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六节

让兰的腿现在已经痊愈,能够走路了,但是骨头接合得不好,走起来总是左一瘸右一拐的;他跑起来像鸭子一样,不过由于他有着猫捕老鼠一样的灵巧本性,仍然跑得很快。

这一天的傍晚,让兰带着他那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贝伯和丽迪在通往雷吉亚的大路边上窥探着。他隐藏在木栅后边的一块荒地上,面对着小路岔口上一家生意冷落的杂货铺。一个差不多是双眼瞎的老婆子,在那里摆着三、四口袋落满黑色尘土的扁豆和菜豆,门口还挂着一条日子很久了的干鳕鱼,上面盖满一层苍蝇屎。让兰的小眼睛盯着的就是这条鱼。他已经两次叫贝伯冲上前去,把它拽下来,但每次都赶上小路的拐角上讨厌地有人出现,不便下手!

有一位先生骑着马过来了,孩子们认出是埃纳博先生,就趴伏在栅栏脚下。自从罢工以来,人们经常在路上看见他独自往来于罢工的矿工村之间,沉着大胆地亲自了解情况。从来没有一块石头从他耳边飞过,他只是遇见一些沉默不语,懒于向他问好的人。他时常碰到的倒是一对对漠不关心政治而躲在角落里一味贪图快乐的情人。埃纳博先生骑在马上,目不斜视,迅速跑过一对对放荡不羁的情侣,谁也不去打扰,但心里却燃烧着一种得不到满足的欲火。这些调皮的孩子们他看得清清楚楚,男孩子们重叠压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胡磨乱蹭地取乐!他的眼睛湿润起来,衣扣严整地穿着大衣,僵直地挺坐在马鞍上走去了。

“真倒霉!”让兰说,“没完没了的……去,贝伯,拽尾巴!”

但是,又过来两个人,让兰低声骂了一句。随后他听到是哥哥扎查里的声音,哥哥正跟穆凯讲他怎样在老婆的裙子里发现了缝在里边的一块两法郎的银币。两个人互相拍着肩膀,得意地说笑着。穆凯建议明天去玩一玩越野曲棍球。两点钟从万利酒馆出发,到马西恩纳附近的蒙杜阿。扎查里同意了。难道罢工就不许他们动动吗?同样可以乐一乐,既然什么活儿也没有!他们刚转过路角,正遇到艾蒂安从运河那边走过来,他拦住他们,跟他们聊起来。“难道他们要在这儿住下怎么的!”让兰气急了,又说。“眼看天就要黑了,那个老婆子已经往里面搬口袋了。”

又有一个矿工向雷吉亚走下去。艾蒂安跟那人一起走了。他们从木栅跟前经过时,让兰听到他们谈论在森林的事:要通知所有的矿工村,恐怕一天的时间不够,只好把聚会的时间再推迟一天。

“你们知道吗,”让兰向两个伙伴低声说,“明天要有大事了,咱们也应该参加,是不是?明天过了晌午咱们就奔那儿去。”

路上终于没人了,他又让贝伯冲上去。

“喂,去呀!抓尾巴!……可要小心点儿,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呢。”

幸好天色已经黑了,贝伯往上一蹿就抓住了那条干鳕鱼,绳立刻拉断了。于是他像放风筝似地甩着干鳕鱼,撒腿就跑,两个伙伴紧跟在后边,三个人一起跑起来。女店主吓了一跳,从铺子里走出来,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能看清这群消失在黑暗里的孩子们是谁。

这些小流氓终于成了当地的恐怖力量。他们像一群野蛮的匪徒一样,慢慢地侵入到各个角落。起初,他们只是在沃勒矿井贮煤场的煤堆上翻滚,离开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跟小黑鬼似的;他们在备用坑木之间捉迷藏,出没于木料当中,好像在原始森林里一样。后来,他们就向矸子堆进攻,坐在里边还在燃烧、外面热乎光滑的地方打滑溜;他们像淘气的小老鼠一样,整天藏在多年的荆棘丛里,玩着安静的小游戏。他们逐渐扩展地盘,在砖头堆里厮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跑遍草地,没有面包就吃各种带浆的野草莓,或者生吞在运河边上摸到的小泥鳅;他们甚至跑得更远,跑出去许多公里,一直到古木参天的旺达姆森林。在那里,春天饱餐野草莓,夏天足食野榛子和覆盆子。不久,广大的平原就都成了他们的天下。

但是,他们所以不断到蒙苏和马西恩纳之间的路上来窥伺,是由于他们的偷窃之心越来越盛。让兰是这支队伍的队长,他们无所不偷,践踏洋葱地,偷盗果园子,袭击小货摊。当地的人说这些是罢工的矿工干的,并没有一个有组织的庞大匪帮。有一天,让兰甚至逼着丽迪偷她母亲,要她把皮埃隆老婆摆在一个窗板上的短颈大口瓶里的麦芽糖给他偷两打来;小姑娘为此挨了一顿狠打,但她对让兰是那么畏惧,竟然没敢把他供出来。最差劲儿的是他总要独吞赃物,贝伯同样也得把自己得来的东西交给他,队长把所有的东西据为己有以后,不打他的耳光就算是便宜他了。

最近,让兰做得有些过分了。他打起丽迪来就像殴打合法的妻子一样,并且利用贝伯的轻信,叫他去干种种棘手的冒险事。让兰看到这个比自己力气大、一拳可以把自己打倒的胖小子任他随意愚弄,感到十分开心。他瞧不起这两个伙伴,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奴隶。他向他们说自己有个情人,是一位公主,他们俩不配见她。的确,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总是在街头、在一条小路的拐角或其他什么地方严厉地命令他俩回矿工村去,然后就突然不见了。但他先得把抢到手的东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下面就是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拿来,”当他们三个在雷吉亚附近大路的一个拐角上停下来的时候,他说着就从伙伴手里夺过那条鳕鱼。

贝伯提出了抗议。

“得有我一份,你知道,这是我抢来的。”

“什么?”他喊道,“我要给你才有你的,不过今天晚上不给,我说了就算,要是剩下的话,我明天给你。”

他推了丽迪一下,叫他们俩像扛着枪的兵士一样并排站在一起,然后绕到他们身后对他俩说:

“现在,你们要这样待上五分钟,不准回头……他妈的,要是回头,就会有野兽把你们吃掉……然后你们就一直回家去。还有,贝伯,要是你在路上摸丽迪的话,等我知道以后揍你的嘴巴。”

于是,他就悄悄地在黑暗里消失了,他们甚至连他光着脚的脚步声都没听到。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地呆了五分钟,谁也不敢回头看,唯恐背后的让兰打耳光。他们俩在共同的恐惧中,逐渐产生了深挚的爱情。他一直想占有她,像他看见别人做过的那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呢,也很愿意这样,因为受他亲切地抚摸可能使她改变一下心境。但是,他们俩谁都不敢违背命令。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尽管天已漆黑,两个人连互相拥抱一下也不敢,他们怀着相爱而又失望的心情并排走着,确信假使他们俩接触的话,队长就一定会从背后打他们的耳光。

与此同时,艾蒂安来到了雷吉亚。昨天穆凯特曾要求他再来。他又来了,但感到很羞愧,心里对于这位像崇拜耶稣一样崇拜他的姑娘怀有一种他不肯承认的欲望。不过,他来是为了和她断绝关系。他要见到她,向她解释,为了同伴们的缘故,叫她以后不要再追他了。现在大家都不快活,在所有的人都饿得要死的时候,这样寻欢作乐是不合适的。但是,他在她家里没有找到她,他决定到路上等她,注意着过路的人影。

倒塌的井楼下面的老竖井,井口有一半已经堵死了。在漆黑的洞口上面,一根柱子还笔直地支着一块房顶,好像一具绞架。井栏坍塌的地方长着两棵树,一棵花楸,一棵法国梧桐,好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这是一个人迹罕见的荒芜角落,堆着一些旧坑木,长着山楂树和野李树。春天,白颊鸟在上面搭许多窝,是一个长满荆棘野草的无底深渊的进口。由于不愿花大批的维修费,十年来公司一直打算把这个废矿井堵死,但是必须等到沃勒矿井装好通风设备以后,因为这两个相通的竖井的通风炉设置在这个矿井的下面,它的通风井口可以用来作通风道。井壁只是用支柱支顶着,而为了防止有人从里面往外弄煤,已废弃了上层的巷道,只保留着底下的一个巷道。巷道里有一个大锅炉,燃烧着地狱般的烈火,抽气的力量非常大,像风暴一样,从这一头吹到相邻的沃勒矿井的那一头。为了谨慎起见,公司命令保留装有梯子的安全井,以便还能够上下,只是没有一个人照管,梯子已经因为潮湿而腐朽,梯台踏板已经完全脱落。上面,有一大丛荆棘挡住了井口;要想够到梯级已经残缺不全的第一节梯子,必须抓住花楸树的树根,然后豁出命去在黑暗中溜下去。

艾蒂安正躲在一个灌木丛后面耐心地等着穆凯特,忽然听到枝杈间沙沙的响声。他以为是一条被惊动的蝮蛇,然而突然亮起一根火柴,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一会儿,认出是让兰,这孩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正往洞里钻。他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井口。这时孩子不见了,微弱的亮光从第二节梯台上照射上来。他迟疑了一会儿,也抓住树根溜下去,他原以为这一下子要落到五百二十四米深的井底,但终于感觉踏到了一架梯子。他悄悄地往下走。让兰一定什么也没听见,艾蒂安紧盯着在自己身下一直下沉的烛光,孩子由于两腿残废左右摇晃,那巨大可怕的身影跳动着。在没有梯级的地方,他就像猴子一般灵巧地用手、用脚、用下巴攀搭着各个地方,很快地向下溜。七米长的梯子一节接着一节,有的还很结实,有的摇晃得吱嘎乱响,像快要断了似的。狭窄的梯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腐朽变绿,踏在上面就跟踩在苔藓上一样。越往下走温度越高,使人出不来气,一个灼热的大锅炉从抽风井里发出热气,幸而罢工以来这股热气不太厉害,而开工的时候这个锅炉每天要吞五吨煤,那时候要有人敢钻到这儿来,非烤焦眉毛不可。

“真他妈的,这个癞蛤蟆!他要到什么鬼地方去呀?”艾蒂安低声骂道。

有两次他几乎摔下去。他的两脚在潮湿的木磴上滑着,如果他像让兰一样有一个蜡烛头就好了。他时时东磕西碰,他唯一的前导就是在他身下溜跑的那点模糊的亮光。他大概已经下到第二十节梯子了,但还要继续往下走。于是他数着梯子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他一直往下,不停地往下,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火烤,使他的脑袋发胀,像是落在一个大火炉里一样。下了三十节梯子,大约有二百一十米,终于到了一个罐笼站,他看见烛光溜进一个巷道。

“他要带着我走多久呀?他一定是藏身在马厩里,”他想。

但是,左边通向马厩的坑道已经被塌顶堵死了。于是踏上了比先前更加困难、更为危险的路程。受惊的蝙蝠飞起来,随后挂在罐笼站的穹窿下。他必须加快脚步,不然就看不到孩子的烛光;他也奔进那个巷道,然而,身体像蛇一般软绵灵活的孩子从容通过的地方,他不擦破肢体就钻不过去。这个巷道和所有的旧巷道一样,变得很窄,而且由于泥土不断地塌落,变得越来越窄,某些地方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羊肠小道,很快就要自行堵死。在这种挤人的地方,劈裂折断的坑木变成了一种威胁,一不留神就要划破肉皮,那些刺刀般锋利的木刺几乎要把他戳透。他必须十分小心地前进,有时跪着走,有时爬行,有时在黑暗里向前摸索。突然间,一群老鼠从他的脖子直跑到脚跟,踏着他跑了过去。

“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哪?”他咕哝道。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腰痛欲断。

终于到了。走了一公里以后,羊肠小道渐渐变宽,他们走进一条保存得相当完整的巷道。这是一个在岩层中凿出的旧输煤巷道,尽头像个天然的石窟,他不得不停下来,从远处望着孩子。让兰把蜡烛放在一个石缝中,行动自若,安然自在,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感到高兴。这个巷道的尽头安置得简直像一个舒适的住宅。在一个角落里铺着一堆干草,作为一张柔软的卧床,用坑木堆码成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各种东西:面包、苹果、已经打开的杜松子酒。这里活像个匪窟,几个星期以来掠夺的东西都堆在这里,甚至还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像肥皂和鞋油等,这些只是出于盗窃的乐趣才偷来的。这个小家伙一个人置身在这些藏物之中,像一个黑心肠的匪徒一样,独自享乐。“嘿,你就谁也不管哪,啊?”艾蒂安喘息了一会以后喊道。“我们在上头饿得要死,你却躲在这儿大吃大喝!”让兰吓了一跳。当他认出是艾蒂安的时候,立刻放了心。“你跟我一块儿吃晚饭好不?”最后他说,“喂,来一块烤鳕鱼怎么样?……你瞧。”

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上的鳕鱼,现在他开始拿起一把漂亮的新刀子刮起上面的苍蝇屎来;这是一种类似匕首的、骨柄上刻着格言的小刀子。这把刀子柄上只刻着一个“爱”字。

“你的刀子真漂亮呀,”艾蒂安评价说。“这是丽迪送我的,”让兰回答说,但他却没说这是丽迪在他的指使下,从蒙苏的泰德古贝酒馆前面的一个小贩那里偷来的。他不停地刮着那条鱼,又得意地补充说:“我这儿挺不错吧,是不是?……这里比上边暖和,而且气味也好得多!”

艾帝安很想让兰说说,于是便坐了下来。他不再生气,只是对这个干起坏事来这样大胆而不怕辛苦的小恶棍很感兴趣。的确,他在这个洞底尝到一种安适。这里不再那样炙热,而是四季如春。上面,在这天寒地冻的岁末,穷人们冻得皮开肉绽,这里却像澡堂子一样温暖。这些巷道里的有害气体,日久天长已经逐渐消除,一点瓦斯也没有。现在这里只有发霉的旧坑木味,这是一种淡淡的乙醚味,并且好像夹有丁香的香味。这些坑木现在看来很好看,犹如淡黄色的大理石一样,边上长着棉团似的植物,像是用绒丝和珠宝装饰的花边。另外一些坑木上长了许多蘑菇。这里飞舞着蝴蝶,白色的苍蝇和蜘蛛是这里从未见过阳光的没有颜色的住户。

“那么,你不害怕吗?”艾蒂安问道。让兰奇怪地望着他。“怕什么?在这儿一切由我!”这时候鳕鱼终于刮好了。让兰点燃一小堆柴禾,把火炭摊开,在上面烤起鱼来。随后,他把一个面包切开分成两份。这顿盛餐咸得要命,但对于胃口好的人仍然很香。艾蒂安接受了给他的那一份。“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人人都越来越瘦的时候,你却胖起来。你想一想,你这样酒足饭饱的也太说不过去了!……你就一点儿不惦记别人?”“哼!谁让他们那么傻呢?”“不过,你这样偷着作也对,要是你父亲知道你偷东西,他一定要管教管教你的。”“你不是常说,这是资产阶级抢我们的吗?我从梅格拉那儿偷的这个面包,当然是因为他欠我们的。”

艾蒂安没话说了,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心里非常纷乱,他望着长着一副瘦猴脸、两只绿眼睛和一对大耳朵的让兰,看到在这个具有神秘的智慧和野人的狡黠的退化了的孩子身上,已逐渐恢复了原始的野性。矿井砸坏了他的两条腿,使他完成了这一点。

“丽迪呢,你有时候也把她带到这儿来吗?”艾蒂安又问。

让兰轻蔑地笑了一下说:

“那个小丫头啊!那可绝对不行!……女人都嘴快。”

他仍然笑着,对丽迪和贝伯表现出无限的轻蔑。从来也没看到过这样的傻瓜。他想到他们俩竟然轻信自己的种种胡言乱语,空着两手回去,而他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着热呼呼的鳕鱼,简直好笑死了。随后他像一个小哲学家似的,用郑重的口吻下结论说:

“最好是一个人,一个人永远不会发生纠葛。”

艾蒂安吃完了面包,喝了一口杜松子酒。他一度想,是不是应该揪着让兰的耳朵把他带到上面去,并且以要把事情全部告诉他父亲吓唬他,禁止他再抢掠?他是不是应当这样来报答让兰的款待呢?但是,他观察着这深邃的藏身之处,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事情搞糟了的话,他和同伴们难说会用不着这个地方。当让兰像以往有时作的那样,得意地躺在他的草榻上的时候,艾蒂安叫孩子发誓以后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外边过夜。随后,他拿了一个蜡烛头先走了,叫让兰安心料理他的家务。

虽然天气十分冷,穆凯特仍然坐在一根木头上失望地等着艾蒂安。她一望见他,立刻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当年轻人说出自己决心不愿再来找她的时候,真像用一把刀子扎进了她的心里。天哪!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爱他爱得不够吗?艾蒂安恐怕自己经不住要到她家里去的欲望的引诱,就把她拖到大路上,态度极其温存地向他解释,说她会影响他在同事们中的声望,影响政治事业。她不能理解,这跟政治有什么关系?最后她认为,他可能不好意思同她来往,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痛快,这是很自然的。为了装作两个人断绝关系的样子,她提出情愿让他当着众人打她一个耳光。但是,他要经常来看看她,哪怕是每次稍停一会儿也好。她拚命地哀求他,发誓说自己一定不让别人知道,决不留他超过五分钟。艾蒂安虽然心里十分感动,还是拒绝了。他不能不拒绝她。不过在离开她的时候,他还是同意吻她一下。他们俩一步步地走到了蒙苏的头几座房子处,在又大又圆的月亮下紧紧地搂抱起来。这时有一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像碰到一块石头似的猛地一惊。

“是谁?”艾蒂安不安地问。

“是卡特琳,她从让-巴特回来。”穆凯特回答说。

这时候,那个女人拖着两腿,显得十分疲乏的样子低着头走了过去。艾蒂安望着她,由于被她撞见,觉得很不好受,一种没来由的懊悔,使他心如刀绞。她不是也曾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吗?她不是也在这个地方,在雷吉亚的这条路上,委身于一个男人,使他忍受过同样的痛苦吗?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回报她,心里依然很不是味。

“我跟你说吧,”穆凯特在临别的时候,含着眼泪低声说,“你之所以不要我,因为你是想要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天非常好,天气寒冷但异常晴朗,是一个美丽的冬日,坚硬的地面像踩在脚下的水晶一样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刚一点钟,让兰就飞快地溜了出去。他在教堂后面等到了贝伯,但是他们俩差一点没能等到丽迪,因为丽迪又被她母亲关在地窖里了。她母亲刚刚把她放出来,把一只提篮挎到她胳膊上,告诉她假使不采满一篮子蒲公英回来,就要再关她一夜,叫她跟老鼠在一起作伴。所以她很害怕,打算立刻去采菜。让兰硬把她拖走了,并说:采菜的事回头再说。拉赛纳家的大母兔波洛妮,让兰已经惦记好久了,他们从万利酒馆门口经过的时候,正赶上大母兔跑到大道上来。他一步蹿上去抓住兔子的两只耳朵,把它装进丽迪的篮子里,然后三个人一溜烟跑掉了。他们准备玩个痛快,在到森林去的一路上,让兔子像狗一样地奔跑。

但是他们又停下来,要看扎查理和穆凯跟另外两个伙伴喝过啤酒以后刚开始的一场越野曲棍球赛。赌注是一顶新鸭舌帽和一块红头巾,东西就放在拉赛纳家里。他们四个人,两个人一伙,在从沃勒矿井到帕约农庄将近三公里长的地段上开始了第一段比赛。这一段扎查里先开球,他赌七下而穆凯则赌八下,他们把舒莱特——卵形的黄杨木球放在大路上,尖头向上,每个人拿着自己的曲棍,曲棍的木锤上镶着一块斜铁,长柄上紧紧缠着细线。他们是正两点开始的。扎查里以行家的手法开球,第一击一连三下,把球打到四百米以外,从甜菜地当中穿过去;这种游戏是规定不准许在村内或路上玩的,因为曾经打死过人。穆凯也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他抡起非常有力的胳膊一下子把球打回来一百五十米。这场球赛继续着,一方向前击球,另一方往回打,几个人不停地来回跑着,他们的脚被地里犁过的冻土块碰破了。

起初,让兰、贝伯和丽迪看着这种猛力的击球觉得十分兴奋,跟在玩球的人后面跑着。后来,他们想起了被他们放在篮子里摇晃着的波洛妮,就撇开野外的球赛,把大母兔放出来,想看一看它跑得快不快。大母兔跑起来,三个孩子在后面拚命地追。他们撒开腿迂回曲折地跑,不住地甩动着胳膊,连喊带叫地吓唬它,这样追赶了一个钟头。要不是大母兔怀了崽,他们永远也抓不到它的。

他们正在呼呼地喘气,一阵咒骂使他们回过头来。他们又闯进曲棍球场里来了,扎查里险些把弟弟的脑袋劈开。球员们已经进入第四段,他们从帕约农庄飞也似地跑到卡特舍曼,然后又从卡特舍曼跑到蒙杜阿,现在他们要用六击从蒙杜阿打到乳牛牧场。这就是说,他们一个钟头跑了两里欧半,他们还在万生咖啡馆和三贤酒吧间喝了几杯啤酒。这一次是穆凯占了上风,他已胜券在握,只差两击了。但这时该扎查里回击了,他一边嘲笑着一边十分灵巧地把黄杨木球打进了一个深沟。穆凯的伙伴不能从沟里打出来,真是倒霉。四个人一齐喊叫着,竞赛激烈起来,因为双方不输不赢,必须再从头来。

从乳牛牧场到红草地头上不到两公里,要五下打到。到那里以后,他们要到勒奈尔那儿去休息。

这时让兰想出一个主意。他不再去追球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绒绳,拴在波洛妮的左后腿上。母兔子在三个顽皮孩子前面拖着后腿一拐一拐地跑着,样子十分可怜,他们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然后他们又拴住兔子的脖子,让它能够撒开腿快跑,跑得它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拖着它,有时叫它肚子贴地,有时叫它仰着,活像一辆小车。他们这样玩了一个多钟头,直到他们在克吕休树林附近又听到玩球人的咒骂声,再一次搅扰了人家的球赛的时候,他们才把吁吁直喘、已经累得要死的兔子赶紧装进篮子。

扎查里、穆凯和另外两个同伴正在最后几公里的球赛中不间歇地奔跑着,他们只是在每一个他们指定作为目标的酒馆才喝上几杯啤酒。他们从红草地跑到布希,然后到克鲁瓦德皮尔,最后到舍布莱。黄杨木球在冰冻的地上滚动着,他们跟着木球不停地奔跑,坚硬的土地在杂沓的脚步下发出响声,这确实是比赛的好时候,地不陷脚,只是有摔伤腿的危险。在这干冷的天气里,曲棍的击球声像枪声一样清脆。他们那肌肉结实的两手握着缠有细线的棍柄,全身向前探着,像要打倒一头牛似的。他从平原的这一端跑到那一端,越过濠沟,翻过篱笆,穿过路旁的斜坡,跨过园子的矮墙,一连跑了好几个钟头。这必须有一个好风箱一样的肺,必须有铁合页一般的膝盖。挖煤工非常喜欢在矿井之外这样活动一下胳膊腿儿。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曲棍球迷,有时竟然跑上十里欧。到了四十来岁,人们就不再打球了,那时候身子已经太笨了。

五点钟了。黄昏已经来临。为了最后确定谁赢得鸭舌帽和头巾,在到旺达姆森林之前还得打一场,扎查里用他那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嘲弄态度说,到那边和伙伴们一起去开会是可笑的事情,至于让兰,表面上好像是在田地里乱跑,其实从矿工村一出来他就要奔森林去。丽迪心里又后悔又害怕,说她要回沃勒去采蒲公英。让兰用愤怒的手势威吓她说:难道他们能不去开会吗?他一定要听一听大人们说些什么。为了在到达森林的最后一段路上玩个痛快,他鼓动贝伯把波洛妮放出来,用石头投它。他心里有一种贪馋的打算,想把兔子打死,然后拿到雷吉亚自己的洞里吃掉。母兔子蠕动着鼻子、垂着耳朵又跑起来;一块石头擦破它的脊背,又一块打掉了它的尾巴。尽管天越来越黑,三个顽皮的孩子要不是看见站在一块林间空地中央的艾蒂安和马赫,一定会要了母兔子的命。他们急忙抓住这个小畜生,又把它放进篮子里。几乎就在同一分钟,扎查里、穆凯跟另外两个伙伴也打了最后的一下,黄杨木球滚到离那块空地几米远的地方。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会场。

从黄昏以后,默默无声的人影就像流水一般从光秃秃的平原的大道小路上汇集到淡紫色的高大森林中来;他们有的单独走着,有的三五成群。渐渐地每个矿工村都走空了。女人和孩子们像节日出来游逛一样,在辽阔晴朗的天空下向森林进发。现在,道路上昏暗下来,已经分辨不清这个正奔向同一目的地的人群,只能觉察到它被同一种心情激励着,脚步混乱地在慢慢向前行进。在树篱之间,在灌木丛当中,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黑夜里的含混模糊的低语声。

这时候,埃纳博先生正骑着他的骡马回家,听着这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碰到一对对的情侣,这完全是在美丽冬日的傍晚款款散步的行列。又是一些要到墙后边去嘴对嘴地享受快乐的情人们。这不就是他经常遇到的那些情景吗?在每个濠沟里,姑娘们被按在地上,那些穷小子则尽情地享受唯一不花钱的欢乐。这些无知的人们饱尝互相爱慕最难得的幸福,却还抱怨生活!要是他也能够和一个肯在石堆上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他的女人一起重新开始生活,就是像他们一样地挨饿他也心甘情愿。他的不幸不可能得到安慰,他真嫉妒这些穷人。他低着头,骑着马慢慢往家走,他在隐没在漆黑田野里的那种经久不息的声音中只听到频频的接吻声,感到十分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