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开始下井了。丹萨尔亲自到灯房的登记处来登记上班的每个工人,同时吩咐灯房发给安全灯。他二话不说,完全按布告上说的,来一个登记一个。可是当他发现艾蒂安和卡特琳出现在小窗口前的时候,不由得一愣,脸涨得通红,开口想拒绝登记,后来只是表示了一下胜利,用讥笑的口吻说:哈哈!强中魁首也趴下了?还是公司走运,连蒙苏的胜利者也又来向它讨面包了!艾蒂安一声不响,领了安全灯,陪着卡特琳向竖井走去。
收煤处的大厅正是使卡特琳担惊受怕的地方。她生怕在这里遭到同伴们的恶言恶语。偏巧冤家路窄,刚一进门就碰见了夹在二十多个矿工中间等着下井的沙瓦尔。他气冲冲地向她走来,看到艾蒂安,又站住了。于是他故意耸了耸肩膀来嘲弄侮辱她,似乎在说:这太好了!有人占了他的热被窝,那有什么关系,这样更省事!那位先生喜欢拾破鞋,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他表示了这些蔑视侮辱之后,仍然产生了强烈的醋意,两眼直冒火。同伴们谁也不说话,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只是向新来的人斜了一眼,然后拿着灯直勾勾地望着竖井井口,神情沮丧,没有一点火气。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大厅里,他们穿着薄薄的粗布上衣,冻得直哆嗦。
罐笼终于停到刹栓上,有人喊他们上罐。卡特琳和艾蒂安挤上皮埃隆和另外两个挖煤工乘的一辆斗车。沙瓦尔在旁边一辆斗车里,他大声对老穆克说,管理处没借这个机会把那些毒害矿井的无赖清除出去,实在不应该。但是老马夫已恢复了他那吃苦认命的态度,不再为儿女们的死表示气愤,只作了一个手势回答他,表示不要再提这些了。
罐笼开动了,人们沉入黑暗。谁也不再说话。当罐笼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时,突然发生一阵可怕的磨擦,叮咚乱响,把人们震得你撞我、我撞你。
“他妈的,”艾蒂安骂道,“难道他们想把我们挤死吗?像这样倒霉的井壁,我们早晚也得死在井里!他们还说已经修理过了呢。”
然而,罐笼总算通过了障碍。现在,罐笼在瓢泼大雨之下降落着,工人们听到哗哗的水声很不放心。一定是井壁木板接缝处漏水的地方太多了。
皮埃隆已经上班好几天了,有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愿意表现出他的担心,因为这样会被人认为是对管理处的不满,于是他回答说:
“噢,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一定是他们没来得及把‘小口’堵好。”
像大雨一般的渗水在他们头顶上哗哗响着,他们降到最后一个罐笼站时,就好像处在悬河之下一般。但是,没有一个工头想到从安全井爬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能认为有抽水机就够了,今天夜里,木工就会去检查井壁的接缝的。在巷道里,为了重新安排工作,费了很大事。工程师决定所有的人在头五天里统统做一些最紧迫的加固工作,然后再回到各自的采掘面去干活。到处都有倒塌的危险。巷道损坏得十分严重,几百米长的巷道里的坑木都需要修理。于是,在井下组成了每十个人一组的工作队,每组由一个工头带领,分赴毁坏最严重的地方去工作。矿工们全部下完井以后,总共是三百二十二人,约占矿井全部开工时工人总数的一半。
沙瓦尔跟卡特琳和艾蒂安编在一个小组里,这并非出于偶然,他先是躲在同伴们身后,然后强要工头把他编到这一组。他们这一组负责清除约在三公里以外的北巷道头上塌下来的一堆土,土堆挡住了“十八寸”矿层的一个坑道。他们用镐和铁锹清除塌下来的矿岩,艾蒂安、沙瓦尔和另外五个人铲土装车,卡特琳和两个徒工把土推往绞车道。他们很少说话,工头一步不离地守在一边。但是推车女工的两个情人几乎动手打起来。旧情人一面骂骂咧咧地说他已经厌弃这个婊子了,一面仍缠住她不放,不怀好意地推挤她,因此新情人威胁他说,假使他不让她安逸的话,就非揍他不可。两个人怒目相视,人们不得不把他俩分开。
快八点钟的时候,丹萨尔来了,想看一看工作的情况。他好像很不痛快,向工头发了一通脾气:什么都没搞好,坑木需要全部更换,这叫什么活儿呀!
临走,他说回头还要跟工程师一起来。他从早晨就等着内格尔,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一个钟头又过去了。工头吩咐停止清除工作,要所有的人都去支撑坑顶。
就是推车女工和两个徒工也不再运土,他们得准备和搬运坑木。他们这一组在煤矿的尽里面,好像是在前哨阵地,跟任何工作面都没有联系。他们有好几次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隐隐的奔跑声,这使他们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好像说,坑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同伴们都朝井上跑去。可是,声音消失了,矿井陷于深深的寂静中,他们继续支坑木,锤子的声音震得人发昏。最后,他们又去清除和推土。
刚推了一趟,卡特琳就惊慌地回来说,绞车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喊了半天,没一个人答应,都跑光了。”十个人立刻慌了神,扔下工具就跑。一想到自己单独被丢在离罐笼站这么远的地方,留在矿井的最底层,他们简直疯狂了,他们只带上自己的安全灯,男人、孩子、推车女工,一个跟着一个迅速地奔跑,连工头本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呼喊着,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巷道的寂静中,越来越感到恐怖。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连一个人也碰不到?发生了什么意外,竟把同伴们全部卷走了?他们越不了解他们所感到的无名的危险,就越发恐怖。
最后,当他们跑近罐笼站时,一股急流挡住了去路,他们立刻蹚进没膝深的水里,再也跑不起来。他们艰难地蹚着水,心里想,哪怕耽误一分钟也会把命丢掉的。
“他妈的,井壁崩裂了,我原来就说我们非死在这里不可。”艾蒂安喊道。
皮埃隆从开始下井,看到从竖井上下来的洪水越来越大,就十分担心。
他和另外两个人往罐笼里推斗车的时候,一抬头,就浇了一脸水,耳朵里嗡嗡响着上面暴风雨的吼声。当他发现脚下十米深的积水坑已经涨满,水从木板下溢出,漫到铁板上时,更吓得浑身颤抖。这证明漏水太多,抽水机已经抽不完,他听到抽水机被堵塞发出的咯咯响声。他赶忙报告了丹萨尔,丹萨尔气得直骂,回答说必须等着工程师。丹萨尔后来又到井口来了两次,他除了气愤地耸耸肩膀以外,什么主意也没有。哼,水不停地涨,他有什么办法?
老穆克牵着去干苦役的“战斗”来了,这匹昏睡不醒的老马突然尥起蹶子来,它向竖井伸着脖子,拚命嘶叫,老穆克不得不用两只手拉住它。
“怎么回事,哲学家?有什么使你担心的?……啊,原来是下雨呀。来吧,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这匹牲口浑身的毛皮不住地颤动,老穆克使劲儿才把它拉到运煤巷道上。
几乎就在老穆克和“战斗”刚刚消失在一条巷道里的一刹那,空中嘎啦一声,紧接着是很长的一阵乒乒乓乓的坠落声。一块板壁从竖井的一百八十米的高处在井壁之间左碰右撞地掉落下来。皮埃隆和其他装罐工总算躲过了,橡木板只砸烂了一辆空斗车。与此同时,一大股水像决了堤一样倾泻下来。丹萨尔想要上去看看,但是话音未落,第二块壁板又落下来。面对着这场迫在眉睫的灾祸,他惊慌起来;他不再犹豫,吩咐立刻出井,并派工头去通知各个工作面的工人。
顿时出现了一场可怕的拥挤。一串串的工人从各个巷道飞奔而来,一窝蜂似地拥向罐笼。他们拥挤着,为了立刻上去,简直命都不要了。有几个人想从安全井上去,上了一段又退回来,喊叫说安全井已被堵死。这时,每当罐笼升上去一次,每个人就格外惶恐不安,大家担心地想,这一罐过去了,下一罐能过去吗?竖井里堵着这么多的障碍物。上面一定还在塌落,因为人们隐约听到一阵阵的破裂声,壁板在越来越大的洪水的轰鸣声中不断裂开、崩溃。有一个罐笼很快就被碰坏,不能用了,不能再在罐道上滑动,无疑罐道也断了。另一个罐笼也擦碰得非常厉害,甚至钢缆都要拽断了。但是还有一百多人没上去,他们气喘吁吁地你拖住我,我拉住你,弄得头破血流,泡在水里。有两个人被掉下来的木板砸死了。第三个人抓住了罐笼,但上了五十米就跌下来,掉进积水坑里不见了。
这时候,丹萨尔在竭力维持秩序。他拿着一把尖镐,威胁说谁要是不服从命令,就把谁的脑袋砸开,他让人们排成一行,喊着要装罐工把同伴们都送上去以后自己再上去。但是人们不听他的,他阻止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胆小的皮埃隆,不准他最先上去,每上升一罐,他都得一耳光把他打开。但是他自己也吓得牙齿打战,再有一分钟他就要被埋在里面了,因为上面完全崩裂了,恰似江河决了堤,壁板像毁灭性的暴雨往下倾泻。丹萨尔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还有一些工人正朝这里跑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跳进一辆斗车,叫皮埃隆也跟着跳上去。罐笼上升了。
就在这时候,艾蒂安和沙瓦尔那一组人跑到了罐笼站。他们看见罐笼上去了,然后急忙跑过来,但井壁最后一次塌落下来,不得不马上又退回去。竖井堵死了,罐笼再也下不来了。卡特琳呜咽着,沙瓦尔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他们一共有二十多人,难道这些可恶的工头就这样把他们丢在里面?老穆克不慌不忙地把“战斗”牵回来,他仍然拉着辔头,马和老人看见洪水迅速上涨,都吓呆了。水已没到大腿。艾蒂安咬着牙一句话不说,用两臂把卡特琳托起来。二十个人仰面吼叫,痴痴望着竖井,这个塌落后的窟窿泻下一道江河,他们再也不能从那里得到什么援救了。
丹萨尔到了井上,刚一走出罐笼,就看到内格尔跑来。也是该着,埃纳博太太那天早晨一起来就把他留下,要他看看物品样本,好选购定礼。现在已经十点钟了。
“喂!出了什么事?”内格尔老远就喊道。“矿井完蛋了,”总工头回答。丹萨尔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发生不幸的经过,工程师不相信地耸着肩膀,不至于吧,井壁怎么会这样就坏了呢?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需要去看一看。“井底下没有丢下人吧?”丹萨尔慌乱起来。是的,里面一个人也没丢下,至少他希望是这样。但是,也可能有没来得及赶上的工人。“狗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上来了?怎么能把自己的人丢下不管!”他马上命令查点安全灯。早晨一共发出去三百二十二盏安全灯,现在只收回了二百五十五盏,有几个工人承认他们在慌乱的拥挤中把灯丢在了下面。他们设法点了一次名,但是不可能得出确切的数目,因为有一些矿工跑开了,另一些听不到叫他们的名字,因此究竟缺多少同伴,其说不一,可能有二十个,也许是四十个。不过工程师认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井底下有人。他俯身在井口上,从哗哗的水声中隐约地分辨出有人在塌落的壁板下面喊叫。
内格尔首先要作的,是派人去找埃纳博先生,并且想把矿封锁起来。但是已经太晚了,矿工们像被井壁崩裂的声音追赶似地跑回二四○矿工村,他们吓坏了很多人家,一群一群的女人、老人和小孩子连哭带叫地从矿工村奔来。必须把他们挡回去,工头们排成一排,负责拦挡他们,不然他们会碍事。很多上来的工人仍然呆呆地留在那里,连衣服也忘了换,吓得好像被钉在那个令人恐怖的、差一点把他们埋在里边的黑洞前面。女人们一窝蜂似地把他们围起来,央求他们,询问他们,向他们打听。这一个在里面吗?有那一个吗?还是有另外一个?他们不知道,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浑身打着冷战,作着激烈的手势,好像要把仍然留在眼前的可怕的幻影赶走。人群迅速地增加着,大路上哭声四起。这时候,在矸子堆上,在长命老避风的小屋里,席地坐着一个人——苏瓦林,他还没有走开,在那里观望。
“说出都有谁呀?说出都有谁呀?”女人们哽咽地喊道。内格尔露了一下面,他只说了这样几句话:“我们一知道姓名马上就发表。并不是没有一点希望了,所有的人都要救出来……我亲自下去。”
于是,人群满腹愁肠地默默等着。的确,工程师正沉着勇敢地准备下井。他命令摘掉罐笼,在钢缆头上系上一个吊桶,为了怕安全灯被水浇灭,又指示在桶下另外系上一盏,用桶挡着,以免浇灭。
面色苍白难看的工头们,颤抖着帮助做这些准备工作。“你跟我下去,丹萨尔,”内格尔很干脆地说。后来,当他看到谁也没有勇气下井,总工头吓得迷迷糊糊,站立不稳时,便轻蔑地一下子把他推开,说:“算了吧,有你们反而添麻烦……我自己下去更好。”他立刻坐进在钢缆上摇摇晃晃的吊桶里,一只手拿着安全灯,另一只手抓紧信号绳,亲自向开机器的发出命令。“慢慢下!”
机器开动了,卷轴转动起来,内格尔消逝在不断传出遇难者的叫喊声的黑洞里。
井壁上部没有任何变动,内格尔看到井壁十分完好。他在竖井里来回摇摆转动,用灯照着井壁。壁板的接缝处漏水并不太厉害,他的安全灯没受到任何威胁。但当他到达三百米以下的井壁时,完全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手里的灯熄灭了,喷出的水灌满了吊桶。于是,他只有借着在黑暗中向下溜去的他身下的那盏灯进行察看。尽管他敢于大胆冒险,看到这样可怕的灾祸,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面色变得苍白。井壁只剩下几块木板,其余的连同框架一起塌落下去了,壁板后面出现了许多大窟窿,像面粉一样细的黄沙大量地流着,同时瀑布般的洪水从那个波涛汹涌、覆舟沉船的无人知晓的地下海里倾泻出来,好像打开闸门似的。他还在往下降,被这些越来越大的空洞包围着,他感到迷惘,在喷泉的猛烈冲击下,他头昏眼花,已经什么也看不清,安全灯像个小红星星向下溜着,他好像在远远的一大片活动的黑影中看到毁灭的城市的大街和十字路口。在这里,人已经无能为力,他只剩下一个希望,那就是设法救出遇难的工人们。他越往下降,喊叫声听得越清楚。但是他遇到了无法通过的障碍,不得不停下来。折断的罐道的厚木板,副井的崩裂的隔板,以及被带落的抽水机的引水管,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堵住了竖井。正当他怀着沉重心情作较长时间的观察时,喊叫声突然停止了。无疑,水涨得太快,遇难的人们逃到巷道里去了,要么就是大水把他们淹没了。
内格尔没有办法,只好拉信号绳,要人把他提上去。接着他又命令停下。他想了解一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这太突然了,使他感到诧异,他检查了几块还没有掉下去的木板。他远远地看到木板上有锯痕和凿孔,吃了一惊。他的灯快要浇灭了,他用手指摸着木板,十分清楚地辨别出锯条和手摇钻的痕迹,这是一件有计划的卑劣的破坏勾当。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制造的灾祸,他惊呆了。突然这几块木板咔嚓一声,连同框架一起掉落下去了,这是最后的坠落,几乎连他也带下去。他吓破了胆,一想到制造这一事件的人,他就毛骨悚然,一种对凶险的迷信恐惧,使他浑身发凉,好像制造这件事的那个人仍留在这里,躲在黑暗中;从这个人干出的弥天大罪来看,这是个凶恶可怕的人。他喊叫起来,一只手疯狂地拉动信号绳;这正是时候,因为他看到在一百米以上的地方,井壁也开始活动了,壁板的接缝处正在崩裂,浸油麻刀在脱落,水像小河般地涌出。现在看来,竖井的壁板将完全脱落,最后整个坍塌,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
埃纳博先生正在井上不安地等待着内格尔。
“喂,怎么回事?”他问道。
但是工程师的嗓子哽住了,一句话没说,他几乎要昏倒了。
“这是不可能的,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你检查过吗?”
内格尔带着不放心的目光点了一下头。他不愿当着在一边听着的几个工头们讲这件事,他把叔父拉到十米以外,仍然觉得不够远,又往后退了一些,然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附在耳边把这桩阴谋破坏说了出来:壁板上钻得到处是洞,并用锯锯过,矿井的咽喉已被割断,它眼看就要断气了。经理的面色变得灰白,在这样可怕的巨大损失和灾祸前面,他本能地感到需要保持沉静,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在蒙苏的一万名工人面前显出战栗惶恐的样子,是没有好处的,这以后就会看出来。他们俩继续耳语着,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自己悬在半空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下到井里干出这样骇人听闻的勾当,使他们感到可怕。他们甚至不能理解这种疯狂大胆的破坏行为。事情虽然清楚地摆在面前,可是他们仍然不肯相信,如同人们不相信犯人从离地面三十米高的窗口跳出去越狱的有名故事一样。
埃纳博先生重又回到工头们面前,他的脸一阵抽搐扭歪了。他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命令大家马上离开矿井。这简直是送葬的景象,人们默默地离开,不住地回头看那些巨大的、空空的、还未倒下的建筑,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救它了。
经理和工程师最后从收煤处走下来,人群一再向他们喊着:
“说出姓名来,说出姓名来!把姓名告诉我们!”
这时,马赫老婆也在女人们中间。她一听说这件事,想起了夜里的动静,女儿无疑是和艾蒂安一块儿走的,他们一定是在井底下,于是,她嚷叫说:这可好极了,这些没有良心的胆小鬼,活该死在里面。随后她也跟着跑来,站在最前面,痛苦地颤抖着。她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听见人们提到的名字,她更清楚了,再也不怀疑。是的,没错,卡特琳在里面,艾蒂安也在里面,有一个同伴看到过他们。至于别的人,说法很不一致。不,没有这一个,有那一个;也许有沙瓦尔,可是一个徒工却发誓说,沙瓦尔跟他一起上来了。勒瓦克老婆和皮埃隆老婆,虽然自己家里没有人遇难,却也和别人一样哭叫得那么厉害。头一批上来的扎查里,虽然平素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这次也抱着老婆和母亲哭起来,然后站在母亲旁边跟她一起颤抖着,对于妹妹的下落,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莫大关切,由于头头们没有正式证实,他不肯相信妹妹也在里面。
“说出姓名来,说出姓名来,请你们把姓名告诉我们!”
内格尔已经身心交瘁,大声对监工们说:
“叫他们住嘴!简直把人烦死了。姓名,我们不知道。”
两个小时过去了。刚一发生这场恐怖时,谁也没想到雷吉亚的那个旧矿井。就在埃纳博先生声明要设法从雷吉亚矿井救人的时候,人们传说,刚刚有五个工人从废弃的旧安全道攀着腐朽的梯子从大水里逃出来了。其中有人提到老穆克为名字,引起了一阵惊异,因为谁也认为老穆克在井下。逃出来的五个工人的叙述,使人们哭得更厉害了。他们说,另外十五个同伴没能跟他们一起上来,他们迷了路,被坍塌的东西堵在里面,不可能去救他们了,因为雷吉亚矿井里面的水已经有十米深。人们知道了每个人的名字,于是立刻响起了一阵像遭到屠杀似的号哭。
“快让他们住口!”内格尔气愤地又嚷道。“叫他们躲远一点!对,对,到一百米以外去!这里有危险,叫他们躲开,叫他们躲开。”
人们不得不和这些穷人推搡起来,他们心里揣摩着会有别的不幸,认为把他们赶走准是为了把死人藏起来。工头们只好向他们解释,说竖井里的水很快就会使矿塌陷下去的。这一说把他们吓呆了,终于被迫一步步地后退,但是,还必须增加人拦住他们,他们像有人牵着似的,总是不由自主地又走回来。一千来人在大路上拥挤着,人们从各个矿工村,甚至有的从蒙苏向这里跑来。矸子堆上的那个人,那个长着满头金发和女人面孔的男人,抽着纸烟消磨时间,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矿井。
这时,人们开始等候消息。已经中午了,谁也没有吃饭,谁也不肯离去。在雾气蒙蒙的灰暗色的天空中,彤云慢慢飘过。人群的活动,引得拉赛纳的一条大狗在篱笆后面不住地狂吠。人们逐渐散到附近的田地里,在一百米以外围成一个圈,把矗立在宽阔空地中央的矿井包围起来。那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好像一片荒野。门窗敞着,显出被遗弃的景象,一只被丢下的红猫,嗅出这种寂寥的可怕,从一个台阶上跳下去不见了。蒸汽锅炉无疑刚刚熄灭,高高的砖砌大烟筒在阴云之下还冒着一缕轻烟,井楼上的滑车被风吹得吱吱响,发出刺耳的号叫,这是将要死亡的巨大建筑发出的唯一悲鸣。
两点钟了,还没有任何动静,埃纳博先生、内格尔,以及闻讯赶来的其他工程师,在人群之前形成一个穿大衣戴礼帽的集团;他们也没有离去,两腿累得生疼,被这样一个灾难弄得束手无策而感到万分焦急和沮丧,只是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好像守在一个临死的人的床前。一定是上井壁坍落下去了,人们听到剧烈的轰响,这是向深渊断续沉落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沉寂。矿井的创伤又扩大了,从下面开始的坍塌,慢慢发展到上面来,已经接近地面。内格尔心焦得再也沉不住气,他想过去看一看,立刻独身向那个空无一人的可怕地方走去,这时一个人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肩膀。有什么用呢?你什么也阻挡不了。然而,有个老矿工,趁别人没注意溜进更衣室,随后又平安无事地走出来,他是去找自己的木屐的。
三点钟敲过了,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一阵倾盆大雨,把人们浇得精湿,但他们没有离开一步。拉赛纳的大狗又狂吠起来,到三点二十分,地面才发生了第一次震动。沃勒矿井震得直抖,但它很坚固,仍然稳立着。紧接着又发生了第二次震动,吓得人们大叫起来。涂柏油的选煤棚,摇晃了两下坍倒了,发出可怕的破裂声,在巨大的压力下,木架子七折八断,相互磨撞,闪烁着火花。而后,大地就不停地震动起来,震动一个接着一个,地下在塌陷,发出火山爆发的隆隆声。远处的狗已不再狂吠,它哀声哀气地呜呜着,好像是报告它已感觉到地震的来临。女人、孩子,所有在那里观望的人,每当被震动得一跳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不到十分钟,井楼的石板顶就坍下去了,收煤处和机器房裂成两半。然后,声音平息,塌陷停止了,又是一阵新的沉寂。
这样过了一个钟头,沃勒矿井好像遭到一支野蛮军队的炮轰一样,完全毁坏了。人们不再喊叫,往后退的人群围成一个更大的圆圈呆呆地望着。在选煤棚的一堆木头下,人们可以分辨出砸烂的翻车器和弯曲断裂的煤筛。不过,残骸堆积最多的还是收煤处,那里好像下过一场砖头雨,一堵堵的墙塌成碎砖砾。支着滑轮的铁架扭弯了,有一半陷进矿井;一个罐笼在那里吊着,被扯断的一根钢缆还在摆动,另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破烂斗车、铁板和梯子。出乎意料地,灯房一点没有损坏,左边露出一排排明亮的小安全灯。机器房破了一个大洞,可以看到里面的机器依旧稳稳地坐在机座上,铜零件闪闪发光,钢制的粗大支架好像不可摧毁的筋骨,巨大的曲柄弯曲着露在外面,好像一个精力饱满的静卧着的巨人的强健膝盖。
刚过了这段间歇,埃纳博先生又感到有了希望。地震大概结束了,又有了挽救机器和残存建筑的可能。但是,他仍然不许人们靠近,他想再等半个小时。这种等待使人难于忍受,希望使人们更加急躁,每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天边一片阴云越来越大,加速了黄昏的到来,凄怆的暮色笼罩了这片陆上风暴的残骸。七个钟头以来,人们就饿着肚子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当工程师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的时候,地面突然发生了一阵极其强烈的震颤,又把他们吓了回来。地下响起一阵可怕的排炮的爆炸声,地面上残存的一些建筑也倒塌了。一个漩涡先把选煤棚和收煤处的废墟吞没了,接着锅炉房也崩得无影无踪了。接着,抽水机在那里呼呼喘气的那个方水塔,也像被子弹击中的人一样,栽倒在地。这时,人们看到一件惊人的事情:被撕得七零八碎的机器在作垂死挣扎,它活动起来,伸直它的曲柄——它那巨人的膝盖,好像要站起来,最后还是断了气,变成碎块,被吞噬了。只有那个三十米高的大烟囱依旧站立着,摇摇晃晃,好像暴风雨中的船桅杆。人们原以为它会倒下摔碎,化为齑粉,可是突然间它整个沉下去,被大地吞没了,像一支巨大的蜡烛熔化了,什么也没剩,连顶尖上的避雷针也没有留下。完了,这个蹲在凹地上吞食人肉的恶兽,再也不能又粗又长地喘气了。整个沃勒矿井彻底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人群呼喊着四下奔逃。女人们捂着眼睛跑了,恐怖像风扫落叶似地把男人们也吹跑了。人们本来不想喊叫,然而在这个陷下去的可怕的大黑洞前面,他们却扬着胳膊,扯开嗓子喊着。这个熄灭的火山口,深达十五米,从大路伸展到运河,至少有四十米宽。整个贮煤场:巨大的台架、天桥和铁轨,一列斗车、三节火车皮也跟着楼房一起陷进去,还不算像干草一样被吞掉一大片锯好的备用坑木。在底下,只能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铁和砖头灰屑,在这场天塌地陷的灾难中堆积混合到一起的污秽龌龊的垃圾。洞口越来越大,裂缝从边上穿过田地伸向很远的地方,有一道裂缝竟达到了拉赛纳的酒馆,酒馆的门面也裂开了。矿工村是不是也要遭到这种灾难呢?在这个可怕的日子将结束的时候,在那块好像要压碎世界的乌云之下,逃到哪里去藏身呢?
内格尔痛苦地叹息了一声,退回来的埃纳博先生哭了起来。灾难还不算完,运河的一道河堤又决了口,滚滚的河水一下子流进一个裂开的地缝里,像一道瀑布泻入深谷似地不见了。煤矿喝着运河的水,现在,大水已经淹没了所有的巷道,而且要长久地淹下去。火山口很快便涨满了水,不久前这里还是沃勒矿井,现在变成了一片汪洋,就像上天震怒,把一些该罚的城市统统淹没在水下所形成的湖一样。周围是一片恐怖的寂静,只听到河水流入地心的轰鸣声。
这时候,苏瓦林才在震动着的矸子堆上站起来,他认出了马赫老婆和扎查里,正面对着崩溃的矿井呜呜地痛哭。塌陷的矿井,沉重地压在井底下那些奄奄一息的遇难者的头上。在变得漆黑的夜色中,苏瓦林扔掉最后一个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他要到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他带着他那平静的态度走向毁灭,走向所有埋藏着炸药的地方,去毁掉城市和人类。毫无疑问,当垂死的资产阶级每前进一步,听到在它脚下的道路被炸的时候,那就是他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