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决定,第一个后果是害得他们俩——罗伯塔和克莱德——都大吃一惊,简直吓坏了。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摆得非常清楚,对罗伯塔来说,不正当的关系会暴露,会丢尽脸面。对克莱德来说,丑事被揭发,会落得个身败名裂。前途仿佛只是这么个下场。接着,那阴沉的墓罩好像慢慢地往上卷起了一些。至少克莱德是这样看的。说不定像医生所说的那样,事情还没有到死路一条的地步。这是她神志清醒过来以后跟他说的。杂货店里的那个人,还有肖特和医生都提起过,说不定是她搞错了。这个说法固然并不能引起她什么快感,不过对克莱德来说,却引起了一个不良的后果,就是使他产生了一种麻木的心理。这主要是由于他一直深怕自己实在无力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又生怕万一真是这样,那他一定弄得身败名裂。这样他反倒不再拼命挣扎,而只是一味拖延。因为这是他的天性使然。尽管他也知道,要不是他马上想办法,那就说不定会有悲惨的结果。可是,此外找什么人,又不至于危害到自己呢?他觉得这还是不好办。而且,用他的话来说,医生已经“拒绝她了”。再说,肖特的话竟然会这么分文不值啊!
在后来两个星期中,以及在这以后,克莱德只是惶惶不安地想着该找别的什么人,可实际上并没有想到该找谁。问人家,可真不容易啊。简直就做不到。而且,又能问谁呢?问谁呢?这类事就是得花时间,不是吗?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罗伯塔两人都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万一医药方面、手术方面没有办法,那他们该怎么办,彼此对于对方该怎么办。罗伯塔还是不断地催,即便不是口头上催得紧,至少工作的时候她那种表情催得紧。她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就这样被抛弃,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挣扎,她决不干。可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克莱德什么事都没有做。除了他过去试着做的那些事以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因此,他只能把这件事当作假想的问题,跟某几个人谈谈,希望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另一方面,乍一听仿佛还太不切合实际,那就是在平常的晚上、在星期天,还有寻欢作乐的天地正向他招手,而桑德拉就是这种天地中的一分子。尽管罗伯塔的情况那么可怜,可是人家还叫他到处跑,他自己也就到处跑。这样那经常在他眼前摇晃的、可怕的灾祸的影子,就可以暂时冲淡些。但愿能帮助她躲过这场急难,那该多好!只要他能做得到啊。可是,没有钱、没有亲近的人,医学界的情形又不熟悉。退一步讲,即便说不上是真正的医学界吧,就是乱搞两性关系的地下帮能找到也行啊,比如像格林·戴维森饭店里的服务员好像就找得到。可是他又不熟悉。他自然已经写过信给拉特勒了,可是并没有收到回信,因为拉特勒已经搬到佛罗里达去了,克莱德的信还没有转到他手里。拿本地的人来说,他所有最熟悉的人不是跟厂里有关系,就是跟社交界有关系。这些人或是太缺乏经验,又太危险;或是太疏远,又太危险。因为他跟他们任何人都说不上亲近,还不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替他保守秘密。
可是他非得想个什么办法不可,决不能听任不管,随它去。罗伯塔显然就不会放他这么办,她的事随时都可能给揭露出来啊。因此,他真是随时随地动足脑筋,不论是什么机会,即便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或是一般人一定认为是绝无希望的,他都像捞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不放。比如说,有一次,跟他同事的一个工头碰巧谈起,说他那个部门曾经有一个姑娘“遭到了麻烦”,不得不离开了工厂。他就利用这个机会问,要是这个姑娘没有力量照顾小孩,或是不愿意生小孩,那据他推想,她该怎么办呢。可是这个工头跟他一样缺乏经验,只是说,要是她认识什么医生,那她也许就得找医生去,不然的话,就得“硬挺过去”,这样克莱德还是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另一次,在一家理发店里谈起《明星报》上登载的一段新闻,说有个姑娘正控告本地一个浪子不履行诺言。人家说,她除非迫不得已,“决不会控告这个家伙的”。克莱德马上满怀希望地抓住这个机会说:“不过,你看她能不能想个什么逃过这场急难的方法,同时又不必去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嗯,这件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尤其是在这一带,”那个正在替他理发、自作聪明的家伙解释说,“第一,这是违法的;第二,这得花很多钱。要是你没有钱啊,嗯,当然,有钱好使鬼推磨嘛。”他一边说,一边用剪子剪起来。心事重重的克莱德就在心里想,这话说得多么实在。要是他也有好多钱,就只要有几百块钱吧,他也许就可以拿出来,并且可能说服她,谁能说得准呢,由她自己到什么地方去设法动手术。
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他还只是每天自己对自己说,必须找到一个什么人才行,如此而已。罗伯塔呢?也在对自己说,必须由她自己想个什么办法,要是克莱德再这样下去,她决不能再指望他了。这种危险可儿戏不得,这是对她的一种虐待啊。一定是克莱德还没有认识到这对她,甚至对他,会有多么可怕的影响。要是他不能像他自己一清二楚说过的那样,帮她逃过这场急难,那就别以为她会独自一人顶住这场暴风雨。那绝对不行,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因为在罗伯塔看起来,克莱德毕竟是个男子汉啊,社会地位不错,可是目下遭难而脱不了身的是她,不是他啊。
照例应该第二次月经来的第二天,她终于发现,她最担心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了。从此以后,她就想尽各种办法表明她是多么痛苦,简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还不只这样,在第三天,她就写了个字条给他,说她决定当晚再一次去看格洛弗斯维尔附近那个医生,尽管他前一次已经拒绝过,她也管不得许多了。她实在太着急。并且还问克莱德打算不打算陪她一起去。既然他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因此,虽说他跟桑德拉还有约会,他也就马上答应了,他也觉得这件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他必须拿工作当作借口向桑德拉推托一下。
这样他们就第二次又去了。一路上他跟罗伯塔谈了很多,谈得心慌意乱。无非只是解释一下,为什么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此外就只是说了一些空话,称赞她这回干得有勇气。
可是医生还是不肯帮忙,结果也确实没有帮忙。她差不多等了一小时,等他从别的什么地方回来,可是结果只是把她没有好转的情况,以及她极度恐惧的心理告诉了他。在他这方面,一点也没有什么暗示,表明他会动手,尽管他是有这个本事的。这违反了他的成见和伦理观念。
罗伯塔就又回来了。这次没有哭。事实上是太悲哀,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即将临头的灾难,连同那可能的恐惧和不幸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克莱德听到这个失败的消息,慌乱沮丧得沉默无言,连一丝一毫积极的主张都拿不出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现下最害怕的只是罗伯塔跟他提出什么他在社会地位方面、经济方面无法接受的要求。不过关于这一点,在回家的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相反,她只是坐在那里,眼睛瞪着窗外,想着那一小时、一小时愈加逼近、愈加可怕、怎么也挡不住的灾难。为了找个借口,她推说她头痛。她只希望一个人安安静静,让她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想个解决的办法出来。她非得想个办法出来不行。这是再清楚也没有了。不过什么办法呢?怎样想出一个办法来呢?她能干些什么呢?她怎样逃得脱呢?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逼得紧紧的野兽,为了活命必须跟重重的灾难作斗争。她想到上千种渺渺茫茫、完全不可能实现的逃避方法,最后还是回到唯一可靠的路子上来。她认为这应该是做得到的,这就是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呢?不是她什么都给了他,而且违反了她自己正确的判断才这么做的吗?不是他硬劝她答应的吗?再说,就这样把她丢在一边,他这成了什么人啦?有的时候,尤其是最近急难爆发以后,由于桑德拉和格里菲思家的关系,由于他认为这件事对他在这里的美梦是致命的打击,他就明明白白表示爱情完蛋了;至于她今天的处境,他所想到的,与其说是对她的影响,不如说是对他自己的影响,以及必然会连累到他。这种态度一直叫她非常害怕。等到她连害怕也不怎么害怕的时候,这种态度就非常引起她的反感,最后就慢慢引导到一个结论上:她既然这么急迫,那她就有正当的理由可以提出她平常连梦中也不敢提出的要求,那就是结婚;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什么路好走了。而且为什么不可以提出呢?她的生命不是跟他的同样值钱吗?不是他自愿跟她结合的吗?那么,为什么他现在不该努力帮她的忙呢?这一点既然不成了,那为什么他不该做最后一次牺牲呢?要挽救她,这显然是唯一的办法了。归根结底说起来,他今天所关心的这一切社交场中的人,算得上什么啊?凭什么他可以单只为了这些人而要求她在这场急难中牺牲她自己,牺牲她的前途,牺牲她的名誉?人家根本没有为他牺牲过什么啊,当然比不上她为他所承受的牺牲啊。当初他是怎样要她顺从他的心意的,现在他厌倦了,在这场急难中,难道就该听他把这一点当作理由,把她抛弃吗?他对这些社交场中的人兴趣这么大,可是,即便这些人吧,不管他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不是也会一致认为,她目下不得不走的路是完全正当的吗?
她心里这样老是默默想着这件事,尤其是第二次向格伦医生求救失败回家来以后。她脸上有时显示出坚决抗拒的神色。这对她来说,好像是过去从没有过的,只是在这种环境的逼迫之下才突然显露出来的。她的牙关比先前咬得紧一些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他非得跟她结婚不行。要是没有别的路子可以逃避,那她就非得逼着他跟她结婚。她非得这样不行,她非得这样不行。只要想一想,想想她自己的家、她的母亲、格蕾斯·玛尔、牛顿夫妇,以及所有认识她的人,想一想那足以叫所有跟她有关的人——她的父亲、兄弟和妹妹撕裂心肺的恐怖、痛苦和耻辱啊。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这样,也决不会这样!绝对不行。克莱德过去一直多么看重他自己在这里的前程,因此,即便在这个时候,她也还觉得,坚持这一点也许是过分了些。可是,此外叫她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因此,到第二天,克莱德接到一张字条,要他今晚务必去一次。他觉得很诧异,因为昨晚上他们就有好几个钟头在一起。她有话要跟他讲,而且信里还有一种口气,好像在表示或是暗示你敢不来。这种口气在她过去给他的信里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想到,这种局面除非马上解决,将来的危险性一定非常大。这个念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弄得他不得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答应去看她,听听她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再不然,就听听她要诉些什么苦。
他很晚才到她房间里去,觉得她好像比灾祸发现以来任何时候都要镇静些。这个情形倒叫他很诧异,因为他原以为她一定是泪容满面。如今她仿佛面有得意之色似的。这是因为她正在心慌意乱地考虑,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圆满解决的办法,结果勾起她天生聪明的性格。在这时候,正是这一性格在发生作用。
在直接说出她心里的打算以前,她先问:“克莱德,你还没有找到别的什么医生,或是想到别的什么办法,是吧?”
“没有,还没有,伯特,”他非常担心、丧气地回答说,实在他自己的头脑也已经紧张到快要破裂的程度了,“你也知道,我一直想找,可是,要找一个敢玩这个把戏的人,真他妈的困难。凭良心说,说真心话,伯特,我差不多要被难倒了。除非你想一个什么办法出来,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你有没有想到或是听到可以找别的什么人?”因为她第一次去看医生以后,他在言谈中就跟她暗示过,只要她跟哪一个外籍姑娘建立相当密切的关系,也许就可以探听到一些对他们俩都有用的消息。可是罗伯塔不是那种性格的人,能一下子就建立起这样的友谊,因此后来并没有什么结果。
不过,他所谓被“难倒了”,正给了她一个她真正盼望的机会,好把她的主张提出来。她觉得这是无法避免,而且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不过她还是担心克莱德会有什么反应,因此,怎么提才好,倒是有点踌躇。后来,她摇了摇头,表现出她确切感觉到的慌乱心理,终于说了出来:“嗯,我跟你说,克莱德。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看不出有别的什么办法,除非……除非,你,嗯,跟我结婚。现在已经两个月了,这你也知道。而且,除非我们马上结婚,不然人家谁都会知道,不是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神情可以说是两种东西的混合。一方面是表面上很勇敢的样子,这是由于她自信她自己是对的;另一方面就是心里捉摸不定,不知道克莱德的态度怎么样。他这时脸上突然显出诧异、反感、捉摸不定和害怕的样子。他神色大变。这种变化如果足以说明什么,那就是:她这是在平白无故地伤害他。自从他跟桑德拉一天天接近以来,他的希望已经非常热切,因此,猛听到罗伯塔这么一种要求,眉头就紧皱起来。他的神情就从方才虽然慌乱可还和蔼可亲的神气,一变而为又害怕,又反对,又坚决想逃避这可怕的后果。这么一来,他就整个儿给毁了。桑德拉啊,他的职位啊,由于格里菲思家引起的、他对社会地位方面的希望和野心啊,这一切就得丢光了。丢得一干二净。这个念头既叫他憎恶,又叫他很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他决不干!他决不干!这他决不干!绝对不行!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隔了一会儿,他含含糊糊地叫道:“嗯,啊,伯特,这对你自然是很好,因为这么一来,就什么事都解决了,一点麻烦都没有。可是我怎么办?实际情形既然是这样,你一定不会不注意到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办啊。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钱。我所有的就只是这个职业。而且,那一家对你还什么都不清楚,一点也不清楚。要是现在突然真相大白,人家知道我们一直在一起,这件事已经成为事实,我必须马上就结婚,啊,他们就会知道我一直在欺骗他们。这样,他们一定会非常痛心。结果怎么样呢?他们甚至可能把我开除。”
他顿了一下,看这个说法有什么效果。他发现她神情迟疑。最近他每次推托的时候,罗伯塔脸上就有这种表情。他就想利用一切可能的花招,想法把这突然提出的问题拖延些时再说,因此就装得很起劲,可还是含含糊糊地说:“再说,也不一定我就找不到医生了。我一直运气不大好,不过,也并不是我一定就找不到。现在还来得及,不是吗?当然还有时间。反正在三个月之前还来得及(在这以前,他接到过拉特勒一封信,对这件事提出过看法)。前一天,我听说阿尔巴尼有一个医生也许肯干。总而言之,不妨先去看看他,才能断定他肯不肯。”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闪烁不定。罗伯塔也看得出他只不过是在撒谎,是存心拖延一下罢了。阿尔巴尼根本没有什么医生。而且,他显然对她的提法很有反感,只是在想什么办法可以逃避。她自己也明白,他过去从没有直截了当说过要跟她结婚的话。尽管她可以敦促他,可是归根结底,她也不能逼着他做什么啊。他也许会一个人一跑了事。他过去就曾经说过,要是万一为她丢了差使,他就准备这么干。他感到莫大兴趣的这个社交界要是现在给剥夺了,还不得不照顾她,照顾一个小孩,那他也许更想走这一条路了。这一层考虑使得她比较谨慎了些。她原来想老老实实坚决把话说出来,现在就把语气改变了一下,尽管她的处境是多么急迫。他想到以桑德拉为中心人物的那个光辉灿烂的天地,如今遭到了威胁,心里慌乱得无以复加,连清醒地考虑一下都办不到了。要是为了他自己和罗伯塔两人所凑成的那个天地——一个小小的家——一个小孩,全靠他那一点薪水维持她和那个孩子的生活,每天忙忙碌碌,而且从此大概永远也脱不了身,为了这一些就得把那另一个天地丢掉!天啊!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厌恶。这他干不了,也决不会干。可是,他也很了解,他所有的梦想可能就在快实现的时候被她轻易地压得粉碎,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走错了一步路。这么一想,他就态度谨慎起来,他那运用手腕和狡诈的性格为了实际环境的需要,平生第一次施展出来了。
而与此同时,克莱德内心也意识到自己变得太快,委实很可耻。
可是,罗伯塔说:“啊,我也明白,克莱德,不过你自己方才也说你给难倒了,不是吗?而且,要是我们找不到医生,那么,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就更糟了。不能说一结婚,几个月就生孩子啊,这你一定明白。遍世界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再说,除了考虑到你以外,我还得考虑到我自己。还有孩子(就只提到那还没出生的孩子,克莱德就好像给人打了一巴掌似的,急忙往后一缩。她也注意到了)。克莱德,两条路中间,我必须马上走一条,不是结婚,就是想法逃过这场急难,你好像没有法子帮我逃过这场急难,不是吗?要是你担心我们结婚,你伯父会有什么意见或是做出什么事情来,”她不安地、态度温和地说,“我们为什么不马上先结婚,然后暂时保守一下秘密,能保守到什么时候,就保守到什么时候,或是你认为该保守到什么时候,就保守到什么时候,”她很聪明地接着说,“同时,我就可以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说我结婚了,不过暂时还得保守一下秘密。然后,到了那时候,到了情形很糟,我们要待下去就不得不说出来的时候,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不妨就搬到别处去,我是说,要是你不愿意你伯父知道的话。再不然,我们不妨宣布说,我们在前些时候已经结婚了。现在很多年轻人就这么干的。至于说以后的生活,”她接着说,一面也注意到克莱德脸上突然有一阵倔强的阴影像一阵乌云似的掠过,“随便什么时候,我们总可以找到事情干,我知道我自己就一定找得到,至少在孩子生了以后。”
她刚说话的时候,克莱德坐在床沿上不安地、迟疑地听着她这些话。可是等她讲到结婚啊,搬到别处去啊这类话的时候,他就站起来禁不住想来回走动一下。当她最后说到孩子生过以后就去工作那套滥调的时候,他就望着她,眼睛里露出简直是惊慌的神色。想想吧,又要结婚,又要落到这个地步,干这类的事。可要是运气好一些,又没有她来妨碍他,说不定他可能跟桑德拉结婚呢。
“啊,是啊,这对你自然很好,伯特。这样一来,你就什么都解决了,可是我呢?啊,嘘,凭目下的情形来说,我只是在这里刚刚开一个头。要是我现在卷卷铺盖滚蛋,并且人家要是发现了这件事,自然我就非得走这条路不行,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又没有别的事、别的行业好干。这样,我们两个人也许就都很糟糕。再说,伯父给我这个机会,是我求了他才给的,要是我现在一走了事,他就永远也不会再帮我的忙了。”
他一紧张就忘掉他过去一再跟罗伯塔说过的话,就是他自己的父母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这里的事要是不合他的胃口,他不妨回到西部去,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什么事做。正因为想到这一点,她就问:“我们不能搬到丹佛或是什么地方去吗?你父亲不是会乐意给你找一个什么事吗?至少暂时对付一下吗?”
她的语气很柔和,带着恳求的样子,想叫克莱德感觉到情形还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不过,关于这件事竟然还提到他父亲,偏偏以为他可以帮助他们免得干下贱的苦工,这真是太难了。这说明她对他实际的情形了解得多么不够啊。更糟的是,她竟然希望这个方面能帮点儿忙。将来发现帮不了忙的话,她就可能为此责备他呢,谁能说得准啊,责备他对这件事撒了谎。这也充分说明结婚的念头必须打消,如果做得到的话。而且必须马上就打消。这不行啊,绝对不行。
可是他该怎样反对这个想法而又不至于出毛病呢?她觉得有权跟他提出这个要求啊。该怎样冷冷地、明白告诉她,他不能跟她结婚,也不会跟她结婚。而且,除非他现在就说,说不定她还以为她有正当合法的理由,可以逼着他这么干哩;说不定她还以为她有权告到他伯父那儿去、堂兄那儿去(他在想象中看到了吉尔伯特那冷冷的眼睛),把他的事给揭发出来哩!那就什么都毁了!什么都垮了!桑德拉啊,这儿所有的一切啊,他的美梦就一股脑儿完蛋了。不过他这时只说一句话:“可是,我不能这么干,伯特,至少现在不行。”这马上叫罗伯塔有一个想法,就是结婚这个主张,他在目前情形之下是没有勇气反对的,他不是说吗,“至少现在不行”。可是正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他马上很快地说下去:“再说,我不希望这么快就结婚。在这个时候,结婚对我影响太大了。首先,我还不到这年纪,而且,结婚的本钱我一点也没有。而且,我不能离开这里。到任何别的什么地方,跟这里一半也赶不上。你不了解这个机会对我关系多大。我父亲境况是不坏,可是伯父做得到的事,他做不到,也不会做。这是你不了解,不然你就不会要我这么干了。”
他停下来,一脸又害怕又倔强的样子。他正像一只困兽,给猎人猎狗追得紧紧的。可是,罗伯塔以为他根本的原因全在于莱科格斯的社交界跟她自己低微的地位恰好相反的缘故,而并不是因为有哪一个地位高的姑娘引诱了他,因此,就不得不很不满地反驳他:“啊,是啊,我也清楚你为什么不肯离开这里。并不真是因为你在这里的位置什么的,而是因为你老是跟他们在一起的这些社交场中的人啊。这我明白。你再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克莱德,这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你也不肯为了我把这些社交场中的人放弃掉。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并非为了别的。可是,没有多久以前,你还不是这样啊,不过你好像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就是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也烧起来,眼睛里也冒火了。她顿了一下,这时他眼睛盯着她,心想不知道会有一个什么下场。“可是,不管怎么说,把我抛弃,听任我自己一个人挣扎,这你万万做不到,因为我就不允许人家把我这样抛弃,克莱德。这办不到!这办不到!我告诉你。”她愈来愈紧张,连话也说得不连贯了,“这对我影响太大了。孤单单一个人,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且,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帮我的忙。你非得帮我不可。我非得逃过这场急难不可。就是这句话,克莱德。我非得逃过不可。我决不能得不到什么帮助,不结婚,或是别的什么的,就这样给抛在一边,去见我的亲人或是见任何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用恳求的神色,可是也是愤怒的神色,望着他,而且还非常戏剧性地两只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放开,来强调她这段话。“要是你不能够照你自己的想法帮我逃过这场急难,”她接着说,克莱德也觉察到她说话时多么痛心,“那你就得走这另一条路来帮我逃过这场急难,就是这句话。至少到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时候为止。我决不能就这样给抛弃啊。我也并不要求永久跟你做夫妻,”她接着说,心想要是以变通一些的方式提出这个要求,说不定可以说动克莱德跟她结婚,然后在将来,他对她的态度也许可能会变得体贴一些,“过一个时候,你不妨跟我分开好了,要是你真有这个意思。等我摆脱了这件麻烦以后。我决不会妨碍你这么干,而且,即便我可以这么干,我也不愿意这么干。不过,现在你决不能抛弃我。你绝对不能。你绝对不能!再说,”她接着说,“我自己并不愿意弄到这样一个地步,我也决不会弄到这样一个地步,就只是为了你啊。就只是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步,是你要我答应你进来的啊。可是现在,你却要把我抛掉,要我自己想办法,就只是因为人家一旦发现了我的事,你就不能够再在社交场中进进出出了。”
她又顿了一下,她那已经非常困乏的神经实在受不住这场斗争的刺激。她又呜咽起来,哭得很伤心,只是并非没命地哭,她每个动作都显示出她在尽力抑制自己、控制自己。有一阵子,他们两人都站在那里: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前面,心里盘算该怎样答复方才她这番话;她也努力挣扎想恢复冷静的态度。后来终于恢复过来了。她接着说:“啊,我跟两三个月以前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同啊,克莱德?请你告诉我,好吧?我倒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害得你变成这个样子?差不多在圣诞节以前,你一直对我很好。你一有空,就差不多一直跟我在一起。在这以后,每一晚都要我求了才来。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别的姑娘,还是什么,我很想知道,是那个桑德拉·芬琪雷,还是贝蒂娜·克伦斯顿,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说这些话时,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克莱德原来生怕罗伯塔万一确切知道桑德拉的事以后对她刺激太大,可是现在他看得出,而且心里很高兴,即便到现在,她还是没有疑心到某个姑娘身上,至于确切的消息更不在话下了。在她目前这样痛苦的时候,在她提出她认为应该提出、可以提出的要求的时候,他还是非常懦怯,不敢把使他变心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哪一个人、哪一件事,老老实实说出来。相反,他只是随随便便回答了一下,对她的悲伤根本无动于衷。因为他实在再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了。“啊,你整个儿弄错了,伯特。你并不了解问题的症结所在。症结是我在这里的前途,要是我离开这里,那就肯定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机会了。要是我就这样结了婚,或是离开这里,那就什么都吹了。我得等一个时候,在结婚以前先找到一个位置,明白吧,先积一点钱,要是我先这么干,那我就得不到这样一个机会了,你也是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说。至于在这以前,他一直相当明显地表示他再也不愿跟她发生任何关系等之类的话,他这时候就压根儿忘掉了。
“再说,”他接着说,“只要你能够找到一个什么人,或是你自己到什么地方先待一阵,伯特,在那里一个人把这件事撑过去,那我就可以把必须要花的钱寄给你。这是我有把握的。从现在起到你不得不走以前,我可以把钱凑起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张脸充分说明他最近为她所订的一切计划是垮得干干净净了。这罗伯塔也注意到了。她现在了解到,他对她的不关心已经到了这么个程度,竟然可以这样随随便便,毫无心肝,把她和将来的小孩丢在一边。他这些话的含意不只是叫她有点愤怒,而且也叫她非常害怕。
“啊,克莱德,”她终于非常大胆地叫起来,而且比她认识他以来任何时候更勇敢、更倔强,“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而且,你的心肠怎么会这么狠。竟然要我一个人走开,就只是为了挽救你自己,这样你就可以待下来,混下去,我不致妨碍你,你也可以不必再管我,然后你就可以在这里跟人家结婚。啊,这我决不干。这不公道。而且我决不干,就是这句话。我决不干。就是这么一句话。你不妨找个人来帮我摆脱掉这件事,不然的话,你就得跟我结婚,跟我一起走,至少在时间上要等到我生了孩子,在我的亲人面前,在所有熟人面前,能有我正当的身份那个时候为止。至于在这以后,你如果要跟我分开,我也并不在乎,既然我现在明白你再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如果你真是对我这样,那你不需要我,我也并不需要你。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你非得救我不可,你非得救我不可。可是,啊,天啊,”她又呜咽起来,声音很轻,却伤心透了,“想想看,我们彼此相爱一场,竟然落得这样一个结果,竟然要我一个人走掉,就只孤零零一个人,什么人都没有,你倒待在这里,啊,天啊,啊,天啊!而且以后手里还得捧着一个小孩。而且是一个没有丈夫的人。”
她双手捏得紧紧的,无限凄怆地直摇头。克莱德也明白自己的主意显然是冷酷的,是冷漠的,不过,由于他对桑德拉热切的欲念,因此认为这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妥当,至少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他这时就站在那里,一时间想不出再说些什么好。
他们后来又讲了一些类似的话,可是这叫人非常痛苦的一段时间所得出的结论,还只不过是:克莱德还有一星期时间,最多也只有两星期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医生或是任何一个帮得了忙的人。在这以后呢,啊,在这以后,她所说的千言万语就含有那么一个威胁,虽然并没有明白说出来,那就是除非她可以摆脱这件事,而且很快就摆脱掉,否则他就得跟她结婚。要不是永远做夫妻,至少也得暂时做夫妻,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合法地结婚,一直到她能重新照料她自己为止。这个威胁,在罗伯塔方面,觉得极度痛心,极度耻辱,而在他这一方面,觉得像是挨了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