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察总局的监狱里,在警察总局那幢蜡像陈列馆似的建筑里,人家起先还以为,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在踢皮球,装疯卖傻,因为他知道,事关脑袋,但后来,却有医生跑来看这个犯人了,他被送进了莫阿比特的那家野战医院,即使是在那里,他们也掏不出他的半句话来,这个男人看来真的是疯了,他直挺挺地躺着,只是偶尔眨一下眼睛。在他拒绝进食两天之后,他被送到布赫,送进那家疯人院,送进那栋坚固的楼房。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不错的,因为总要对这个人进行观察。
他们先把弗兰茨塞进值班室里,因为他总是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也不盖被子,而且,他还老是把衬衫撕得破破的,这是几个星期以来唯一能够证明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还是个活物的证据。他总是把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拒绝任何食物,害得人家不得不用食管探头喂他,在长达数周的时间里,只吃牛奶和鸡蛋,外加一点白兰地。与此同时,这个强壮的男人萎缩了很多,只用一个看守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放进洗澡水里,弗兰茨倒是很乐意做这件事情,他甚至习惯于坐在洗澡水里说上几句,眼睛也睁开了,又是叹息,又是呻吟,但是,很长很长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布赫疯人院在村子的后面,离村子还有一段路的距离,那栋坚固的楼房是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和其他的只住着没有犯罪的病人的房子是分开来的。那栋坚固的楼房坐落在一片宽阔而又低平的空地上,风,雨,雪,严寒,白天和黑夜,可以随心所欲地、尽情地把它簇拥。没有街道,这些元素长驱直入,只有很少的一些树木和灌木,外加几根电线杆子,除此之外,那里就只有雨和雪,风,严寒,白天和黑夜。
呼,呼,风鼓起了胸膛,它先吸气,然后又像一个大胖子似的把气呼出,每一次呼吸都像山一样的沉重,山过来了,轰地一声,和那栋楼房相撞;低沉的声音隆隆作响。呼,呼,树木在摇曳,它们不能跟上节拍,风已向右吹去,它们却还站在左边,喀嚓一声,它们被风折断。排山倒海的重力,咆哮肆虐的狂风,稀里哗啦,喀嚓,噼啪,呼,呼,我是你的,快来吧,我们马上就到了,呼,黑夜,黑夜。
这一声声的呼唤,弗兰茨听到了。呼,呼,风不停止,它可以停止了。那位看护坐在桌旁看书,我可以看见他,呼啸怒号打扰不了他。我也躺了很长时间了。追捕,那该死的追捕,他们追得我抱头鼠窜,我的胳膊和腿全都跑断了,我的脖子也断了,没了。呼,呼,让它去呜咽吧,我还要长时间地躺下去,我不起来,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再也不会起来了。而在世界末日的号角响起的时候,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没有起来。让他们喊去吧,爱怎么喊就怎么喊,让他们拿着探头来吧,他们现在已经把探头插进我的鼻孔,因为我不愿意张嘴,反正我已经是个饿死鬼了,他们的药有什么用,随便,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什么破玩意儿,该死的东西,我现在已经吃下去了。那个看护正在喝一杯啤酒,我也喝了啤酒。
呼,打,呼,打,呼,攻城槌,呼,打门。抬起来,快跑,轰鸣,挥舞,狂风巨人们聚在一起商量,深更半夜,怎样做才能让弗兰茨苏醒过来呢,他们并不想打断他的手脚,可这房子也太厚实了,所以他听不见他们的呼唤,如果他能到外面来,离他们近一些的话,他就可以感到他们的存在,听见米泽的喊叫了。他的心里就会明白,他的良知就会醒来,他就会站起来,要是那样就好了,现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骨头再硬,只要敢拿斧头去砍,就不愁他不喊。可是,这样直挺挺地躺着,自我封闭,因为不幸而变得跟具僵尸一样,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此。我们不可以松懈,要么,我们用攻城槌来攻占这栋坚固的房子,我们把窗户砸碎,要么,我们就把屋顶掀开;如果他能感到我们的存在,如果他能听到这声喊叫,米泽的喊叫,我们把它带上,那他就会活下去,就会更好地去了解生活的真谛。我们必须让他感到恐惧和害怕,他不应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我这就去把他的被子掀开,我这就把他刮到地上去,我要把那看护桌上的书和啤酒吹跑,呼,呼,我要把他的灯吹倒,我要把那只灯泡扔到地上去,也许这房子马上就会短路,也许就会起火,呼,呼,疯人院失火了,那座坚固的疯人院失火了。
弗兰茨塞住耳朵,呈僵硬之状。在这栋坚固的房子周围,白天和黑夜,晴天,雨天,交替更迭。
村里来了个姑娘,她站在墙边和那位看护说话:“我哭过的,看得出来吗?”“不,只是一边脸是肿的。”“整个脑袋,后脑勺,所有的地方。唉。”她一边哭,一边从小包里拿出手绢来揩泪,她露出非常苦楚的表情。“我根本没做别的事。家里让我去面包房买点东西,我认识那个小姐,问她在干什么,她告诉我,她今天要去参加面包师的舞会。这种鬼天气哪能老呆在家里呢。而且,她还有一张票,她愿意带上我一起去。一张一个芬尼。那个小姐人还是挺不错的,是不是?”“是的。”“可您听听我父母都说了些什么,特别是我的妈妈。我不能去。为什么不能,那是个很正经的舞会,再说了,人家也想娱乐一下嘛,要不然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不,你不能去,天气太差了,再说爸爸也病了。我就要去。所以我就挨了这顿打,这像话吗?”她一个劲地哭,目光有些呆滞。“整个后脑勺都疼着呢。你现在要让我们省点心,我的妈妈说,你就在家呆着。这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什么就不该去呢,我也是二十岁的人了,我星期六和星期天要出去,我的妈妈说,好吧,如果是星期四,而且那个小姐有票的话。”“您要是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给您一块手帕。”“啊,我已经哭湿了六块了;我也伤风了,哭了一整天,我该怎么去对那个小姐说呢,我可不能这样肿着个脸去她的店里找她。我当时很想一走了之,我也有一些别的想法,和那个塞普,您的朋友。我现在已经给他去了信,我们完了,他不给我回信,现在完了。”“您就让他去吧。您每个星期三都可以看见他在城里和不同的女人一起走。”“我很喜欢他。所以我当时很想一走了之。”
一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坐到了弗兰茨的床上。“哎呀,你倒是把眼睛睁开来看一看哪,你是可以听见我说话的。这种球我也踢过。Home,sweet home,你知道吗,甜蜜的家,对我来说,它就在地底下。如果我不在家,那我就是要到地下去了。那些小头者(2)想把我变成冰河时代的洞穴人,一种洞穴生物,我应该住到这个洞穴里面去。你可知道,什么是冰河时代的洞穴人,这就是我们,醒来吧,这世间被上帝罚入地狱的人们,你们还在被迫忍饥挨饿,你们是战争的炮灰,你们满怀对人民的神圣热爱,你们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人民、生活、幸福和自由。这就是我们,嘿。独裁者在华丽的厅堂里大吃大喝,想借葡萄美酒来消除他的烦躁不安,可是,有一只手早已把那摇摇欲坠的信号写在了丰盛的宴席之上。我是自学成材,我都是自己学来的,都是从监狱里学来的,堡垒,他们现在把我关在这里,他们剥夺人民的行为能力,他们认为,我极大地危害了公共安全。是的,我就是这样的。我是个自由意志者,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你看见了,我坐在这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平静的人,当然是在人家惹我的时候。人民,强大的、有力的、自由的人民觉醒的时代正在到来,那么,你们这些弟兄,安息吧,你们为我们牺牲了生命,你们是高尚和伟大的。
“喂,你知道吗,同行,你把眼睛睁开看看哪,也好让我知道,你在听我说话呀——这样很好,你只用这样就行了,我是不会出卖你的——,你到底做了什么,干掉了一个暴君,刽子手,独裁者,你们该死(3),有人喊了起来。你知道吗,你一直躺在这里不动弹,我一晚上都睡不着,外面老是呼呼作响,你也来听听,他们接下来还会把整栋楼都给掀翻的。他们是对的。我今天夜里算了算,算了整整一夜,地球每秒钟绕地球转几圈,我算啊,算啊,我想,是二十八圈,接着我就觉得,我的老婆子似乎就睡在我的身边,我于是就把她叫醒,她说:老头子,你别激动,那只是一个梦。他们把我关了起来,因为我喝酒,而我只要一喝酒,我就会生气,大发雷霆,但只是冲着我自己来的,我会情不自禁地砸碎所有的东西,我的工作因此很受影响,因为我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意志。我有一次因为退休金的事去了局里,屋子里坐着那帮粗鲁的家伙,舔着他们的钢笔杆,自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推开门和他们说话,他们就说:您想干什么,您到底是什么人?我于是一拳砸到桌子上:我根本就不想和您说话,请问尊姓大名,我是薛格尔,请把电话簿给我,我想找政府首脑。我把那间屋子砸了个稀巴烂,两个粗鲁的家伙也领教了我的厉害。”
呼,打,呼,打,呼,攻城槌,呼,打门。抬起来,打下去,轰鸣和挥舞。这个虚伪的家伙到底是谁呀,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一只戴胜,一个戴假肢的糊涂蛋,他想等到下雪,到时候,他就会说,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他能有什么想法呀,这种人不会思考,他的脑子不灵,他愿意躺在这里,他愿意自己是个废物。我们要打破这个家伙的如意算盘,我们的骨头是铁做的,啪嗒,门,当心,喀嚓,门,门上有个孔,门上有条裂缝,当心,门没了,一个大窟窿,一个大洞,呼,呼,当心,呼,呼。
一阵格格声,一阵格格声伴随着狂风出现,伴随着狂风的咆哮和怒号,一阵格格声响起,一个女人转动着她的脖颈,骑在一头猩红色的动物身上。她有七个脑袋,十只角。她嘎嘎地叫着,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她在嘲笑,她在暗中窥视弗兰茨,她举起杯子,为那些狂风巨人祝福:哒哒,哒哒,你们冷静一点,我的先生们,为这个男人并不是很值得,这家伙并不怎么样,只剩一条胳膊,要肉没有肉,要膘没有膘,他马上就要断气,他们就会放几个热水壶到他的床上去的,我就会喝上他的血了,他身上也只有一点点血了,所以,他再也没法装大了。咦,在哪儿,我说,你们冷静一点,我的先生们。
这就发生在弗兰茨的眼前。那个淫妇摇动着她的七个脑袋,一边嘎嘎叫,一边点头。那只动物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驮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