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面意见这么对立,加上谁也没有应付这种局面的真本领,自然只能引起更大的困难,甚至最后引起绝大的灾难,除非运气好。可是运气并不好,加上罗伯塔老是在厂里露面,他心头就怎么也甩不掉这件事。只要能劝她离开这里,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生活和工作,不至于老是跟她照面,那他也许能比较冷静地思考一下。就不说别的吧,单凭她在厂里出现,就等于她在不断地催问他怎么办,这样,他要思考也思考不成了。事实是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了,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了,这样尽管他理该想到她,现在也不成了。他太迷恋桑德拉,一门心思想着她,弄得他晕头转向。
即便是在这严重的关头,他还是一心想着关于桑德拉的迷人的美梦。关于罗伯塔方面阴暗的局面,只是偶然像一阵乌云掠过,遮住了另一个美梦。除了因为跟罗伯塔藕断丝连的关系临时发生一些急迫的情况以外,他总是充分利用各方面兜得转的关系,每晚都不放松。到了这时候,叫他志得意满的,往往是哈里特家请吃晚饭,或是泰勒家请吃晚饭,或是在芬琪雷家或是克伦斯顿家有什么聚会;不是他陪桑德拉在一起,就是因为有希望能遇见她而心里非常激动。如今她对他也不再像早先对他还存着好奇心的时候那么故意装模作样了,往往光明正大地来找他,或是找什么机会能在社交场中遇到他。自然,这些往来总是跟大伙儿聚会时在一起的,在比较保守的长一辈人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因为,对社交方面特别精明敏锐的芬琪雷太太,起初对她女儿和别的一些人待克莱德太殷勤,觉得有些疑惑。可是,她也注意到各方面邀请他的人逐渐多起来:不只在她自己家里是这样,在别的地方,在所有各处,也都是这样。因此,到后来,也以为他的社会地位一定比她当初听说的要牢靠得多。再后来,她也跟她儿子,甚至跟桑德拉打听起他来了。不过,她在桑德拉那里听到的,总只是那些含含糊糊的话,说什么他是吉尔·格里菲思和蓓拉·格里菲思的堂弟兄,现在什么人都跟他来往,因为他跟人那么合得来,尽管他没有什么钱。据她看起来,她跟斯图尔特没有什么理由不跟人家一样招待他。这样,她母亲也就暂时不去多管了,不过叮嘱女儿千万别太亲近。桑德拉也明白母亲的话有些道理,不过,如今她已经给克莱德吸引到这么一个程度,只好欺骗母亲一下,至少要想尽办法,尽量偷偷跟克莱德来往。而且,情形已经到了这么一个程度,凡是知道克莱德和桑德拉之间的亲密关系的人,认为他们中间的默契已经热烈到那么个程度,要是芬琪雷夫妇知道的话,准会吓一大跳。因为,不只是克莱德过去、现在一直对她有种种梦想,而且,在桑德拉方面,对他的种种念头和相思把她整个儿支配住了,这种情形可以说快接近那吞没一切的茫茫爱海的边缘了。事实也真是这样,除了没有人在场的时候,握手啊,接吻啊,脉脉含情啊,等等以外,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朦朦胧胧,而愈来愈强烈的幻想,尽管他们俩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在这些幻想中总还是把对方算进去的。
也许到了夏天(而且夏天快到了),他会跟她在十二号湖上乘一只独木舟,岸上密密的树影笼罩在银色的波纹上,微风把水面吹起阵阵涟漪,他划桨,她待在一旁,用关于未来的种种暗示折磨他;或是在他们家别墅附近,就在克伦斯顿家或是芬特家别墅以南以及以西的那条林中小径上,路上长满湿漉漉的青草,映着斑斑阳光,他们可以在六月天或七月天,骑马缓缓走去,去看西面七英里左右、外号叫作灵感湾的奇妙的景致;或是到夏隆乡下集市去,在那里她全身吉卜赛女郎的打扮(这真是多么浪漫啊),就由她来照管一个货摊。再不然,就凭她一向骑马骑得最漂亮,表演一下她骑马的技术,到下午喝喝茶、跳跳舞,到了月夜,她四肢乏力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用眉目传情来代替说话。
现实世界的压力一点也不会有。她父母的专断、可能在将来提出的种种束缚与反对的表示也一点不会有。有的只是爱情,只是夏天的风光,只是牧歌式幸福的进军,最后走向稳稳的、毫无阻挠的结合,把他永永远远交给了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对罗伯塔说来,已经又是漫长的、惨淡的、怕死人的两个月过去了。当初想定了的那一步,她一直还没有走。这一步要是走的话,那克莱德就一定会身败名裂。因为,虽然她也深知道,克莱德除了盘算有什么路子可以逃脱责任以外,实在并不真心想跟她结婚,可是,她也像克莱德一样,只是一味在拖,不敢有什么行动。在上回以后的几次谈话中,她也曾表示过,指望他跟她结婚,可他再三提出他那些威胁的话,不过措辞含糊些罢了。那就是说,如果她到他伯父那里去告状,那他是怎么也不肯被迫跟她结婚的。他还可以到别处去啊。
依照他的说法,除非他现在的情况可以保持下去,不受什么影响,否则他就没有力量跟她结婚,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正当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也决不能帮她一点忙。这一点暗示,使罗伯塔认识到克莱德过去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的那种冷酷的心肠。其实她只要仔细想一想,他这一点性格在当初逼着她放他进房来的时候,就早已露出来了。
她还没有什么行动,可他却生怕她随时会真的有什么行动。因此,在她对他提出威胁以前,他便多少改变了些他那漠不关心的态度,装得至少有点关心、有点好心好意的样子。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他就比过去更进一步耍弄起手段来。而且,他还傻里傻气地存着一个希望,尽管也说不上是真正有这信心,那就是,如果他再装腔作势一番,装得对她目前的痛苦很体贴,而且,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出路,到最后他还是愿意跟她结婚(虽然事实上他是决计不肯这么干),这样她那逼着要他马上实现的决心,至少可以削弱到最低限度。而他也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想尽一切逃避的方法,可以不结婚,又可以不致被逼得非逃走不可。
罗伯塔虽然也觉察到他态度突然改变的原因,不过,她实在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实在神思恍惚。因此,克莱德这种装出来的好心,尽管说不上是真情,她也乐意听进去。这样她就在他摆布之下,决定再等一个时候再说。据他现在的说法,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不只积一点钱,而且可以在工作方面安排一下,好让他至少可以抽一点时间出来,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跟她结婚。她就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成为一个合法结婚的女人,她跟小孩就可以得到安顿,而他就可以回到莱科格斯来,尽他自己的能力寄钱给她,尽管关于这一点,他还并没有解释清楚。不过自然得有一个条件,就是除非得到他的许可,不管在什么地方,她绝对不能说出他已经跟她结婚,也决不能以任何方式表示他是她那个小孩的父亲。另外有一点,她也曾再三坚决表示过她一定愿意这么办,只要他走了这一步,跟她结婚,那就是,她需要跟他离异。理由是遗弃或是什么的。地方需得离莱科格斯远一点,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关于时间方面,讲好是在他跟她结婚以后的相当时间以内,尽管他对这一点根本不满意,只是认为他跟她结婚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不过克莱德提出这类主意的时候,自然根本不是真心的。至于她是不是真心,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他也并没有意思想离开莱科格斯,即便是为了她能摆脱现在这种困难的局面,他必须稍微离开一个时候,他也不愿意,除非逼得他非离开不可。因为,这么一来,也就是说,他要跟桑德拉离开一个时候。可是不管这段时间是多长久,都会大大妨碍他自己的计划。因此,他就只是一味拖延,有时还无聊地想到假结婚。在滑稽电影片里,他就见过这类事,一个假牧师,几个假见证人,合起来就足以把头脑简单的乡下姑娘给骗过了。可是罗伯塔并不是这类姑娘,而且这需要花一些时间、一些钱,需要有一些勇气、一些巧妙的办法,克莱德想了想以后,也有点自知之明,知道他实在干不了。
他也明明知道,除非有意外的什么力量来搭救他,不然的话,他现下正是在向一场大灾难直闯过去,而且要不了多久,这场灾难就逃不掉了。因此,他甚至有这么一种离奇怪诞的想法,就是万一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候,罗伯塔再也不接受任何拖延的一套,就要把他揭发出来,那他就不妨根本否认他跟她有过她所指控的这类关系,说他跟她的关系,自始至终只是部门主任对职工的关系,此外并没有什么别的进一步的关系。可怕啊,确实可怕!
五月上旬,罗伯塔由于怀孕的各种征象和病象,对克莱德解释说,而且说得非常坚决:即便她再镇静,再勇敢吧,六月一日以后,她也无法再在厂里工作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厂里的姑娘们很可能会觉察出来,这是她怎么也受不住的。而正在这个时候,桑德拉跟他说,至迟六月四日或是五日,她、她母亲、斯图尔特和一些用人准备到十二号湖他们的新居去看看目下正在建造、预计在避暑季节开始以前完工的一些设备进行得怎么样了。在这以后,至迟不会迟过十八日,克伦斯顿家、哈里特家和别的一些人家,一定也都到了,蓓拉、麦拉也非常可能来。到那时候,克伦斯顿家会邀请他去度周末的。关于这件事,她会通过贝蒂娜安排好。在这以后,如果情形顺利的话,哈里特家、芬特家,以及住在那儿的别的一些人家,自然也会邀请他去度周末。还有绿林湖上的格里菲思家,由于蓓拉的关系,他也可以不费力地到那里去。到七月里他休假两星期的时候,他不妨住到松树湾的卡西诺去。再不然,只要她提一提,克伦斯顿家、哈里特家也许会邀请他的。总之,克莱德认为他不必花多少钱,只要他平常在这里紧一紧,这笔钱就可以筹出来,而他就可以充分领略一下平常老是见到报上谈起的湖上生活,至于他可以在人家的别墅里见到桑德拉,那就更不必提了。再说,这些别墅的主人对他到他们那里去和他种种爱慕的表示,倒并不像桑德拉的父母那样敌视得厉害。
据她这时候跟他说,由于他继续对她那么殷勤,以及人家告诉他们的那一些话,她的父母已经平生第一次谈起要到欧洲去做一次长期的旅行。这样,她、她母亲、斯图尔特,就可能在国外至少待上两年。看到克莱德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脸、他的神情阴沉起来,她自己也很难过,就马上接着说,千万别难过,千万别难过啊,事情一定有办法,这她是有把握的。因为从现在起,到那一天为止,在这段时间里,除非能有一件什么事,如果并不是由于她现下对克莱德的热情,就是她手段巧妙地来一下突然的进攻,把她母亲对他的观念转变过来,不然的话,说不定她自己势必不得不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想一个什么办法,根本打破她母亲的计划,至于这到底是什么办法,这时候她还不肯说出来,虽说克莱德因热昏了头,就推想是私奔,是结婚,以为这么一来,不管她父母怎么样想,也就反对不起来了。事实上,在桑德拉心里,类似的念头,也的确在朦朦胧胧地形成,只是她一直在压抑着就是了。她接着对克莱德解释说,她母亲显然想引导她来一个纯粹门当户对的结合,跟前年一向对她特别献过殷勤的一个年轻人结婚。她还非常兴高采烈地说,她既然对克莱德这么热爱,要她答应这件事,那可不容易。“我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年龄还没有到,”她很起劲地说起通俗的口头语来了,“自然,他们就凭这一点,拿住了我。可是到十月里啊,我年龄就到了。在这以后,他们就奈何不得我了。这我倒希望你也该明白。我愿意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要是这里不行,那好吧,要达到目的,路不只一条啊。”
对克莱德来说,这个念头正像一种足以叫人精神错乱的、甜甜的毒药。他的心整个热昏了。现在啊,要不是……要不是由于罗伯塔的关系啊。啊,这个怕死人,可又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啊。要不是还有这件事,要不是桑德拉的父母反对(关于这一点,桑德拉认为她有办法克服),那不就是天堂在等着他上去吗?桑德拉、十二号湖、社会地位、金钱、她的爱情、她的美貌。他一想到这些,简直狂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要他跟她一结婚,桑德拉的家里人又有什么办法?啊,只好默认,只好迎接他们去住在莱科格斯绚烂夺目的家里。再不然,总得想个什么办法照顾他们啊,到将来,他最后一定会在芬琪雷电气吸尘器公司里做事。这他是一点也不怀疑的。到了那个时候,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啊,这里过去所有那些不理睬他的人啊,他如果不是高出他们一头,至少不是跟他们平起平坐了吗?跟斯图尔特一起,成了芬琪雷全部财产的继承人。而且还有桑德拉,可以说是突然一步登天以后最突出,也可以说是标志着最后胜利的一颗明珠。
从现在起到十月为止,这段时间当中的困难该怎样才能克服,这他可一点也没有想到。罗伯塔几次三番要求他跟她结婚,这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过。他心想,对她还不妨拖一下再说。可是,在这个时候,他自己也非常痛苦,非常不安。他意识到下面这件事实:在他一生当中,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正站在一场大灾难的边缘。在社会上一般人看起来,她母亲也一定认为这样,说不定他有责任至少该把罗伯塔搭救出来。可是拿爱丝塔来说吧,有谁来救过她?她的情人?他一点悔恨的心思都没有,就抛开她一走了事,可她也并没有死啊。啊,罗伯塔的情形并不比她的姐姐糟到哪里去,凭什么她一定要这样毁了他的一生?凭什么一定要逼他干这件事?达等于在社会地位方面、在唯美的观点方面、在热情方面、在感情方面,逼着要他自杀呢?要是她能放过他,那在将来,他就可以大力帮助她啊,自然是拿桑德拉的钱帮助她。他决不能,也决不会容许她对他这么干。不然的话,他的一生要就此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