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五章

他在奥尔登与办理本案的一些官员陪同下,朝自己的事务所走去时,正在思量这一恶毒罪行的动机何在,究竟出于什么动机。他自己年轻时对异性如饥似渴,这时心里就总是在这方面打转。他想着罗伯塔的美貌与可爱,以及穷困和她在道德、宗教方面极端严格的教养恰好形成了一个对比,可是他就坚决相信:大致是这个成年男子或是年轻人,不管他是谁吧,总之是他诱奸了她,后来又对她厌倦了,最后终于选定了这条路,想把她摆脱掉,把她骗到湖上去旅行结婚。他即刻对这人激起了无比的仇恨。这些卑鄙龌龊的有钱人!这些懒惰的有钱人!这些一无用处的、恶毒的有钱人,而这个克莱德·格里菲思就是他们的子孙,也可以说是他们的代表。但愿他能逮住他。

他这时突然想到,这个案子的情节很奇怪,这个姑娘用这种方式跟他同居,说不定她怀了孕吧。这么一疑心,他就不只是对于怀胎以前的生活和求爱即刻萌发了性方面的好奇心,并且还急于弄清他的怀疑是否确实。他即刻想到要找一位医生负责尸体解剖,要是不在这里找,就在乌的加或是阿尔巴尼找,还想到要把他这一层怀疑告诉海特,要把这一层和她脸上的伤痕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弄清楚。

那只手提箱和箱子里的东西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研究的,幸而他从这里又找到一个关系非常重要的证据。原来,除了罗伯塔所做的那些衣服、帽子、亚麻布衬衫,以及在莱科格斯布朗斯坦商店买的一副红色的丝织吊袜带,还放在原来那只盒子里以外,里面还有克莱德在圣诞节前送给她的那套梳妆用品。上面还有一张雪白的小卡片,用一段灰色的丝带缚在盒子边上,克莱德在卡片上面写着:“克莱德赠伯特——祝圣诞节快乐。”不过没有写姓。字迹很潦草,因为写的时候克莱德正急于想到别处去,不愿意跟她在一起。

梅森即刻想到,凶手竟然还不知道这盒梳妆用品连同卡片都在这提箱里,这有多怪。不过,即便这样,而且他也没有把卡片毁掉,这个克莱德可能不可能就是凶手呢?一个存心想谋杀人的人,会不会没有注意到这样一张卡片呢?而且上面还有他自己的笔迹?这算得上是什么阴谋家,什么凶手啊?他又想到:不妨把这张卡片收藏起来,一直到审判的那天,然后突然拿出来,假定犯人否认跟这姑娘有什么密切的关系,或是否认送过她梳妆用品的话。他于是拿起卡片,放进自己的口袋,不过,先经厄尔·纽柯布仔细看了一下,并且发表意见说:“我不能肯定,梅森先生。不过,照我看,这跟大卑顿登记的笔迹很相像。”梅森马上回答说:“嗯,要不了好久,就可以把事实弄清楚了。”

接着,他招呼海特跟他到附近一个房间,单单跟他在一起,没有别人能看见或听见。他说:“啊,弗雷德,知道吧,跟您猜想的一模一样。她知道她是跟谁一起去的。”(他这是指他自己从卑尔兹打电话来所说的,就是关于凶手,奥尔登太太已经把确切的情况告诉他了。)“可是除非我告诉您,您就是猜一千年也包管您猜不出。”他把身子斜过来,很调皮地望着海特。

“当然,奥维尔。我一点也猜不出来。”“啊,您知道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公司吗?”“不是做衣领的那帮人吗?”“是啊,做衣领的那帮人。”“不是那个儿子吧?”弗雷德·海特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么些年来,他的眼睛从没有睁过这么大。他那只黝黑的大手抓住了胡须。

“不,不是儿子。是一个侄儿!”

“侄儿!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不会吧!”这个又讲道德,又讲宗教,又讲政治,又讲生意的年轻的验尸官又摸摸自己的胡子,眼睛直瞪瞪地望着。

“事实好像应该这样解释,弗雷德,至少目下是这样。不过,我今晚就去,我希望明天就可以知道得更多一些。可是这个奥尔登姑娘——人家是一贫如洗的农民,知道吧,是替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公司做工的,而这个侄儿克莱德·格里菲思,据我了解,是她工作的那个部门的主任。”

“啧!啧!啧!”验尸官感叹道。

“她在家里待了一个月——病了,(他加重了这个字的语气)就在上星期二她动身去旅行以前。而在那一段时间当中,她给他至少写过十封信,也许还不止这些。我从那个乡邮员那里知道的。我这里还有他的做证笔录。”他拍拍他的上衣,“全都是写给莱科格斯的克莱德·格里菲思的。甚至他住家的门牌号码我都有了。还有她住的那家人家的姓名。我在卑尔兹跟那里通过电话了。今天晚上,我打算带那位老人家跟我一起去,万一有什么事,也许他知道一点。”

“是啊,是啊,奥维尔。我懂了。我明白了。竟是格里菲思家的!”他又咂咂舌头。

“不过我想跟您谈的,是关于验尸的事,”梅森这时急促而又直截了当地说,“您知道,我一直在想,不可能单单因为他不愿意跟她结婚,他就想杀死她。据我看,这不合情理。”接着,他说出了使他断定罗伯塔已经怀胎的那些想法。海特即刻同意了他的见解。

“啊,这就是说,须得解剖一下尸体,”梅森继续说下去,“还得对这些伤痕的性质下医学上的结论。我们必须彻底了解,丝毫怀疑的地方都没有才行,弗雷德;而且必须在尸体从这里运走以前,弄清楚这个女子究竟是先被弄死,然后才从船上甩出去的呢,还是就只是被弄昏了,然后被甩出去的,还只是单单翻了船。这对本案关系绝顶重大,这您也明白。除非我们能把这些事实肯定下来,否则就没有一点办法。不过这一带医学界的人怎么样?您觉得他们有没有人有这种能耐,能有条有理地担负起所有这些事,好叫他们在法庭上说的话怎么也驳不倒?”

梅森说话时很踌躇。他已经在准备他的起诉理由了。

“嗯,关于这件事,奥维尔,”海特慢吞吞地回答说,“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您的判断比我高明。我已经招呼密歇尔医生明天过来看看她。还有勃兹。不过,要是您有其他中意的医生,巴沃,或是考尔华特的林肯,巴沃怎么样?”

“我看还是乌的加的韦伯斯特好,”梅森接着说,“要不然就是比密斯,或是他们两位都请。像这样一个案子,四五个人的意见并不算太多。”

海特这时感到落在他肩上的责任很重,就接着说:“啊,我看您的主意不错,奥维尔。也许四五个人比一两个人要好些。不过,这么一来,验尸就得延迟一两天,要等我们把这些人找到这里来以后再动手。”

“对!对,”梅森接着说,“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我今天晚上就要到莱科格斯去,看能发现些什么。这很难说。说不定我能赶上他。至少我希望这样。这一点要是做不到,说不定我会发现什么新线索,把这件案子的眉目弄得更清楚些。因为这会变成轰动一时的大事啊,弗雷德。我看准了这一点,这是我,也许也是您平生最棘手的一件案子,而且,从今以后,我们每一步怎么走,非得十分谨慎不可。他可能很有钱,知道吧。而且要是这样的话,他就会反击。而且,还有那边那一家在支持他。”

他那只不安的手用力捋了捋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接着说:“嗯,这样也好。第二件该办的事,是要找到乌的加的比密斯和韦伯斯特,最好今天晚上打个电报给他们,嗳,或是打个电话给他们。还有阿尔巴尼的斯普鲁尔。再说,为了这一带自己人和睦起见,也许最好还是把林肯和勃兹也找到这里来。也许还有巴沃,”他极勉强一笑,“好了,我要走了,弗雷德。设法要他们在星期一或是星期二来,不要在明天来。到时候我预计可以回来了。要是这样,我可以跟你们在一起。要是您做得到,最好把他们找到这里来,星期一,知道吧,愈早愈好,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我们究竟弄清楚了些什么。”

他走到抽屉跟前,另外找了几张传票。然后又到外间跟奥尔登解释一下他就要动身走一趟的性质。又招呼伯利打电话给他太太。伯利就跟她说明了他工作的性质与如此匆忙的原因,还说星期一前他可能回不来。

然后他们到了乌的加,一共花了三小时才搭上开往莱科格斯的车。在车上又花了一小时又二十分钟,他们七点钟光景才到。一路上,奥维尔·梅森忙着想尽一切办法,从这个垮了的、悲痛的泰特斯那里搜集一些对他自己和罗伯塔过去卑微生活的片断回忆——她的大度慷慨、忠心耿耿,她的德行、她的温良心地,还有她过去工作过的那些地方和工作环境,挣多少钱,还有她挣的钱怎么花的,事情很微不足道,梅森却很能体会其中的意义。

他跟泰特斯一起到达莱科格斯之后,就立刻急匆匆赶到莱科格斯旅馆,在那里替这个做父亲的人找了一个房间,让他休息一下。在这以后,他到区检察官办公处去了一趟,取得他可以进行工作的权利,还弄到一名警官听他调遣,调配到一名身强力壮的便衣侦探,之后,他就向泰勒街克莱德的住处走去,心里再三希望能在那里把他逮住。可是出来见他们的是佩顿太太,还说克莱德是住在这里的,不过现在不在。(上星期二走的。据她推想,是到十二号湖看朋友去了。)这样,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明:第一,他是卡达拉基郡的区检察官;第二,在大卑顿淹死了一个姑娘,其中有些可疑的情况,使他们有一定的理由,相信克莱德那时是跟她在一起的。因此,他现在非得到他房间里去不可。这样一说明,把佩顿太太吓了一跳,她往后退缩了一下,脸上露出又诧异,又害怕,又不肯相信的神情。

“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不会吧!啊,多滑稽!怎么了,他是塞缪尔·格里菲思先生的侄子,在这里很有名望。我相信,要是您一定要知道,他们公馆里会把他的情形告诉你们的。可是,像这类事,啊,不可能的!”她一面望着梅森和那个给她看过证章的侦探,仿佛对他们这两个人是否老实,是否有这权利,很怀疑似的。

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的那个侦探,已经站在佩顿太太身旁,站在通到楼上的那部楼梯脚下。梅森就从衣袋拿出他特别弄来的搜查证。

“非常抱歉,太太。不过我不能不请您指点一下他的房间。这是搜查证,这位警官是派到这里来听我指挥的。”她即刻意识到跟法律斗没有什么用,就神情不安地指出了克莱德的房间,可是心里还是觉得这是发了疯,是不公道的、侮辱性的错误。

可是这两个人进了克莱德的房间以后,就东看看,西望望。他们俩即刻同时注意到一只不很结实的小箱子。箱子是锁着的,放在一个角落里。侦探芳斯立刻去提了一下,看有多重,结实不结实;梅森则开始察看房间里每件东西——所有抽屉里,所有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在五斗橱抽屉里,除了有几件丢掉的衬裤、衬衫和杜布尔家、斯塔克家、格里菲思家、哈里特家一些过时的请帖以外,他还发现有一份记事表。这是克莱德从他自己的办公桌上带回家的,上面写着:“二月二十日,星期三,斯塔克家晚饭。”下面是:“二十二日,星期五,杜布尔家。”梅森即刻把这个笔迹与他衣袋里那张卡片上的笔迹对了对。笔迹完全相同。从这一点看来,他深信自己正是在他要找的那个人的房间里,就把请帖拿过来,然后打量着那只箱子。那个侦探也正在盘算怎么对付这只箱子。

“这个怎么办,长官?您要带走,还是在这里打开?”

“我看,”梅森严肃地说,“我们最好就在这里打开,芳斯。我过后再来拿。不过,我现在就要知道一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侦探马上从衣袋里抽出一柄很重的凿子,一面朝四周张望,想要找一把锤子。

“这并不很结实,”他说,“我想,只要您说句话,我就可以把它踢开。”

佩顿太太对这些情况真是惊呆了,又一心希望他们不要这么硬做,就喊道:“如果要锤子是可以找到的。不过,为什么不等一下,找个铜匠来?啊,真是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可是侦探拿到锤子,把锁撬开以后,只见顶上面那小小的一格里有克莱德的一些不重要的零星衣服用品——短袜、衣领、领带、一条围巾、吊袜带、一件扔掉的运动衫、一双不怎么好的长筒靴、一只烟嘴、一只漆器的红色烟灰盘,还有一双溜冰鞋。可是,除了这些以外,屋角里有一个包得紧紧的包裹,里面有罗伯塔最后寄来的十五封信,是从卑尔兹写给他的;还有她的一张小照,是去年送给他的;另外有一个小包,桑德拉所有给他的信和请帖,一直到她动身去松树湾以前写的信,全部在里面。至于从那里写来的信,则由克莱德带在身边,放在他的胸口。而更加足以说明他的犯罪行为的,是那第三包。里面有他母亲的十一封信,开头两封寄给芝加哥邮局留交哈里·特纳特。这情况一看就非常可疑。而这一包里另外一些信是寄给克莱德·格里菲思的,不只有寄到芝加哥统一俱乐部转交的,而且有寄到莱科格斯的。

区检察官不再看箱子里还有什么,即刻把这些信打开来看,这是罗伯塔开头寄来的三封信。这样,她去卑尔兹的原因就清清楚楚了。再看他母亲开头寄来的三封信,他一看就知道信纸信封很蹩脚。信里暗示生活放荡和把他逼得离开堪萨斯市的那次事件的性质,同时还非常焦急而温和地劝告他以后该怎样走正路。总之,使梅森这样一个一向克制自己,而且社会经验有限的人得到一个印象,就是此人性格一开始就放荡、顽劣、荒唐。

同时,使他非常惊奇的就是他这时才知道,除了他伯父在这里对他的照顾以外,克莱德显然是格里菲思这一家中穷困而虔信宗教的一员。在平常的情形下,这也许能使他对克莱德多少寄予同情,可是,这时,由于桑德拉的信,由于罗伯塔那些凄怆的信和他母亲提到在堪萨斯市犯罪行为的话,他就深信,克莱德这种性格不只能策划这样一类罪行的阴谋,而且能残忍地干出来。至于在堪萨斯市的罪行,他必须给那里的区检察官打电报索取详细材料。

他心里抱着这样的想法,开始察看桑德拉的便条、请帖,或是表示爱情的那些信。虽然看得粗略些,可仍然敏锐、深入。所有这些信都写在洒着很多香水,并且专门印有她名字缩写的那些信纸上。信愈写愈亲密。到后来,信上总是这样开头——“克莱德,我的宝贝”,或是“最甜蜜的黑眼睛”,或是“我亲爱的小伙子”。下面签名是“桑达”,或是“你一人的桑德拉”。而且其中有几封是最近才写的,如五月十日、五月十五日、五月二十六日的信,或是像他即刻注意到的那样,正当罗伯塔非常悲伤的信开始寄到的时候写的。

事到如今,一切就非常清楚了。一面是一个被悄悄抛弃的姑娘,而他却厚着脸皮想骗取另一个姑娘的爱情。而这一个姑娘显然社会地位要高得多。

他被这个有趣的局面强烈地吸引住,但又吓了一跳。同时意识到,这绝不是坐着默想的时候。绝对不是。这只箱子必须马上送到旅馆去。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他必须去侦查出这个人究竟在什么地方,然后设法布置好逮捕他。他一面命令侦探打电话给警察局,设法把箱子送到他在莱科格斯旅馆的房间去,一面急忙到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住宅去。可是发现全家人一个都不在城里。他们全都在绿林湖上。不过,跟那边通过电话以后,得到一个消息,就是据他们知道,这个克莱德·格里菲思,他们的侄子,现在正在十二号湖克伦斯顿家的别墅里,在夏隆附近,芬琪雷家别墅附近。梅森心里早把芬琪雷这个名字和夏隆这个市镇与克莱德联系在一起了,就即刻得出结论:要是他还在这一带什么地方,那他一定是在那里,说不定就在寄给他这些信和请帖(他刚才已经看过了)的那个姑娘桑德拉·芬琪雷的消夏别墅里。而且,“天鹅”号船长不是说过,他看到那个从三里湾来的年轻人是在那里上岸的吗?啊,给我找到了!我抓住他了!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他这个办法是否妥当以后,就即刻决定亲自到夏隆和松树湾去。他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克莱德的相貌,就把这些材料和他杀了人,要抓他这件事通知了莱科格斯的区检察官和警察局长。不只这样,他还通知了布里奇堡的警长牛顿·斯拉克、海特和他自己的助手,叮嘱他们三人马上一起到夏隆去,他在那里跟他们会面。

同时,他装得像是替佩顿太太代打电话,跟松树湾克伦斯顿家的别墅通了一个长途。电话是那边的一个用人接的,他问克莱德·格里菲思会不会碰巧在那里。“是的,先生,他在这里,先生。不过现在他不在,先生。我看他是到湖区那一头参加露营去了吧,先生。要带什么话吗,先生?”然后,他回答梅森别的一些话,说他说不准,恐怕他们是一起到三十英里外的熊湖玩去了,不过什么时候回来,他可说不准,一两天内怕不会回来。不过,这个克莱德肯定是跟他们在一起的。

梅森即刻就又跟布里奇堡的警长再一次通话,要他带四五个人跟他一起去。这样,他们可以在夏隆分头追捕,在哪里遇见他,就在哪里把他逮住。而且把他关在布里奇堡的看守所里,让他依照法定的程序,把这些惊人的事实招供出来。从现有的种种情况看来,杀害罗伯塔·奥尔登的凶手肯定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