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依然关着,灰白色的晨光渐渐透过百叶窗,像一把打开的扇子,一道一道地映在天花板上。空气沉闷污浊。屋里所有的人仍在大睡。勒诺尔和亨利互相搂着,阿尔奇仰面朝天,驼背垫起胸膛,往后耷拉着脑袋,老爷爷长命老独自睡在扎查里和让兰的那张床上,张着大嘴打鼾。小单间里没有一点声息,马赫老婆侧身躺着,奶着艾斯黛睡着了,吃足了奶的女儿横在她的怀里,睡得正香,她贴着母亲酥软的乳房,几乎喘不过气来。
楼下的布谷鸟木钟,敲过了六点。矿工村的住宅前面先是一阵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木屐在人行道石板地上的趿拉声,这是选煤女工们上班去了。随后,又沉静下来。到七点钟,响起打开百叶窗的啪啪声,从墙外传来打呵欠和咳嗽的声音。不知谁家的咖啡磨已经吱吱嘎嘎响了很久,但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有醒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打架的吼叫声,惊醒了阿尔奇。她知道是什么时间以后,光着脚赶紧跑过去摇撼母亲。
“妈妈!妈妈!天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出门吗?……哟,当心!你快把艾斯黛压死啦!”
她算救了孩子;艾斯黛几乎被沉甸甸的乳房闷死。
“真要人的命!”马赫老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哝着说,“脊梁骨都要累断了,睡一整天也睡不够……给勒诺尔和亨利穿好衣服,我要带他们出门。你在家里看着艾斯黛,我不想拖着她,我担心这鬼天气会把她冻坏的。”
马赫老婆匆忙洗过脸,换上她那条最干净的蓝色旧短裙和昨天晚上刚补了两块补钉的灰呢子上衣。
“还要喝汤!真要人的命!”她又嘟哝了一句。
当母亲东碰西撞下楼去的时候,阿尔奇又回到大房间里,把开始号哭的艾斯黛抱走了。她对这个小家伙的哭闹早就习惯了,她虽然只有八岁,但是对哄孩子,或是逗他们玩,却像成年妇女一样有耐心、有办法。她把艾斯黛轻轻放在自己还温暖的床上,伸给她一个手指头叫她吮吸,又把她哄睡了。恰好在这个时候,勒诺尔和亨利也醒了,于是又爆发一阵喧闹,她不得不又赶忙过去为两个人劝架。这两个孩子除了在睡觉的时候亲亲热热地互相搂抱着以外,总是合不来。六岁的小女孩一睡醒就向比她小两岁的小男孩扑过去,小男孩脸上挨了几下也没还手。他们两个脑袋大得出奇,像是用气吹大的一样,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黄头发。阿尔奇吓唬妹妹说要撕她屁股上的皮,并扯着她的腿把她拉开了。然后是两个孩子洗脸和穿每一件衣服时的跺脚声。他们没有开百叶窗,恐怕搅了老爷爷的觉。孩子们虽然吵得那么厉害,长命老依然呼呼地酣睡。
“我弄好了,你们上边完了没有?”马赫老婆喊道。
她打开楼下的百叶窗,捅了捅火,添上煤。她指望老爷爷还能剩点汤,然而小铁锅却被刮得干干净净。她只好把那把已经留了三天的挂面煮了。连黄油也没有了,昨天晚上那一小块黄油肯定也不会剩下的,大家只好吃白水煮挂面。当她发现卡特琳做完夹面包以后还奇迹般地剩下胡桃大的一小块黄油时,感到十分惊讶。可这一回食橱当真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不用说一块面包,连点面包渣或一块可啃的骨头都没有了。要是梅格拉坚持不肯再赊,而皮奥兰的财主又不给她五个法郎,可怎么办呢?丈夫和孩子们下班回来,总得吃饭呀。因为人们还没有发明一种办法,使人能够不吃饭活下去。
“你们到底下不下来呀!”她生气地喊道。“我早该走啦。”
阿尔奇带着勒诺尔和亨利下来以后,马赫老婆把挂面给他们分在三个小盘子里,而她自己却说不饿。尽管卡特琳已经把头一天的咖啡渣煮过了一遍,她还是又煮了一遍,喝下两大杯淡得简直像锈水一样的咖啡。不管怎么说,她的肚子里总算进了点东西可以支撑。
“听我说,”她嘱咐阿尔奇说,“让爷爷好好睡觉。小心别叫艾斯黛碰破脑袋,这儿有一块糖,要是她醒了,哭得太厉害的话,你就把它冲成水,用小勺喂她……我知道你很懂事,不会自己吃了的。”
“那上学呢,妈妈?”
“上学?唉,改天再去吧……今天我需要你。”
“那,要是你回来得晚,要我替你做汤吗?”
“汤,汤……不用了,等我回来再说吧。”
阿尔奇具有残废小姑娘早熟的智慧,她很会做饭。她大概是领悟了母亲的意思,一点没有坚持。这时候整个矿工村都醒来了,孩子们穿着木屐,踢踢踏踏成群结队地上学去了。八点钟了。从左隔壁勒瓦克老婆家里传来一阵叽叽咕咕聊天的声音。女人们一天的劳动开始了,她们围着咖啡壶,叉着腰,舌头像磨房里的磨盘一样,一刻不停地转着。一个面容憔悴、厚嘴唇、扁鼻子的脑袋贴在玻璃窗上喊道:
“嘿,听我告诉你,方才我听说……”
“不,不,回头再说吧!”马赫老婆回答。“我要出门。”
她唯恐别人来了不得不请人喝杯热咖啡,所以催着勒诺尔和亨利赶快吃完,就带着他们出去了。楼上,老爷爷长命老一直打着呼噜,有节奏的鼾声震撼着整个房舍。
出乎马赫老婆的意料,外面的风已经停了。大地突然解冻了,天空灰蒙蒙的,湿漉漉的墙上覆盖着青苔,黏糊糊的。道路上尽是煤区所特有的黑泥浆,像和好的煤末一样,又稠又黏,几乎粘掉了她的木屐。突然她打了勒诺尔一巴掌,因为小家伙用脚上的木屐和铲子在挖泥玩儿。她离开矿工村,经过矸子堆走上运河岸边的大道,她打算抄近路,从围着霉烂木栅的荒地中间的洼道上穿过去。大棚屋一个接着一个,还有许多长形厂房,一个个高大的烟囱喷着黑烟,染污着这个工业区的荒郊。在一丛白杨树后面,露着雷吉亚老矿井那倒塌了的井楼的大井架。马赫老婆从这里往右一拐,走上了大路。
“你等着,你等着!小猪猡!”她喊叫着,“看我用泥球砸你!”
这回是亨利攥着一团烂泥在搓。没偏没向,两个孩子各挨了一顿揍,都老实下来,眼睛瞟着他们在烂泥里踏出的小泥窝。他们在泥泞里蹒跚着,已经累坏了,每走一步就得使劲往外拔粘在泥里的木屐。
这条路,靠着马西恩纳的这半段是八九公里长的石铺路,像一条油污的带子,笔直地嵌在红色的土地中间。另半段则通过坐落在平原斜坡上的蒙苏蜿蜒曲折而下。诺尔省的道路逐渐修筑发展起来。这些路弯小坡缓,直接连接着工业城市,要把全省变成一个工业区。一幢幢小砖房,为了显得有生气一些,都涂上了颜色,有黄的,有蓝的,还有一些黑的。黑色房子无疑是因为人们知道它们迟早都要变黑,就索性刷成了黑色。这些房子有的在路左边,有的在路右边,随着蜿蜒的道路,直到坡底。几幢三层的大楼房,夹在一排拥挤的窄屋当中,显得很突出,那是工厂头目们的住宅。一座带方形钟楼的教堂,也是砖砌的,活像一座新式高炉,也已经被飞扬的煤灰弄脏了。在一些制糖厂、制绳厂和面粉厂中间,到处都是舞场、咖啡馆、啤酒店,在一千家商店中,有五百多家是酒吧间。
当马赫老婆走近煤矿公司的一大排仓库和厂房时,她决定一边一个扯着亨利和勒诺尔。再住前就是经理埃纳博先生的住宅了。这是一所宽大的木楼,靠前边有一道栅栏与马路隔开,房后是栽着一些细枝树木的花园。恰巧这时候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车上坐着一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一位穿皮大衣的太太,这一定是从巴黎来的贵客,刚从马西恩纳车站下车来到这里,因为出现在门廊半明不暗处的埃纳博太太惊喜地喊了一声。
马赫老婆一边拖着两个停在泥泞里的孩子,一边呵斥道:“快走呀,懒鬼!”
来到梅格拉的门前时,她感到十分惶惑。梅格拉就住在经理的隔壁,他的小房子和经理的住宅只有一墙之隔。他在这里有一个仓库,是一所临街的房子,当作没有橱窗的商店,这里囤积着杂货、肉食、水果各种东西;出售面包、啤酒和锅碗家具等等。梅格拉过去是沃勒矿井的监工。他最初只开了一个小饭铺,后来在他的上司们的庇护下,生意越混越大,逐渐挤垮了蒙苏的小商小贩,垄断了各种商品。由于矿工村主顾众多,使他可以进一步薄利出售,大宗赊账。另外,他仍然受公司的操纵,因为他的小房子和商店都是公司盖的。
“梅格拉先生,我又来了。”马赫老婆一见梅格拉正在门口站着,就低声下气地说。
他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他很胖,态度冷淡矜持,自称说一不二。
“唉,您别再叫我像昨天那样空手回去啦。从今天到星期六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吃饭呀……我知道,我们欠您那六十法郎已经两年了。”
她絮絮叨叨费力地解释着。这是一笔旧债,是上次罢工期间欠下的。他们已经不知答应过多少次说要还清,但始终没能办到,就是每半个月还两个法郎也办不到。况且,前天她又碰上了一桩倒霉的事,不得不把二十个法郎给了皮鞋匠,因为他威胁说要控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一文钱也没有了。不然的话,他们是可以像别的同伴们一样,对付到星期六的。
梅格拉挺着肚子,双臂交叉在胸前,马赫老婆哀告一句,他就摇一下头,表示“不行”。
“我只要两个面包,梅格拉先生。我并不过分要求,我不要咖啡……每天只要有两个三斤重的面包就够了。”
“不行,”他终于使足了劲儿嚷道。
梅格拉的老婆露了一下面,这是个羸弱的女人,整天埋头管账,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但她立刻又回避开了,生怕这个可怜的女人把殷切恳求的目光转向她。人们传说她常常要让出床位,任丈夫同主顾中的女矿工瞎搞。众所周知,不论哪个矿工想多拖几天债,就必须打发女儿或老婆来。不论她们是丑是美,只要能讨梅格拉喜欢就行。
一直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梅格拉的马赫老婆,看到他两只眼死盯着她,好像要看到她肉里似的,感到十分尴尬。要是她还年轻,没有生这七个孩子,还情有可原。现在真使她发起火来。勒诺尔和亨利这时正把人家丢进小沟里的核桃皮捡起来察看着;她气呼呼地拉起他们俩转身走了。
“梅格拉先生,您记着,这对您不会有好处!”
现在只有皮奥兰的财主是她唯一的指望了。要是他们也不肯给五个法郎的话,全家只好躺在床上等着饿死了。她走上左边通往儒瓦塞勒的大路。路的转弯处就是公司董事会的浑砖到顶的办公大楼。这真可以说是一座宫殿,巴黎的大亨们、亲王、将军和政府要人,每年秋天都要到这里来大摆宴席。她一边走一边就把那尚未到手的五个法郎开销掉了:首先买面包,其次买咖啡,还要买四两黄油,一斗马铃薯,好为早晨做汤和晚上做杂烩用;最后,也许还能买点猪肉饼,因为孩子他爹需要吃点荤的。
蒙苏教堂的本堂神甫儒瓦尔正从这里路过,他像一只喂得很好的肥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撩起黑袍,唯恐把它弄湿了。他是个老好人,什么都不过问,既不得罪工人,也不得罪资本家。
“您好啊,神甫。”
神甫并没有停下,只是向孩子们微微笑了笑,任她直挺挺地站在公路中间没有理她。马赫老婆什么也不信仰,她只是突然幻想这位神甫可能会给她点什么。
她又在又黑又粘脚的泥泞里走起来。还得走两公里才能到,可是孩子们已经走不动了,也无心再玩了,傻呆呆的,得拖着他们走。公路两旁同样是用霉烂的木栅围着的一片荒地,还有被煤烟熏脏的、烟囱高耸的厂房。接着是一片原野,原野上是一块块无边的田地,构成一个黑色的泥泞的海洋,一直延伸到旺达姆森林淡紫色的边缘,一棵树也没有。
“妈妈,抱抱我吧。”
她轮流抱着两个孩子。公路上有许多泥水坑,她撩起衣服,怕到皮奥兰时身上弄得太脏。由于讨厌的石铺路太滑,她一连三次差点儿摔倒,最后终于来到了皮奥兰的石阶前。两只大狗凶猛地吼叫着向他们扑来,把两个孩子吓得哇哇直叫。马车夫不得不用鞭子把它们赶开。
“把木屐脱在外面,进来吧。”奥诺里纳连声说着。
母亲和两个孩子走进餐室,乍到这温暖的屋里,使他们有些茫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躺在大安乐椅里的那位老爷和太太上下打量他们,使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亲爱的,”太太对女儿说,“尽你的小小职分吧。”
格雷古瓦夫妇让赛西儿掌管家中施舍的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崇高的教育。人要以慈善为本,他们总说他们的家就是仁慈的上帝的家。此外,他们还夸耀自己施舍有道,一向谨慎提防上当受骗,或者助长邪恶。因此他们从不施舍银钱,永远也不!不用说半个法郎,就是十生丁也不给,因为谁都知道,一个穷人一旦得到十个生丁,就会跑去喝酒的。所以,他们总是施舍实物,特别是冬天,就给穷孩子们散发棉衣。
“啊!可怜的宝宝!”赛西儿嚷叫说。“他们冻得小脸都发青了!……奥诺里纳,快去把衣橱里那个包袱拿来。”
女仆们也带着怜悯的神情用不愁吃喝的女人的那种同情的目光望着这些可怜人。女仆到楼上房间里去了,这时女厨子忘记自己应作的事,把要端走的奶油蛋糕又放到桌子上,垂着两手站在那儿。
赛西儿接着说,“刚好我还有两件毛呢上衣和几条围巾……你们看着给可怜的小乖乖穿上暖和暖和吧!”
马赫老婆终于又开口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多谢,小姐……你们全都是这么好心……”
她热泪盈眶,觉得拿到五个法郎是满有把握了,她只是在盘算,要是人家不主动给她这五个法郎,她应该用什么方式要。女仆一去再没回来,屋子里出现一阵使人发窘的沉默,孩子们躲在母亲的裙子后面,睁着大眼瞧着奶油蛋糕。
格雷古瓦太太为了打破沉默,随问道:“你就这两个孩子吗?”
“啊!我的太太!我有七个呢。”
重又看起报来的格雷古瓦先生听了这句话,露出不快的神色,惊讶地说:
“我的老天爷!七个孩子,要那么多干什么?”
“太不慎重了,”太太唠叨说。
马赫老婆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为自己辩解。有什么法子呢?谁也想不到,自然而然地就生出来了。不过,以后要是他们长大了,都能挣钱,家里就好过了。他们这一家子,要是没有腿脚不好的老爷爷,没有这一群孩子,只是下矿的那两个男孩子和大女儿,日子是过得下去的。但是,毕竟还得要养活什么也干不了的小孩子们。
“这么说,你们在煤矿上干了很久了吧?”格雷古瓦太太又问。
马赫老婆抿嘴一笑,苍白的脸顿时开朗起来。
“啊,是啊!不少年了!……我在矿下一直干到二十岁。那时候我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因为生产过程中得了毛病,所以医生说如果我再下矿就会死在那里。再说,我那时候已经结了婚,家务事相当多……可是,我丈夫他们这一家子老早老早就在矿上做工了。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反正从雷吉亚刨第一镐的时候,他们家就在矿上做工了。”
格雷古瓦先生出神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面色蜡黄,头发枯槁,身材瘦小,发育不良,受着贫血症的折磨,显出一副行将饿死的人那种难看的丑样。于是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燃烧的煤火发出■■的声音。温暖的餐室里充满舒适气氛,这里就是财主们的安乐窝。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赛西儿不耐烦地喊起来,“梅拉尼,上去告诉她,包袱在衣橱底下的左边。”
接着,格雷古瓦先生大声地说出了看到挨饿的人所引起的感想。
“是啊,人生在世确有其难。可是我的好太太,也必须承认,工人们一点不懂得节俭度日……他们不像农民那样,把钱攒起来。他们有钱就喝酒,没钱就借债,最后弄得连孩子老婆都养活不了。”
“先生说得有理,”马赫老婆稳重地回答说。“人并不是总走正道的。那些不务正业的人诉苦的时候,我也常对他们这样说……我自己总算命好,遇见个好人。我丈夫不酗酒。只是遇上盛大节日才偶尔喝得多一点,也仅仅如此而已。这可真让人高兴,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我们结婚以前他常常喝得像死猪似的……可是,尽管他这么有节制,并没能对家里有多大帮助。家里常常像今天这样,就是连老鼠洞都翻遍,也找不出一个小钱儿。”
她想法能使他们给她五个法郎。于是她继续柔声柔气地解释欠下这笔要命债的原因。最初只借了一点,不久就越欠越多,最后压得人难以翻身了。她说通常是每半个月发一次薪。可是有一次发晚了,这下子算完了,自那起再也接济不上了。亏空越来越大,男人们连干活也没心思了,因为他们挣的钱连还债都不够。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到死也好过不了了。再说,也得看开点;矿工们总需要喝杯啤酒冲冲噪子里的煤末呀。这一来就开了头,后来一遇到烦心事,他们干脆就不离开酒馆了。并不是埋怨谁,很可能还是因为工人们挣的钱不够开销。
“我想公司总还是管住管烧的吧,”格雷古瓦太太说。
马赫老婆斜着眼瞟了瞟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煤炭。
“啊,是啊,给我们煤,就是不大好,可是还算能烧……至于住的,说起来每月不过才六个法郎,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要交上这些房租也很不容易……拿今天来说,就是把我剁成碎块,我也拿不出十个生丁来。真是囊里空空,一个钱也没有。”
老爷和太太都不做声了。他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听她哭穷诉苦,心里渐渐感到不快和讨厌。马赫老婆生怕自己得罪了他们,她像个机智乖巧的女人,用中肯和心平的口气说:
“噢!我并不是抱怨。事情本来如此,就只好忍受了。再说,不管我们怎样挣扎,我们也丝毫改变不了现状……最好还是按照上帝的安排,老老实实做事。老爷,太太,您说是不是?”
格雷古瓦先生对她这番话大为赞赏。
“我的好太太,能有这种想法,就不会老觉得苦了。”
奥诺里纳和梅拉尼终于把包袱拿来了。赛西儿打开包袱,取出那两件袍子,然后又添了几条围巾、几双袜子和无指手套。这些东西很不错了。她急忙吩咐女仆把挑好的衣服包好,因为教她学钢琴的女教师已经来了。她便推着母子三人出门去。
“我们实在太缺钱用了,”马赫老婆结结巴巴地说,“哪怕只有五法郎也……”
话说了半截她就咽回去了,因为马赫一家人是非常自尊的,从不肯向人乞求。赛西儿不安地望了望父亲,她父亲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断然拒绝了。
“不行,我们没有这种先例,我们不能这样做。”
年轻姑娘看到孩子的母亲难过的脸色,心情很激动,想尽量在孩子们身上多满足他们一些。两个孩子不住地盯着桌上的奶油蛋糕,于是她把蛋糕切成两半分给他们。
“拿着,这是给你们的。”
随后,她又把两块蛋糕收回来,要了一张旧报纸包好。
“拿回家去和你们兄弟姊妹分着吃吧。”
她在父母和善的目光下,终于把母子三个推出去了。没有饭吃的可怜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用冻僵的小手拿着那点蛋糕走了。
马赫老婆领着孩子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她茫然若失,没有看到荒芜的田野,也没有瞧见污黑的泥泞和阴沉广漠的天空。又经过蒙苏的时候,她硬着头皮走进梅格拉的铺子,经过一番苦苦恳求,总算带着两个面包,一点咖啡和黄油,甚至还有五法郎现钱回家去了,因为梅格拉也放一个星期购短期债。他叮嘱以后叫她女儿来取东西,这时她才明白,他要得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卡特琳。那么走着瞧吧,如果他敢把脸凑到卡特琳面前,他准会挨耳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