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使克莱德像脱缰的马,想入非非,到这么神气的地方来做事,对他个人前途会起什么作用,诸如此类的梦想,别人只能大概猜想猜想。他对奢华生活的想法主要是一些走向极端的、错误的、离奇的幻想,只是一个受压抑、得不到满足的心灵想入非非的一些念头。这颗如饥如渴的心除了靠空想来解馋而外,一向是毫无别的办法的。
他回到自己那个杂货店里,照常干原来的工作,下班以后便回家去吃晚饭,睡觉,可是如今在这个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和星期一下午以前的这段时间当中,他走起路来神气十足。无论做什么事,又总是心不在焉。杂货店里的上司有好几次都不得不提醒他,要他“醒一醒”。下班以后,他并不直接回家,而是朝北走,到十四号街和巴尔第摩街路口那个大饭店所在地,望着那座大厦。在那里,甚至到了夜半,三道大门口都站着一个看门人,每个进口正对着一条大街;看门人身穿很多纽扣的栗色长衣,头戴帽檐高耸、帽舌很宽的栗色帽子。里面呢,窗户顶上有凹槽的、带铜环的法国绸窗帷后面,仍然是灯火辉煌,一个角落附近的地下室里那个点菜的餐馆和美国式的酒吧间,这时都还开着。这些地方附近有很多出租汽车和私人汽车,而且总有音乐的声音从什么地方传来。
他在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星期天早晨仔细打量了这家饭店以后,星期一下午就依照史魁尔斯先生的吩咐,到这里来了。这个人对他很粗鲁。人家几乎把他给忘了。不过他当时确实需要帮手,并且认为克莱德大概能胜任,因此就把他带到楼梯下面他那间小办公室里,用一副上司派头和满不在乎的神气,开始询问他的出身和住址,从前做过什么事,在什么地方工作,他父亲靠什么谋生。这对克莱德倒是个难题,因为他有自尊心,唯恐说出父母主办布道会和在街上布道,太难为情。于是他便换了一个说法,回答说,他父亲给一家洗衣机和绞衣机公司兜揽生意(有时这也是实情),每逢星期日布道,他提到这点有关宗教的事情,丝毫也没有使这位领班有什么不满,因为他是个家庭观念很深而又保守的人。他问克莱德能不能从原来那家店里取得一份服务证明书。他说可以。
史魁尔斯先生接着又向他说明这家饭店的规矩很严。过去有很多小伙子看到这里的排场,接触了本来不习惯的过分奢侈的生活(虽然史魁尔斯先生并没有用这些字眼),就冲昏了头脑,误入了歧途。那些挣了点小账就不知自爱的服务员,他每每迫不得已,只好把他们辞退。他手下的服务员,必须听话、懂规矩、动作迅速、对任何人都有礼貌。他们必须注意仪表和服装,经常保持整洁,准时上班,一点不能含糊,每天都要打起精神把工作干好。不论哪个服务员,要是以为挣了点钱,就可以跟人家调情,或是顶嘴,或是晚上出去跳舞,以致第二天不能准时上班,或是无精打采,做事快不起来,脸上也没有喜色,那他就休想在这里待长。这种人是要被开除的,而且还快得很。史魁尔斯先生决不容许随便胡闹。这是必须一开头便交代清楚,并永远记住的。
克莱德不断点头,表示同意,并且还热心地插上几句“是的,先生”和“不会的,先生”。最后保证说,他决不会干出史魁尔斯先生刚才说的那些极端邪恶和荒唐透顶的行为。他还说这种不安分的念头与他的思想和性情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随后史魁尔斯先生又说明这家饭店的规矩,任何时候,每月只给每个服务员工钱十五美元,另外还供伙食,在地下室供用人用餐的餐桌用膳。不过无论哪个服务员,只要替客人做点什么事情,提提皮包、送一壶水,或是干点别的,客人就会给他小账,而且往往给得很大方,也许是一角银币,也许是一角五或是两角五,有时候还要多些。这个消息对克莱德来说,真是非常惊人的大喜事。据史魁尔斯先生说,这些小账合计起来,平均每天大约有四到六个美元,不会再少,有时候还要多些。现在克莱德很明白,这种进项真是太惊人了。他一听说有这么多的钱,心里不禁猛跳了一下,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四到六个美元!嘿!那就是说,每星期有二十八到四十二个美元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每月还有十五美元工资,还供伙食呢。史魁尔斯先生又说,服务员穿的漂亮制服也是不用花钱的。不过制服不能穿到外面去,也不准往外拿。史魁尔斯先生继续说明,他的工作时间是这样: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星期天,从清早六点干到中午为止,然后休息六小时,再从下午六点一直干到半夜。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他就只要从中午干到下午六点,这样就可以每隔一天有一个下午或晚上归他自己支配。不过吃饭一律在工作时间以外。每次在规定上班的时间以前十分钟,就得穿好制服,准时来排队,听候领班检查。
至于史魁尔斯先生心里想的几件别的事情,他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反正会有别人替他说的。他不提这个,只是接着说:“我想你现在就愿意上工吧,对不对?”克莱德一直都迷迷糊糊地坐在那儿,现在一听这话,真是突如其来,不免紧张了一下。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他回答说。
“好极了!”然后他就站起来,打开刚才他们进来时关上的那扇门。“奥斯卡,”他朝服务员坐的凳子上前头那个服务员叫了一声,马上就有一个身材相当高、稍嫌肥胖、穿一套紧身而整洁的制服的年轻人敏捷地应声而起,“把这个小伙子带去,你叫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吧?领他到十二楼的服装间去,看看雅各布能不能给他找出一套合身的衣服。要是找不到,就叫他明天改一改。我看西尔斯比穿过的那一套,大概差不多吧。”
接着他向写字台跟前那个望着他们的助手回过头来。“不管怎么样,我让他先试一试再说,”他说,“今晚上叫一个伙计先教教他,或是等他上工的时候教教他也行。去吧,奥斯卡。”他吩咐那个带领克莱德的服务员说。随后在克莱德和奥斯卡朝一部电梯走去,不见了的时候,他又接着对他的助手说:“他干这一套还是个外行,不过我看他还行。”接着他就走开,把克莱德的名字记在工薪册上。
同时克莱德在那个新的指点他的人照应下,正在恭听一大套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教言。
“要是你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也不用害怕。”这个年轻人开头这样说。克莱德后来才知道,他姓赫格伦,是新泽西州泽西市人,他说话总是带点外地土腔,指手画脚地比划。他个子高高的,精神抖擞,淡茶色的头发,脸上有雀斑,性情和蔼,口齿伶俐。他们走进标着“雇员与用人专用”字样的电梯。“这没啥子难。我是三年前在布法罗第一次做事的,在那以前,我对这种事情也是屁也不懂。你只要留心看看别个朗格做就行了,懂吗?你明白了吧,是不是?”
克莱德的文化程度比他这位指点他的人强得多,他听见他说什么“啥子”和“屁也不懂”,还有什么“别个”和“朗格”等,心里大不以为然。不过在这种时候,只要有人对他表示好意,他都非常感激,因此看在这位好心肠地指点他的人亲切态度的分儿上,也就不管什么事都能原谅他了。
“不管哪个做啥子事情,你先仔细看着,懂吧,学会了才算数,懂吧。就是这样。铃子一响,你要是坐在凳子前头,那就是轮到你了,懂吧,你马上就跳起来,赶快过去。人家这里就是喜欢你快一些,懂吧。不管啥时候,你只要看见有人提着皮包进门来了,或是从电梯里出来,要是你恰好坐在凳子前头,你就赶快起来,不管领班是不是打了铃,或是叫了‘来人’。有时候他太忙,或是没有注意,他就要你自动去做,懂吧。千万要当心,因为你拿不到手提包,就得不到小账,懂吧。不管哪个,只要带着皮包,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都要我们去替他拿,除非人家不让你拿,懂吧。”
“不过要是有人进来,你一定得站在写字台旁边等着,到人家定好了房间再说,”他们乘电梯上楼的时候,他说个不停,“差不多每个人都要定一个房间。管事的就会给你一把钥匙,那你就只要把手提包送进房间里就行了。此外你就只要把洗澡间和厕所间里的灯拧开(要是有这种设备的话),好让人家知道在啥子地方,懂吧。要是在白天,你就把窗帘卷起来;晚上就放下,还要看看房间里有毛巾没有,没有的话,就告诉女用人。要是人家这时候还不给你小账,你就得走开,不过通常都不成问题,除非你碰上一个吝啬鬼,那你就只要稍待一会儿,找个借口,懂吧,故意摸一摸开门的钥匙,或是推一推门上的气窗,懂吧。这么一来,只要人家识相,就会给你小账。要是人家还不给,那你就没得指望了,就是这样,懂吧。你千万别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不兴那样,懂吧。这样,你就下来,除非人家要冰水啥子的,你的事就算完了,懂吧。再回到凳子上去,要快。这并没有啥子诀窍。只不过随便啥子时候你都得快,懂吧,来来去去,千万不要让人家赶过你,这是最要紧的。”
“人家给了你制服,你上班以后,可别忘了每次下班临走以前,给领班一块钱,懂吧,一天值两次班给两块,值一次班就给一块,懂吧?这是这儿的规矩。我们在这儿一起做事,就是这样,你要保住这个饭碗,就得这样做才行。可是也就只有这点儿孝敬。除了这个,其余的钱都归你自己。”
克莱德明白了。
他心想,他那二十四或是三十二美元,分明有一部分会要无影无踪了,总共是十一二美元,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剩下的不是还有十二到十五美元,甚至还更多吗?并且还有伙食和制服呢。慈悲的老天爷!这可真是上了天堂呀!真是阔气到极点了!
泽西人赫格伦陪他上到十二楼,走进一间屋,看见有个头发花白的干瘪小老头值班,他年纪多大,脾气怎么样,都叫人摸不清。他马上拿出一套相当合身的衣服给克莱德穿上,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就可以不必再改了。克莱德又试了好几顶帽子,有一顶他戴着很合适,歪在一边耳朵上,真漂亮,不过赫格伦指点他说:“你得把头发剪一剪。最好把后面剪掉一点。太长了。”关于这一点,还没等他说,克莱德早就心中有数了。戴上新帽子,他那头发当然不大合适。他这时真讨厌他的头发。他试过制服,便到楼下去向史魁尔斯先生的助手惠普尔先生报到,惠普尔先生说:“好极了。制服很合身,是吧?好,那么,你六点钟开始上班。五点三十分报到,五点四十五分穿好制服,上这儿受检查。”
这时候,赫格伦又吩咐他马上把制服脱下来,送到地下室的更衣室,找管理员要一个存衣柜。克莱德照办了。接着就神经紧张地急急忙忙走出来,先理了发,然后回家报告这个大喜讯。
他马上要在格林·戴维森大饭店当服务员了。他将要穿上制服,而且是很漂亮的。他将要挣到多少钱,他还说不准。他能挣多少钱,他起初并没有照实告诉母亲,不过他估计开始的时候总在十一二美元以上吧。因为他现在忽然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获得经济独立了,虽说还不能养家,自己总算出头了。如果把工钱的实际数目说出来,家里就会向他要钱,他可不愿意找这个麻烦。不过他倒是说了伙食不用花钱,因为这就是说,他以后不在家里吃饭了,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此外,他将要经常在这家饭店的豪华气氛中过日子,到处跑来跑去,要是他不愿意早回家,晚上十二点以前尽可以不回去,还可以穿好衣服,也许还可以交一些有趣的朋友,好家伙,那可真快活啊!
现在他一面办一些杂事,心里终于起了一个聪明而美妙的念头,想到他以后只要愿意去看看戏,或是干点什么别的事情,晚上就不必回家去。他不妨住在市里的热闹地方,只说他有事就行了。而且伙食还不用花钱,还可以穿好衣服,想想看,多美啊!
单只是想一想这些,就使他非常惊奇,简直是心醉神迷,连想都不敢多想。他得等着瞧才成。他得等着瞧瞧,在这个奥妙无穷的洞天福地里,他究竟能得到多大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