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星期天,1928年4月8日

“有雪吗,莫非到了四月份还会见到白色?”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坐在他的小屋的窗户旁,左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一只手捧着脑袋。时值星期天的下午,屋内温暖、舒适。希莉已在中午生好了取暖的炉子,她现在正在后面的床上和她的小猫一起睡觉。“有雪吗?天空灰蒙蒙的。要有倒好了。”

弗兰茨双眼紧闭,他听到钟声响起。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他聆听钟声的响起:咚,叮叮咚,叮咚,咚咚叮。最后他把手从头上拿开,他听到:那是两声沉闷和一声清脆的钟声。钟声停了下来。

钟声为什么现在响起,他对自己发问。这时,钟声再一次猛烈地响起,非常强烈,好似饥渴难耐,犹如雷鸣。那是一阵可怖的喧哗。它随后终止。猛地一下归于平静。

弗兰茨把胳膊从窗台上拿开,走进屋里。希莉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嘴里含着发卡,见弗兰茨走来,便哼哼唧唧地以示友好。“希莉,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是过节吗?”她整理着头发。“不就是星期天嘛。”“不是节日吗?”“也许是天主教的节日吧,不清楚。”“因为外面的钟声敲得山响。”“哪里呀?”“就刚才。”“我什么都没听见。弗兰茨,你听见了吗?”“可不。吵得很哪,像打雷一样。”“哎呀,你大概是在做梦吧。”我的天哪。“不,我没做梦。我刚才就坐在那儿。”“你大概打盹去了。”“不。”他坚持着,非常的顽强,他慢慢地移动,坐到桌旁的凳子上。“干吗要做这样的梦。我确实是听见了。”他喝下一口啤酒。恐惧并未消退。

他朝希莉看去,她的脸上已完全显出一副哭相:“小希莉,谁知道谁会出什么事啊。”他接着问她要报纸。她于是笑了起来。“现在可没有,星期日怎么会有呢,真是的。”

他在晨报上搜寻,选看标题:“尽是些无聊的琐事。不,这都不是事儿。一点事也没有。”“弗兰茨,你那儿要是听见了钟声,你恐怕会上教堂去吧。”“咳,让我去找神甫。这个我还没有想过。只是,这也太滑稽了:你听到了什么,等你去查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他沉思着,她站在他的身旁爱抚他。“希莉,我现在下去一趟,透透气儿。就个把小时。我想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晚上有《世界》或《星期一晨报》,我可得好好瞧瞧。”“那好吧,弗兰茨,你去苦思冥想吧。那上面会写:一辆垃圾车在普伦茨劳门抛锚了,满车的垃圾散了一地。要么,等等:一个报贩子要把钱换开,由于疏忽却倒找了人家好多。”

弗兰茨笑道:“行了,我走了。再见,小希莉。”

“再见,弗兰茨。”

弗兰茨随即下了四层楼梯,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希莉。

她在那间屋子里一直等到5点。见他还没回来,她便上街去找,问了好几家小酒馆,一直找到普伦茨劳街角。人家都说没有看见过他。她想,可是他说过的呀,他要出去看看报纸上有没有登他梦见过的怪事。他肯定是去了什么地方了。普伦茨劳拐角的老板娘说:“不,他没来过这儿。但那个普姆斯先生问起过他。我就告诉他,毕勃科普夫先生住哪儿,他可能去那儿找他了。”“不,我那里没人来过。”“也许没找到地方吧。”“也许。”“要不就是在门口碰上他了。”

希莉于是在那里坐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走。酒馆的人越来越多。她不断往门口看去。她中途还回去过一趟。梅克倒是来了,他安慰她,和她一起逗了十五分钟的乐,他说:“这家伙就会来的;这小子吃惯了面包。希莉,你别担心。”不过,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吕德斯的事,鞋带的事,当时,莉娜到处寻找弗兰茨,她也是坐在他的旁边的。当希莉走上泥污而昏暗的街道时,他真恨不得和她一起走了算了;然而,他无意让她担惊受怕,没准都是瞎扯淡。

希莉一怒之下去找赖因霍尔德;说不定这家伙又说服弗兰茨要了别的什么女人,而让她坐冷板凳。赖因霍尔德的住处大门紧闭,没人在家,甚至连特鲁德也没在。

她于是重又、重又步履沉重地返回普伦茨劳拐角的那家小酒馆。下雪了,雪花飞舞。报贩子们在亚历山大广场一带叫卖《星期一晨报》、《星期一世界报》。她从一个陌生的报贩子手里买下一张,赶紧看了起来。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事了,他今天下午说的话对头吗。这不,在美利坚合众国,在俄亥俄,发生一起铁路交通事故,还有共产党和纳粹发生冲突,不,弗兰茨不会参与的。威尔默斯多夫发生大规模的火灾。我该怎么办。她一路溜达,经过灯火通明的蒂茨大厦,越过路堤,走上阴暗的普伦茨劳大街。她没有打伞,浑身淋得透湿。在普伦茨劳大街的那家小小的饼屋前,站着一群打着伞的妓女,她们堵住了过道。一个没戴礼帽的胖子从一家楼道里走了出来,紧贴在她的身后和她搭讪。她赶紧走开了。再来一个我可就要答应了,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下流无耻的事情。

九点三刻。一个可怕的星期天。此时,弗兰茨已经倒在另一个城区的地区,头落在阴沟里,两条腿摊在人行道上。

弗兰茨下楼去。一级,再一级,再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四层楼,一直往下,往下,往下,再往下。昏昏欲睡,脑子里堵得慌。你在煮汤吗,施泰因小姐,你有勺吗,施泰因小姐——你有勺吗,小姐,你煮汤吗,施泰因小姐。不,我这里是一点法子也没有,这贱女人让我出了一身的汗。人还是要到外面去走走。楼道里没有正经的照明,指甲有可能划破。

二楼开了一道门,身后跟来一个笨重的男人。这人肯定长着一个大肚子,要不怎么光下下楼梯就会气喘吁吁呢。弗兰茨站在底层的门口,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无精打采,看来马上就要下雪了。楼梯上的那个男人站在他的旁边喘气,这是个矮小而又臃肿的男人,一张白脸圆鼓鼓的;他头上戴着一顶绿色的毡帽。“邻居先生,您大概胸口感到气短吧?”“是的,瞧这身肥肉。还要爬这么多的楼梯。”他们一起沿街而行。气短的那个男人喘息道:“今天已经爬了五个四层楼了。您算算:二十层楼,每层平均三十级,转弯的地方短一点,但爬起来更累人,这不,三十级,五层楼,一百五十级。爬上。再爬下。”“实际上是三百级。因为我发现,您下楼的时候也很吃力。”“没错,下的时候也很吃力。”“我真要另找一份工作了。”

大雪纷飞,他们开始转向,见到您很高兴。“是的,我去登广告,我现在就必须去登。这个不分平日和星期天。星期天甚至是最多的。绝大多数人在星期天登广告,他们对这个的指望最大。”“是的,因为人在这个时候才有时间读报纸。我不戴眼镜也能看懂。这正是我的老本行。”“您也登广告吗?”“不,我只卖报纸。我现在要去找张把报纸看看。”“啊呀,我已经把所有的报纸都念遍了。这种天气。您见过这种天气吗。”“瞧这四月份,昨天还是好好的呢。您注意,明天又会亮堂起来的。打赌怎么样?”这人重又开始喘息,路灯已经亮了,他拿出一本没有封皮的笔记本,两手把它拿得远远的,站在路灯底下读了起来。弗兰茨提醒他道:“您会淋湿的。”他不听,把本子重新塞进口袋里,他们的交谈结束,弗兰茨心想,我告辞吧。这时,那小个子从绿色的帽檐底下拿眼瞧他:“邻居先生,您说说,您到底靠什么谋生?”“您干吗问这个?我是卖报的小贩,自由的报贩子。”“原来如此。您就靠这个挣钱谋生?”“还行吧。”这人想干什么,怪里怪气的。“是啊。您瞧,我以前也总是这样想过,找个什么地方,自由自在地挣自己的钱。但一定要美气,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要是能干的话,日子就过得去。”“有时也不行。不过,邻居先生,您这路倒是走够了。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是这个样子,出来走走的人可不多啊。”“正确,正确。我要走半天。我还没到终点,没到终点。今天身上都没多带钱。”“邻居先生,要是允许的话,您会做什么生意?”“我有自己的一点退休金。您瞧,我以前的想法是,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工作,挣自己的钱。我已经领了三年的退休金了,此前我一直在邮局做事,我现在除了走路还是走路。这不:我先看报纸,然后再去看看人家都登些什么广告。”“也许是家具?”“什么都有,旧的办公家具,贝希施泰因三角大钢琴,难看的波斯地毯,自动发声钢琴,集邮,集币,死人穿过的衣服。”“死的人很多。”“让您吓一大跳。好了,我上去看看,也买点东西。”“那您就接着卖吧,我能理解。”

哮喘病人于是归于沉默,整个人在大衣里缩作一团,他们缓缓地穿过温柔的白雪。当他们走到下一个路灯底下的时候,肥胖的哮喘病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套明信片来,目光阴郁地看着弗兰茨,往他手里塞了两张:“您看看吧,邻居先生。”明信片上写着:“敬启者。邮戳日期。由于条件恶劣,我不得不遗憾地收回昨天的约定。致以崇高的敬礼。伯恩哈德·考尔。”“您姓考尔?”“是的,是用复制机印的。机器是我给自己买的。这是我给自己买的唯一一件东西。我自己给自己印东西。一小时可以印五十份。”“瞧您说的。那,要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这家伙的脑袋瓜儿不大正常,眼睛眨巴起来也是如此。“您看看哪:由于条件恶劣收回。我要买却付不起钱。不付钱,人家不会给你。你也不能生人家的气。我总是跑上去买东西,和他们讲好价钱,我高兴,人家也高兴,因为生意做得很顺利。我想,我是多么走运,有这么漂亮的东西,多么好的硬币藏品,您能说什么呢,人家突然没钱了,我上来,把所有的东西看一遍,人家也马上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如果他们只能挣到几个芬尼,他们是多么的不幸,我也在您家里买过东西的,人家是迫不得已,一台绞衣机,一台小小的冰柜,如果能脱手,他们会很高兴的。我因此下楼去,很想把什么都买下来,可等到了下面,我却犯了大难了。没钱,没钱。”“您没准能找个把人买下您的这件玩意儿。”“您行行好吧。我已经给自己买了这架复制机,我用它印明信片。每张明信片要花掉我的五个芬尼,这还只是手续费。算了,不说了。”

弗兰茨的眼睛瞪得溜圆:“邻居先生,这下我可就忍不住了。您这怕不是当真吧。”“我有时缩减一下手续费,那样我就可以省五个芬尼,只要我的明信片一印出来,我就把它扔进人家的信箱里。”“您跑断了腿,上气不接下气,到底图个什么呀?”

他们来到亚历山大广场。

对面一阵骚动,他们跑了过去。那小矮子抬起头来,愤怒地看着弗兰茨:“您每月就靠八十五马克过活,休想有任何进展。”“哎呀,您必须关心销售。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向我的熟人打听打听。”“瞎扯淡,我可没有委托过您,我自己做自己的生意,不和别人合伙。”他们处在一片骚动之中,那是一场很普通的争吵。弗兰茨寻找着那个小个子男人,他已经走了,消失了。弗兰茨感到十分诧异,这人又去乱跑了,真叫我大吃一惊。只是,我的不幸到底发生在哪里呢?他走进一家小酒馆,喝了一杯酒,一边前进,一边翻开本地的广告。上面的东西也不比那张破邮报强多少,邮报上说英国有场盛大的比赛,巴黎也有;没准儿他们必须出好大一笔钱呢。这样的事情,哪怕能够听上一听,也算得上是三生有幸了。

他转过身子准备回家。他必须越过路堤,亲眼目睹熙熙攘攘的人流。大香肠沙拉!来吧,年轻人,大香肠。《星期一晨报》,《世界报》,星期一的《世界报》!

您看看这俩,没法说;已经打了半个钟头了,无缘无故的。嘿,我就要在这里呆到明天。这位子你、你预定了,你一个人居然要占这么大的地方。不,瞧那跳蚤样,休想多占位子。哎呀,看哪,他揍他了。

弗兰茨吃力地挤到了前面,这是谁打谁呀?这两个小子他可是认识的,这都是普姆斯的人。你又有什么办法。啪,那个高个子用肘窝卡住对手的脖子往下按,啪,他把他打了个人仰马翻。小子,你就这样让人打呀;你真没用。喂,你们挤在这里干什么。哎呀,不好,警察,穿绿制服的。警察,警察,你们赶快开溜吧。两个披着雨披的警察费劲地挤过人群。正在打斗的两人之中,有一个赶紧起身,钻进人群,溜之大吉。另一个,那个高个子,没能马上起来,他的肋骨上挨了一下,是重重的一下。弗兰茨见状走上前去。我可不能见死不救,这是什么世道,谁都不管。弗兰茨扶起他,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穿绿制服的四处搜寻。“这里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两个人打架。”“都散了,都干自己的事去。”他们高声叫唤,做起事来却总是慢一拍。干自己的事去,我们这就去干,警官先生,只是希望您别生些无谓的气。

在普伦茨劳大街的一条昏暗的过道里坐着弗兰茨和那个高个子;从这里再往前数两个门牌号码就是那个不戴帽子的胖子的家,大约在四个小时之后,他将走出屋来和希莉搭讪;她没理他,她肯定会答应下一个的,弗兰茨这个流氓,无耻。

弗兰茨坐在过道里,摇晃着无精打采的埃米尔:“嘿,你准备一下,我们也好上酒馆去。就算我没帮你,你也会挺住的。你洗洗,和我一起坚持到终点。”他们越过马路。“我现在把你安顿在这家一流的、最好的酒馆里,埃米尔,我得回家了,我的相好正等着我呢。”弗兰茨和他握手,这另外一个人再次转过身来:“弗兰茨,你还能帮我一个忙吗。我今天必须和普姆斯一起去取货。你到他那里去一趟吧,就两步路,就在这条街上。去吧。”“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我没有时间了。”“就去通报一声,我今天不能去了,他正等着呢。要不然,他没法干事。”

弗兰茨恨恨地离去,总让人扫兴,哼,我要回家,我也不能老让希莉着急啊。这个狗东西,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他加快步伐。一只路灯底下站着一个矮小的男人,手里拿着个本子在念着什么。这是谁呀,这人我认识。这时,那人迅速把目光射到弗兰茨身上:“啊,是您呀,邻居先生。那个去看过绞衣机和冰柜的人就是您吧。没错。您把这张明信片发给我,等您回家之后,我们就可以节省邮费。”他把那张明信片塞到弗兰茨手里,鉴于条件恶劣收回。弗兰茨继续默默地漫步,他会给希莉看这张明信片,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那个疯子,那个矮小的邮差,让他觉得好笑,那人老是四处乱跑,倒尽是些花花肠子,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疯子了,这是一只让全家人吃不了还得兜着走的老母鸡。

“您好,普姆斯先生。晚上好。您可能会觉得奇怪,我怎么来了。我该怎么、怎么对您说呢。我路过亚历山大广场。碰上兰茨贝格大街上有人打架。我想,我去看看。谁在那里打架?啊?您手下的埃米尔,那个高个子,同另外一个小个子,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弗兰茨,您就会知道的。”普姆斯先生接下来答道: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想到过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今天中午就已经发现这两人有点不大对劲了。“看来,高个子是不会来了。毕勃科普夫,那您就来顶他吧。”“你说什么?我?”“快6点了。我们9点必须去取货。毕勃科普夫,今天是星期天,您反正也没什么事,您的费用我会补偿的,然后还有——这样吧,五个马克一小时,怎么样。”弗兰茨开始动摇:“五个马克。”“小个子还会来的。”“就这样吧,一言为定,五个马克,您的费用,算了,五点五吧,我不在乎钱。”

弗兰茨的心里乐开了花,他跟在普姆斯的后面走下楼去。这个星期天可真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这种美事怎么说来就来,可这都是真的啊,那钟声的确意味深长,我现在就要捞上一笔了,这个星期天搞十五或二十个马克,我的费用太可观了。他十分高兴,那个邮差发的那张明信片在他的口袋里沙沙作响,走到门口,他打算同普姆斯道别。人家对此感到奇怪:“毕勃科普夫,我想,我们已经说好了。”“那是,那是,对我尽管放心。只是我必须回去一趟,您知道,嘿嘿,我还有个相好,叫希莉,没准您认识她呢,赖因霍尔德跟她处过。今儿个星期天,我可不能一整天都把人家孤零零地扔在家里不管。”“不行,毕勃科普夫,我现在不能让您走,否则事情砸了锅,我脸上也无光。不行,毕勃科普夫,为女人,这样干,不行,我们不能因此而坏了自己的生意。她不会跑的。”“这我知道,您倒是说了一句大实话,对她我完全可以放心。但也正是为了这个,我才不想把她晾在一边,再说,我做什么,她都不知道,既没听见,也没看见。”“走吧,问题会解决的。”

“我会做什么呢?”弗兰茨在心中思忖。他们重新来到普伦茨劳大街的那个拐角。妓女们已经三三两两地站在这里拉客,几个小时之后当希莉四处寻找弗兰茨的时候,将要看见的也正是她们这拨。时间在向前推移,形形色色的人在弗兰茨周围聚集;他不久将站在一辆车上,他将被人一把抓起。他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及时地把那个疯子的明信片送上楼去,怎样迅速地冲上楼去看希莉一眼,人家姑娘家正等着呢。

他和普姆斯一起走进位于老勋豪瑟大街的那幢侧楼,普姆斯说,那里是他的办事处。楼上也点着灯,房间里配有电话和打字机,像个正儿八经的办事处。弗兰茨和普姆斯坐了下来,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时不时地走进屋来:“这是我老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先生,他今天愿意和我们一起干。”她走出屋去,好像她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普姆斯先生在他的写字台上查找着什么,乘着这个空隙,弗兰茨读起放在椅子上的一张《柏林日报》来:君特·普吕休夫架小舟航行3 000海里,假期定期航线,拉尼亚的《景气》,莱辛剧院的皮斯卡托(12)舞台。皮斯卡托自己当导演。皮斯卡托是谁,拉尼亚是谁?封皮是什么,内容是什么?这就是喜剧?印度取缔童婚,获奖牲畜的墓地。小编年史:布鲁诺·瓦尔特将在星期六,4月15日,在国家歌剧院,指挥他在本次演出季节中的最后一场音乐会。计划演出莫扎特的降E大调交响曲,纯收入将用作维也纳古斯塔夫·马勒纪念碑的基金。已婚汽车司机,三十二岁,驾照2a,3b,希望承接私人业务或开货车。

普姆斯先生在桌子上找火柴点烟。这时,那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打开那扇裱糊过的房门,三个男人慢慢地走进屋来。普姆斯没有抬头去看他们。这些都是普姆斯的人,弗兰茨同他们握手。见那女人又要出去,普姆斯于是对弗兰茨示意道:“喂,毕勃科普夫,您不是想捎封信吗?这样吧,克拉拉,你送一下吧。”“普姆斯太太,那就谢谢您了,您真的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呃,不是信,只是一张明信片,送给我的相好。”——他说出了自己的详细地址,并向普姆斯要了一个商业信封,把地址写在上面,他要人家告诉希莉,别担心,他10点左右回来,再加上这张明信片——

如此这般,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他感到轻松一截。那个干瘪恶毒的臭婆娘来到厨房,拿出信封,一把火把它给烧掉了;那张字条也被她揉烂,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她就偎在炉子旁,继续喝她的咖啡,什么也不想地坐在那里喝,浑身暖洋洋。当又有一个人披着军大衣、戴着鸭舌帽走进屋来的时候,弗兰茨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是谁啊?谁的脸上还会有两道这样深的阴沟?谁还会这样趿拉着鞋走路,好像他的脚被黏土粘住拔不出来似的?只有赖因霍尔德。弗兰茨于是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啊,这太好了!我和你一起干,赖因霍尔德,不管发生什么。“什么,你跟着一起干?”赖因霍尔德一边拿鼻子哼哼着,一边趿拉着鞋来回地踱步。“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弗兰茨于是开始讲述发生在亚历山大广场上的那场打斗,以及他是如何帮助那个叫埃米尔的高个子的。这四个人听得入了迷,普姆斯还忙不迭地写着什么,他们相互碰了碰,随即两人一组地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其中的某位一直没有放松对弗兰茨的揣摸。

8点钟出发。所有的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弗兰茨也分得了一件大衣。他满面红光地说,他真想把这件大衣留着,还有这顶羔羊皮帽,哎呀呀。“干吗不呢,”他们说道,“你肯定能把它们挣到手。”

行动开始,外面是一片漆黑,道路极其泥泞。“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当他们走上马路之后,弗兰茨这样问道。他们说:“先弄一辆汽车,或者两辆。然后是货物,苹果什么的,有什么我们就拿什么。”很多汽车一一驶过,他们没去理会,他们要了停在梅茨大街的两辆,上车,出发。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行驶了约莫半个小时,昏暗的夜色让人搞不清方向,可能是魏森湖或弗里德里西斯菲尔德。这帮小子说:老头子要先去办点事。随后,他们在一栋楼房面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条很宽的大道,说不定就是滕珀尔霍夫,另外几个人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拼命地抽烟。

赖因霍尔德和毕勃科普夫并肩坐在这辆汽车里。听,这个赖因霍尔德现在发出了多么不同的声音!他不结巴了,声音洪亮,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俨然是一个首领;这小子甚至哈哈大笑,车里其余的人都听他的指挥。弗兰茨挽起他的胳膊:“嘿,赖因霍尔德,你小子(他对着他帽檐下面的耳朵根子说起了悄悄话),怎么样,你对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在那几个娘们儿的事情上,我做得不对吗?你小子说说,对不对?”“当然,都很好,都很好。”赖因霍尔德拍了拍他的膝盖;这小子蛮有劲的,那还用说,这小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弗兰茨呼哧呼哧地说道:“我们犯得着为了个把女人生气吗,真是。这样的女人还没生下来呢,是不是?”

沙漠里的生活常常显得十分艰苦。

骆驼们找啊、找啊,却什么也没找到,终于有一天,人们找到的是它们的累累白骨。

普姆斯拎着一只箱子返回,他一上来,两辆汽车便开始在城里飞速地行驶起来。将近9点时,他们在毕洛夫广场下了车。现在他们分开步行,始终两人一组。他们从弯弯曲曲的城市铁路下面穿过。弗兰茨说:“我们马上就到室内市场了。”“可不,不过,先拿后运。”

等走到威廉皇帝大街、紧靠城市地铁一带的时候,前面的几个人突然没影了,随后,弗兰茨和他的伙伴也消失在一个黑洞洞、空荡荡的过道里。“就是这儿,”弗兰茨旁边的那人说道,“你现在可以把烟给扔了。”“为什么呀?”他按住他的胳膊,扯掉他嘴里的那根烟:“因为是我说的。”不等弗兰茨反应过来,人家已经越过黑糊糊的院子走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让人在黑地里干站着,他们都钻到哪里去了?正当弗兰茨准备在院子里摸索的时候,一只手电筒照到了他的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来人是普姆斯。“您、您、您到底要干吗呀?毕勃科普夫,这里没您的事,您站到前面去,您放哨。您退回去。”“呃,我想,要我拿货吗?”“扯淡,您退回去,没有人告诉过您吗?”

灯灭了,弗兰茨退了回来。他的身体有点发抖,他很吃惊:“这里是怎么回事,他们都钻到哪里去了?”他已经站到了前面的楼门口,只见两个人从后面跑过来——杀人越货,他们在偷东西,他们在破门行窃,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滑冰场,冰道,嗖地一下跑掉,漂在水上,一直漂到亚历山大广场——他们拦住他不让走,其中的一个人就是赖因霍尔德,他有一双铁钳般的爪子:“没人跟你说过话吗?你站在这里望风。”“谁、谁说的?”“喂,别扯淡了,我们忙着呢。难道你没长脑袋吗;你别装蒜了。你现在站在这儿,一有事就吹口哨。”“我……”“住口,他妈的。”随即飞来一拳,砸中弗兰茨的右臂,他于是缩作一团。

弗兰茨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漆黑一团的楼道里。他的确在发抖。我站在这里干什么?我被他们骗得好惨。那个狗日的还打了我。他们在后面偷东西,谁知道他们在偷什么,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水果贩子,这都是些罪犯。那条长长的大道两旁是黑漆漆的树木,那扇铁门,关上之后,全体犯人必须上床就寝,而在夏季,天黑之前,它则可以不关。这是一支由普姆斯指挥的队伍。我是走,还是不走,我该、我该怎么办。是他们把我哄到这里来的,这帮流氓。我不得不为他们望风。

弗兰茨站在那里发抖,他抚摩着自己那只挨了打的胳膊。犯人有病,不得隐瞒,但也不得编造病情,否则将受到惩罚。这栋房子是死一般的沉寂;从毕洛夫广场那边传来汽车喇叭的嘟嘟声。后面的院子里是一片嘈杂,偶尔还有手电筒的亮光闪动,忽地一下,有个人拎着安装了遮光装置的提灯,蹿进地窖。他们把我堵在这里,我宁愿啃干面包,吃盐拌土豆,也不要站在这里替这帮流氓卖命。好几只手电筒在院子里亮起,弗兰茨想起了那个印明信片的男人,奇怪的家伙,奇怪的家伙。他走不了了,他被圈在了这里;自从赖因霍尔德打了他之后,他就变成这样了,他就被钉在了这里。他要,他想,但却不行,他就是动不了。这个世界姓铁,你是无能为力的,它像碾子一样向你轧来,你无能为力,它来了,它冲过来了,他们坐在里面,这就是一辆坦克,里面载着头上长角、两眼喷火的恶魔,他们把你碎尸万段,他们坐在那里,用他们的链条和牙齿把你撕成碎片。这一切正在发生,没有人能够逃避。这一切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如果有亮光的话,你就会看见这一切,知道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情形。

我想走,我想走,这帮流氓,这帮狗娘养的,我根本不愿意干这种事情。他拖着两条腿,要是我不能走,那未免也太可笑了。他开始挪动脚步。好像我被人扔进了生面团似的,那玩意儿我怎么也弄不掉。不过,还行,还行。虽然很艰难,但还行。我往前去,让他们偷好了,我让位。他脱下大衣,慢慢地、胆战心惊地回到院子里,他真恨不得把这件大衣甩到他们的头上去,然而,他还是把这件大衣甩向了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后楼。这时,又有灯光照射过来,两个家伙从他的边上跑了过去,都穿着大衣,抱着一大包,那两辆汽车停在大门口;有个人在经过的时候又打了一下弗兰茨的胳膊,那是钢铁般的一击:“怎么样,都还正常吧?”这个人就是赖因霍尔德。现在,又有两个男人拎着筐子从弗兰茨身边跑过,接着又有两个,他们来回穿梭,没有点灯,弗兰茨见状,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他们像疯子似的在院子里和走廊上忙活,来回奔波于黑暗之中,要不然的话,他们准会被弗兰茨吓倒。因为,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弗兰茨了。他没穿大衣,没戴帽子,他怒目圆睁,双手插在口袋里暗中窥视,有张面孔,不知他是否认了出来,这到底是谁,这是谁,没有看见刀,你等着,说不定在夹克里,小子,你们还不了解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如果你们敢对他动手,你们就试试看。这时,那四个人全都一个接着一个地跑了出来,满载而归,一个矮胖子抓住弗兰茨的胳膊:“快来,毕勃科普夫,开车了,一切正常。”

弗兰茨于是被塞进那辆大汽车里,卡在另外几个人中间。赖因霍尔德就坐在他旁边,他强行把弗兰茨往自己这边拉。这就是另外一个赖因霍尔德。他们坐在车子里,没有点灯。“你干吗拉我呀,”弗兰茨轻声说道;没有看见刀。

“喂,住口,闭上你的鸟嘴,不要出声。”前面那辆车在飞速地行驶;第二辆车的司机向右后方看了看,加大油门,通过打开的车窗对后面的人喊道:“有人追上来了。”

赖因霍尔德把头伸向窗外:“快,快,转过拐角。”那辆车始终穷追不舍。这时,赖因霍尔德借助路灯的灯光看到了弗兰茨的脸:他红光满面,他有一张幸福的笑脸。“蠢货,你笑什么,你大概神经有毛病吧。”“我想笑就笑,跟你不相干。”“你敢笑我们?”这个小偷,这个狗东西。突然,赖因霍尔德的脑海里有了一个闪念,这是他在整个的行车过程中从没想到过的:就是这个毕勃科普夫,让他坐了冷板凳,赶跑他的女人,证据确凿,这头放肆的肥猪,我居然还把自己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他。突然,赖因霍尔德一下子忘了他是坐在车子上。

水啊,你们躺在漆黑一团的森林里,如此静默无声。你们是那样的宁静无比。当林中狂风肆虐、松树开始弯腰、树枝间的蜘蛛网开始撕裂破碎的时候,你们的表面纹丝不动。狂风无法进入你们的内部。

赖因霍尔德心想,这小子坐在这里得意得很哪,他大概以为后面的那辆车会逮住我们,而且,我坐在这里,他竟敢和我谈女人,这个蠢货,还要我约束自己。

弗兰茨继续无声地大笑,他转过头来,通过车后的小窗向街上望去,不错,那辆汽车正在跟踪他们,他们被发现了;你等着吧,这就是对你的惩罚,要是我也和他们一起被捕的话,这帮骗子,这帮流氓,这伙罪犯,他们可就没有理由对我暴跳如雷了。

耶利米说,这个男人该死,因为他相信人。他就像荒原上的一个被遗弃的人。他在干旱的沙漠中、在荒无人烟的盐碱地里停留。这颗心充满欺骗,这颗心已经堕落;这又有谁能知道呢?

此时,赖因霍尔德给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家伙发了一个暗号,车内时明时暗,围猎开始。赖因霍尔德把自己的手偷偷地伸向紧挨着弗兰茨的车门把手。他们呼啸着进入一条宽阔的大路。弗兰茨还在向后张望。他的胸部冷不防地被人一把抓住向前扯去。他准备站起身来,他向赖因霍尔德的脸上打去。然而,此人却显得极为强壮有力。寒风嗖嗖,吹进车内,雪花也飘了进来。弗兰茨受到打击,站立不稳,身体在成捆的货物的上方向着敞开的车门倾斜,他嚎叫着去抓赖因霍尔德的脖子。这时,一根棍子从侧面出击,击中他的胳膊。车里的第二个人推波助澜,对着他的左臂又是一下。他从布袋上滚落下来,横躺着被人推出门外;他用两条腿死死地夹住他能夹住的东西。他的双臂紧紧抱住车子的踏板不放。

这时,他的后脑勺被一根棍子击中。赖因霍尔德弯下腰来,把他的身体扔到街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跟踪而来的那辆汽车从这个人的身上呼啸而过。追捕在纷飞的大雪中继续。

如果太阳升起,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我们会因此感到高兴。煤气灯、电灯可以灭了。闹钟丁零零零响,人们起床,新的一天开始了。如果昨天还是4月11日的话,那现在就是12日,如果昨天还是星期天的话,那现在就是星期一,虽然年代没有变化,月份也没有变化,但变化还是有的。世界又向前进了一步。太阳升起来了。太阳是什么,对此还没有定论。天文学家在这个天体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他们说,它是我们这个行星系的中心,因为我们的地球只是一颗小行星,那我们到底是什么呢?若是这样的话,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人不应该感到高兴,而应该感到沮丧才是,因为,人到底算个什么呀,太阳是地球的300 000倍大,除了这些说明我们是零、什么都不是、什么全不是的数字和零之外,还有什么。真好笑,竟然还为太阳的升起感到高兴。

然而,当灿烂的阳光,白晃晃地、强烈地照射大街小巷的时候,人们还是感到高兴,千家万户开始有了生气,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表情。用手去触摸自己的脸是件惬意的事情,不过,看到脸上的生气和皮肤的纹路则更是一种幸福。人们感到高兴,因为可以显摆显摆他们是什么了,他们在行动,他们在体验。我们也在四月里为这些许的温暖感到高兴,我们期待着花儿能够快快长大。那堆拖着那么一长串零的数字里肯定有误会和错误。

太阳,你只管升起来吧,你不会把我们吓跑的。那众多的公里数,直径,你的容量,我们全都无所谓。温暖的太阳,你只管升起来吧,明亮的阳光,你升起来吧。你不伟大,你也不渺小,你是一份快乐的源泉。

她刚刚兴高采烈地走下巴黎北方特快,这个矮小的不显眼的女人裹在镶有毛皮的大衣里,她的眼睛很大,胳膊上挎着她的两只小巧的北京哈巴狗黑黑和东东。摄影师们不停地拍照。拉克维尔用淡淡的微笑来面对这一切,最让她高兴的还是西班牙侨民送给她的一束黄玫瑰,因为,象牙黄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我太想了解柏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坐上了她的车子,挥手致意的人群目送她消失在清晨的都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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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895年开始矗立在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上的一座铜质雕像,二十年代广场改建时撤走,1933年复位,1944年被销毁。

(2) 酒家名。

(3) 位于亚历山大广场的一家烟草店。

(4) 一公担在德国为五十公斤。

(5) 约瑟夫·维尔特(1879—1956),德国天主教中央党的政治家,1920年任帝国财长,1921年5月被选为德国最年轻的首相,1922年11月14日辞职。

(6) 卡尔·崔尔吉伯尔(1878—1961),社会民主党人,曾任柏林警察局长至1930年11月。

(7) 阿曼奴拉(1892—1960),阿富汗巴拉克查依王朝国王,曾领导阿富汗人民掀起抗英战争,迫使英国承认阿富汗独立;在位期间频繁出访印度、埃及等国,寻求支持,后因国内发生叛乱,被迫退位。

(8) 此城市在第三次普尼西战争中(公元前149—前146)被罗马人夷为平地。

(9) 以美国国务卿弗兰克·比林斯·克洛格命名的反战和平公约,由十五国,其中包括德国,1928年8月27日在巴黎签署。

(10) 巴黎附近的一座城市,法国最著名的瓷器制造之乡。

(11) 耶利米(公元前650—约前570),公元前七至前六世纪犹大国的重要先知。

(12) 列奥·拉尼亚是导演兼剧院经理艾尔文·皮斯卡托的合作者,皮斯卡托1928年初将拉尼亚的喜剧《景气》搬上柏林莱辛剧院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