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七月六日星期二中午,在通往乌的加的芳达火车站上,罗伯塔从南面卑尔兹开来的火车上下了车,等克莱德到来。因为送他们到乌的加去的火车,要半小时后才到。十五分钟以后,克莱德从旁边一条街上走过来,从南面朝火车站走来。罗伯塔从车站看不到他,不过,克莱德沿车站西面拐角上转个弯,站在一堆箱子后面就能看到她。真是多么消瘦,多么苍白啊!跟桑德拉比起来,她特地穿的那件蓝色的旅行装和那顶棕色小帽,显得多么寒碜。跟桑德拉所能给他的生活比起来,只是预示着一种活动面狭窄而又艰难的生活。可她心里竟然想着要逼他放弃桑德拉,跟她结婚。而且一旦结合以后,一直要经过那么一段时间,弄得桑德拉和她所代表的一切只能成为回忆以后,他才能脱身;在这以前,他也许就怎么也脱身不了。这两个姑娘的态度多么不同,拥有一切的桑德拉,把一切都献给他,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一无所有的罗伯塔,要求他献给她一切。
一阵阴森、强烈的反感掠过他的全身,他不禁对帕斯湖上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流露出无限的同情,并且暗中希望他事情成功。说不定他也碰到了这样一类的情况吧。归根结底,说不定他做得对,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有被抓住的原因吧。他的神经痉挛起来。他的眼睛显得阴沉、愤懑,然而又惶惶不安。他这次能否也成功呢?
可是,因为她坚决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他现在就跟她在同一个火车站上。而且他现在必须盘算一下,而且必须大起胆子来盘算一下,盘算他必须怎样实现他那些计划。四天来,也可以说,自从他打电话给她以后,也可以说,在这以前的朦朦胧胧的十天当中,他一直在盘算这些计划。事到如今,他已经决定了的这条路绝不能再受到阻挠了。他必须行动起来!他绝不能受恐惧心理的影响,使他现在已经计划好了的事,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这样,他就往前走去,好叫她也许能看见他,同时又对她做了一个会意的、似乎是好意的、暗示的眼色,仿佛在说:“你看,我在这儿呢。”可是在这眼色背后啊!要是她能透过表面,觉察到那阴森、苦恼的情绪,她一定会连忙走开。可是,她现在看见他终于来了,她眼睛里原来浓重的阴影被吹开了,原来朝下挂的嘴唇恢复了原状。她虽然装作不认识他,可是脸色却开朗起来,马上朝窗口走去,买了一张到乌的加的车票,就像他叮嘱过她的那样。
她这时心想,他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而且他要把她带走了。因此,她心里涌起一阵感激之情。因为他们至少有七八个月要待在一起了。把事情重新来一次安排,固然需要手腕和耐心,不过这说不定还是做得到的吧,也许能做到。从现在起,她必须时时刻刻当心才好,不论什么情况,凡是足以引起他反感的事,千万别说,别做。因为为了这次的事,他的心境自然不会太好的。不过他一定已经改变一些了吧,说不定他对她能比早先更好心一些吧,能同情她一些了吧。因为事到如今,他好像终于对那怎么也无法避免的事非常得体、非常温顺地屈服了啊。同时她也注意到他那套淡灰色的衣服、他那顶新草帽、他那双雪亮的皮鞋、那只黑皮提箱,还有(说起他这件事,真是令人感到奇怪,莫名其妙,滑稽古怪),他新近买的照相机上用的三脚架,还有帆布袋里的网球拍拴在一边,其实主要的用意是在遮住C.G.(他的名字的缩写),这样,他的心境和脾气又勾起她早先的一番情意。他毕竟还是她的克莱德啊,尽管他目下对她如此冷淡。
他见她已经买到票,就走过去买他自己的票。然后,再一次朝她那边使了个暗示的眼色,等于在说,现在一切都顺利了。随后,他回到车站最东头,她也回到最前面她原来待的地方。
(那个老头儿,身穿一套棕色的旧冬衣,戴一顶旧帽子,手里提着一只纸糊的棕色鸟笼,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呀?难道他觉察出什么了吗?他认识他吗?他是否在莱科格斯工作过,或是以前见过他呢?)
他准备今天在乌的加另买一顶草帽,这件事他必须记住,一顶有乌的加标签的草帽。他要戴那顶草帽,不是现在这一顶。然后,当她不注意的时候,他要把原来的那顶帽子跟别的一些东西一起放在他的提箱里。这是他们到达乌的加以后他必须离开她一下的原因。是说他们到站以后,或是在图书馆那边,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说不定他第一个计划是,把她带到一家小旅馆,登记时写,卡尔·格雷厄姆,或是克里福德·戈尔登,或是杰灵(厂里有个姑娘叫这个名字)。这样,要是万一追究起来,就会以为她已经跟姓那个姓的男子跑掉了。
(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一定是火车开过来了。他的表上是十二点二十七分。)
此外,他必须决定,到达乌的加以后,对她该采取什么态度,是非常和气呢,或是恰恰相反?在电话里说话的时候,他自然非常细声细气,很和气,因为他不能不那样。也许最好还是保持这样的态度,不然的话,说不定她会冒火,会疑心,或是会倔强起来,那就很麻烦。
(火车会不会根本不来了呢?)
在这个时候,要他和和气气实在很难。因为,归根结底,正是她在逼着他啊。凡是她对他提出要求,还希望他都能做到,可又要他对她和和气气。妈的!可是,要是她不这样呢?万一他这时的想法被她觉察出来了呢?真的不肯从头到尾照这么办,把他的计划搞垮了呢?
(只要他的双膝和双手不像现在这样老是发抖就好了。)
可是,不,她怎么能觉察出什么来呢?即使他自己,也还没有什么把握,是否有本领实现这个计划。他只知道,他不打算跟她一起离开这里,只此而已。说不定他并不准备像他前一天决定了的那样,把船打翻。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不打算跟她一起离开这里。
可是,现在火车到了。罗伯塔正在那一头提起皮箱。拿她现下的情况来说,这不是太重了吗?也许是的。啊,这太糟了。而且,今天天气很热。不管怎么说,待一会儿,到了人家看不见他们的地方,他要帮她的忙。她正朝他这边张望,想弄清他是否也在上车。就像她近来那样,对他总抱怀疑,不放心。不过,这节车厢后面僻静些的地方正有一个座位。这倒不坏。他可以舒舒服服待在这里,望望窗外。就在芳达郊外,大概一两英里的地方,就是这条流过莱科格斯,流过工厂的莫霍克河,一年前这个时候,他跟罗伯塔曾在河边散步。不过,在这么一个时刻,想起这来可并不是愉快的事,他于是把目光转向他买的那份报纸,好尽量躲在这份报纸后面。同时,他开始再次考察他心里展开的一幕幕细节。大卑顿一带湖区的情况现下跟他关系最大。自从上次他跟罗伯塔在电话里做了最后一次重要谈话以后,这一带地方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引起他的注意。
星期五通过电话以后,他就到莱科格斯旅馆,弄到三种不同的旅行指南,是关于大卑顿、长湖那头,更僻静些的地段的旅馆、别墅、小客栈和其他小房等情况。只要真有什么办法,能到大卑顿的向导上次提到过的那些荒无人烟的湖区去,那就好了,问题只是这一带湖区,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可划的船!星期六他不是在火车站摊子上又弄到四份指南吗?(现在还在他衣袋里呢。)不是上面说得很明白,这条铁路朝北开往大卑顿,沿途有很多小湖和小旅馆。要是罗伯塔肯的话,他和她说不定可以去玩他一两天。总之,得在动身到大卑顿、草湖以前住一宿。不是他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吗?据说是一个很美的湖,就在火车站附近,并且至少有三处漂亮的别墅或是乡间小旅馆,两人住一星期,只需二十美元。这也就是说,两人待一晚,只要花五美元。当然一定是这样,因此,正像他这几天来盘算的那样,他准备对她说: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以前,她需要适当休息一下。这花不了多少钱。据指南上说,连车钱和所有的一切费用,大致十五美元就行了。要是他们到草湖去住一宿,就是到达乌的加之后的当晚,或是至少第二天早上去。而且,凡是这些,他非得跟她形容成婚前蜜月旅行的性质,一次小小的愉快的郊游。要是她有什么计划要在这之前结婚,那他决不能屈服,这绝对不行。
(有五只鸟正飞向那边的丛林,就在那边小山脚下。)
要是为了划船,一到乌的加就直接到大卑顿去,那当然是不行的,得整整一天,走七十英里路。这在她听起来,或是不论谁听起来,都不近情理。说不定反倒会叫她起疑。既然他在乌的加要离开她一下,去买一顶草帽,那就最好头一晚还是在乌的加哪一家经济些、不引人注意的旅馆里住下。然后,一到那里就提出到草湖去的主意。从那里我们可以在早上到大卑顿去。他不妨说大卑顿更美,或是说他们要到三里湾去,据他了解,那只是一个小村子,他们可以在那里结婚,不过中途不妨在大卑顿停留一下,算是游玩。他不妨说,他想带她看看湖景,替她和他自己照几张相。他当初就是为了这一着,此外还为了过后给桑德拉照相,才买了这架照相机的。
他这阴谋多么恶毒啊!
(青翠的山旁有九头黑白相间的花母牛。)
不过,再说,这样把三脚架跟他的网球拍拴在提箱上,说不定人家会把他们当作远方来的游客。要是他们失踪,啊,他们不是这一带的人,不是吗?不是那个向导说过,湖水都是七十五英尺深,像帕斯湖的湖水一样吗?至于罗伯塔的手劲,啊,是啊,这又怎么样?实在说,他一直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边三辆汽车差不多跟这列火车一样快。)
嗯,在草湖待上一晚以后(他不妨说他准备到格雷斯湖北端的三里湾跟她结婚,那里有位牧师,他遇见过),他要劝她把提箱放在肯洛奇车站。他们要在那里搭公共汽车到大卑顿去的。至于他的提箱,他准备带在身边。他不妨跟什么人说一声。也许跟租船的人或是跟司机说他的提箱里有照相机,并且问一下哪里风景最美。或是说提箱里装着午餐用的点心。这个主意不是更好吗?带了午餐的点心,这样说不定可以把罗伯塔也骗过去了,不是吗?而且,这样还可以把司机也蒙骗过去,不是吗?人们到湖上去,有时是把照相机放在手提箱里的啊。总之,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他绝对必须把手提箱带在身边。不然,又为什么盘算着要到南边那个岛上去,然后从那里再穿过树林呢?
(啊,这个计划多么狰狞、可怕啊!他真能实现吗?)
不过,大卑顿那只鸟的怪叫,这他可不喜欢。再说,要是遇见那个向导,说不定还会记得他,这他也不喜欢。他根本没有跟他说过话,甚至没有下车,只是从车窗里望过他一眼。据他回忆,那个向导连看也没有看过他一眼,只是跟格兰特·克伦斯顿、哈利·巴谷特说过话。他们下了车,话尽是他们说的。不过,万一这个向导在那里,而且记起他来呢?可是他既然确实没有见过他,那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向导也许根本不记得他了,也许甚至不在那里。可是,他的手、他的脸,为什么总是潮乎乎的,甚至湿漉漉的,还发冷,双膝还在发抖?
(这列车真是丝毫不差地沿着河湾前进……去年夏天,他跟罗伯塔……可是不……)
他们一到乌的加,他就得照这样去做,千万得记住,绝对心慌不得。千万,千万。在街上他必须让她走在他前面,譬如说吧,他们得隔开一百英尺光景。这样,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他跟在她后面走。到了某个地方,只有他们俩在一起时,他就赶上前去,把这一切都解释给她听,必须非常殷勤,仿佛真是十分把她放在心上似的,他必须这样,如果要她照着他的意思办。然后……然后,啊,是啊,要她等一下,他就去另外买那顶新帽子,嗯,也许就丢到湖面上。还有那桨,当然喽。还有她的帽子,还有……啊……
(列车悲凉地一声长鸣。妈的,他现在已经心慌了。)
不过,进旅馆前,他必须先回到车站上去一下,把新草帽放到手提箱里。再不然,最好一面找他中意的那种旅馆,一面把草帽带在手边,然后,他就去找她,把她带到他找到的那家旅馆门口等他,他去照料手提箱。当然喽,要是附近没有什么人或是只有很少几个人,那他们就不妨一起进去。不过她必须在女客休息室等一下,他就去登记。这次也许登上查理·戈尔登这个名字。然后,嗯,到了早上,要是她对这件事同意的话,再不然,就当天晚上,要是有火车的话,这一点,他必须弄清楚,他们就可以分别乘坐两节车厢到草湖去。反正至少在他们经过十二号湖和夏隆以前,就得这么办。
(那儿漂亮的克伦斯顿别墅,还有桑德拉啊。)
然后就……然后就……
(附近那座红色的大谷仓,还有那座小小的白房子。还有那架风车。就像他在意利诺、密苏里,还有在芝加哥见过的那种。)
就在同一个时候,前面一节车厢里的罗伯塔正在想,克莱德对她似乎并不十分无情无义啊。当然喽,他是难过的,要他这样离开莱科格斯,而且正当他可以称心如意寻快活的时候。不过,在另一方面,她人已经到了这里,就再没有别的路了。她必须非常和气,可又绝不能太逞能或是搅扰他。可是又绝不能太退缩或是太软弱。因为,归根结底,是克莱德害得她落到这样的下场的。他这么做,那是很公道的,也是最低限度该做的事了。到将来她得照顾小孩,而且从此以后,得忍受种种痛苦。稍迟一些,她还得把这次神秘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她父母听,包括她现在的失踪和结婚,要是现在克莱德当真跟她结婚的话。不过,这她非坚持不可,而且要马上办,也许就在乌的加,在他们再往前去的第一个地方,那当然得办,并且必须拿到一张她的结婚证明文件,为了她自己,为了孩子,她要好好保存起来。在这以后,他要离婚也随他。她还是格里菲思太太啊。而且克莱德的孩子,她的孩子,也是格里菲思家族的成员。这可是有分量的事。
(那条小河多美啊。这使她想起莫霍克河,还想起去年夏天她跟他初次相识以后散步的情景。啊,去年夏天啊!眼下这情景啊!)
毫无疑问,他们要在一个什么地方待下来,一间房,或是两间房。不过她想,是在哪里呢?在哪个镇,或是哪个城市?离莱科格斯或是卑尔兹又有多远呢?离卑尔兹愈远愈好,虽说她也希望能再一次见到她的父母,而且愈早愈好,只要在她能太太平平的时候。不过,既然他们俩是一起离开这里的,而且她就要结婚了,那这还有什么问题呢?
他是否注意到她这套蓝衣服和这顶棕色的小帽呢?跟他老在一起的有钱人家的姑娘比起来,他是否觉得她还漂亮呢?她必须善于应付才行啊,决不要惹得他发生反感。可是,啊,他们原可以享受幸福生活的,只要……只要他能稍微把她放在心上,就只要那么一点点……
然后,到了乌的加。后来,在一条寂静的街上,克莱德赶上了罗伯塔。他的神情中既有比较单纯的和蔼、亲切,可又略带担心和反感。实在说起来,这只是一个假面具。在这假面具后面,是一种害怕的心理,害怕他自己正在盘算的那件事,害怕他自己是不是有能耐去实现,害怕万一失败会是怎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