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三章 莫雷尔失势——威廉得宠

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莫雷尔的脾气简直令人难以容忍。跟所有的矿工一样,他也老喜欢吃药,更奇怪的是,他常常自己掏腰包买药吃。

“你得给我弄点儿硫酸盐酒剂,”他说。“我们在家里连一口都喝不上,你说怪不怪。”

于是莫雷尔太太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良药,硫酸盐甘香酒剂。他自己也做了一罐苦艾茶。他已在顶楼里挂了大捆大捆的干草药:苦艾、芸香、夏至草、接骨木花、欧芹、蜀葵、海索草、蒲公英、矢车菊等等。壁炉边的壶架上通常总放着一罐这种或那种煎汁,供他大喝一气。

“好极了!”他说,说时嘴咂得啪啪响,他喝过苦艾了。“好极了!”他劝孩子们尝一尝。

“比你们喝的茶和可可汁要好啊,”他发誓。但是孩子们无动于衷。

然而这一次,要治他那“要命的头痛”,什么药丸什么硫酸盐什么草药都不管用了。他得的是脑炎。自从他跟杰利去诺丁汉,在地上睡过,一直就不好。打那以后他一直酗酒,动不动发脾气。眼下,他病得很重,莫雷尔太太只好照料他。他是病情再糟不过的病人。且不说养家活口的人是他,不论如何,她可从来不希望他死。她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有一丝眷恋的。

邻居们对她很好:不时有人接孩子们过去吃饭,不时有人帮她干干楼下的家务活,有人替她带一天婴儿。但毕竟是一大拖累。邻居不能天天来帮忙。带婴儿,照料丈夫,打扫,做饭等等,样样都得她来干。她疲惫不堪,不过该她干的她都干了。

钱勉强够用。几个俱乐部每周给她十七先令,巴克和另一同事每到星期五把他们挖煤所挣的钱分给莫雷尔的妻子一份。邻居们做好肉汤,带上几个鸡蛋给她送去,东西不多,是给病人吃的。这些日子,要不是他们如此慷慨地帮助莫雷尔太太,她不背债是挺不过来的,一背债,她会被拖垮的。

数星期过去。未抱病愈之望的莫雷尔,竟然病情渐有好转。他的体质好,一旦好转便能迅速痊愈。不久,他已能下楼走走了。他妻子在他生病期间有点惯坏了他。现在他要她继续下去。他常常摸着头,嘴角向下一撇,假装头痛的样子。这可骗不了她。起初,她只暗自笑笑。后来,她就狠狠地责骂他。

“天啦,当丈夫的人,别老哭天抹泪。”

这话有点伤他的感情,但他仍继续装病。

“我就不会这么讨厌,像个小孩一样,”妻子突然说。

他很气愤,像小孩一样小声骂了一句。他被迫恢复常态,不哼哼唧唧了。

家里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莫雷尔太太对他多了份容忍,而他几乎像孩子似地依赖她,很是愉快。二人都不了解,她对他更容忍,是因为她对他的爱更少了。不论怎么说,直到如今,他依然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男人。她多少还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她的生活得依靠他。她对他的爱的减弱经过了许多许多阶段,但,确是在不断减弱。

现在,随着第三个孩子出世,她的自我不再跟他顶真,无可奈何,只不过像永不涨起的潮汐,远离着他。随之,她不想他。她对他敬而远之,不怎么觉得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境遇的一部分罢了,不怎么在意他做什么,可以听之任之。

接下来这一年,生活踌躇不前,怅怅惆惆,好似人到初老之年。他的妻子要抛弃他,虽不无遗憾然而毫不留情;抛弃他而把爱与生活转向孩子们。今后他或多或少成了可有可无的人。他跟许多男人一样,默认了,把位置让给孩子们。

在他养病期间,两人虽然已无感情可言,但也曾努力想把关系恢复到新婚头几个月的程度。孩子们上床睡了,她在做针线活——她所有的针线活都是用手工做的,做所有的衬衫和孩子们的衣服——他便留在家里读报给她听,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玩扔铁环游戏时扔铁环似的。她常常催他读快点,预先帮他提示下一句,他便恭恭顺顺地听她的。

两人相对无言时,那情景很是特别。有她飞针走线时发出的轻快的“咯咯”声;有他喷烟时的清晰的“噗噗”声,他向炉火里啐唾沫时铁栏发出的嗞嗞声而且热气直冒。她的心思转到了威廉身上。他已长成个大男孩了。他已是班上的尖子,老师说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小伙子。在她眼里,他是个男子汉,年轻,充满活力,使人世再次为她大放异彩。

莫雷尔坐在那里,很是孤独,无事可想,只隐约感到有些不安。他的心灵要盲目地去挨近她,却发现她已离去。他感到某种空虚,心灵中几乎空空如也。他心乱如麻,坐立不安。他很快就无法在这种气氛中过下去,而且他也影响到了妻子。每当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待上一会时,呼吸都会感到压抑。那时他便上床睡觉,她则安下心来独自待着,做做家务,想想心事,自有其乐。

与此同时,又一个婴儿降生,这是感情日渐疏远的父母在仅有的平静与温柔之时的结晶。新生的婴儿出世时,保罗已有一岁零五个月。他胖乎乎白皙皙的,文文静静,眼睛湛蓝,眉毛微蹙,颇为奇特。最小的孩子也是男孩,一头金发,逗人喜爱。她知道自己怀上这个孩子时,心中颇为懊丧,一则出于经济原因,二则因为她已不爱她的丈夫;倒不是因为这婴儿。

他们给婴儿取名亚瑟。他十分漂亮,一头金色鬈发;他从一开始就喜欢父亲。莫雷尔太太对此很高兴。他一听到这个矿工的脚步声就伸出两只小胳膊咿呀咿呀叫。

如果莫雷尔心情甚好,就会立即用热烈而温和的声音回答:

“怎么啦,我的小宝贝?我一会儿就来抱你。”

他一脱下工作服,莫雷尔太太就给宝宝围上个小兜兜,把宝宝递给宝宝的父亲。

“瞧宝宝那样儿!”她有时惊呼道,抱回宝宝,只见宝宝脸上全是父亲吻过摸过留下的黑印子。莫雷尔则乐得哈哈大笑。

“他成了个小矿工啦,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他大声说。

在她生活中这快乐的时刻,孩子们使父亲在她心中也占有一份。

在这期间,威廉又长大了,更壮,也更活泼好动;保罗却总那么弱那么静,个子更瘦长,像影子一样跟着母亲。他通常也还活泼,对什么都不乏兴趣,但有时情绪低落。母亲会看到这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沙发上哭。

“怎么啦?”她问道,得不到回答。

“怎么啦?”她一定要问明白,很不高兴。

“我不知道,”这孩子抽泣着说。

她便竭力对他讲道理,叫他不要这样,或逗他开心,但都是枉然。这简直要使她精神失常了。父亲,急急躁躁,便从椅子上纵身而起,嚷道:

“你要是还哭,我就打得他不哭为止。”

“你可不能这么干,”母亲平静地说。她带孩子到院子里,噗通一下把他放在小椅子上,说:“要哭就在这儿哭,小劫数!”

随后,大黄叶上有只蝴蝶引起他的注意,要不就是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情绪低落并不很常见,却在莫雷尔太太的心中产生一种前兆,她对待保罗也有别于她对待别的孩子。

一天早上她正朝河洼地的小巷张望,等卖酵母的小商,忽然听见有人叫她。是身着棕色丝绒衣的瘦小的安东尼太太。

“哎,莫雷尔太太,我得跟你说说你们家的威利〔1〕。”

“哦,是吗?”莫雷尔太太答道。“究竟是什么事?”

“有个孩子抓住另一个孩子,扯破了他的衣服就走,”安东尼太太说,“想显示一下本事。”

“你家的阿尔弗雷德跟我家的威廉年龄一般大啊,”莫雷尔太太说。

“这倒不假,可他也没有权利抓住一个孩子的衣领,把衣服撕破呀。”

“唔,”莫雷尔太太说,“我是不打孩子的,要打,也得先听听孩子怎么说。”

“狠狠打一顿兴许能叫他们变乖点,”安东尼太太反驳道。“撕破人家的衣领,是存心——”

“我肯定他不是存心的,”莫雷尔太太说。

“那你是说我撒谎啦!”安东尼太太嚷道。

莫雷尔太太转身走开,关上院子的门。她拿着装有酵母的杯子,手直发抖。

“我去告诉你们家当家的,”安东尼太太随之嚷道。

午饭时间,威廉吃完饭打算再出去——他已十一岁——母亲对他说:

“你干嘛要扯阿尔弗雷德的衣领?”

“我什么时候扯他的衣领啦?”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他妈说你扯了。”

“哦——昨天的事——本来就是破的。”

“但你一扯,就更破了。”

“哦,我用一个野果子连赢了十七个——他一个也没赢,就说:

‘亚当夏娃逮住我,

一起下河来比赛。

亚当夏娃淹死了,

是谁得救你猜猜?,

我说:‘啊,逮住你,我就一把拽住他,他气坏了,一把抢走我的野果子撒腿就跑。我就追,抓住他时,他一躲闪,衣领就撕破了。可是我拿回了我的野果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拴在一根绳子上的黑黑的老七叶果。这个老果子“撞赢”——撞破了拴在同样的几根绳上的另外十七个七叶果。所以,这孩子颇为他这个获全胜的老手得意。

“那么,”莫雷尔太太说,“你知道,你没有权利扯人家的衣领。”

“哎呀,我的好妈妈,”他回答说。“我不是故意要扯——是旧橡胶领,早就穿破。”

“下次,”他母亲说,“你要更小心些。要是你回来,我看见你的衣领被撕破了,我也不会高兴的。”

“我不管,好妈妈;反正我不是故意的。”

这孩子挨了训,怪可怜的。

“话不能这么说——算了,小心些就是了。”

威廉赶紧跑开,总算被宽免了,高兴不已。莫雷尔太太不愿跟邻居伤和气,打算向安东尼太太解释解释,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是那天晚上莫雷尔从矿上回来,一脸怒气。他站在厨房里四下张望,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威利在哪儿?”他问道。

“你找他干吗?”莫雷尔太太问他,她已猜到几分。

“等我找到他,我会让他知道的,”莫雷尔说着把下井用的水瓶砰的一声往厨柜上一放。

“我想,安东尼太太已逮着你,把阿尔弗雷德的衣领的事向你胡诌了一通,”莫雷尔太太讥诮地说。

“别管谁逮着我没逮着我,”莫雷尔说。“等我逮着他了,我要打得他骨头格格响。”

“全是瞎诌,”莫雷尔太太说,“你这么容易就站到喜欢说我们孩子坏话的泼妇一边啦。”

“我要教训教训他!”莫雷尔说。“不管是谁家的孩子,也不能像他那样由着性子拽拽扯扯。”

“拽拽扯扯!”莫雷尔太太也说了一遍。“阿尔弗雷德拿走了他的七叶星果,他追去,一不小心抓住了那孩子的衣领,因为那孩子老一躲一闪——安东尼家的人就是这样。”

“我知道!”莫雷尔恶狠狠地嚷道。

“还没告诉你,你就知道了,”他的妻子讥讽地回答说。

“不用你管,”莫雷尔大怒。“我自有分寸。”

“那可不一定,”莫雷尔太太说,“只怕是有人多嘴,弄得你要打自己的孩吧。”

“我知道,”莫雷尔又说了一遍。“我自有办法。”

他不再说话,坐下,一肚子火。突然间威廉跑了进来,说:

“我可以吃茶点了吗,妈妈?”

“有你吃的!”莫雷尔喝道。

“别咋呼,我说,”莫雷尔太太说;“别来那副可笑的样子。”

“等我收拾了他,他那副样子才来得可笑呢!”莫雷尔说,站起身来瞪着儿子。

在威廉这年龄,他个子就算高的了,但是他十分敏感,早已惊恐失色,看着父亲。

“出去!”莫雷尔太太命令儿子说。

威廉根本不敢动。莫雷尔突然握紧拳头,一弯身。

“我来让他‘出去’!”他发疯似地嚷道。

“什么!”莫雷尔太太大声说,愤怒不已,气喘吁吁。“你不能凭那个女人的一两句话就打他,你不能这样。”

“我不能?”莫雷尔嚷道。“我不能吗?”

他眼睛瞪着孩子冲过去。莫雷尔太太抢先一步站在父子二人之间,举起拳头。

“你敢!”她大声说。

“什么!”他嚷道,一时不知所措。“什么!”

她急忙转身冲着儿子。

“快到外面去!”她狂怒地命令他说。

孩子好似被她催眠了,突然转身跑了出去。莫雷尔冲到门口,但为时已晚。他转回来,怒气冲冲,连满是煤灰的脸都顿时变得苍白。但他的妻子在这时已经怒不可遏。

“只要你敢!”她厉声地说,声音洪亮。“只要你,老爷,敢碰一碰那孩子!那你就会后悔一辈子。”

他怕她了。他火冒三丈,也只好坐下。

等孩子们长大到她可以脱开身时,莫雷尔太太参加了妇女互助协会。这是个小小的妇女俱乐部,附属于批发合作社,每逢周一晚在贝斯特伍德“合作社”杂货店楼上长长的房间里聚会。妇女们要讨论合作社的好处以及其他社会问题。有时由莫雷尔太太读读报。孩子们见一向忙于家务的母亲坐在那儿洋洋洒洒而写,思索一番,查阅书本,接着又写起来,都觉得十分奇怪。每当此时,孩子们都对她怀有无比的尊敬。

不过,孩子们也喜欢这个互助协会。母亲只有去这个地方,孩子们才舍得——一则因为她喜欢这地方,二则因为孩子们从那里获得了快乐。有些做丈夫的怀有敌意,觉得自己的妻子未免太自主了,于是把协会叫做“嘁嘁喳喳”店——亦即闲话店。不错,基于协会的宗旨,妇女们可以观察观察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状况,从而找出不足。矿工们由此发现他们的老婆有了自己的新标准,这标准颇令人不安。况且,莫雷尔太太在周一晚上总能听到许多新闻,母亲回到家里时,孩子们都希望威廉在家,因为她把许多事都告诉威廉。

孩子十三岁时,她给他在“合作社”办公室找了个工作。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人很坦率,容貌粗犷,一对真诚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碧蓝眼睛。

“你干嘛让他去当个办公室的小打杂呀?”莫雷尔说。“只会把裤子磨破。挣不到几个钱。刚开始能挣多少?”

“刚开始挣多少,不打紧,”莫雷尔太太说。

“不打紧!让他跟我下矿井,少说一周也能挣个十先令。可你认定坐凳子把裤子磨破挣六先令也比跟我下井挣十先令要强,我知道。”

“他决不去矿井,”莫雷尔太太说,“这事算是到头了。”

“我下井挺好,他下井又怎么个不好。”

“你十二岁时你母亲送你到矿上干活,这不能成为我也把孩子送到矿上去的理由。”

“十二岁!还差一大截才到十二岁!”

“管它什么时候都一样,”莫雷尔太太说。

她很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他上了夜校,学会了速记,十六岁时,除一人之外,他已成为当地最好的速记员和簿记员。后来又在夜校教书。但他性子火暴,好在本性善良、个子高大,起到了保护他的作用。

凡是男人干的事——正道之事——威廉都行。他跑起来快得像阵风。十二岁那年赛跑就得头奖:一个玻璃墨水台,形状像个铁砧。它傲然挺立在厨柜上,给莫雷尔太太带来无尽的喜悦。孩子是为她才赛跑的。他手里捧着那个铁砧飞快跑回家,气还没喘过来就是一声“瞧啊,妈妈!”这是他献给她本人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像皇后似的接过它。

“多漂亮呀!”她惊叹道。

尔后,他很有志气。他把挣的钱都交给母亲。当他一周挣十四先令的时候,她给回他两先令,他又不喝酒,觉得自己可有钱啦。他跟贝斯特伍德的中产阶级市民交往。这小镇上地位最高者莫过于牧师,接着是银行经理,然后是医生,接着是商人,最后就是矿老板了。威廉开始结交药剂师、教师和商人的儿子。他在机械工会本部打台球。他还跳舞——不顾母亲的反对。贝斯特伍德的种种娱乐,从教堂街上的便宜舞会到运动比赛和台球,他无所不爱。

对保罗描述过的女人可谓林林总总,如花似玉,五光十色,而在威廉心中她们大多像采下的花一样,只能存活短短两周。

偶尔还有情人上门来追求她行踪不定的情郎。莫雷尔太太在门口就见到过一位陌生姑娘,她当即就发觉事情不妙。

“莫雷尔先生在家吗?”这姑娘问,带有恳求的意味。

“我丈夫在家,”莫雷尔太太回答说。

“我——我是问小莫雷尔先生,”姑娘挺费力地再说了一遍。

“哪一个?有好几个呢。”

这漂亮的姑娘一听这话,满脸绯红,结结巴巴。

“我——我认识莫雷尔先生——是在里普利,”她解释说。

“噢——在舞会上!”

“是的。”

“我儿子在舞会上认识的那些姑娘,我都不满意。而且,他不在家。”

他回到家来,很生母亲的气,因为她太厉害,把姑娘打发走了。他是漫不经心,却又神情热切,总是迈着大步走路,有时也皱着眉头,常常一时高兴便把帽子往后一推,戴在后脑勺上。这会儿他就是皱着眉头进家门的。他把帽子扔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他坚定的下巴,瞪着他母亲。她个子小,头发朝后梳着。她显得平静而有威信,却又亲切之至。她知道儿子在生气,她心中有些焦虑。

“昨天有位小姐来找过我,妈妈?”他问道。

“我不知道有位什么小姐。有个姑娘来过。”

“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因为我忘了,就这么简单。”

他有点发火了。

“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就像位小姐的?”

“我没有看她。”

“大大的棕色眼睛?”

“我没有看。去告诉你的那些姑娘,儿子,她们要追你就追呗,别上你妈这儿来找你。把我的话告诉这些——你在舞会上认识的厚颜无耻的轻浮丫头。”

“我肯定她是个好姑娘。”

“可我肯定她不是。”

口角就此结束。母子二人为跳舞之事大吵过一次。威廉说他要去赫克纳尔托卡德——被认为是个下等小镇——参加化装舞会时,怨艾达到了极点。他打算化装成苏格兰高地人。他的一个朋友有这样的衣服,他穿正合适,可以租用。服装送来,莫雷尔太太收下,态度冷淡,不愿开包。

“我的衣服送来啦?”威廉喊着。

“有个包在前屋。”

他赶紧跑进去,割断绳子。

“你想想,你儿子穿上这身衣服会是什么样啊!”他说,兴高采烈地把衣服拿给她看。

“你知道,我根本不愿想你穿它是什么样。”

舞会的当天晚上,他回家来换衣服,这时莫雷尔太太穿上大衣戴好帽子。

“你不打算待在这儿看看我吗,妈妈?”他问道。

“不了;我不想看,”她回答道。

她面色如土,满脸横秋。她担心儿子会跟他爸爸走上同一条路。他迟疑片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焦急。然后他一眼看见那顶有彩带的苏格兰高地帽子。他兴冲冲地把帽子拿起来,顿时便把她忘了。她转身走出去。

十九岁那年,他突然离开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到差事,一周可挣三十先令而不再是十八先令。加薪颇多。他的父母自豪不已。人人夸奖威廉。看来他要大展宏图了。莫雷尔太太希望靠他的扶助来帮帮她的两个小儿子。安妮现在在校学习,准备当老师。同样很聪明的保罗也很不错,正跟他的教父学法语和德语,他的教父就是那位牧师,他仍然是莫雷尔太太的朋友。挺娇惯,长得又漂亮的亚瑟,在公立小学上学,听说他要争取拿到去诺丁汉上中学的奖学金。

威廉在诺丁汉干新差事干了一年。他学习刻苦,人也沉稳些了。仿佛有什么事使他烦恼。他依然出外参加舞会和河畔聚会。他不喝酒。几个孩子都竭力主张戒酒。他在晚上很晚回家后还要再学习一番。母亲恳劝他保重身体,要么做这件事要么做那件事。

“你想跳舞就跳舞,儿子;你要上班又要消遣自娱还要学习,面面俱到是不行的。你不能这样;身体挺不住。做这就不做那——要消遣自娱就不要学拉丁文;不要同时都做。”

后来他在伦敦找到工作,一年有一百二十镑。可谓巨款了。他的母亲几乎说不上心中是喜是忧。

“他们要我星期一到莱姆街去,妈妈,”他一边看信一边喊道,目光炯炯。莫雷尔太太觉得心里一沉。他念信:“‘是否接受,请于周四前回复。您忠实的——’他们要用我,妈妈,一年一百二十镑,连要先见见我这话都没说。我能行的,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想一想,我,去伦敦啊!我一年给你二十镑,妈。我们要在钱堆里打滚啦。”

“是啊,我的儿子,”她悲戚地回答说。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为他获得成功而有的喜悦远不及她为他即将离家而产生的悲伤。随着他离家的日子临近,她也心如死灰。她是何等地爱他!不仅如此,她也曾对他抱有过何等的希望。她几乎是因他而活。她喜欢为他做事;她喜欢给他端茶,给他熨平衣领,他也以此自豪。有他为他的衣领自豪对她是一大乐事。当地没有洗衣店。所以她总是用她鼓鼓的小熨斗在衣领上熨压来熨压去,熨好,熨得发亮,全靠她用臂力压。现在她无法为他做这些了。现在他要离开了。她仿佛觉得他将要离开她的心。他离开她似乎并无依依不舍之情。她悲伤、痛苦,原因即在此。他几乎连人带心都走了。

离开前的几天——他刚好二十岁——他把他的情书都付之一炬。这些情书原本放在厨房碗柜上的文件夹里。他曾给母亲念过几封情书里的一些段落。有些信,她不怕费事,自己拿出来看过。大多过于琐碎。

到了星期六的上午,他说:

“来,使徒〔2〕,我们来好好地看看这些信,你会看到又有花又有鸟的。”

莫雷尔太太在星期五就把星期六的活干了,因为星期六是儿子在家的最后一天。她在给他做他爱吃的米糕让他带走。儿子完全没有意识到母亲有多痛苦。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第一封信。淡紫色的信笺,上面画有紫绿色的蓟花。威廉闻闻信笺。

“多香啊!你闻。”

他说着就把信伸到保罗的鼻子下。

“唷!”保罗说着,吸个不停。“你说这叫什么味啊?你闻,妈妈。”

他母亲纤巧的鼻子急忙闪避开信笺。

“她们的那些废话,我才不想闻呢,”她轻蔑地说。

“这女孩的爸爸,”威廉说,“富得像克利萨斯〔3〕。他有万贯家财。她管我叫拉法耶特,因为我懂法语。‘你会明白,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喜欢她原谅我。‘今天早上我跟母亲谈到你了,她非常愿意请你在星期天来我家喝茶,不过她还要得到爸爸的同意。我真希望他同意呀。我会让你知道这事是怎么产生的。不过,如果,你——”

“‘让你知道是怎么’什么?”莫雷尔太太打断问道。

“‘产生’——哦,是的!”

“‘产生’!”莫雷尔太太嘲讽地重复一遍。“我还以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呢!”〔4〕

威廉有点不自在,不再谈这姑娘的事,顺手把有蓟花的信角给了保罗。他继续念一些信的段落,有的逗乐了他的母亲,有的却使她伤心也使她为他担心。

“我的孩子,”她说,“她们都很精明。她们净给你灌迷魂汤,你就对她们服服帖帖,像只狗,人们挠挠它的头它就乖乖的了。”

“嗯,她们可没法永远挠下去,”他回答。“她们挠完了,我也就走了。”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脖子上套了条绳子,你想挣脱也挣脱不了啦,”她回答说。

“我不会的!我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比都不相上下,妈妈;她们用不着自以为是。”

“是你自以为是,”她平静地说。

不多一会,地上已是一堆烧卷了的黑纸灰,那一扎香喷喷的书信之所剩仅此而已;另外就是保罗从个个纸角撕下来的三四十个漂亮花签——有燕子、勿忘我和常春小枝。威廉前往伦敦开始新的生活。

本章注释

〔1〕 威廉的昵称。

〔2〕 耶稣有一使徒亦叫保罗,故而家人和朋友常唤保罗为“使徒”。

〔3〕 公元前6世纪Lydia王,大富豪。

〔4〕 应为“发生”。女孩信中用的是transpire;受过相当教育的英美人认为这说法欠通,应当用happ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