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我转过头来,发现这世上全是不公,不公就发生在光天化日之 下

弗兰茨,你为什么叹气,小弗兰茨,为什么埃娃总是不得不偷偷地跑来问你,你在想什么,却得不到回答,而且总是不得不得不到回答地离去,你为什么忐忑不安,你还缩作一团,缩作一团缩作一团,小小的角落,小小的窗帘,而且你的步子迈得很小、很微小?你了解生活,你不是昨天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对事物有嗅觉,你觉察到了什么。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什么也听不见,可是你预感到了,你不敢正眼去看,你把眼睛斜向一边,可是你也不会逃跑,你的决心太大了,你已经咬紧了牙关,你不是胆小鬼,你只是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是否应付得了,你的肩膀十分壮实,足以应付。

约伯,这个来自乌斯地方的男人,在他得知一切之前,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次落到他的头上之前,受了多少苦啊。从萨巴来的敌人搞突然袭击,打死了他的牧羊女,上帝之火从天而降,烧死了他的羊群和牧羊人,迦勒底强盗杀死了他的骆驼和赶骆驼的人,他的儿子和女儿们坐在他们的大哥家里,一阵狂风突然从沙漠里席卷而来,吹倒了房子,孩子全被压死了。

这已经很不幸了,然而,这还不够。约伯撕碎了自己的衣服,他咬烂了自己的双手,他扯乱了自己的头发,他把泥土堆到了自己的身上。然而,这还不够。约伯开始生疮长癞,从他的脚跟到大腿,全是疮癞,他坐在沙堆里,脓血从他的身上流出,他拣起一块瓦片刮自己身上的脓疮。

朋友们赶来看他,他们是提幔人以利法、书亚人比勒达和拿玛人琐法,他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安慰他,他们喊着、叫着,失声痛哭,他们无法认出约伯,约伯太遭罪了,他曾经拥有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七千只羊,三千峰骆驼,五百对同轭牛,五百条驴子,以及成群的奴婢。

同来自乌斯地方的约伯相比,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你所失去的并没有他多,灾难正在慢慢地降临到你的头上。而你也正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近你的遭遇,你说一千句好话给自己听,你恭维你自己,因为你准备勇敢地走上去,你有决心向前靠近,你的决心大得很,可是,哎,天哪,大得很又怎么样呢?不是这个,哦,不是这个。你对你自己说,你爱你自己:哦,来吧,不会有事的,我们可不能逃避。可是,你心里又愿意,又不愿意。你在叹气:我上哪儿去找保护呢,不幸正在向我袭来,我又能够抓住什么不放呢。不幸正在靠近!而你也在慢慢地接近,就像一只蜗牛,你不是胆小鬼,你不仅仅只有强壮的肌肉,你是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你就是那条眼镜蛇。看哪,它在爬行,一厘米一厘米地向着那里的那只准备进攻的猛兽爬去。

你不会失去任何钱财,弗兰茨,你本人将从心底里开始接受火的洗礼!看哪,那个淫妇已在兴高采烈地引诱!妓女巴比伦!七个天使拿着七只杯子,其中的一个过来说道:来吧,我要把大淫妇巴比伦指给你看,她落脚的地方水很多。这个女人骑在一只猩红色的动物身上,她的手里拿着一只金杯,她的额头上写着一个名字,一桩秘密。这个女人沾满了圣徒的鲜血。

你现在预感到她的存在,你感到了她的存在。你当然会表现强悍,你当然不会迷失,这还用问吗。

维尔默尔斯多夫大街有一栋花园洋房,洋房里有一个美丽明亮的房间,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坐在房间里等人。

那条眼镜蛇蜷曲着身体,躺在地上晒太阳,取暖。无所事事,而他又有的是劲儿,所以他想做点什么,他懒洋洋地躺着,那个胖胖的托妮给他买了一副黑色的角边眼镜,我必须给自己买一套崭新的衣服,也许我还要在自己的脸上弄块疤痕。这时,楼下有人跑进了院子。瞧他急急忙忙的样子。我做什么事都不会晚。这些人如果不是这样匆匆忙忙的话,他们肯定还会再活这么长时间,取得三倍于现在的成绩。六日自行车赛是一样的情况,运动员蹬啊,蹬啊,始终保持着平静,这些人有耐心,煮牛奶是不会溢出来的,让观众去吹口哨吧,他们懂什么呀。

楼道里有人敲门。哎,他们为什么不按门铃呢。该死的,我出去看看吧,这屋子只有一个出口。先听听再说。

你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你说一千句好话给自己听,你恭维你自己,你诱惑你自己,你非常愿意,但不是非常非常愿意,啊,但不是非常非常愿意。

先听听再说。这是谁啊。这女人我认识呀。这声音我很熟呀。尖叫,号啕,号啕。天哪,我的天哪,你当是谁?谁想得到啊。这女人我认识呀。是埃娃。

门开了。埃娃站在门口,那个胖胖的托妮把她抱在怀里。呜咽,哭泣,这姑娘怎么了。谁想得到啊,出了什么事,米泽在喊叫,赖因霍尔德躺在床上。“你好,埃娃,嘿,埃娃,姑娘,嘿,怎么了,你倒是好好说呀,出什么事了吗,不会这么严重吧。”“放开我。”看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大概挨打了,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等等。她跟赫尔伯特说了什么,赫尔伯特知道了孩子的事儿。“是赫尔伯特打你了吗?”“放开我,别碰我,哎呀。”她的眼神怎么是这样的。她现在完全不愿意理睬我,这可是她自找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到底怎么了,还会有人来的,快把门闩上。托妮站在那里安抚着埃娃:“别生气了,埃娃,别生气了,你平静点儿,好好说,出了什么事,进来吧,赫尔伯特去哪儿了?”“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好了,进来吧,我们坐下来说,我去煮咖啡。你走吧,弗兰茨。”“我为什么要走,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埃娃这下怒目圆睁,一双眼睛可怕极了,好像她要吃人似的,她尖叫起来,一把抓住弗兰茨的马甲:“要他和我们一起进屋,要他一起进去,要进到这屋里去,你和我一起进去!”她这是怎么了,这女人疯了,是不是有人跟她说什么了。接着,埃娃坐在胖胖的托妮边上,身体在沙发上颤抖。这姑娘看上去有些浮肿,整个人飘忽忽的,这是怀孕所致,而这孩子又是我的,我是不会伤害她的。这时,埃娃搂住胖胖的托妮,对着她一阵耳语,起初难以开口,但最终还是和盘托出了。托妮这下猛地一惊。她拍了一个巴掌,埃娃颤抖着从包里拿出一张揉烂了的报纸,这两人的神经大概出了毛病,她们是不是在我面前演戏呢,那报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没准是我们在斯特拉劳大街干的事,弗兰茨站起身来,吼叫着,这都是些蠢婆娘。“你们这些笨蛋。你们别和我演戏了,你们以为我是跟你们一样的笨蛋吗。”“天哪,天哪,”那胖女人坐在那里,埃娃一直在低头沉思,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儿地呜咽和颤抖。弗兰茨于是把手伸到桌子的上方,一把从那胖女人的手里把报纸夺了过来。

报纸上并排登着两张照片,什么,什么,可怕,可怕的毛骨悚然,这可是——我呀,这可是我呀,这是为什么呀,因为斯特拉劳大街,这是为什么呀,毛骨悚然,这可是我和赖因霍尔德呀,标题是:谋杀案,妓女埃米莉·帕尔松克,伯尔瑙人,在弗莱恩森林被谋杀。米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炉子后面有只老鼠,它必须出来。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那张报纸。他让自己慢慢地坐到一把沙发椅上,整个人在椅子里缩作一团。报纸上都写了些啥。炉子后面有只老鼠。

两个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们号啕大哭,她们呆呆地朝他看去,这两个人,怎么回事,谋杀,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米泽,我疯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算什么事。他的那只手重新抬起来放到桌子上,这张报纸上写着呢,再念一遍:我的画像,我和赖因霍尔德,谋杀,埃米莉·帕尔松克,伯尔瑙人,在弗莱恩森林,她怎么会跑到弗莱恩森林去呢。这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报纸啊,晨报。他的手和报纸一起向上,他的手和报纸一起往下。埃娃,埃娃在做什么,她变换了她的眼神,她冲他走了过来,她不再嚎叫:“怎么样,弗兰茨?”一个声音,有人在说话,我必须说点什么,两个女人,谋杀,什么是谋杀,在弗莱恩森林,说我在弗莱恩森林谋杀了她,可我从来就没有去过弗莱恩森林,这林子究竟在哪儿啊。“你说话呀,弗兰茨,你说怎么办。”

弗兰茨看着她,他看着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把那张报纸平摊在手里,他的头在颤抖,他边念边说,断断续续地,嘎嘎作响。发生在弗莱恩森林的谋杀案,埃米莉·帕尔松克,伯尔瑙人,生于1908年6月12日。“是米泽,埃娃。”他用手抠脸,他看着埃娃,他的目光遥远、飘渺、空旷,叫人无法面对。“是米泽,埃娃。是的。你说——怎么办,埃娃。她死了。所以我们没有找到她。”“而且你也在报纸上,弗兰茨。”“我?”

他重又拿起那张报纸看了起来。是我的画像。

他的上身开始摇晃。“天哪,天哪,埃娃。”她越来越感到害怕,她把一只凳子推到了他所坐的沙发椅旁。他一刻不停地摇晃着他的上身。“天哪,埃娃,天哪,天哪。”他就这样不停地摇晃着。他现在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他此时的表情就像是在嘲笑他自己似的。“天哪,我们怎么办,埃娃,我们怎么办。”“人家为什么要把你的像画到那上面去?”“哪儿?”“那儿。”“我怎么知道。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哈哈,真是滑稽。”他现在浑身颤抖,两眼无助地看着她,她很高兴,这目光还是蛮有人味的,她的眼泪重新夺眶而出,那胖女人也开始呜咽,随后,他用他的那条胳膊揽住她的后背,他的那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脸紧贴在了她的脖子上,弗兰茨开始呜咽了:“这是怎么回事,埃娃,我们的小米泽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死了,她出事了,现在真相大白了,她没有离开我,她被人杀害了,埃娃,我们的小米泽被人杀害了,我的小米泽,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在心里想着米泽,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心头,一阵恐惧感涌上了心头,一种惊恐在向他招手,不幸降临了,有个割草人,他的名字叫死神,他来了,拿着斧头和棍棒,他吹着一只小笛子,然后他拉开他的颌骨,然后他拿起长号,他要吹号,他要敲锣打鼓,那把黑色的可怕的攻城槌即将出现,隆,轻点儿,咚。

埃娃看着他的颌骨慢慢地磨来磨去,嚓嚓作响。埃娃抱住弗兰茨。他的头在颤抖,他的声音传来了,但只发出一个音来,随后便越来越小。声音没有变成话语。

他那时躺在车轮底下,那时就跟现在一样,那里有一个磨坊,一个采石场,它总是往我身上下石子,我竭尽全力地忍着,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坚持住,没用,它要把我打垮,就算我是一根铁梁,它也要把我打碎。

弗兰茨喃喃自语,叽里咕噜。“要出事了。”“要出什么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磨坊哟,轮子只打转,一个风磨,一个水磨。“你小心点,弗兰茨,他们在找你呢。”他们说是我杀死了她,是我,他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他的脸又开始呈现出嘲讽的神情,我是打过她一次,他们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因为我把伊达打死了。“你坐着别动,弗兰茨,别下楼去,你到底要去哪里,人家正在找你呢,他们知道你只有一只胳膊。”“他们抓不着我的,埃娃,只要我不愿意,他们就抓不着我,这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得到楼下去看看广告。我得去看看这个。我得到酒馆里去念念报纸,看都写了些啥,是怎么回事。”接着,他站在埃娃的面前,凝视着她,默默无语,他现在可千万别笑出声来:“看着我,埃娃,我身上有鬼吗,看着我。”“不,不,”她尖叫着把他抱紧。“嘿,看着我,我身上有鬼吗,我身上肯定有鬼。”

不,不,她尖叫着,哭嚎着,而他则向门口走去,脸上带着微笑,他拿起五斗橱上的帽子,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