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克莱德参加的那次有趣的聚餐举行了。他们是在拉特勒说的那家佛里塞尔酒店吃的。克莱德已经跟这些年轻人合得来了,这时到了这个场合,他简直高兴已极。试想,他的新生活是多么惬意啊。才只几个星期以前,他还是孤零零的,没有一个青年朋友,连一个年轻的熟人也没有!而没有过多久,现在,却在跟这群有趣的伙伴举行这次痛快的晚餐了。
而且这个地方仿佛比实际情况显得更加有趣,因为它符合年轻人的幻想。其实这家馆子不过是一个讲究的美国老式小饭铺罢了。墙上挂满了男女演员的签名照片,还有各个时期的戏单。现任经理的和善态度,且不去说他,单凭烹调特别好这一点,这家酒店便成了来来往往的演员、政客和当地商人聚集的地方。此外还有一般凑热闹的顾客也来光顾,这些人只要发现什么与他们一向熟悉的地方稍有不同的花样,便会被吸引过去。
这些服务员屡次听见马车夫和出租汽车司机说过,这里是本市最好的馆子之一,就决定在这里举行每月一次的聚餐。每盘菜的价钱从六角到一美元。咖啡和茶只用壶供应。你爱喝什么就有什么。一走进去,大餐厅左边有一间比较幽暗、天花板比较低、装着壁炉的房间,只有男客吃完饭之后到这里来坐坐,抽抽烟,看看报。这些年轻人最中意的就是这个房间。他们在这里吃东西,就仿佛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一些,见识更广一些,更神气一些,成为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了。现在克莱德跟拉特勒和赫格伦已经很亲密了,他们两人和其他大多数人都很满意,认为全堪萨斯市没有一家饭店能比得上这里。
这一天,他们中午领了工资,下午六点下了班,就在饭店外面的马路口,靠近克莱德当初去找事的那家杂货店的地方会齐,然后满心欢喜、兴致十足地出发了,有赫格伦、拉特勒、保罗·希尔、戴维斯·希格贝,还有另一个年轻人阿瑟·金塞拉和克莱德。
“圣路易来的那个家伙昨天跟总账房开的玩笑,你们听说过没有?”他们出发的时候,赫格伦这样问大伙儿,“上星期六,他从圣路易拍来了电报,要给他夫妇俩定一间会客室、一间卧室、一个洗澡间,房间里还要摆上花。是管钥匙的职员吉米刚才告诉我的。后来他来了,他给他自己和他的姑娘登记,说是夫妇俩,嘿,那个小姑娘才真漂亮呢,我见到他们了。好好儿听着行不行,你们这些家伙?后来到了星期三,他在这儿住了三天了,人家开始对他有点儿怀疑,饭要送到房间里去,花样多得很,这时候他下来说,他太太要到圣路易去,他用不着那套房间,只要一个单间就够了。还说叫他们把他的箱子和她的手提包搬到新开的房间去,等她上火车的时候再说。可是那只箱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懂吧,是她的。她根本就不走,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道。要走的是他。后来他就溜走了,知道吧,把她和她的箱子甩在房间里。而且一个子儿也没有,见过这种事吗?现在他们把她和她的箱子扣留下来,她就哭哭啼啼,给朋友们打电报,要付一大笔钱才能了事。好家伙!还有那些花,是玫瑰花呢。还有在房间里吃过六顿饭,他还喝了酒,全都要付钱。”
“可不,你说的那个人,我也知道,”保罗·希尔大声嚷起来,“我就送过一些酒上去。我觉得这家伙有点靠不住。他太滑头,牛皮吹得太大。而且他只给了一角钱。”
“我也想起他来了,”拉特勒嚷着说,“星期一那天,他叫我下去把芝加哥所有的报纸都买来,只给了我一角钱。我看他有点像个骗子。”
“嗐,他们可真让他那一套手法给唬住了。”这是赫格伦在说话,“现在他们想拿她来出气,从她身上逼出钱来。见过这种事没有?”
“我看她也就十八岁,最多不过二十。”一直没有作声的阿瑟·金塞拉插了一句。
“这两个人,你见过哪一个没有,克莱德?”拉特勒问;他很愿意照顾克莱德,什么事都要把他拉扯进去。
“没有,”克莱德回答说,“我准是错过了。我想不起见到过哪一个。”
“,你错过了这一个,就是错过了一个头等人物。高个子,圆角下摆的黑色长上装,宽边圆顶的黑礼帽,低低地拉到眼睛边上,还有灰色鞋罩。我起初还以为他是个英国的公爵什么的,那走路的神气,还拿着手杖,真有个派头。人家只要摆出那副英国人的架子,吹吹牛,指使人家做这做那,包你每回都会让他蒙混过去。”
“说得对,”戴维斯·希格贝表示他的意见,“那种英国派头真是不错。我有时候也觉得不妨装它一下。”
他们已经转了两个弯,走过两条街,排成一队走进佛里塞尔酒店的大门。在灯光照耀下,但见许多瓷器、银器和各式各样的面孔,还能听见吃客们嘈杂的谈笑声。克莱德大大地感兴趣。除了格林·戴维森大饭店以外,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阔气的地方。而且这回是跟这些又有见识,又有经验的年轻人一起来的。
他们往靠墙有皮椅子的一排桌子走过去。领班一见拉特勒、赫格伦、金塞拉他们这几位老主顾,便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把黄油、面包和玻璃杯拿过来。他们就在这两张桌子周围安排座位,克莱德、拉特勒和希格贝坐靠墙的位子;赫格伦、金塞拉和希尔坐在对面。
“好吧,我先来一杯上等曼哈顿老酒。”赫格伦迫不及待地说,一面朝房间里四周的客人扫了一眼,觉得他现在真是一个体面人物了。他的皮肤是淡红里带褐色的;眼睛很机灵,是蓝色的;淡红里带棕色的头发竖在前额上,看起来颇有几分像一只兴致太高的大公鸡。
阿瑟·金塞拉一到这里,仿佛也趾高气扬起来,由于眼前的得意而精神百倍。他装腔作势地把上衣袖子往上一撩,拿起一份菜单,仔细看了看后面开列的酒名,大声叫道:“,先来些没甜味的玛蒂尼酒倒是不坏。”
“,给我先来点儿威士忌。”保罗·希尔神气活现地说,一面仔细看着肉类的菜单。
“你们的鸡尾酒,我今晚上才不喝呢,”拉特勒坚决地说,态度很和气,不过语调带点矜持的味道,“我说过今晚不多喝,那就不多喝。我来一杯莱茵酒,掺些塞尔柴矿泉水就行了。”
“我的天哪,你们信他这一套吗?”赫格伦大为不满地叫起来,“他要先喝莱茵酒。可是,他向来是喜欢喝曼哈顿酒的。你怎么忽然出了什么毛病,汤米?我记得你说过今晚上要痛痛快快玩一下呢。”
“我现在还是这么说,”拉特勒回答说,“可是难道不把这儿的酒都喝光,就不能玩个痛快吗?我今晚上不打算喝醉。我要是头脑清爽的话,明天早上就不会挨骂了。上次我差点儿上不了班。”
“这倒是实话,”阿瑟·金塞拉大声说,“我也不想喝得太多,弄得昏头昏脑,不过现在我还不用担心。”
“你怎么样,希格贝?”赫格伦问那个眼睛圆溜溜的年轻人。
“我也要曼哈顿酒,”他回答说,接着就抬起头来,望了望身边的侍者说,“运道怎么样,丹尼斯?”
“啊,没什么可抱怨的,”侍者回答道,“这几天运气不坏。饭店里怎么样?”
“很好,很好。”希格贝高高兴兴地说,一面看菜单。
“你呢,格里菲思?你要什么?”赫格伦说,因为他是大家推举出来的司仪,要菜、付账、给小费,一律归他负责,现在他是在执行任务。
“谁,我吗?”克莱德说;这一问使他很不安,因为到现在为止,事实上是到此时此刻为止,比咖啡、冰激凌苏打水刺激性更强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沾过边。这些年轻人叫鸡尾酒和威士忌酒,都那么起劲,那么老练,真使他大为吃惊。当然,他绝不能喝那种酒,不过他从这些年轻人的言谈中,早就知道他们在这些场合是喝酒的,因此他觉得自己很难表示畏缩。要是他什么也不喝,人家对他会怎么想呢?自从跟他们混在一起以来,他总是装得要跟他们一个样,像个很老练的人。可是多年以来,父母一向教导他说,喝酒和跟坏人交朋友,都是多么“可怕”的事;就是现在吧,他还分明感觉到,他所受的家教的影响是很深的。这些年来,他对父母常常提到的这套道理和规矩,虽然一直都在暗暗反抗,他们常常想搭救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废物和不中用的家伙,他一向都十分厌恶,认为全是些毫不足道的东西。可是尽管如此,他现在还是要考虑考虑。他不免踌躇起来。他究竟是否应该喝酒呢?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翻腾的时候,他稍微踌躇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怎么,我,啊,我看我也来点莱茵酒和塞尔柴矿泉水吧。”在他看来,这样说是最不费事、最稳当的。赫格伦和所有在座的人都说过加矿泉水的莱茵酒性子温和,没有什么害处。并且拉特勒也要喝这个呀,这样,他选定这种酒就不算太显眼,也不算太可笑了。
“你们听听他这个吧?”赫格伦有声有色地叫道,“他说他也要加矿泉水的莱茵酒。好吧,我看我们到八点半就得散场了,除非我们还有别人想法子挽救一下。”
表面和善、实际尖刻而爱闹的戴维斯·希格贝转过身来对拉特勒说:“你一来就要莱茵酒和塞尔柴矿泉水,这到底算什么意思,汤姆?你打算不叫我们今晚上玩个痛快吗?”
“,我已经跟你们说过原因了,”拉特勒说,“再说,上次我到那个窝儿去,刚进去,身边还有四十块钱,出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了。这回我倒想对发生的事能清醒些才好。”
“那个窝儿”,克莱德听到以后心里就转起念头来了。这么说来,吃过饭以后,他们大吃大喝够了,就要到一个所谓“窝儿”的地方去,准是个下流地方。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那里会有女人——坏女人,邪恶的女人。而且人家会叫他……会不会呢,有这种可能吗?
现在是他平生第一次必须决定态度的时候了。长久以来,有个迷人的大秘密一直摆在他面前,使他神魂颠倒,又是为难,又是害怕。他原来想要对这个秘密探个究竟,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他对这些事和一般女人方面的问题,虽然想得很多,可是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跟哪个女人接触过。而现在,现在啊……
突然间,他觉得背上以至全身有一阵隐隐约约的忽冷忽热的战栗感觉窜上窜下。他的手和脸发烫,然后又变得潮滋滋的,接着,脸蛋儿和额角都涨得绯红。这些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种种稀奇古怪、飘忽不定、令人入迷而又惴惴不安的念头在他心里来回翻腾。他的头发根发痒,眼前出现了种种画面,是一些纵欲的情景。他马上想使劲把它们从心里赶出去,可是做不到。这些情景不断地跑回来。而且他也盼望它们回来。可是他又并不真愿意那样。他反复想着这些事情,不免有点害怕。妈的!难道他一点胆量都没有了吗?别的小伙子们并没有为了眼前的事感到不安呀。人家很高兴呢。人家正在讲到他们前次一起去的时候那些可笑的事情,彼此开玩笑呢。不过要是他母亲知道了,那可怎么好?他的母亲!这时候可不敢想到他的母亲,也不敢想到他的父亲啊。于是就坚决地从心中把他们挤了出去。
“啊,喂,金塞拉,”希格贝叫道,“太平洋街那个窝儿里那个红头发姑娘要你跟她私奔到芝加哥去,你还记得吧?”
“我记不记得?”兴致勃勃的金塞拉回答说,一面把刚送来的玛蒂尼酒端起来,“她甚至还叫我不干饭店这一行,让她给我开办一个什么生意。只要我跟着她,我就什么事也不用做了,她对我说。”
“啊,真的,你什么也甭做,只要干一件事就行了。”拉特勒大声说。
当侍者把克莱德要的一杯加矿泉水的莱茵酒放在他旁边的时候,他听了这些话很感兴趣,同时又紧张,又不安,又着迷,于是就把酒杯端起来,尝了一口,觉得性子还温和,很合口味,就一口把它喝光了。不过他的心情非常兴奋,根本不觉得他已经把酒喝光了。
“对你很合适,”金塞拉用非常亲热的口气说,“你一定喜欢这东西。”
“啊,总算不错。”克莱德回答说。
赫格伦看见他一下子把酒喝完了,觉得像克莱德这种初出茅庐的生手,应该多加鼓励,多打打气,就招呼侍者道:“喂,杰利!这个再来一杯,要大杯的。”他把手挡住嘴低声说。
这顿晚餐就这样进行下去。等他们把各种各样有趣的事讲完了,已经差不多十一点钟了,谈的尽是过去的恋爱经过、过去的职业和过去的风流逸事,等等。这时候,克莱德已经有相当充分的时间思量所有这些年轻人,他认为自己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么幼稚;即令是幼稚的话,也比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精明些,心灵上确实要高出一等。这些人算什么?他们有什么志气?他看得出,赫格伦爱虚荣,吵吵闹闹,糊里糊涂,一顶高帽子就能叫他上当,把他抓在手掌心里。还有希格贝和金塞拉这两个人,都是有趣而漂亮的小伙子,他们都爱对克莱德外行的事情感到得意,希格贝是因为稍微懂点汽车方面的事,他有个做这行生意的叔叔,金塞拉是因为会赌钱,甚至因为会掷骰子而得意。至于拉特勒和希尔呢,克莱德早就看清楚了,他们对当服务员这个行当是心满意足的,只想一直做下去,此外一无所求,可是他却即使在眼前也不相信这一行能使他永远感兴趣。
同时他面临着一个问题:他们究竟还有多久动身,到他从没去过的那个地方,干他连想都不许自己想的那一套;这多少有点使他心慌。是不是最好一出大门,就找个借口走开;还是跟着他们随便往哪边走一段,然后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偷偷溜掉,回家去呢?他不是听说过,一些最可怕的病有时候就是在这些地方染上的吗?人们这样开始干了那种邪恶的勾当,不是终究会遭惨死的吗?他仿佛还听见母亲在布道,讲到这些道理,不过他却没有什么亲身的经验。可是这里的小伙子们谁也没有为了有心想干的事感到不安,这就可以反驳上面那个说法了。人家不但没有什么不安,还对这件事那么兴高采烈、津津有味,此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啊。
拉特勒现在实在是很喜欢克莱德了,这与其说是因为克莱德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望着、听着和发问的时候那种神情使他有了好感。这个拉特勒老是拿胳膊肘推推他,笑着问:“怎么样,克莱德?今晚上开开荤好吗?”接着就露出满脸笑容。有时他发现克莱德不声不响,想心事,他就说:“人家最多不过咬你一口罢了,克莱德。”
还有那个赫格伦,听到拉特勒这句俏皮话,难得收住了他那一套自吹自擂的议论,接嘴说:“你不会老是这样的,克莱德。大家都得变嘛。不过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大伙儿都帮着你就是了。”
克莱德心神不安,有些恼怒,于是他回嘴说:“嗐,别说了,你们俩。别哄人吧。你们故意表示你们比我懂得多,这有什么好?”
拉特勒就对赫格伦挤挤眉眼,要他不必说下去,然后低声对克莱德说:“得了,伙计,别生气嘛。你也知道我们只是开开玩笑罢了,没别的意思。”克莱德对拉特勒已经很亲密了,心就软下来,懊悔刚才不该那么傻,把自己的心事流露出来。
最后到了十一点钟,他们谈也谈够了,吃也吃够了,喝也喝够了,便准备要走,由赫格伦带头动身。他们这样去干一件下流的、偷偷摸摸的事,却丝毫也没有引起什么正经的想法,或是心灵上、道德上有什么反省,或者谴责自己,反倒有说有笑,仿佛只是去进行一种美妙的娱乐似的。他们还讲起过去寻花问柳的经历,这叫克莱德听了很厌恶,很诧异,他们特别谈到某一次的经历,那似乎是他们认为特别开心的。那桩事情牵涉到他们去过一次的所谓“窝儿”,叫作“贝蒂娜家”的地方。这原来是当地另一家旅馆里一个叫作“交桃花运的”琼斯的浪荡子带他们去的。这个人跟另一个叫作伯明翰的,还有这个醉得发疯的赫格伦,在那里荒唐透顶地胡闹了一番,差点给逮捕起来,克莱德听到他们讲起这类放荡行为的时候,觉得以这些小伙子们的才智和整齐的外表而论,仿佛是不可能干出这类事来,他们的胡闹行为实在太粗野、太令人恶心了,他听了简直不是滋味。
“唷,嗬,我跑出来的时候,二楼上那个姑娘泼在我身上的那壶水呀。”赫格伦一面放声大笑,一面嚷道。
“还有二楼上那个大胖子到门口来看呢。记得吧?”金塞拉笑着说,“我想他大概是以为失火了,或是有人打架呢。”
“还有你跟那个叫‘小猪’的小胖子姑娘皮吉。记得吧,拉特勒?”希尔一面尖声叫着,想要说说当时的情形,一面哈哈大笑,连气都喘不过来。
“拉特勒喝得太多了,连两只脚都站不稳。唷!嗬!”赫格伦吼道,“他们两个后来从台阶上溜下来,那个镜头真妙啊。”
“这都怪你,赫格伦,”希格贝帮着金塞拉嚷道,“要不是你想玩‘掉挡’那一手,我们决不会让人家轰出来啊。”
“我实在是喝醉了,”拉特勒抗议说,“全是那儿卖的红眼酒闯出来的祸。”
“那个瘦长个子、一脸大胡子的得克萨斯人,你再也不会忘记吧?他笑起来那副样子呀!”金塞拉接着说,“他倒不肯帮着人家对付我们,记得吧?”
“我们没有全让人家甩到街上,也没让警察关起来,真算是了不起。啊,好家伙,那天晚上多痛快!”拉特勒回忆说。
可是他们泄露出来的这些隐秘的事情把克莱德弄得有点晕头晕脑了。“掉挡”,那只可能指一件事情。
人家也许指望他也会跟他们一起去干这种胡闹的勾当吧。那可不行。他不是这种人。他的父母要是听说这些荒唐事,会作何感想呢?不过……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就来到一条又黑又宽的大街上一所房子前面,有许多马车和汽车,沿着一段马路两边的路边稀稀落落地停着。离这里不远的一个街口上,有几个年轻人站着在说话。再往前去,还有别的人。再过去半条马路,他们看见两个警察在闲聊天。虽然没有哪个窗户里或是门顶上的气窗里透出灯光来,可是奇怪得很,还是有一股活跃的、喜气洋洋的气氛。在这条幽暗的街上,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有些出租汽车飞驰而过,鸣着喇叭;两辆老式带篷马车到处跑来跑去,车窗的帘子是遮着的。大门砰砰地响,一时关上,一时打开,一时又关上了。室内的一道亮光时而穿透外面的一片黑暗,随即又不见了。这天晚上,头上有许多星星。
后来谁也没有说什么话,赫格伦跟希格贝和希尔一起,走上了这所房子的台阶,按了按门铃。几乎立刻就有一个穿红衣服的黑姑娘把门打开了。“你好。请进,好吧?”她这样殷勤地打着招呼。他们六个人就从她身边拥过去,穿过那些分隔这一小块地方和主要房间的天鹅绒厚帷帘。于是克莱德发现自己在一间灯光辉煌而又相当俗气的客厅或是会客室里,墙上挂着一些装着金边镜框的裸体和半裸体女人像,还有几面很高的壁镜。地板上铺着鲜红的厚地毯,上面随便放着许多金色的椅子。里边,在一些鲜红的帐幔前面,有一架金色的竖式钢琴。不过除了那个黑姑娘以外,仿佛并没有什么客人或是住家的人似的。
“请坐,好吧?不用客气。我去招呼太太一声。”接着她就跑上左边的楼梯叫道,“啊,玛丽!萨迪!卡罗琳!客厅里有几位年轻的先生。”
这时候,后面的一扇门里走出一个身材细高、脸色苍白的三十八到四十岁的女人,身子笔挺,好像很有手腕,很聪明,很娴雅,穿着透明而又朴素的衣服,露出阴郁而又逗人的微笑,一面说:“啊,你好,奥斯卡,是你呀,对不对?还有你,保罗。你好!你好!戴维斯!大家不用客气。芬尼马上就来。她会带点东西给你们喝。我刚从圣乔埃请到一位钢琴师,是个黑人。等一下就可以听他弹琴。他聪明极了。”
她回到后边,叫道:“喂,萨姆!”
她这样招呼的时候,有九个年纪和相貌各不相同的姑娘从后面一边的楼梯上鱼贯而下,她们显然没有一个在二十四五岁以上的,身上穿的衣服,克莱德从来没有见到别处的女人穿过。她们下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有说有笑的,显然自觉心满意足,绝没有为了她们的模样觉得难为情。可是据克莱德看来,她们有的打扮得很特别;她们的服装,从闺房里最艳丽、最透明单薄的便服,到比较素静,却也同样肉感的舞装,真是形形色色。她们的体态、身段、面容,各自不同,苗条的、胖胖的、中等身材的,高的、矮的,黑一些的、白一些的、适中的。不论岁数大小,看起来似乎都很年轻。她们笑得真亲切、真热情啊。
“啊,你好,宝贝!你好?要跟我跳舞吗?”或是说,“要喝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