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十章

梅森再一次来到营地,并且宣布了这件事。他先是对弗兰克·哈里特说,然后对哈利·巴谷特和格兰特·克伦斯顿说克莱德已经被捕;他已经明确承认跟罗伯塔一起在大卑顿,虽然还没有供认她是被他谋杀的;还说他(梅森)和斯温克到这里来,是要来拿克莱德的东西,这样就把这次美好的郊游一下子破坏了。虽然所有的人在谈话中都流露出惊愕、不相信和诧异之余的一片混乱,可是现在梅森就在面前,正坚决查问克莱德的东西在什么地方,还说只是由于克莱德自己的请求,才没有把他带过来让他自己认领自己的东西。

弗兰克·哈里特是这些人中最讲求实际的人。他觉察到这些话的真实性与权威性,马上带路到克莱德原来的帐篷那里,梅森就开始察看提箱和衣袋里的东西。格兰特·克伦斯顿和巴谷特知道桑德拉对克莱德很有情意,就先去找斯图尔特,后来又找了贝蒂娜,最后才找桑德拉,把她从别的一些人那边拉开,才把一切情况悄悄告诉她。她开始弄清当前的情况以后,马上脸色发白,被这个消息弄得晕过去,倒在格兰特的臂弯里。然后被送到她自己的帐篷里。她恢复知觉以后,就叫起来:“我一句话也不相信!这是不确实的!啊,这是不可能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啊,啊,克莱德!他在哪儿啊?人家把他架到哪儿去了?”可是斯图尔特和格兰特情绪上绝没有像她那么样激动,就提醒她,要她别作声。也说不定是确实的啊。万一真是确实的呢!别的一些人会听到的,不是吗?要是不确实的,那他要不了多久就能证明他是无辜的,就可以被释放出来,不是吗?现在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桑德拉想到万一这件事有可能——一个姑娘被克莱德在大卑顿杀害了——他自己也被逮捕,被押走了——可是人们,至少是这里的这些人,都知道她对他这么有情意,她的父母也知道,社会上也知道,说不定……

不过克莱德一定是无辜的。一定是弄错了。接着,她暗自回想,想到她怎样在哈里特家电话里最初听到那个姑娘淹死的消息。又想到克莱德脸色发白,想到他的病,他简直病倒了。啊,不!不是这样!可是,他在莱科格斯迟迟不来,直到上星期五才来,又没有从莱科格斯写信来。接着,又想到被指控的罪行是多么可怕,就突然再一次晕倒了,一声不响、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格兰特和其他人都认为目前最妥当的办法,是现在或明天一清早就结束野营,动身回夏隆。

过了一会儿,桑德拉恢复了知觉,眼泪直流。她说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说她“受不了这个地方”,还要求贝蒂娜和所有别的一些人要帮衬她,别把她晕倒过、哭过的事说出去。因为,不然的话,只会引起人家的闲言闲语。并且,她老是在思量,要是这些都是确实的,她怎样才能把她写给他的那些信追回来!啊,天啊!万一这些信已经落到警察或是报馆手里,给登了出来呢?可是,爱他的心还是在激动着她。另一方面,在她年轻的一生中,她这是第一次受到震动。她这个快乐而好虚荣的人,现在被逼得不能不正视人生中狰狞而冷酷的现实了。

一切即刻安排就绪,她和斯图尔特、贝蒂娜、格兰特动身前往湖区东端梅特西克旅馆。因为,据巴谷特说,他们可以在清早从那里动身到阿尔巴尼去,这样,就可以绕道回夏隆。

在同一个时候,梅森拿到克莱德在这里的全部东西以后,就急忙忙往西到小鱼湾和三里湾去了。第一晚寄宿在一家农民家里,星期二深夜才赶到三里湾。在路上,还是依照他原来的计划盘问了克莱德,并且盘问得更仔细。因为他搜查了从帐篷里取来的他那些东西,并没有找到那套据说是克莱德那天在大卑顿穿过的灰衣服。

至于克莱德被这新的情况弄得很慌乱,就否认他穿过灰衣服,坚持说他那天穿的就是现在他身上穿的这一套。

“不过,衣服不是都湿透了吗?”

“是的。”

“那么,过后是在哪里洗烫的?”

“在夏隆。”

“在夏隆?”

“是的,先生。”

“是那里的洗衣店洗的?”

“是的,先生。”

“哪一家洗衣店?”

可惜克莱德记不得了。

“那么,从大卑顿到三里湾,一路上你穿的是这件又皱又湿的衣服,是吧?”

“是的,先生。”

“也没有人注意到,当然喽。”

“我不记得有什么人注意,不记得。”

“你不记得,嗳?好吧,我们等一会儿再瞧吧。”他断定克莱德毫无疑问在耍阴谋诡计,他是个杀人犯。他并且断定他最后一定能叫克莱德说出衣服究竟藏在哪里或是拿到哪里去洗的。

另一个问题是湖上找到的那顶草帽。这怎么解释呢?克莱德当初承认过风把他的帽子吹掉了。这也就是说,他在湖上是戴了帽子的,不过不一定就是在湖面上找到的那一顶草帽。不过,梅森现在一心要在这些见证人在场的时候,证明湖上那顶帽子是什么人的,并且证明他后来还戴了另一顶帽子。

“你说被风吹到湖里去的那顶草帽怎么样呢?那时候,你并没有想要找回来,是吧?”

“没有,先生。”

“也许是紧张的时候没有想到,是吧?”

“是的,先生。”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你走过那边树林的时候,戴了另一顶草帽。那另一顶是怎么弄来的?”

克莱德这下子给套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就停顿了一下,心想不知道是否会证实他目下戴的这顶草帽就是他在树林里戴的那一顶,一时间心里真是又怕又担心。湖上的那一顶,事实上是在乌的加买的,这又不知道会不会被证实。然后,他就打定主意撒谎了。“可是我并没有另一顶草帽啊。”梅森对这句话理也不理,只是伸过手来,把克莱德头上那顶草帽摘下来,检查里面的标签:莱科格斯斯塔克公司。

“嗯,明白了,这一顶是有标签的。是在莱科格斯买的,嗳?”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

“啊,六月里。”

“不过,你还肯定这并不是那一晚你在树林里戴的那一顶吗?”

“不是那一顶。先生。”

“那么,那一顶到哪里去了?”

克莱德再一次顿住了,像掉进了圈套。他心想:我的天啊!这怎么解释才行啊?为什么我要承认说湖上那一顶是我的?可是,他马上又想起,不管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草湖和大卑顿那里的人当然会记得他在湖上是戴了草帽的。

“那么,那一顶到哪里去了?”梅森断然问。

克莱德终于说:“啊,我以前来过,那次戴的是这顶帽子。回去的时候忘了,前天来又找到了。”

“啊,是这样。我看,太便当了。”他开始感到,他的这个对手实在很狡猾,他以后要套住他,非得考虑得更周到一些才行。同时他打定主意,要把克伦斯顿家的人以及参加熊湖野营的每一个人都传来,好查出克莱德这次来的时候戴草帽没有,前一次走的时候,有没有把草帽留下来。他当然是在撒谎,他要揭穿他。

从这里起,一直到布里奇堡,到郡看守所为止,克莱德实在没有一刻真正的平静。不管他怎么拒绝回答,梅森老是突然向他提出这类性质的问题:你既然打算在岸上吃午饭,那为什么要一直划到湖的最南端去,那边的风景并不如别处漂亮啊?还有,那天下午其余的时间是在哪里度过的,当然不会总在那一个地方?然后,又跳回到在他衣袋里发现的桑德拉的那些信。他认识她多久了?她好像很爱他,他是不是也这么爱她?是不是因为她答应秋天跟他结婚,他这才打定主意谋杀奥尔登小姐?

虽然克莱德拼命否认最后这条罪状,可是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一声不响,那对痛苦、不幸的眼睛凄惨地注视着前方。

接着,在湖的西端一家农家阁楼上度过了凄凉的一晚,而且是睡在地板上的草席上。西塞尔、斯温克、克劳特手里拿着枪,轮流监视他。梅森和警长睡在楼下。由于消息不胫而走,天快亮时,就有一些农民过来问:“我们听说在大卑顿弄死那个姑娘的家伙在这里,是真的吗?”说罢,就守在门口,看他们在天亮以后乘梅森弄到的车把他押走。

在小鱼湾、三里湾也是这样。因为事前显然接到了电话,大批群众——农民、商店老板、避暑的游客、林区居民、孩子们——都围拢来。在三里湾,勃雷、海特、纽柯布因为事先接到了电话,就把所有需要从大卑顿传来的人,一起都传到加布里埃尔·格里格面前,以便提出足够的人证。这是当地一位个儿瘦高、脾气粗暴,而又非常仔细的治安官。梅森向当地法官控告克莱德谋杀罗伯塔,要求依法将他作为要犯关押在布里奇堡的郡看守所里。接着,他和伯顿,以及警长的几名助手,一起将他押到布里奇堡,即刻关押起来。

一到看守所,克莱德即刻倒在铁床上,在绝望的痛楚中,抱住自己的脑袋。这时是早晨三点。他们走近看守所的时候,他看见看守所外面有一大堆人,不下五百多人,吵吵嚷嚷,嘲笑,恐吓。因为,消息传来,说他因为想要跟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结婚,所以把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工非常残忍地殴伤之后杀害了,而她唯一的罪过,只是爱他爱得太深。传来一阵阵强烈、带恐吓性的喊叫:“他就在那边,这个卑鄙龌龊的流氓!”“单凭这一点,就要绞死你,你这个年轻的魔鬼,等着瞧吧!”这是跟斯温克差不多类型的一个林区年轻居民说的。他从人群里冲出来,他那对凶狠的、年轻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暴烈的、毁灭一切的眼色。更可怕的是这里小市镇贫民窟里一个胡蜂似的泼辣姑娘,身穿格子布衣服,在拱门朦胧的亮光下冲出来喊道:“你们看,这个偷着逃跑的肮脏家伙,这个杀人的凶手!你以为你能逃得掉,是吧?”

克莱德紧紧靠在斯拉克警长身边,心里想:啊,人家以为真是我弄死了她!说不定人家甚至会把我私刑绞死!可是他是这么累,这么慌乱,这么自甘堕落,这么不幸,因此,一见看守所外面那扇钢门打开来迎接他,他竟然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因为这一道门可以保护住他了。

可是一进了牢房,这漫长的一夜,他还是不停地被一些想法折磨得苦不堪言。他想到永远没有缘分的那一切。桑德拉!格里菲思家!贝蒂娜!到了早上,莱科格斯所有那些人都会知道了。最后他母亲也会知道,人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桑德拉这时在哪里啊?梅森回去取那些东西的时候,当然已经告诉她了,还有所有其他人。而且,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他的真面目了,一个阴谋杀人的凶手!不过,不过,要是真有人能够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好了!

也许他该在这时候,在事情进一步恶化以前,把当初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讲给梅森听。不过,这样一来,就等于要把他当初的计划、他原来的用意、那只照相机,以及他自己的游水脱逃,都和盘托出。还有那一下无意的一击(而且,关于这一点,谁会相信他啊),他过后把照相机三脚架藏起来,等等。而且,一旦什么都说出来了,那么,无论对桑德拉,对格里菲思,对每一个人,他还不是照样完蛋了嘛。而且很可能照样因为杀人罪被起诉,被处死。啊,天啊……杀人。而且,现在就得为这个罪状受到审问;对她犯下的弥天大罪也被证实了。人家照样会对他处以电刑,不是吗?那么,最恐怖的事就会临到他头上,也许是死刑,而且是因为杀人。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死!天啊!罗伯塔和他母亲写给他的那些信,要是他没有留在佩顿太太家他那个房间里,该多好。要是他在动身以前,先把那只箱子搬走,譬如说吧,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去,该多好。为什么他没有想到这么做呢?不过他马上又想到,在那时干这么叫人起疑的事,说不定还是错的,不是吗?不过,人家怎么会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接着,他马上又想到箱子里那些信上去了。因为,他记起母亲的那些信中,有一封提到堪萨斯市的事,这样,梅森就会知道了。要是他早把那些信毁掉该多好。罗伯塔的,母亲的,全都毁掉!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呢?可是,究竟为什么,他也回答不出来,也许就只是一种非常愚蠢的想法,要把不论什么跟他有关的东西,凡是足以表示对他的一点好心,一点温情的东西,都保存好。要是他并没有戴那另外一顶帽子,在树林里没有碰到那三个人,该多好!天啊!他早该知道,人家总会设法追到他身上来的啊。要是在熊湖边的树林里,他能带着他的皮箱和桑德拉给他的信继续往前走,该多好。也许,也许,谁说得准啊,在波士顿或是纽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也许躲得掉。

他一直这么紧张、痛楚,根本睡不着,只是一味踱来踱去,或是坐在那张又硬又古怪的床边上,想了又想。天亮了,一个瘦骨嶙峋、患风湿病的老看守,身穿一件鼓鼓的、磨旧了的蓝制服,端来一只黑铁托盘,里面有一锡罐咖啡、几片面包、一片火腿、一只蛋。他一面把托盘塞进那个高矮大小只容得下这只托盘的洞口,一面好奇而漠然地望着克莱德,尽管克莱德什么都不想吃。

后来,克劳特、西塞尔、斯温克,再后来是警长本人,一个个先后进来看了看,还说:“嗯,格里菲思,今儿早上好吧?”或是“喂,要帮你点什么忙吗?”另一面,他们的眼睛充分显示出他这件罪行在他们心里所引起的极度惊诧、厌恶、疑心与骇异。可是,即便如此,对他被关在这里,还是很感兴趣,甚至感到特别得意。他不是格里菲思家的成员吗?这是南部几个大城市里有声望的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啊。还有,他们跟外边那些着了魔的广大人群一样,认为他正像一只被围住,被捕获的野兽,凭了他们非凡的技巧,使他落入法网,现在把他关押起来,作为他们技巧的见证,不是吗?而且,报纸上、社会上一般人当然都会谈论,他们就有被广为宣传的机会了,他们的照片和他的照片一起会登在报纸上;他们的名字也总会跟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克莱德从铁栏里望着他们,尽量装得对他们很有礼貌,因为他现在是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可以对他任意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