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十一月里的一个黄昏,克莱德在中央路靠西的威克基大街上散步。这是本市有名的马路,自从他搬到佩顿太太家以后,上下班经常走过这里。可是这一回却发生了一件事,并且还引起一连串他跟格里菲思一家人谁也料想不到的事。他当时心里充满了欢歌。这是青春和野心所赋予的,岁末的景象非但并不能影响他,反倒使他感到更强烈了。他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在这里他受到人们的敬重。除了食宿的开销,每星期还有不下十五美元够他和罗伯塔花的。这笔收入虽说赶不上格林·戴维森饭店或是联合俱乐部时候的情形,可是和最初那个地方不一样,家庭的倒霉情况现在牵连不到他了。和另一处地方不同的是,寂寞的苦恼现在也没有了。还有罗伯塔在偷偷委身给他呢。至于格里菲思这家人,谢天谢地,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而且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虽说万一出了事,怎样才能不让他们知道,这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这个人的性格,除了当前最迫切的烦恼以外,是不喜欢多想的。
尽管格里菲思一家人跟他们那帮朋友,在社交方面不愿意承认他的地位,可是跟当地社交场所不发生关系而认识他的人都承认他的地位。就在当天,也许是因为今年春天他升任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而且塞缪尔·格里菲思最近还停下来跟他说过话,像副经理之一鲁道夫·斯密里先生这样一个重要人物还非常亲热而随和地问起他打不打高尔夫球;还说要是打的话,明年开春,是否有意思参加阿莫斯基高尔夫球俱乐部玩玩去。这是本市几英里路以内的两个有名的高尔夫球俱乐部中间的一个。这不正说明斯密里先生认为他是够得上参加社交活动的人物了吗?不正说明他和厂里其他很多人,都开始了解到,且不说他跟厂里的关系吧,至少跟格里菲思这家人,他是有些重要关系的?不然又做何解释呢?
除了这个想法,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吃过晚饭以后,他又可以跟罗伯塔相会了,是在她房间里相会,而且时间是那么早,在十一点,也许还要更早些,这就使他兴致很高,更加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地在马路上走了。他们俩偷偷发生了这么多次关系以后,不知不觉地胆子都大起来。到现在为止,他们一直没有被人发觉,他们就以为以后可能也不会被人发觉。万一发觉,为了避免马上造成丑闻,她不妨暂且推说克莱德是她的哥哥或是表兄。他们商量过以后还决定:为了防止别人议论和再一次发觉,罗伯塔就不妨在这以后搬到别处去。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来往了。搬一次家是容易做到的,至少也比不能自由来往好。对这一点,罗伯塔也不得不表示同意。
不过,这一回,碰上了一个新的关系,插进了一段事,把他的想法完全转到另一方面去了。他来到威克基大街比较豪华一些的房子前面。虽说他还不知道是谁住在那里,却很感兴趣地定睛望着一道高高的铁栏杆和里面整齐的草坪。街上暗淡的灯光照着那里。他还看得见草坪上有一堆堆刚落下来的枯黄的树叶,被一阵风卷着飞舞飘荡起来。他觉得这所房子肃穆、宁静、幽雅而美丽。这种庄严、富丽的气派使他非常动心。中间一扇门上面点着两盏灯,向四周投下一道光圈。他走近这扇门的时候,有一辆车身结实的大型轿车径直开到门口停下来。司机先下车,把车门打开,克莱德即刻认出是桑德拉·芬琪雷在汽车里,身子微微向前倾。
“走边门,大卫,告诉米丽亚姆17说我不能等她了,我要到杜布尔家吃晚饭,不过九点钟总可以回来。要是她不在,就把这张字条留下,快点儿,好吗?”她的声调和神情很傲慢,但惹人喜欢,正是今年春天迷住他的那副样子。
在这同时,她以为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沿着人行道走过来,就喊道:“啊,今天晚上你自己走走啊?要是能等一下,可以坐我的车去。我刚才叫大卫送张条子进去。他马上就来。”
桑德拉对蓓拉和格里菲思一家人有钱有势虽然很动心,可是并不喜欢吉尔伯特。她本来想跟他结交,可是他一开始就对她冷淡,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他伤了她的自尊心。对她这样虚荣、自大的人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事了,她怎么也不能原谅他。人家即便有一点点自以为是,她都不能容忍,也不会容忍,尤其是蓓拉的这个自负、冷淡、以自我为中心的哥哥。她觉得,他太自以为了不起了。这种人太自负,因此对谁也不肯伺候。“嘿!这个傻瓜。”她一想到他就有这么一种看法,“他究竟以为他自己是怎样一种人呢?他自然以为自己是这一带的什么人物啦。自以为是洛克菲勒或摩根什么的。可是据我看,真是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一点也没有。蓓拉我是喜欢的。我觉得她很可爱。可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啊,我看他还想姑娘们倒过来伺候他呢。好吧,我才不是这种人呢。”每逢人家告诉她吉尔伯特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桑德拉的评论大致就是这样。
在吉尔伯特这方面,他也时常听到蓓拉讲起桑德拉自以为是的那一套,她的那种神气、她的心愿,等等。他时常这样批评:“哈,这个瞧不起人的小家伙!她究竟自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是地道的、狂妄的小傻瓜!……”
不过,莱科格斯的等级森严,够得上资格的人很少,因此,凡是“圈子里”的人对“圈子里”的其他人不得不敷衍。也正因为这样,她才向这个被看错了的吉尔伯特打招呼。正当她从车门口把身子移过去一些,想空出地方来的时候,克莱德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招呼弄得几乎愣住了,他从装腔作势和沉思中惊醒过来,自己也弄不清是否耳朵听错了,于是走拢来。他那一副神情简直可以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脾气温顺、会讨人喜欢、相当亲热而渴望着什么。
“啊,晚上好,”他大声说,一面脱下帽子一鞠躬,一面又说,“你好吧?”心里却想这正是美丽娇好的桑德拉啊。几个月前,在伯父那里见过她一面。今年夏天,他一直在报上看到她社交活动的消息。如今,她就像过去那样可爱,坐在这辆漂亮的汽车里,显然是跟他在打招呼呢。可是桑德拉即刻发现她自己弄错了,他并不是吉尔伯特,因此很窘,一时间不知怎样才能从至少是有些棘手的局面中脱身。
“对不起,你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吧,我现在看清楚了。这是我弄错了。我把你当作吉尔伯特了。在灯光下,我真是看不清楚。”她有一阵子显得很窘,很是不安,很踌躇。这克莱德也注意到了。他也注意到这是因为她认错了人。对他来说,这中间的含意并不是有面子的;对她来说,也很不好意思。因此他心里很慌乱,急于想走开。
“对不起,不过这没有什么。我并不想打搅。我原以为……”他脸一红,一面朝后缩,心里真不知怎样才好。
不过,桑德拉马上注意到克莱德比他的堂兄长得更漂亮,更腼腆,对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显然很动心。她就一面娇媚地一笑,一面俯身说:“这没有什么。请上车吧。你到哪儿去,我来送你。啊,请你别客气。我非常乐意送你去。”
克莱德知道她是认错了人才招呼他,就马上流露出一种神情,她一见就知道他感到又委屈,又惭愧,又失望。他眼里露出委屈的神色,嘴边露出犹疑不决、不好意思而又悲哀的微笑。
“啊,是啊,当然,”他慌慌张张地说,“我是说,要是你高兴,我也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这没有什么。不过,要是你不高兴,那就不必麻烦。我原以为……”他原来把身子转过去一半,想走开了,可是他深深被她吸引住了,身子实在移不动。她又说:“啊,请你务必上来,格里菲思先生。你上来,我就非常高兴。大卫肯定要不了一会儿工夫就把你送到了。方才的事,我也很抱歉,真是非常抱歉。不过,你也知道,也不是说你不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就……”
他踌躇了一下,然后迟疑不决地走上前来,上了车,坐在她旁边。她对他很感兴趣,立刻望着他,心想,幸亏不是吉尔伯特,因而很高兴。为了能把克莱德看个仔细,同时也为了对克莱德露一露她自以为会动人心魄的那种美态,她就把车顶上一盏灯打开。司机回来以后,她就问克莱德要到哪里去。他无可奈何地把住址告诉了她,因为跟她住的这条街比起来,那就差得远了。汽车朝前飞驶,他心里急于想怎样充分利用一下这个非常短促的时刻,让她对他有一个好印象,也许,啊,谁能说得准呢,这使她有那么一点愿望,愿意在将来什么时候跟他再见见面。他真是一心盼望自己能成为她那个天地中间的一分子啊。
“承蒙你用车带我,真是太好了,”他把脸转过来对着她,一面笑,一面说,“我没有想到你是招呼我的堂兄,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走过来。”
“啊,这没有什么。不必再提了。”桑德拉调皮地说,声调里带有一种软绵绵、甜蜜蜜的意味。她这会儿觉得,她第一次对他的印象绝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不过,这样搞错了,我反倒很高兴。”她接着说,语气很肯定,同时露出动人的微笑,“我看我宁可带你,不愿意带吉尔。我们相处不太好,他跟我。我们在哪儿见面,就在哪儿吵嘴。”她微微一笑,方才一时间的窘迫,这会儿已经完全过去了。她正以公主的姿态朝后面靠着,同时非常感兴趣地打量着克莱德端正的面貌。她心想,他那对眼睛多么温柔,充满着笑意。她心里还想,他是蓓拉和吉尔伯特的堂兄弟,看样子还得意呢。
“啊,这太糟啦。”他说,态度不很自然,并且想装得在她面前很有自信心,甚至精神抖擞,结果却装得很别扭,劲道也不够。
“啊,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我们不过偶然吵吵嘴就是了。”
她发现他在她面前很紧张、怕羞,说话也很窘,想到把他弄得这样迷迷糊糊、别别扭扭,觉得很得意。“你还在替你伯父办事吗?”
“啊,是的,”克莱德赶紧回答她,仿佛要不是替他伯父办事,她就会看不起他似的,“我现在负责一个部门。”
“啊,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你也知道,自从那一回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你呢。我看,你没有好多时间可以出来走动走动,是吧?”她很聪明地望着他,仿佛在说,“你的这些亲戚并不怎么注意你啊。”不过,她现在倒真是有些喜欢他了,就改了口气说:“我想你整整一个夏天都住在市内吧?”
“啊,是的,”克莱德很老实而讨人喜欢地说,“你也知道,我非得这样不可。工作把我拖住了。不,我在报上老是看见你的名字,还看到你参加赛马、网球赛的消息。六月里还看见你参加化装游行呢。我当然觉得你真美,几乎像一个天使。”
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爱慕、讨好的神色,使她相当心动。多惹人喜欢的年轻人,跟吉尔伯特多么不一样。她不过是偶然招呼他一下,他就显得那么神魂颠倒地迷恋着她。这就叫她替他有点儿难过,有那么一点点,因此也就对他和蔼了些。再说,要是吉尔伯特知道他的堂兄弟已经完完全全被她征服了,那他会怎么想啊?他一定会多么生气,他,这个明明把她看作傻瓜的人?要是有什么人把克莱德带一把,让他比他(吉尔伯特)所希望的还要更风头些,这样才能好好教训他一顿。这个想法非常中她的意。
不过,很遗憾,汽车已经开到佩顿太太家门口停下来了。对克莱德来说,对她来说,这一回巧遇好像就这样结束了。
“承你说得好,我不会忘记的。”当司机打开车门,克莱德下车的时候,她调皮地一笑。他下了车,为这次见面气派之大、意义之深,弄得神经很紧张。“啊,你就住在这里啊。你打算整整一冬都在莱科格斯吧?”
“啊,是的。我想一定是这样。至少我希望这样。”他说,充满着恋恋不舍的神情。他的眼睛也充分表达出他这个心思。
“好吧,也许下一次我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再跟你碰头吧。至少我这样希望。”
她点点头,把手指伸出来给他握握,嘴张得圆圆的,非常迷人地微微一笑。他已经心急得到了发傻的程度,说道:“啊,我也是这样。”
“再见!再见!”车开的时候她喊道。克莱德在后面望着这辆车,心想不知他还能不能像刚才那样亲近地再见到她。啊,他竟然又这样和她相遇了!而且,她跟第一次完全不一样。克莱德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回她对他根本没有注意。
他转过身来,朝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心里满怀希望,也有些渴望。
桑德拉呢,汽车向前驶去的时候,她心里想,为什么格里菲思这家人对他显然不怎么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