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东妮亚 第十六章

雪默尔达先生死后在牲口棚里躺了四天,第五天安葬了他。整个礼拜五杰林纳克和安布罗希出去掘墓,用旧斧头把冻土先砍碎。礼拜六早上我们天不亮就吃了早饭,然后同棺材一起上了大车。杰克和杰林纳克骑着马先走,去把牢牢冻结在地上血泊里的尸体砍开。

祖母和我走进雪默尔达家的屋子时,发现只有女的在家里,安布罗希和马雷克都在牲口棚。雪默尔达太太蜷缩着坐在炉边,安东妮亚正在洗碗碟。她一看见我,就从她那个黑角落里跑出来,伸出两臂一把箍住我。“呵,吉米,”她抽噎着,“你觉得我那可爱的阿爸怎么样!”她紧靠着我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到她的心在碎裂。

雪默尔达太太坐在炉边的树墩子上,邻舍们陆续到来,她就不断地掉转头望着门口。他们都是骑马来的,除了邮政局长,他带着家人,乘大车由那条唯一能通行的大车道来。斯戴文斯寡妇从她的农场骑马行了八里路才走上通黑鹰镇的大路。严寒把女人们都赶进了窑洞,不久窑洞里就挤满了人。开始下起了细细的冻雨夹雪,人人都害怕再来一次暴风雪,盼望葬礼早点结束。

祖父和杰林纳克来对雪默尔达太太说,是葬礼开始的时候了。安东妮亚用从邻舍那里拿来的衣服把她母亲裹得暖暖的,自己披上从我们家拿来的旧斗篷,戴上她阿爸给她做的那顶兔皮帽子。四个人抬着雪默尔达先生的棺木上坡;克拉纪克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棺材太宽进不了门,只好放在外面的斜坡上。我从窑洞里溜出来,望着雪默尔达先生。他侧身躺在那里,膝盖往上曲着。身上盖一块黑披巾,脑袋用白细布绷带包扎着,像一个木乃伊的头,一只长而样子周正的手伸在黑布上;我们能看到他的,只此而已。

雪默尔达太太走出来,把一本打开的祈祷书放在他的尸体上,用手指在他用绷带包扎好的脑袋上划十字。安布罗希双膝跪地做着同样的手势,随后是安东妮亚和马雷克。于尔卡掉在后面。她妈妈把她往前推,一再地同她讲着什么。于尔卡跪下来,闭上眼睛,把她的一只手向前伸出了一点,可是随即缩回,拼命地大哭起来。她害怕触摸绷带。雪默尔达太太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棺材前面推,可是祖母出来干涉了。

“不要这样,雪默尔达太太,”她语气坚决地说,“我不忍心看着这孩子吓得抽筋。她还太小,不懂得你要她做的事情。让她去吧。”

看到祖父使的眼色,富克斯和杰林纳克把棺盖放在棺材上,开始在棺盖上下钉子了。我怕看安东妮亚。她两手箍着于尔卡,把这个小女孩搂得紧紧的。

棺材放进了大车,我们冒着像喷沙似的刺着我们面孔的细冻雨,缓慢地赶着大车走去。我们到达墓地时,那墓穴在积雪覆盖的荒野上看起来好像一个很小的黑点。男人们把棺材抬到洞穴边上,用绳子吊着把它放下去。我们站在四周看着,细粉样的雪花落在男人的便帽和肩头上,落在女人的披巾上,一点也没有融化。杰林纳克用劝导的语气同雪默尔达太太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对着祖父。

“伯丹先生,她说,假如你能在这里用英语为他祷告,让邻舍们都能听懂,她会感到很高兴。”

祖母担心地望着祖父。他脱下帽子,其他的人跟着脱帽。我觉得他的祈祷非常出色。我现在还能记得。他开始说:“哦,伟大、公正的上帝,我们中间谁也不知道这位长眠者此刻能知道些什么,我们也无权评判他和您之间的事。”他接着祷告说,假如这里有人曾对这位来自远方国家的外乡人有过疏忽大意的地方,上帝将宽恕他,使他心里沉重的负担减轻。他重新提起对孤儿寡母的允诺,恳求上帝使这位寡妇和她的孩子们今后的日子过得平安顺遂,“求主感召人们公正地对待她。”结束时,他说,我们将雪默尔达先生留在“您的审判席前,听候您宽大发落”。

他祈祷的时候,祖母自始至终透过她套着黑手套的指缝定睛望着他,他说到“阿门”时,我感到她露出对他满意的神色。她转身对奥托悄悄地说,“你来起个头唱首赞美诗好吗,富克斯?这样可以冲淡点异教色彩。”

富克斯向四周扫了一眼,看看大家是不是普遍同意她的建议,然后开始:“耶稣,爱我灵魂者,”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跟着唱起来。从那以后,每当我听到这首赞美诗,我就回忆起那白茫茫的荒野和那一小队人;微带蓝色的大气中,布满细沙似的起着漩涡的雪,像长长的薄纱在飞舞:

洪水滚滚愈来愈近,暴风雨依然强劲。

…………

很多年以后,让大家自由放牧的时代过去了,红草一次又一次地被翻耕到地下去,直到最后差不多在大草原上销声匿迹了;当所有的田地都围上了围栏,道路已不再像野物似的到处乱窜,而是有了一定的勘定的路线,雪默尔达先生的坟墓依然在那里,四周围着松垂的铁丝网围栏,插着没有上漆的白木十字架。正如祖父所预言的,雪默尔达太太永远也不会看到道路从他的头上通过了。大路从北往南时在这里稍稍向东弯了弯,自西方来的路,到了这里,又稍向南偏;因此这座上面长着从未刈割过的很深的红草的坟墓,就像一个小岛。黄昏时,在一弯新月或那明亮的太白星照耀下,风尘仆仆的道路,看上去总像是平静的灰色的河流,环绕着那小岛流过。我每次走过这地方,总不免感情激荡,在整个地区,这是我最心爱的地方。我爱决定把坟墓安在这里的那种朦胧的迷信和赎罪的意愿。但我更爱那种不忍心执行折磨死者决定的精神——勘定路线上的偏差,和那柔软的泥土路的宽厚精神,日落黄昏时沿着这些大路晚归的大车在上面辚辚而过。我确信,凡是赶车路过这白木十字架的人,没有一个不向长眠于地下者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