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又上了路。在巴伐利亚广场,五只麻雀飞过他的头顶。它们就是那五个被打死的坏蛋,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已经和它们多次碰面。它们心里正在斟酌,它们应该如何处置他呢,它们应该对他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呢,它们应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来使他感到害怕和不安呢,它们打算用哪根横梁来将他绊倒呢。
其中的一个喊道:他在那儿。你们看哪,他戴了一个假臂,他还没有输掉这一局,他不想被人认出来。
第二个:这位体面的先生干尽了坏事。这是一个重刑犯,他们真该把这个人关起来才是,终身监禁非他莫属。打死一个女人,偷东西,入室行窃,而且对另外一个女人,他同样也是罪责难逃。他现在还想干什么?
第三个:他自以为很了不起。他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他在演戏,好像他很守规矩似的。你们好好地看看这个无赖吧。如果有警察来,我们就准备把他的帽子掀掉。
第一个又说道:这种人活那么长时间有什么用呢。我是在监狱里坐了九年之后一命呜呼的。我那时比这个家伙还年轻一些,我早早地就死了,所以我再也不能唧唧喳喳地说上一句话了。把帽子拿下来,你这个笨蛋,把你那愚蠢的眼镜取下来,你可不是什么编辑,你这个傻瓜,你甚至连一乘一是多少都不知道,你还要戴上个角边眼镜装什么学者,当心,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第四个:别这么大喊大叫的了。你们究竟打算把他怎么样。你们好好地看看他呀,长着一只脑袋,用两条腿走路。我们这些小小的麻雀,我们可以去谴责他。
第五个:你们倒是对着他骂呀。他疯了,他那脑袋瓜子有点毛病了。他带着两个天使一起散步,他的宝贝就是警察总局里的一个人体着色模型,你们对他做点什么吧。你们倒是喊呀。
它们于是在他的头上盘旋、叫喊、嘎嘎作响。弗兰茨抬起他的头来,他的思绪纷乱,那几只鸟在继续争吵和辱骂。
秋高气爽,陶恩卿宫(2)正在上演《弗兰西斯科最后的日子》,猎人俱乐部(3)有五十个漂亮的舞娘,送一束丁香,你就可以吻我。弗兰茨于是觉得:我的生活到了尽头,我完了,我够了。
电车沿街行驶,它们全都有自己的方向,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儿。51路北端终点,席勒大街,潘科,布莱特大街,勋豪瑟火车站大道,什切青火车站,波茨坦火车站,诺伦多夫广场,巴伐利亚广场,乌兰德大街,施马根多夫火车站,格鲁内森林,上车吧。您好,我坐在这里,上哪儿都可以,随便。弗兰茨开始凝视这座城市,就像是一条失去了足迹的狗。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啊,多么巨大的城市啊,而他在这里过的是怎么样,怎么样的一种生活啊。他在什切青火车站下车,然后沿着英瓦利登大街走,罗森塔尔门就在那里。法比施服装,前两年的圣诞节,我站在这里叫卖过领带夹。他坐41路去特格尔。当那红色的大墙,左边是红色的大墙,还有那沉重的铁门,出现在他的眼前时,弗兰茨的心情平静了不少。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必须看见它,看见它。
大墙红红地矗立着,那条大路沿着墙边展开,41路从这里经过,帕佩元帅大街。西莱尼肯多夫,特格尔,波尔西格发出连续的敲击声。弗兰茨站在那红色的大墙前,向另一边走去,那里有家小酒馆。而大墙后面的那些红房子开始颤抖,沸腾,鼓起腮帮子。所有的窗口都站满了囚犯,一个个地把头伸向铁栏杆,他们的头发剃得只剩下半毫米,他们的样子很可怜,体重不足,每张脸上都是灰色和散乱,他们转动着眼睛,他们在哀诉。这里站的是杀人犯,盗窃,伪造,强奸,应有尽有,他们那灰蒙蒙的脸现出哀怨,他们在坐牢,这些灰头灰脸的家伙,他们现在把米泽的脖子压出了凹痕。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围着这座巨大的、始终在颤抖、沸腾并向他发出呼唤的监狱乱转,他越过田野,穿过森林,然后离开,返回那条绿树成荫的街道。
然后,他走在了那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上。我没有杀害米泽。那不是我干的。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和特格尔没有关系了,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时间已是晚上六点,弗兰茨于是对自己说,我要去找米泽,我得去一趟墓地,他们把她埋在了那里。
那五个罪犯,那几只麻雀,又来到他的身边,它们蹲在一根电线杆子上向下喊道:你去找她吗,你这个恶棍,你还有勇气去找她,你不感到可耻吗?她躺在那土坑里的时候,曾经呼唤过你的名字。你到墓地去好好地看看她吧。
为了我们的死者得以安息。除去死婴,柏林1927年死亡48 742人。
4 570人死于肺结核,6 443人死于癌症,5 656人死于心脏病,4 818人死于血管疾病,5 140死于中风,2 419人死于肺炎,961人死于哮喘,562名儿童死于白喉,死于猩红热的有123名,死于麻疹的有93名,另有3 640名婴儿死亡。出生的人数为42 696人。
死者被安葬在墓地上的各个花园里,守墓人一边走路,一边用自己的拐杖戳破纸片。
时间是六点半,天还很亮,一棵山毛榉前,有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坐在她的坟头上,她穿着毛皮大衣,没有戴帽子,她把头低着,也不说话。她戴着黑色的羔羊皮手套,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是一个小小的信封,弗兰茨念道:“我再也活不下去了。请你们再次向我的父母和我那可爱的孩子问一声好。生活于我已是痛苦。比利格尔对我的死负有全部的责任。这下他该快活了。他只是一味地摆布和利用我,他吸干了我的血汗。他是一个无耻的大流氓。我当初只是为了他才到柏林来的,而让我变得如此不幸的人独独是他,我整个地被他给毁了。”
弗兰茨重新把信封还给她:“哎,天哪,哎,天哪:米泽在这里吗?”别难过,别难过。他哭道:“哎,天哪,哎,天哪,我的小米泽在哪里?”
这里有座坟墓很像一只又大又软的沙发,上面躺着一个博学的教授,他冲着他微笑:“我的孩子,什么事让您这样难过?”“我很想见到米泽。我只是为此而来。”“您瞧,我已经死了,不要把生看得太重,也不要把死看得太重。凡事都可以看开些。当我活够了并开始生病的时候,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您以为我会躺在床上等死吗?那有什么意义啊?我让人把一瓶吗啡放到我的旁边,然后我就说,放音乐,弹钢琴,要爵士乐,最新最流行的。我让人念柏拉图给我听,我请了很多人来吃饭,大家聊得十分愉快,我则乘机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给自己注射吗啡,一针接着一针,我心里数着数,是致死剂量的三倍。而且,我还一直在听钢琴的演奏,高兴得很,给我念书的人又念起了老苏格拉底。是的,有聪明的人,也有不大聪明的人。”
“念书,吗啡?米泽究竟在哪里呀?”
真可怕,有棵树上吊着一个男人,他的老婆站在一旁,见弗兰茨走过来,就哀求道:“您快来吧,剪断他的绳子。他不愿意呆在他的坟里,他总是爬到树上去把自己吊起来。”“哦,上帝啊,哦,上帝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我的恩斯特病了很长时间,谁也帮不了他,人家也不愿意送他去治疗,他们老是说,他在装病。他于是就进了地下室,随身带去了一根钉子和一把锤子。我还听见他在地下室里敲什么来着,我想,他在做什么呢,他干点活儿可能会好过些,省得老是这么闲坐着无聊,说不定他正在做兔子笼呢。可是到了晚上他还没有上来,我就害怕了,心想,他跑哪里去了,地下室的钥匙到底拿上来了没有,钥匙还没有拿上来。邻居就跑下楼去了,后来他们就把警察找来了。他替自己在天花板上钉了一根很粗的钉子,而他的人却瘦得很,但他肯定是早就想去死了。您找什么呢,年轻人?您为什么哭啊?您想自杀吗?”
“不,我的女朋友被人杀死了,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
“啊,您到那后面去找找看,那里是新的。”
后来,弗兰茨躺倒在路边的一座空坟旁,他已经无力嚎叫,他去啃上面的泥土:米泽,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呀,你什么也没有做啊,小米泽。我能够做什么,为什么不把我也扔进这个坟墓里,我还有多长时间?
后来,他站了起来,勉勉强强地挪动着脚步,他强打精神,穿过一排排墓地,踉跄而去。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这位有着一条僵硬假臂的男士,到了外面之后,便一头钻进一辆小汽车里,汽车把他载往巴伐利亚广场。埃娃和他有很大,很大,很大的关系。埃娃成天成夜地和他有关系。他不活也不死。赫尔伯特很少露面。
弗兰茨和赫尔伯特又继续花了几天时间来追踪赖因霍尔德。其实,全副武装、四处打探并决心抓住赖因霍尔德的人是赫尔伯特。弗兰茨起初并不愿意,但不久他就上钩了,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帖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