了。这时一个洪亮的嗓音盖过了一切喧嚣,一切声音立刻都静止了。在那两个人周围露出了空地,阿若菲亚开始说话。

阿若菲亚是乌姆奥菲亚最有权威的祖宗灵魂。他是执行氏族法律的九个祖宗中的首领和发言人。他的声音一听就能知道,所以他立刻就使那些激动的灵魂安静了下来。他接着就对史密斯先生说话,一面说,头顶上一面不断地冒烟。

“你这个白人的肉身,我向你致敬。”他用神对人说话的语气说。

“你这个白人的肉身,你认识我吗?”他问。

史密斯先生看看他的翻译员,可是奥喀喀是从很远的乌姆鲁来的,他也不懂。

阿若菲亚从喉咙里发出笑声,咯咯咯地笑了一阵。“他们是外乡人,”他说,“他们多么愚蠢。不过这与我们无关。”他转身向着他的伙伴们,称呼他们为乌姆奥菲亚的父亲,向他们致敬。他把一支咔嗒咔嗒作响的长矛插进地里,长矛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晃动。他又转向传教士和他的翻译员。

“告诉这白人,我们不会伤害他,”他对翻泽员说,“告诉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不要管我们的事。从前他的兄弟同我们在一起时,我们很喜欢他。他虽然愚蠢,我们却还喜欢他。为了他的缘故,我们将不伤害他的兄弟。但是他修建的这座庙一定要毁掉。我们不能再允许它在我们中间。它已经惹下了说不尽的麻烦,我们要来毁掉它。”他又转身对他的伙伴们说:“乌姆奥菲亚的父亲们,我向你们致敬。”他们异口同声地用喉音答应了一声。他又转向传教士:“如果你喜欢我们的生活方式,你可以同我们在一起。你可以崇拜你自己的神。一个人崇拜神和他父辈的灵魂,总是件好事。回家去吧,这样,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了。我们的愤怒是很大的,为了同你谈话,我们已经尽量克制了。”

史密斯先生对翻译员说:“叫他们离开这里,这是上帝的家,我宁死也不能看到它遭受侮辱。”

奥喀喀没有把这些话照样翻泽给乌姆奥菲亚的灵魂们和首领们听,他说:“白人说,你们像朋友似的到他这里来诉说你们的不满,他很欢迎。如果你们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理,他会很高兴。”

“我们不能把这事情交给他处理,因为他不懂得我们的风俗习惯,正如我们不懂他的风俗习惯一样。我们说他愚蠢,因为他不懂我们的生活方式,也许他却因为我们不懂他的生活方式而说我们愚蠢。叫他走开吧。”

史密斯先生没有走开。可是他挽救不了他的教堂。祖宗的灵魂离开的时候,布朗先生修建的这座红土教堂已经化为一堆灰烬。氏族灵魂的怒气暂时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