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八章

经过了一个失眠之夜,天亮了。罗伯塔啊,来捉他的那些人啊,等等吓人的噩梦,把他折磨得不堪。后来,他终于起身了,神经啊,眼睛啊,都在发痛。约莫一小时后,终于壮着胆子下了楼,他遇见前天送过他的汽车司机弗雷德里克正把几辆汽车中的一辆开出来。他就招呼他把阿尔巴尼和乌的加所有的报纸都找来。九点半左右,司机回来了。他就拿着这些报纸回到自己房里,把门一锁,把其中一份摊在面前,触目惊心的标题立刻映入眼帘:

神秘的女郎之死

尸体已于昨日在阿特隆达克斯湖发现

男友失踪

他马上全身紧张,脸色发白,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开始读下去。

纽约布里奇堡七月九日电——一个不知姓名的女郎的尸体于昨日午前不久,在大卑顿南端水面上被打捞起来。据悉这是一年轻人的妻子。这个青年于星期三早上在纽约草湖草湖旅馆登记时,把他与这位女郎登记为卡尔·格雷厄姆夫妇。随后,于星期四中午赴大卑顿,在大卑顿旅馆登记时,登记为克里福德·戈尔登夫妇。因翻船,并发现男帽一顶漂浮于月潭水面,遂动员用竹竿、钓竿进行打捞整整半日……但至昨晚七时为止,那个男子的尸体仍未找到。布里奇堡验尸官海特于下午二时被请至惨案出事地点。据他谈,该男子的尸体恐怕根本不会找到。已故女郎头部、面部,发现几处伤痕和擦伤的印迹。正在进行打捞时,有三个男人来到出事地点做证说,他们前晚在湖区以南的树林里曾遇见一个跟戈尔登或格雷厄姆相似的年轻人。鉴于上述事实,很多人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一起谋杀案,凶手在逃。

这位女郎留下一只棕色旅行皮箱、一顶帽子和一件上衣,皮箱寄存在大卑顿以东五英里的肯洛奇火车站票房内,帽子和上衣寄存在湖滨旅馆衣帽间;格雷厄姆或戈尔登,据说将自己的手提箱带到船上。

据大卑顿旅馆老板说,他们二人到达以后,即登记为阿尔巴尼的克里福德·戈尔登夫妇。他们在旅馆只停留片刻,戈尔登即到旅馆外面的码头上挑选了一只轻快的小船,然后提着自己的皮箱,跟那个姑娘一起乘船,向湖心划去。他们并未返回。昨晚,在名叫月潭的水面上发现那条船船底朝天。月潭是湖上极南端的一个小湾,也可以说与湖本身相连。此后不久,少妇的尸体即在那一带湖中被捞获。这一带湖上并无暗礁,加之面部伤痕显著,立即引起怀疑,认为这一女子可能曾横遭毒打。由于这一层,加上三人做证,而且在附近寻到那一男子的草帽,上面并没有商标或任何足以识别的凭证,验尸官海特坚决认为,如寻不到这一男子的尸体,他认定这是一起谋杀案。

据草湖与大卑顿两位旅馆老板以及旅客们、向导们说,戈尔登或格雷厄姆,年龄不超过二十四五岁,身材瘦高,黑头发,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八九英寸。他到达时,身穿淡灰色衣服,脚蹬黄褐色皮鞋,头戴草帽,手提一只棕色皮箱,上面缚着一柄雨伞,还有其他东西,可能是一根棍棒。

那个姑娘留在旅馆里的帽子是深褐色的,上衣是淡褐色的,她的衣服是深蓝色的。

现已通知附近所有火车站留意该戈尔登或格雷厄姆,倘若他仍活着,并企图逃跑,则将其追捕归案。溺水而死的姑娘的尸体,将运往本郡郡政府所在地布里奇堡,并在那里验尸。

在一片沉寂中,他坐在那里,默默地盘算。既然这显然是一件残暴的凶杀案,加之又是在附近发生的,这样一件新闻不是会引起轰动,使很多人——也许是所有的人——都要仔细端详所有来来去去的人,想发现报上所说那个模样的人吗?既然人家已经紧紧地盯在他后面了,那么,如果他亲自到大卑顿或是这里的警察局去,把到目前为止的全部情节,以及原来的计划、原因,原原本本如实招供,只是必须说明到最后,他实在并没有弄死她,是他回心转意了,并未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干,这样不是要好一些吗?可是,不。这样就会把他跟罗伯塔一向的关系全部揭发出来,给桑德拉和格里菲思家的人知道,而且现在还并没有绝对肯定他在这里一定会完蛋啊。而且,这次逃跑以后,在报上已经说明发现伤痕以后,现在还会相信他吗?这样一来,不是好像真是他弄死了她吗?即便他竭力说明他并没有,那也不行啊。

在所有见到过他的人中间,至少有几个人能根据报上所说的外貌特征把他认出来,这也不是不可能,即便他现在穿的不是灰色的衣服,戴的不是草帽。天啊!人家正在寻找他啊,也可以说是正在找与他外貌相像的克里福德·戈尔登或卡尔·格雷厄姆,为了要控告他杀了人!可是,如果他跟克里福德·戈尔登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那三个人又被找来了呢!他开始发抖了。而且还有更糟的事。他又想到一点,一个可怕的想法,真是啊,而且是在这么个时候,是第一次在他心里闪过,这些名字的缩写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在这以前,他从没有顾忌到这一层,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看出这是多大的致命伤。为什么他在以前一点也没有想到呢?为什么?为什么?啊,天啊!

桑德拉这时打来电话。有人告诉他是她打来的。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还不能不勉强抖擞精神,为了电话里说话的口气可以过得去。她的这个生了病的孩子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昨天晚上他突然生病了,这多么可怕。现在他真的没有什么了吗?他能不能参加这次旅行呢?这就好了?昨晚上整整一晚,她真是担心害怕,生怕他身体十分不舒服去不了啦。不过,他既然也去,那就什么都顺当了。亲爱的!小宝贝!她的小宝贝很爱她吗?她坚决相信这次旅行对他的身体会有好处。可是,亲爱的,从现在起,一直到中午,她得利用所有的空余时间做准备。不过,在一点钟或是一点半,大伙儿都会在卡西诺的码头集合。到那时,啊,天啊!嗬!到了那边才多带劲啊!他跟贝蒂娜、格兰特,以及从那里动身的其他一些人一起到那里去。到码头上以后,他可以转到斯图尔特的汽艇上来。他们当然可以玩得很痛快,玩的花样简直太多了,不过,她现在就得走了。再见!

像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她又飞走了。

可是,还得等三小时,他才能离开这里,并且躲开这个危险,免得碰到寻找克里福德·戈尔登或卡尔·格雷厄姆的人!不过,在动身以前,他可以从湖边上去,走进树林里去,不是吗?再不然,把手提箱整理好,就坐在下面,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人从大路那边沿那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过来,或是乘船渡过湖来。要是他望见有什么可疑的人,他就可以逃走,不是吗?到后来,他就这么办了,先到树林里,一面回头张望,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然后,再转回来,坐坐或是走走,不过老是不停地张望。(那是什么人?那是一只什么船?这船往哪里开?会不会是往这里开的?船上有什么人?万一是一名警官,一个侦探?那就逃跑,当然喽,要是来得及的话。)

可是,终于到了下午一点钟,克伦斯顿家的汽艇上坐着贝蒂娜、哈利、威南特和他本人,朝码头开过去。一到那边,所有参加野营的人都会齐了,还有用人。在东岸往北三十英里的小鱼湾,他们与巴谷特家、哈里特家和别的一些人家的汽车碰头了。在那里,他们就连同携带的东西、独木舟,一起被送到东面四十英里开外,与大卑顿同样荒凉,也几乎同样吸引人的熊湖去。

要是没有那件事如今落在他头上,这次旅行该多快乐啊。能紧贴在桑德拉身边那种特别的乐趣啊。她那对眼睛不断地示意说,她是多么爱他哩。而且,她是这样兴高采烈,只因为他正在她身边。可是,罗伯塔的尸体被打捞起来了!追捕克里福德·戈尔登——卡尔·格雷厄姆。他外貌通过电报传到各处,在各处报刊上登出来。这里的其他一些人——船上的、汽车上的,也许全都读到过了。只是因为跟他认识的缘故,因为他跟各方面的关系,跟桑德拉呀,格里菲思家呀,这才连想也没有想到他的外貌上去。可是,万一人家想到了呢!万一人家猜测起来呢!那多可怕啊!逃跑!被揭发出来!警察!首先会抛弃他的是这帮人,所有的人,也许除了桑德拉。甚至她也会。是啊,她也会,当然喽。她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多么恐怖的神色啊。

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全部人马在这个湖的西岸待下来。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草地平滑得跟特别保养的草皮一样。五个颜色不同的帐篷,全都围在一堆火的四周,就像一个印第安人的村落。厨子跟用人的帐篷离得远一些。还有五六只独木舟停泊在两岸碧绿的湖边,像一尾尾闪闪发光的鱼。然后围着露天的营火吃晚饭。巴谷特、哈里特、斯图尔特、格兰特,他们先给大家准备了一些伴舞的音乐,然后点起一盏很大的煤油灯,组织了一局扑克。其他一些人唱起下流的野营歌曲和大学里的流行校园歌曲。克莱德连一支歌也不懂,不过他还是尽量随声附和了一番。还有那一阵阵大笑。还有打赌:看谁先钓到鱼,先打到松鼠或是鹧鸪,在第一次竞赛中,谁划得最快。最后是郑重其事地计划,要在明天早上吃过早餐以后,把帐篷至少往东再移十英里。那里有一片理想的湖滩,离梅特西克旅馆才五英里,他们可以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吃喝、跳舞一番。

然后,夜晚,所有的人该都睡了,但见一片寂静,这野营的地方多美啊。那星星啊!那神秘、幽暗的湖水,随着微风吹起一阵阵涟漪;那些神秘、幽暗的松树在微风中低声细语;还有那些夜鸟和猫头鹰的叫声,在内心只是无限痛苦的克莱德听来,实在太难受了。这一切多美,多绮丽,如果……如果不是有一种恐怖,像一具骷髅似的轻手轻脚跟在他背后。他所害怕的,还不只是因为他怎样对待了罗伯塔,而是因为他害怕法律的权威,生怕法律把他看作杀人的凶手!接着是桑德拉,趁着别的人都已经睡了,或是躲到阴影里去了,她悄悄走出来,为了最后对他说些话,并且为了在星光下接吻。他还低声对她说,他是多么幸福,对她的爱情和忠诚多么感激。有一回,他几乎禁不住想问她,万一有什么事,表明他并没有她现在想象中那么好,她还能不能稍稍爱他一些,并不把他恨透,可是他终于克制住了,生怕在前一晚流露出恐惧的心理以后,说不定她会把他眼下的心境跟那次事件联系起来,或是跟那件正在腐蚀着他生命力的可怕的、毁灭性的秘密联系起来。

在这以后,他跟巴谷特、哈里特、格兰特一起,躺在那安放着四张帆布床的帐篷里,有好几小时不安地倾听着是否有悄悄的脚步声,这说不定……这说不定是……天啊,即便是在这里,谁能说得准这些脚步声意味着什么啊?法律!逮捕!被揭发!死!还有,晚上有两次从可怕的噩梦里醒过来,而且,觉得好像……并且生怕……他在睡梦中真的大声喊叫过。

在这以后,瑰丽的清晨终于又降临人间了,圆圆的、黄澄澄的太阳从湖面上升起来,在湖那边的山潭里有野鸭在游。等了一会儿,格兰特、斯图尔特、哈利他们衣服也没有穿整齐,带着枪,显出一副自以为打野禽本领很高的神气,傻里傻气地乘独木舟动身了;满心希望靠远距离射击打到几只野禽,结果却一无所得,别的一些人乐不可支。还有那些男男女女,穿了五光十色的游泳衣和海滨的绸衣服,轻手轻脚走出去,然后兴高采烈地扑到水里,高声喊叫,嘁嘁喳喳地谈论着种种的乐趣。然后九点钟吃早饭。在这以后,一队亮闪闪的独木舟沿着南岸往东划,又快乐,又好看。六弦琴啊,吉他啊,曼陀林啊,都弹奏起来了。大伙儿还高声唱着,闹着。

“亲爱的,今天怎么了?脸色阴沉。在这里跟这些乖乖的坏孩子一起玩,还不快乐吗?”

克莱德立刻觉察到,他得装得高高兴兴,一点心事都没有才行。

然后,在正午光景,哈利·巴谷特、格兰特和哈里特宣告说,那边,就在前面,就是他们心目中那一处理想的湖滩——羊角湾。是一处洲渚,最高处可以俯瞰全湖的风景。而且下游的岸上地方宽敞,可以容得下这队人马所有的帐篷和其他设备。然后,在这温暖可爱的星期天的整整一个下午,展开了照例的一套活动:吃中饭,游泳,跳舞,散步,打牌,弹琴,等等。还有,克莱德和桑德拉,跟其他成双成对的一样,悄悄溜开,桑德拉抱着一只曼陀林,远远地躲在帐篷东面一处隐蔽的山岩下面。在那里,他们可以躺在松树的树荫下,桑德拉躺在克莱德的臂弯里,谈着他们将来一定要干的事,尽管据她说,芬琪雷太太说,在这次克莱德特地到这里来玩过以后,决不许她的女儿像这次远游那样在社交场中跟他这样亲密来往了。他太穷,简直是格里菲思家不起眼的亲戚(桑德拉这样形容她母亲说话的神气,不过措辞多少含蓄些)。可是她接着说:“多滑稽,亲爱的!可是你别理她。我只是笑笑答应了,因为暂时我不想把她惹恼了。不过我倒是问过她,你现在既然这样受人欢迎,我怎能够在各处不遇见你呢。我亲爱的,长得这么好看。谁都这么想,连小伙子们也都是这么想。”

正是在这个时刻,在夏隆银色旅馆的游廊上,区检察官梅森、他的助手伯顿·伯利、验尸官海特、厄尔·纽柯布,还有那个厉害的警长斯拉克腆着肚子,紧皱眉头,可是这人平时在社交场合倒是很随和,还有第一、第二、第三助手——克劳特、西塞尔和斯温克,在一起商量用什么办法最行之有效、最有把握,可以马上逮住他。

“他已经到熊湖去了。我们必须在风声还一点没有传到他耳朵里以前追上去,张好网逮住他。”

他们这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勃雷和厄尔·纽柯布在夏隆一带到处打听,设法进一步搜集关于克莱德星期五到这里来,以及到克伦斯顿家去的种种情况。凡足以说明他行踪的人,尽量跟他们谈谈,并且发传票讯问他们。海特到三里湾去,担负性质相同的使命,去找“天鹅”号船长和那三个人。梅森和警长,以及他的助手乘坐一只特地雇的快速汽艇,按照目下已经查明的,最近才动身的野营队伍所走的路线,跟踪追去。要是路线没有找错,先到小鱼湾,然后从那里追到熊湖去。

星期一早上,正当羊角湾这帮人撤了营,移到东面十英里的隐蔽湖滩的时候,梅森、斯拉克和他的三名助手,赶到了前一天早上撤走的营地那里。在那里,警长跟梅森商量了一下,然后分作两路,乘坐从这一带仅有的几户居民那里征收的独木舟前去。梅森和第一助手克劳特沿南岸进发;斯拉克和第二助手西塞尔沿北岸进发;那个一心想抓住对方,用手铐铐起来的年轻的斯温克,这次装作一个孤独的年轻猎人或是林区居民,沿湖心径直往东进发,寻找足以说明踪迹的烟火或帐篷,看有什么人在湖边逛。他原有个伟大的梦想,要亲手把杀人的凶手逮住,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克莱德·格里菲思!可是由于梅森和斯拉克的命令,使他非常伤心。人家只要他这个最远的前哨,一旦发现什么迹象,为了不要打草惊蛇,只能即刻回头,在凶手大致听不到的一处地方,用他那支八响枪开一枪。谁离得最近,谁就回一枪,然后赶快朝他那个方向跑过去。可是,在任何情形之下,决不许他独自抓犯人,除非看见有外貌长得跟克莱德相像而可疑的人乘船或是步行,企图逃跑。

就在这时,克莱德和哈利·巴谷特、贝蒂娜、桑德拉一起乘一只独木舟,跟另外几只独木舟一起向东进发。克莱德还一面向后张望,心里在盘算万一有警官或是什么人已经到了夏隆,一路追他追到这里呢?万一他们知道他的名字,要调查清楚他的去向不是并不怎么困难吗?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啊。报上那段新闻不就是证明吗?为什么老是这么担心呢?尤其是在这次无限美妙的旅行当中,正当他跟桑德拉终于能够聚在一起了。而且,即便是在现在这么个时刻,沿湖边向东,一直延伸到湖那头那家旅馆那里,有一片没有什么人烟的树林,他不是可以溜进去,不再回来吗?不是他在星期六下午就偶然问过哈利·巴谷特和别的一些人,从湖的东头往南或是往东有没有路吗?不是他打听清楚那里是有路的吗?

星期一正午,他们终于到了隐蔽湖滩。这是安排这次旅行的人心目中第三处风景美丽的地方。到达以后,克莱德帮着把帐篷搭起来,姑娘们就在附近玩。

不过,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斯温克在羊角湾露过营的地方,发现了岸上烧过火以后留下的灰烬。他像一只觅食的野兽,非常急切、兴奋地走过来,察看了一下,跟着再朝前走,很快地朝前走。一小时后,梅森跟克劳特也巡查到了这一带,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因为要捕捉的猎物显然已经往前面去了。

不过,斯温克划得比较快,到四点钟,他就到了隐蔽湖滩。他发现远处湖上有五六个人,即刻掉过头来,朝反方向退回去,准备去发信号。往后倒退了两英里路以后,他就开了一枪,梅森和警长斯拉克就先后都开了一枪回答他。两路的人都听见了,就赶快向东划去。

在湖上的克莱德,在桑德拉身边,立刻听到枪声,非常担心。那第一枪多怪啊!接着有两枪,响声更远,可是好像是回答那第一枪的!然后,在这以后,寂静得多怪啊!这是什么?哈利·巴谷特还开玩笑说:“听听有人在禁猎期间打野禽,听见了吧?这是违法的,不是吗?”

“嘿,你们!”格兰特·克伦斯顿喊道,“下面那些鸭子是我的。别动它们。”

“要是人家瞄准起来跟你差不多,格兰特,那他们是伤害不了这些野鸭子的。”贝蒂娜说。

克莱德一面勉强想笑,一面朝枪声那个方向张望,仔细倾听,就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如今究竟是什么事催着他上岸,穿上衣服就跑?快!快!到自己帐篷里去!到树林里去,快!最后,他听从了这个指示,趁多数人没有注意,急匆匆走进自己的帐篷,换了一件朴素的蓝工作服,戴上一顶他还保留着的便帽,接着从帐篷后面溜进树林,直到所有的人都望不见、听不到,他好思量一下,打打主意。不过,他总是躲在较深的地方,直接看不见湖面,为了怕……为了怕……这几枪到底是什么意思,有谁能断定呢?

可是桑德拉啊!她在星期六、昨天和今天说的那些话啊。他能不弄清楚就这样离开她吗?他能吗?她的吻啊!她对未来所说的鼓舞人心的话啊!要是他不去,那她会怎么想,还有别的那些人?夏隆和其他地方的报纸一定会议论到他失踪这件事,一定会认定他就是克里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不是吗?

他又想到,这些恐惧可能是没有根据的,也许只是过路的猎人在湖上或是在这些树林里偶然打的枪。接着就踌躇了一阵,自己跟自己展开了辩论:到底是往前走呢,还是不往前走?可是,啊,这些高高的、像柱子一样的松树,使人感到真舒适啊,地上这些棕色的、像毯子一样的松针,又柔软,又寂静,一丛丛密密的矮树,下面可以躺人,躲在那里,一直到天黑。接着,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可是,他还是往回走了,心想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来过。(他不妨说是去散步,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

可是,就在这时,在帐篷以西至少两英里一处隐蔽的树丛中,梅森、斯拉克和其他几个人碰头商量了一下。商量的结果,就在克莱德先是犹豫踌躇,后来离帐篷较近一些的时候,梅森就由斯温克划着送到了营地。他问岸边那些人,这里有没有一个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他可否见见他。哈利·巴谷特离他最近,回答说:“啊,当然喽。他在附近什么地方。”斯图尔特·芬琪雷叫道:“喂,格里菲思!”可是没有人答应。

克莱德离得没有那么近,没有听到这些喊声。他正朝帐篷这边走回来,走得很慢,很小心。梅森认为他可能在附近什么地方,当然还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就决定等几分钟再说,一面告诉斯温克退到树林里去,要是碰巧遇见斯拉克或是别的什么人,就告诉他派一个人沿着湖边往东,另一个人往西,他自己和斯温克跟刚才那样坐船往东去,到湖那头的旅馆,这样,就可以在那里通知大家有一个嫌疑犯正在这一带。

克莱德已经走到帐篷以东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了。这时,还有一个什么声音低声对他说:跑吧,跑吧,不要再踌躇不决了!可是他还是踌躇不决,心里想着桑德拉,想着这美妙的人生!他应该就这么走掉吗?他又自己对自己说,他要是走开而并不留下来,他可能又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因为,万一这些枪声根本没有什么事,不过是猎人,不过是打猎的枪声,跟他这事毫不相关,可是却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断送了,那怎么办?可是,最后,他又回过头来,自己对自己说,也许最好暂时别回去,至少在很晚以前不要回去,在天黑以前别回去,看看这些奇怪的枪声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又默默地、迟疑地停下来,只听得夜鸟和林中的燕雀在叫。他还只是在张望。还只是慌乱地张望。

然后,突然,相距不过五十英尺,在他前面那条高高的、很长的林间小路上,走过来一个留小胡子、像是林区居民那一类型的人,迅速而沉着地走过来。那人瘦高,目光敏锐,戴一顶棕色呢帽,一件棕灰色的、已经磨旧了的宽松的衣服,穿在他瘦瘦的身子上,显得松松垮垮。接着,他一面走过来,一面突然喊起来,吓得克莱德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直僵僵地钉在原地。

“别动,先生!别动。你的名字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吧?”克莱德注意到这个陌生人锋利、审讯似的目光,而且这人已经拔出手枪,举了起来。他于是停下脚步。这人斩钉截铁的口吻和威风凛凛的神气使他冷彻骨髓。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给逮捕了吗?难道是执法的警官真的来逮捕他了吗?天啊!现在已经没有逃跑的希望了!为什么他没有往前走啊?啊,为什么不啊?他立刻又虚弱,又发抖。不过他不愿被发觉,正想回答说:“不是!”可是,因为另有一个比较实事求是的想法占了上风,他就回答说:“怎么了,是啊,是我的名字。”

“你跟西边露营的那些人是一起的,是吧?”

“是的,先生,是一起的。”

“好吧,格里菲思先生。对不起,不能不用手枪了。我奉命,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非把你抓起来不可。就这么一回事。我叫克劳特,尼古拉斯·克劳特。我是卡达拉基郡的副警长。我这里有逮捕你的命令。什么缘故,我想你也该知道;该准备老老实实跟我走,这你也该知道。”克劳特一面这么说,一面把那支沉甸甸的、凶狠的武器抓得比刚才更紧,并且坚决地、不容分辩地盯着克莱德。

“怎么了……怎么了……不……我不明白。”克莱德回答说,声音有气无力、含含糊糊,脸又苍白又瘦,“不过,如果您身上有逮捕我的命令,我当然跟您走。不过,怎么……怎么……我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也开始发抖了,“为……为什么您要逮捕我?”

“你不明白,嗳?星期三或是星期四,你没有刚巧在大卑顿、在草湖,嗳?”

“怎么了,没有,先生。我没有。”克莱德回答说,他这是撒谎。

“有个姑娘,据说是跟你在一起的,在那里淹死了,我看,是纽约卑尔兹的罗伯塔·奥尔登。这你刚好也一点都不知道啊。”

“怎么了,我的天啊,不!”克莱德回答说,很慌张,前言不搭后语。这个全然陌生的人竟然提到罗伯塔的真名字,还有她家里的地址,而且这么快,这可把他吓昏了。那么他们知道了!他们已经找到线索了。他的真名字,还有她的!天啊!“难道说是我杀了人吗。”他接着说,声音很低,像在咬耳朵。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她上星期四淹死了?当时你也没有跟她在一起?”克劳特先生冷冷地、审问似的、不相信地盯了他一眼。

“怎么了,当然没有。我没有。”克莱德回答说。他这时只想到一件事,就是他必须否认一切,一直到他想到或是知道该怎么办或是怎么说为止。

“而且,星期四晚上,十一点钟光景,你也没有在大卑顿到三里湾的路上碰到三个人?”

“怎么了,先生,没有。我当然没有。我告诉过您了,我不在那里。”

“好吧,格里菲思先生,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我该办的事,就是为谋杀罗伯塔·奥尔登的案子把你逮捕起来,克莱德·格里菲思。你是我的犯人了。”他取出一副钢质手铐,他这样做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只是显显他的职权和威风就是了。这一下弄得克莱德往后一缩,浑身发抖,就像挨了打似的。

“您用不着给我戴这个,先生,”他求情道,“我希望您别这样。我平生从没有戴过这个。我不用戴这个,跟您走就是了。”他恋恋不舍、满面愁容地望着那些树木,望着那些隐蔽的深处;他刚才该奔进去的啊。奔向安全。

“那么,好吧,”威严的克劳特回答说,“只要你老老实实跟我走。”他于是抓住克莱德的一只几乎麻痹了的胳膊。

“我能不能问您一件事?”克莱德非常害怕地低声问。他们这么往前走的时候,他一想到桑德拉和别的一些人,就觉得人家真是光芒万丈,不可限量,自己却太渺小了。桑德拉!桑德拉!作为一个被捕的杀人犯带回那里去!而且就在她和贝蒂娜的面前!啊,不!“您是要把我带回营地去吗?”

“是啊,先生,我现在就是要把你带到那里去。我这是奉命办事。区检察官和卡达拉基郡的警长这时候正在那边。”

“啊,我知道,我知道,”克莱德歇斯底里地求情道,事到如今,他那镇静的态度差不多全垮了,“不过,您能不能……您能不能……只要我听您的话,跟您走……那边都是我的朋友,知道吧,我不愿意……您能不能带我绕过营地?您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就带我到什么地方。我有一个特别的原因……我……我,啊,天啊,我希望您别在现在就把我带到那边去……行不行,克劳特先生?”

据克劳特看来,这个人仿佛还有些像个孩子,并且很软弱,长得清秀,看起来还有些天真,穿得很讲究,态度也规矩,根本不像他当初预料的那么野蛮、残暴、凶狠。说实在的,跟他(克劳特)一向敬重的那个阶层很相配。而且,这个年轻人也许有势力很大的社会关系,不是吗?他过去听到一些说法,表明这个年轻人一定属于莱科格斯最有声望的人家。因此,他就略略显得礼貌些,接着说:“好吧,小伙子,我也不想太难为你了,反正我也不是警长或是区检察官,就只是一个逮捕人的警官。下边另外还有人,他们能决定对你该怎么办,我们下去到他们那里,你可以自己问他们去。说不定他们也会认为不必把你带回到那边去。不过,你的衣服怎么办?衣服在那边,不是吗?”

“啊,是的,不过这没有什么,”克莱德心慌意乱地急忙回答说,“我随时可以取。要是可能的话,我就是不愿意现在回到那边去。”

“好吧,那么,走吧。”克劳特先生回答说。

这样,他们就一声不响地一起朝前走去。在这黄昏临近的时刻,那一棵棵大树使这条林间小道宛如教堂里肃穆的走道,他们朝前走去,仿佛敬神的人在寺院的殿堂里往前走;克莱德的眼睛慌乱而十分疲乏地端详着西边树木的缝隙里望得见的、略带青灰色的红光。

被控告犯了杀人罪!罗伯塔已经死了!而且,对他来说,桑德拉也死了!还有那格里菲思一家!还有他的伯父!还有他的母亲!还有营地上所有这些人!

啊,啊,天啊,刚才还有什么东西,且不管它是什么,那么坚决地要他走,为什么他那时候没有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