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而今实际上已经成为本市冬季社交活动中不可少的一分子了。既然格里菲思家把他介绍给他们的亲朋好友,自然大多数人家会招待他。不过,在这么一个狭窄的天地,凡是有点地位的人,对别的一些人的底细全都是一清二楚的;而每个人钱袋的情况怎样,跟他的社会地位比起来,是被看作同等的重要,有时还更重要些。当地这些有身价的家庭都相信,每一对结合要能幸福,并且要能在社会地位方面有保障,那就不光要家庭出身好,并且一切得有钱才行。所以他们一方面认为,克莱德在社交场中没有问题是够资格的,可是因为据人家窃窃私语,说他的钱很有限,就并不把他看作能跟他们哪一家姑娘结婚。这样,他们既乐意邀请他,可是一牵涉到他们自己的孩子和亲戚,也就暗示要预防万一,不宜来往过密。
不过,桑德拉和跟她一起的人对他既然很和气,并且他们的朋友和父母对他的观察和评论也还没有形成确定的看法,克莱德就继续接到了一些邀请,要他参加他最感兴趣的聚会——以跳舞开始,以跳舞结束的聚会。他钱虽不多,可是还对付得过去,桑德拉对他发生了兴趣以后没有多久,了解到他的经济情况,便设法让他能在应酬她时花的钱愈少愈好。因为她抱着这种态度,还影响到贝蒂娜·克伦斯顿、格兰特·克伦斯顿和别的一些人。因此,克莱德参加各处的聚会,根本不必花什么钱,尤其是在本地举行的聚会。即便聚会的地点不在莱科格斯,而他又答应去,别人也往往派车来带他一起去。
新年前夜到施纳克达特去的那一回,可以说是对克莱德和桑德拉最重要的一次郊外的聚会,因为在这一回,她对他比过去更亲热了,在这次以后,往往是桑德拉自己带他搭她的车。他事实上已经取得了她的欢心。而且一方面足以大大地满足她的虚荣心,一方面也足以打动她性格中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热切希望能有克莱德这类的年轻人,生得漂亮,出身又上等,由她一手扶植起来。她也知道,因为克莱德穷,她父母不会赞成她跟他发生什么爱情。她原来也并没有这类的心思,虽说如今发现自己倒也希望能有这一类的事。
可是,后来也并没有什么进一步接近的机会,直到离开新年前夜聚会已经有两个星期的那一天晚上。他们参加了阿姆斯特丹一次性质差不多的聚会,正要回家,蓓拉·格里菲思、格兰特·克伦斯顿、贝蒂娜·克伦斯顿已经坐车各自动身回家了,斯图尔特·芬琪雷叫道:“来,我们来送你回去,格里菲思。”桑德拉跟克莱德在一起以后心里正高兴,不希望马上分手,就马上接着说:“你要是愿意到我们家来,我可以在你回家以前弄些热可可吃。赞成吧?”
“啊,当然,当然。”克莱德起劲地回答说。
“那么就走吧,”斯图尔特说,一面把车掉过头来朝芬琪雷家开去,“可是我啊,我是要上床啦。现在差不多三点钟都过了。”
“这才是个乖乖的好兄弟啊。就是你一向说的,人们该在前半夜睡一觉,是吧。”桑德拉回答说。
车子放进汽车间以后,三个人就走边门到了厨房。她兄弟先走了,桑德拉就请克莱德在用人的桌旁坐下来,自己去配饮料。可是他呢,这样一类的厨房设备,过去从没有见过,不禁为之肃然起敬,就东张西望,心想要维持这样一间厨房,要多少钱啊。
“啊,这间厨房真大,是吧?”他说,“你们要烧的东西一定很多吧?”
听他这么一说,她知道他来莱科格斯以前没有见过这类设备,因此特别容易赞叹,就回答说:“啊,我也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厨房都是这么大吗?”
克莱德心里想到自己最熟悉的穷困情况,从她的话语里,又认为她还不懂得世界上有更差的生活,因此,对她这个奢华的天地便更加肃然起敬了。多么有钱啊!试想,只要能跟这么一个姑娘结婚,那这一切就可以成为家常便饭了。这样一来,就可以有一个厨师、几个用人、一所大房子、一辆汽车,还不必为养活什么人而工作,成天只要张张嘴,下下命令就行了。这些想法很打动他的心。她种种故意做作的姿态和模样,他也就感到特别迷人了。她也觉察到克莱德对这些多么看重,就故意夸耀她怎样跟安乐富贵一时一刻也分离不开。她觉察到,在他心目中她比什么人都强,像一颗星星那么发着光,是奢华生活和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的典型。
她先在一只普通的铝质碟子里把可可调好,为了对他再夸耀一番,就到另一个房间找来一只雕工特别细致的银碟子。她把可可倒在一只花饰很漂亮的壶里,摆到桌上,放在他面前,然后轻盈地走到他身边,一面说:“啊,这样亲密了吧?我就喜欢在厨房里这么做做,可是偏偏只能厨子不在的时候做。他在的时候,不论什么人他都不许站在旁边。”
“啊,真的吗?”克莱德问,公馆人家厨师的情况,他是不熟悉的,这么一问,桑德拉便确信他出身的那个环境实在没有什么钱。不过,他跟她的关系已经这么深,她绝没有后退的意思。因此,当他后来叫道:“这样在一起多美,桑德拉?你想,整整一晚上,我简直还没有机会单独跟你说一句话呢。”她绝没有因为他说话太随便而有什么反感,只是回答说:“你这样想吗?你这样想,我也很高兴。”接着就有点高傲而又温柔地一笑。
他见她穿一件亮闪闪的白缎子晚服,一双穿着舞鞋的脚就在他身边晃啊晃的,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就心动起来了。事实上,他对她的爱慕之心确实燃起来了。像这样的青春、美貌、财富,还说得上有什么缺憾吗?她也觉察到他爱慕之心的强烈,而且至少也是局部地感受到了那主宰着他的迷恋和热情,也就激动到了这个地步,认为他是值得她放在心上的人,紧紧地放在心上的人。他的眼睛不是那么发亮,那么乌黑,那么清亮,那么热情吗?再有他的头发啊!低低地垂在他白皙的额角上,显得多迷人。她真想现在就摸摸他的头发,用她的手替他捋捋平,并且摸摸他的两颊。再有他的手,那么薄薄的,那么敏感,那么好看。跟她以前的罗伯塔、霍旦丝、丽塔一样,她也注意到了他这一些。
可他这时强忍着一声不响,不敢把自己的心思讲出来。他正在想:“啊,只要我能对她说,说我实在觉得她多美;只要我能搂住她的腰,亲她,亲她,亲她,而且她也这样亲我,那多美啊。”说也奇怪,跟他初次接近罗伯塔时的心理比起来,他这时的心理是并没有肉欲的成分在内,就只是有一个愿望,想要紧紧抓住一件最完美的东西,爱抚爱抚它。真是啊,他的眼睛也流露出这么一个欲念,而且显得非常强烈。她也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因此而有些疑惑。因为,这正是她对克莱德最害怕的地方,不过,她还是给这一点迷住了,很想知道进一步意味着什么。
因此,她就逗他说:“你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吗?”
“我不知有多少话要跟你说,桑德拉,只要你允许,”他热情地回答说,“可是你前次要我别说。”
“啊,我说过的。嗯,而且我是当真的。你记得很牢,这我很高兴。”她唇边露出撩拨的微笑,并且对他望着,仿佛说:“你也并非真正相信我是完全当真的,是吧?”
被她的眼色弄得心旌摇摇以后,克莱德就站起身来,握住她的两只手,直望着她的眼睛,一面说:“这么说来,你并不是完全当真的,是吧,桑德拉?总之并不是全部。啊,我真想把我现在所想的一切都告诉你。”他的眼睛把他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她特别深切地感觉到,要引动他的心真是多么容易。不过她急于想让他按照他的意思说下去,就在他面前微微向后一靠,一面说:“啊,是啊,当然是全部。你什么事都看得太认真,是吧?”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连她自己也禁不住神色缓和下来,她又笑了。
“我实在禁不住,桑德拉,我禁不住,我禁不住啊!”他开始说,很热情,甚至有点激昂,“你不知道你对我的魔力多大。你这么美。啊,实实在在的。你自己也知道你多美。我一天到晚想着你。真是这样,桑德拉。你弄得我简直为你发疯了。为了想你,弄得我简直睡也睡不成。啊,我真是发狂了!不论到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地方见了你,事后就成天老是想着你。就是今晚上吧,我看见你跟这帮人跳舞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住。我就想要你跟我跳,此外绝不跟任何人跳。你的眼睛真美啊,桑德拉,而且这么可爱的嘴、下巴,还有这么迷人的微笑。”
他举起手来,仿佛想轻轻抚弄她,可还是缩了回去,同时迷惘地望着她的眼睛,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望着圣徒的眼睛一样,突然双手抱住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她被他的话迷住了,而且情欲也有些激动起来,平时绝对会抗拒的,这时却凝视着他,整个儿被他的热情迷住了。他对她的欲念已经这样的勾引住了她,迷住了她,弄得她好像也觉得,她也许会像他一心希望的那样爱他,非常的爱他,只要她敢这么做。在她心目中看起来,他也是那么美,那么迷人啊。他也真是可爱,虽说他很穷,比起她在这里认识的任何一个年轻人都要热情得多。要是她的父母许可,她的地位许可,她能跟他毫无顾虑地一起投进这样一种热情当中,不是很美妙吗?同时,她又想到要是她父母知道了,也许她就根本不能把这种关系,以任何方式保持下去,更不用说向前更推进一步,或是在将来仍然能享受这种关系了。这个念头使她一时间克制了一下,可是虽然如此,她还是迷恋着他,她的眼睛热情而温柔,她唇边露出和蔼的微笑。
“我真不该放任你跟我说这么一些话。我知道,我真不该这样,”她有气无力地表示不以为然,可还是温存地望着他,“不该这样,我知道,可是……”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该这样,桑德拉?我既然这么爱你,为什么我不可以?”他的眼睛里布起了愁云。她注意到这一点,就叫道:“啊,嗯,”接着踌躇了一下,“我……我……”她原来想说,“别以为他们会放我们这样下去啊。”可是她改口回答说:“我看,我对你认识还并不够啊。”
“啊,桑德拉,我这么爱你,为你发疯了,你还这么说我啊!我那么把你放在心上,你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吗?”
因为她的神色踌躇不决,他的眼睛就流露出恳求、害怕、悲哀的样子。这几种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使她非常心动。她只是迟疑地看着他,心想,这样的热恋不知会有什么结果。他注意到她眼睛里动摇不定的神色,就把她拉得更贴近自己,跟着亲了她。她非但没有反感,反倒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在他的怀抱中躺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一挺身,一想到她放任他做了什么事啊,这样亲了她,也想到他一定会有什么想法,她马上恢复了她冷静的头脑。“我看你现在还是走吧,”她语气肯定地说,不过并没有粗声粗气,“是吧?”
克莱德也对他自己的大胆很吃惊,随即有些害怕,因此也就软下来,胆怯怯、恭顺地恳求她:“冒火了吗?”
她也觉察到他这恭顺的态度跟奴隶对待主人的态度一模一样,也就又有些喜欢,又有些反感。因为,跟罗伯塔和霍旦丝一样,即便是她吧,与其管制人家,也宁可被人家管制。她就摇摇头表示不是的,心里有点儿悲哀。
“很迟了。”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而且温存地一笑。
克莱德也知道为了某种原因,他不该再说什么话了。他并没有那种勇气或是坚持的精神,也没有那种条件,能在这时对她再进一步。他就起身找自己的大衣,回过头来很悲哀而顺从地对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