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巨人们现在没有了声音,另外一首歌已经开始,他们全都知道这首歌,也知道那唱歌的人。只要他一吱声,他们,哪怕是世界上最狂暴的人,也都会始终保持沉默。
死神慢悠悠、慢悠悠地开始了歌唱。他唱起歌来好像一个结巴,每一个字他都要重复;他每唱完一节,就要重复第一行,而且又会从头开始。他唱起歌来就像拉锯一样。锯子慢慢地启动,然后锯进肉里,发出尖叫,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高,然后,它就戛然一声停止不动了。然后,它又慢慢地、慢慢地往回拉,发出尖叫,而且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紧,发出尖叫,它锯进了肉里。
死神慢悠悠地唱着。
“我要在你的面前出现,现在是时候了,因为你的种子已经飞出那个窗口,你的床单也已被你掀开,你似乎不会再继续躺下去了。我不单单只是收割者,我也不单单只是播种者,我之所以要来到这里,是因为由我出面保护的时候到了。哦,是的!哦,是的!哦,是的!”
哦,是的,这是死神在每一节末尾的唱词。而当他进行剧烈运动的时候,他也会唱,哦,是的,因为这样可以给他带来乐趣。但那些听见了他的歌唱的人,却会把眼睛闭上,这歌声令人难以承受。
死神慢悠悠、慢悠悠地唱着,恶毒的巴比伦在倾听他的歌唱,狂风巨人们在倾听他的歌唱。
“我站在这里,我要做一下记录: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献出他的生命和肉体的这个人,他就是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会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要什么。”
这肯定是一首美丽的歌曲,但弗兰茨听到它了吗,这又是什么意思:这是死神在唱?它是诗歌一类的东西,不是印在书里,就是被人大声地诵读,舒伯特为类似的歌谱过曲,死神和姑娘,但为什么要在这里唱它呢?
我只想说大实话,我只想说大实话,事实是: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听见死神了,他听见这个死神了,他听见了他慢悠悠的歌唱,他唱起歌来就像一个结巴,不断地重复,还像一把正在锯木头的锯子。
“我要在这里做一下记录,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你躺着,您愿意到我这里来。是的,弗兰茨,你来到我这里,你做得对。一个没有造访过死神的人,怎么可能兴旺发达呢?那位真实的死神,那位真正的死神。你保护了你自己的全部生命。保护,保护,这就是人类的可怕要求,他们就这样原地踏步,他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当吕德斯欺骗你的时候,我曾经和你说过话,你当时喝酒了,你在保护——自己!你的胳膊断了,你的生活陷入危险,弗兰茨,你承认吧,你没有一刻想到过死神,我把一切都给你送来,你却没有认出我来,而当你猜出是我的时候,你就变得越来越狂野和惊恐——竟然当着我的面逃跑了。你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想过要放弃你自己和你已经开始的事情。你抽搐得十分厉害,而且这抽搐还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可是这没有用,你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没有用,那个时刻正在来临,这样是没有用的,死神是不会唱轻柔的歌曲给你听的,他也不会用脖套把你勒死。我就是生命和那真正的力量,你终究,终究会愿意放弃你自己。
“什么?什么!你怎么看我,你想把我怎么办?”
“我是生命和那最最真实的力量,我的威力要胜过那最大的炮弹,你不愿意到我这里来找个地方安息。你想体验自己,你想考验自己,没有了我,生命就不可能有价值。来吧,靠近我,这样你才能看见我,弗兰茨,看哪,你正躺在一个深渊里,我要拿把梯子给你,那样,你就会有新的发现。你现在就往我这上面爬吧,我这就把梯子给你放下去,你虽然只有一条胳膊,但你只要抓紧了就行,你的腿也要登紧,抓好了,往上爬,过来吧。”
“天太黑,我看不见梯子,你把它放哪儿了,而且,我一条胳膊也爬不上来。”
“你不要用胳膊爬,你要用两条腿来爬。”
“我没有办法抓紧,你的要求是白搭。”
“那只是因为你不愿意走近我。好吧,我给你弄点亮光出来,那样你就会找到了。”
死神于是从背后伸出他的右手,他一直把这只手藏在背后的原因,这下便不言而自明了。
“如果你没有勇气从黑暗中爬来,我就给你弄点亮光,你过来吧。”
只见一把斧子在空中闪动,白光闪闪。
“过来吧,过来吧!”
只见他挥舞着那把斧子,手臂从他脑袋后面的上方舞到前面,并继续向前划一个弧,划一个圈,那把斧子似乎就要飞出他的手心。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在他的脑后举了起来,他的手又在舞动一把斧子。那斧子白光闪闪,一边在空中划着半圆,一边向前砍杀下来,砍,杀,又有一把在嗖嗖作响,又有一把在嗖嗖作响,又有一把在嗖嗖作响。
挥起来,落下去,砍,挥起来,杀下去,砍,挥,落,砍,挥落砍,挥砍,挥砍。
白光闪闪,斧子在挥舞、发亮、砍杀,与此同时,弗兰茨摸索着梯子开始爬行,他在喊叫,在喊叫,弗兰茨在喊叫。他没有退缩。弗兰茨在喊叫。死神来了。
弗兰茨在喊叫。
那是弗兰茨在喊,边爬边喊。
他整个夜晚都在叫喊。弗兰茨,开始前进了。
他叫到了天明。
他叫到了上午。
挥落砍。
他叫到了中午。
他叫到了下午。
挥落砍。
挥,砍,砍,挥,挥砍,砍,砍。
挥,砍。
他叫到了晚上,叫到了晚上。黑夜来临。
他叫到了夜里,弗兰茨叫到了夜里。
他的身体继续向前伸去。他的身体就要躺到砧板上被人大解八块。他的身体自动地向前伸去,也只有向前伸去,他别无选择。那把斧子在空中飞舞。只见白光闪闪,它落下来了。他将被一厘米一厘米地剁成肉酱。而在那些个一厘米的彼岸,彼岸,他的肉体并没有死亡,他在向前伸去,慢慢地继续向前伸去,什么也没有落下来,大家都继续活着。
外面的那些人,从他的床边走过,站在他的床头,翻开他的眼睑,查看有没有反射,触摸他那像线一样的脉搏,他们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叫喊。他们只看到:弗兰茨张开了嘴巴,就以为,他想喝水,于是就小心翼翼地给他滴了一两滴进去,但愿他别呕了出来,他不再把牙关咬得紧紧的,这就已经很不错了。一个人居然可以这样长时间地活着,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受苦,我在受苦。”
“你在受苦,这很好。你在受苦,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啊,别让我受苦,赶紧结果了吧。”
“结果是没有用的。马上就完了。”
“赶紧结果了吧。东西就在你手上。”
“我的手上只有一把斧头。别的东西全在你的手上。”
“我手上有什么东西?你赶紧结果了吧。”
那个声音这时开始咆哮,调子全变了。
无穷的怒火,不可抑制的怒火,疯狂的不可抑制的,无穷无尽的熊熊燃烧着的怒火。
“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要站在这里规劝你,我就像个屠夫和刽子手,我必须掐住你的脖子,就像对待一头恶毒的张嘴就乱咬的动物那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唤你,你却把我当成个电唱机,当成个留声机,只在有兴趣的时候才开,所以我只好大声叫唤,你要是够了,就会把我关掉。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或者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留着我的。你只是因为这个才留着我的,现在你看,这东西变了。”
“我到底做什么了。我对自己还折磨得不够吗。我还没有见过有谁像我这样悲惨、像我这样可怜的。”
“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你这个废物。我这辈子没有见过什么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当我把吕德斯派到你那里去的时候,你并没有睁开眼睛,你就像一把折叠的小刀,接着你就开始喝酒,烧酒,烧酒,你只知道喝酒。”
“我本想规矩做人,是他欺骗了我。”
“我说的是,你没有睁开眼睛,你这个狗杂种!你咒骂骗子和骗子的把戏,却不看看你周围的人,也不问问,这是为什么,为何。你哪有资格评判别人哟,你没长眼睛。你不仅盲目,而且还很放肆、狂妄,好一个来自富人区的毕勃科普夫先生,世界应该跟他想的一样。不是那么回事,我的伙计,你现在看出来了吧。它才不会在乎你呢。赖因霍尔德抓住了你,把你扔到汽车底下,你的那条胳膊被车轧断了,那时,我们的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甚至连把折叠的小刀都不如。当他还躺在车轮底下的时候,他就发誓:我要强大起来。却不说:好好想想,动动脑筋——不,他说的是:我要强大起来。你不愿意看到我在对你说话。但你现在在听我说话。”
“毫无觉察,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又是米泽,——弗兰茨,可耻啊,可耻,说:可耻,你把可耻这两个字喊出来!”
“我做不到。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你把可耻这两个字喊出来。她来到你的身边,她很可爱,她保护着你,她喜欢你,而你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儿哟,跟花儿似的,可你却把她拿到赖因霍尔德的面前去炫耀。对你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一心只想着变得强大起来。你为自己能够和赖因霍尔德进行较量并胜他一筹而感到高兴,你跑去找他,拿她来刺激他。你要好好想一想,对她的死,你是不是也有责任。你居然没有为她掉过一滴眼泪,她是为你才死的呀,不是你又是谁呢”。
“你就只会说:‘我’、‘我’和‘我所遭受的不公’,以及我是多么的高尚,多么的正派,人家不让我有机会显示自己的能耐。说可耻。把可耻这两个字喊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
“小子,这场战斗你现在已经打败了。我的孩子,你完了。你可以收拾东西滚蛋了。让人给你放点樟脑好防蛀。我这里已经把你除名了。要哭要叫,随你的便。这种无赖都有。长着一颗心,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他以为,只要他规矩做人就会万事大吉,规矩做人,他知道什么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糊里糊涂地过活,什么也觉察不到,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死神的咆哮:“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说,你别在我的面前喋喋不休。你真的是没长脑袋,没长耳朵。嘿,你根本就没有被生下来过,你根本就没有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你是个胡思乱想的怪胎。带着这些狂妄的念头,毕勃科普夫教皇,他必须被生下来,好让我们也知道,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怎么样的。世界不需要你这样的家伙,它需要清醒的、少一些狂妄的人,这些人明白,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怎么样的,不是用糖做成的,而是用糖、龌龊和所有的东西混合而成的。你这个家伙,把你的心交过来,好叫你彻底完蛋。也好让我把它扔进垃圾堆,那里才是它的归宿。那张臭嘴你可以自己留着。”
“还是把它留给我吧。让我想想。再想一会儿。一会儿。”
“喂,把你的心交出来。”
“就一会儿。”
“喂,我自己来取了。”
“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