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四十四章

星期一清早,他一回到莱科格斯就看到罗伯塔的这封信。

亲爱的克莱德:

我亲爱的,过去我常听人说,“祸不单行”,不过我一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今天我才懂了。今天早晨我第一个见到的是我们的邻居威尔科克斯先生。他来说,安西太太今天不能出来了,因为得替卑尔兹的丁威第太太赶一下,虽说昨天晚上她临走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替她准备好了,我也可以帮着她缝缝,事情就可以早点赶完。可是现在她不能来了,要明天才来。后来又来了个消息,说大姨妈尼科尔斯太太病得很重,妈妈得到她家去。她家在贝克塘,在东面十二英里左右的地方。汤姆得赶车送她,虽说他原该留在这里帮爸爸干田里各种各样还没有干完的活。妈妈能不能在星期天以前回来,我还不知道。要是我身体好一些,我这些工作也不用我亲自干,那说不定我也得去,尽管妈妈坚决不主张我去。

还有,埃米莉和汤姆以为我一切都很顺利,以为我也许喜欢这一套,就约了四个姑娘和四个小伙子今天晚上到这里来,举行一个类似六月里月亮晚会这一类的聚会,由埃米莉、妈妈和我做冰激凌,做饼。可是现在啊,可怜见的,她非得到威尔科克斯家去,通过我们两家合用的电话通知延期,可能延到下周的哪一天。自然,她很伤心。

讲到我自己,正像俗话说的,硬着头皮干。不过,亲爱的,我跟你说,委实是难受的。到现在为止,我只跟你通过三次短短的电话。你只是说,在七月五号以前,你怕攒不出需用的这笔钱。最后,还有一件不如意的事,我今天才知道,妈妈、爸爸已经决定四号(四号至十五号)到汉密尔顿市查理叔叔那里去,还要带我一起去,除非我决定回莱科格斯;而汤姆跟埃米莉就到荷马妹妹那里去。可是,亲爱的,你也明白,这是我办不到的事啊。我身体太不好,太担心。昨天晚上,我吐得很凶,忙着干活干了一整天,差不多送掉了半条命;今天晚上,我简直要发疯了。

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啊?他们七月三号动身,你能不能在那一天以前来接我?你实在非得在这以前来接我不可,因为我实在不能跟他们一起去。离这里有五十英里路啊。只要你准定在他们动身以前来接我,我就不妨说可以跟他们一起去。不过我必须绝对有把握你一定来,要绝对有把握。

克莱德,自从我到这里以后,我只是不停地哭。只要你也在这里,我就不会这么难过了。我也确实想勇敢起来,亲爱的,可是,自从我到这里以后,你一封信也没有来过,只是跟我通过三次电话,这怎么能不叫我有时生怕你根本不会来接我呢。可是,我对自己说,你决不会这么下流的,尤其你已经答应过了。啊,你会来的,是吧?为了某些原因,现在什么事都使我很担心,克莱德。我真害怕啊,亲爱的。我想到去年夏天,然后想到今年夏天,想到我所有的梦想。你比原来的计划提前几天来对你实在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是吧,亲爱的?即使我们不得不用很少的钱来维持生活,我知道,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是很能节省的。我一定设法到时候把我的衣服都赶好。要是赶不好,那就不妨有什么带什么,留在以后再赶完。而且,我一定会尽力勇敢起来,亲爱的,决不过分麻烦你,只要你来。你必须来,这你也知道,克莱德。此外没有别的路好走了,虽说为了你,现在我也很希望能有别的路好走。

务必,务必,克莱德,写封信来,告诉我说,你一定会在你所说的那段时间结束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一个人在这里真是担心,真是寂寞。要是到了你自己说的那个时候你还不来,那我就要径直来找你。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克莱德啊,我不能待在这里,就是这么一句话。而且我又不能跟妈妈、爸爸一起去,因此,出路只有一条。今天晚上,我相信我一定一点也睡不着。因此,务必写封信给我,要在信里再三叮嘱我别为了怕你不来接我担什么心。只要你今天或是本周周末能来,亲爱的,那我就不会这么忧郁了。可是,差不多还有两个星期呢!人人都睡了,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也搁笔了。

可是务必给我写信,亲爱的,马上写。再不然,要是你不愿意这么做,那明天务必打电话给我。因为在得到你的回答以前,我一刻也不能安宁啊。

你不幸的罗伯塔

再:这封信写得很糟,可是我实在写不好。我多么忧郁啊。

可是这封信寄到莱科格斯时,克莱德不在这里,不能马上回答她。罗伯塔的心境因此发展到了最阴沉、最歇斯底里的地步,就在星期六下午写了另一封信。她当时认为,也许他已经连对她说都不说一声就远走高飞了。她激动得写下面这封信给他时,她的心境,如果人们要对之加以恰当的描绘的话,那就可以说,她几乎要大声喊叫了:

我亲爱的克莱德:

我写这封信为的是告诉你,我就要回莱科格斯来了。我在这里实在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妈妈很担心,奇怪我为什么哭得这么凶;而且我确实要病倒了。我当初答应要待到二十五日或是二十六日,这我也知道。可是,你当初说要写信给我的,可是你一直没有写,只是在我差一点发疯的时候,偶然给我一个电话。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就禁不住哭起来。今天下午,我头痛得要裂开了。

我生怕你不来啊,我吓怕了,亲爱的。务必就来,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任何地方去,我只要能离开这里,不必像现在这么担心。以我这样一个情况,我怕妈妈、爸爸会要我把全部真相都说出来。再不然,他们自己也会设法打听出来的。

啊,克莱德,这滋味你决不会知道的。你说过你会来,有时候,我也知道你会来的。可是另一些时候,我不得不想到别的一些事情,我就觉得你准定不会来,尤其在你信也不给我一封,电话也不打来的时候。希望你写封信来,说明你会来。这样我才能忍得住,能待在这里。接到这封信以后,希望你马上写封信给我,告诉你能来的确切日期,无论如何不能迟过一日。因为我自己明白,迟过一号要我再待在这里,我是怎么也受不住的。克莱德,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姑娘比我更不幸的了,而且这都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不过,我并不愿意这样说啊,亲爱的。你过去也曾对我很好,现在你愿意来接我,你对我也是好的。要是你马上就能来,那我就太感激了。你看到这封信,要是觉得我不讲道理,那还得请你别放在心上,克莱德。只当我是悲伤、担心得发疯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请你写封信给我,克莱德。要是你能知道我是多么迫切需要你的来信啊。

罗伯塔

六月十四日星期六于卑尔兹

这么一封信加上要到莱科格斯来的这么一个威胁,就足以使克莱德的心境变得跟罗伯塔一样了。试想,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借口能跟罗伯塔说,能劝她延迟她这个最后的、再也推托不了的要求了,至于言之成理的借口,那是更找不到了。他绞尽脑汁盘算着一切;他绝不能写什么长信给她,或是写信把自己束缚起来。既然他决心不跟她结婚,这么做就太愚蠢了。而且,他刚跟桑德拉拥抱、亲吻以后回来,凭他这时的心境,他也绝不愿做这类事。即便他愿意也做不到。

他也知道,为了缓和一下她那显然非常绝望的心境,必须即刻想个什么办法才行。他看了最近的两封信,十分钟后就设法跟罗伯塔通了个电话。最后,他焦急而又非常麻烦地等了半小时以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起初觉得好像很轻,很怨恨似的,其实,这只是电话接得不好。她说:“喂,克莱德,你好。啊,你打来电话,我真高兴。我一直心慌得不得了。我的两封信你都接到了吗?要是我早晨还得不到你的信息,我就准备动身了。什么回信都没有,这我实在受不了,你最近到哪里去了,亲爱的?我说起妈妈、爸爸要走的事,你看到了吧?这是确确实实的。你到底为什么不写信,克莱德,或是打电话来?我信里说起的三日的事,到底怎么样?到时候你一准来吗?还是我在什么地方跟你碰头?这三四天来,我真是心慌,可是,现在又听到你的声音,也许我可以比较安心些。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实在希望你隔几天总可以写封信给我。你为什么不写,克莱德?自从我到这里以后,你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啊。我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况,要镇静下来多困难,我真没有法子告诉你啊。”

罗伯塔说话的时候,非常慌乱,非常害怕。在克莱德看来,要不是她打电话的时候,房间里暂时一个人都没有,那她说话实在太不谨慎了。尽管她解释说,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谁也听不见,可是这一点也不能影响他的主张。他不愿她叫他的名字,或是提到她写给他的信。

他一方面不愿明确说出他的意思,一方面想说明他非常忙,要做到像她所说的那样写信很困难。他不是说过,要是他做得到,他准备在二十八日或是在这前后来吗?嗯,要是他做得到,他会来的。不过,拿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他恐怕必须再延迟一星期左右,到七月七日或八日,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能另外攒五十美元。关于这一点,他有一个计划。这一点钱,在他是必需的。可是,关于这一点,他真正的想法只是这样好让他有充裕的时间,能在下一次周末再一次去看桑德拉,以满足他热切的心愿。可是她现在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能不能让她跟她父母一起去一个来星期,然后他再去接她,或是她到他这里来呢?这样他就有他所需要的时间了,然后……

可是,讲到这一点,罗伯塔急忙大声反对,说要是这样,那她就一定要回到吉尔平家她原来那个房间去,要是她还弄得到这个房间的话。既然他不来,那她决不再浪费时间,在这里准备一切,在这里等他了。这样他就突然打定主意,心想不妨说他也许三日来,要是来不了,至少他会跟她商量好,由她到什么地方跟他碰头。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该怎么办。他必须再有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再有一点时间好好想想。

他就口气大变:“可是听我说,伯特。请你别跟我发脾气。你讲话的口气,好像要办这一切事,在我是轻而易举似的。在这件事搞好以前,我得受多大的罪,这你并不明白,而且好像你也并不怎么关心似的。我知道你很担心,可是我怎么样呢?我正尽我的力量啊,伯特,而且需要考虑到的事情这么多。不管怎么说,你能不能暂时忍耐一下,无论如何一直等到三号为止。请你务必这样做。我答应写信给你,要是不写,那就每隔一天打电话给你。这行了吧?不过,我当然决不希望你像刚才那样提到我的名字。这样一定会引起麻烦。以后千万别这样。下次我再打电话来,我只说是贝克先生要你听电话,知道吧。你接过电话以后,随便说是谁来电话都行。再说,要是万一发生什么事,弄得我们三号不能准时动身,那只要你高兴就不妨回来,知道吧。再不然,可以到这里附近什么地方,然后,我们可以尽可能赶紧动身。”

他的语气充满了恳求、安慰的声调,还确实有点作用,因为他迫于形势,就略带早先那种温柔的、好像无可奈何的语调。在过去这确实曾经使罗伯塔着过迷。即便现在也使她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感激他起来。她感激到了这么一个程度,甚至即刻热情激动地回答他说:“啊,不,亲爱的,我决不想这样。你知道我决不这么想。就只是因为我目前的情形实在太难了,我目前简直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了。这你也明白,克莱德,是吧?我实在太爱你了。我看我这样疑心是永远也改不了了。再说,我实在决不愿做什么叫你难过的事。真的,只要我做得到,我决不会。”

克莱德听到这番真心爱他的话,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一向对她的控制力量,就又装出一副情人的口气,免得罗伯塔对他太厉害,逼他太紧。他心里想,他现在虽然无法再喜欢她,也决不想跟她结婚,可是,为了另外一个梦想,他至少还不妨对她温存些,不是吗?装作这样嘛!因此,这次谈话的结果,就在取得谅解的基础上又重新得到了缓和。

他刚从湖上回来。前一天,他和他们在湖上玩了不大工夫。他、桑德拉、斯图尔特、贝蒂娜,还有尼娜·坦普尔和一个叫作哈利·巴谷特的年轻人到瑟斯顿家去了。他们先坐车从十二号湖出发,到北面约莫二十五英里以外地方比较小的湖边避暑区三里湾去。然后再从那里往前开,穿过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松树,开往大卑顿湖和三湖以北,隐没在高高的松林深处的那些较小的湖区。克莱德这时想到一路之上,他有时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尤其是到了有些地方,但见一片荒凉,多半连人影也看不见。那些肮脏的道路,既狭窄又被雨水冲得不像样子,汽车一过就露出一条条沟槽,曲曲折折经过一棵棵又高,又沉寂,又阴森的松树——可以说得上是松林,总共不知伸延多少英里,两边都是这种道路。这些勉强能通过的泥泞的山路,两旁的沼泽、山潭,有些地方荒凉而古怪。路旁丛生着惨淡的、有毒的野藤,并且像渺无人烟的战场那样,到处是湿漉漉、烂糟糟的一堆堆横七竖八倒下来的圆木,有些地方上下竟叠了四根之多,交叉地堆在积水不干、日久塌陷的那片绿色的黏土地带。在这个暖和的六月天气,偶然有些青蛙趴在青苔上、葛藤上、长了苔藓的断梗残枝上、腐烂的圆木上,不怕什么惊扰,悠闲自在地沐浴着阳光。啊,它们那一双双眼睛啊,它们的背脊啊。还有成群的蚊子。汽车突然驶近,一条蛇受到惊吓,尾巴一晃就不见了。又有一条蛇一下钻进比比皆是的垃圾堆里、有毒的野草里和水草里。

克莱德看到其中一处地方,为了某种原因,就想起帕斯湖上的惨剧来。这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可是他竟下意识地注意到这样一块地方的荒凉景象,还想到了可能派什么用场。到了一处地方,有一只怪鸟,这一带孤零零的这么一只水鸟,从附近什么地方向阴森的树林中飞去,一面发出阴森的鬼叫声。克莱德一听到这个声音,即刻神经不安起来,在车上身子挺得笔直。这一声声怪叫跟他听到过的鸟鸣声多么不一样啊。

“这是什么?”他问坐在身边的哈利·巴谷特。

“什么?”

“怎么,是一只鸟,还是什么?刚才飞过去了。”

“我没有听到什么鸟叫。”

“啊!这是多么古怪的声音啊。这声音吓得我毛骨悚然。”

在这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他觉得最值得注意,印象最深的就是有这么多荒凉的湖区。过去连一个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勉强朝前驶去,只见这一带茂密的松林中布满了湖区。只是偶然经过一处湖区才能看到一些景象,说明那里有一所小房或是一所茅屋,而要到那里去,还必须走过那些隐没在阴森的树林中间的荒凉的小路,车子一过就露出沟槽,或到处是泥沙的小径。他们经过的那些偏僻的湖区,岸上多半荒无人烟。即便有人家,也是稀稀落落的。这松树环绕的湖区要是从清澈的湖面望过去,要是能发现一处木屋或是极远处发现一所茅屋,马上就成为大家注意的目标。

为什么他一定要想到麻省那处湖区呢!那一只船啊!那个女郎的尸体是找到了,可是跟她一起的那个男子的尸体没有找到!真是多么可怕啊!

他后来想到,是在现在这个房间里想到的,是跟罗伯塔刚通过电话以后想到的。那辆车又开了几英里,拐到狭长的湖区北端一处开阔的地方。南面的湖景像被一处洲渚或是一个小岛隔断了。只见远处弯弯曲曲伸展开去,从停车的地方简直望不见尽头。远处有一所小房、一座船棚,此外是一片凄寂。他们这伙人到的时候,湖上连一艘汽船、一只独木舟都没有。在这一天,其他的湖区也全都是这样。湖岸上到处只见一行行碧绿的松树,高高的,像长矛一样,枝丫往四下里张开,就像莱科格斯他窗外的那棵松树一样。再过去,往南,往西,在较近的阿特隆达克斯山上,碧绿光滑的山峰像驼峰一样隐隐耸起。山前的湖水被一阵微风吹起了涟漪,在午后的阳光下闪出一道道亮光。水是深蓝色的,几乎是黑的,这说明水非常深。一个向导正在一家小旅馆下面的游廊上闲逛。后来他也证实了这一点。“从船棚往外不到一百英尺,全都有七十英尺深。”

哈利·巴谷特因为父亲想在几天内到这里来,因此很想知道在这里的湖区钓鱼,鱼多不多,就向那个仿佛对车上的人谁都没有望一眼的向导问道:“这湖到底有多长?”

“啊,约莫七英里光景。”“有鱼吗?”“把鱼钩抛下去试试看嘛。这一带到处可以钓到最好的鳘鱼之类。就在那个小岛后面,再不就从那一边绕过去往南,就有一个小湾,人家都说是最好的鱼窝,比哪一带都要好。我见过有几个人在两小时内就带回七十五条。谁想糟蹋这个地方,存心坑害我们,总该可以满意了吧。”

这个向导又瘦,又高,又干瘪,头细长。他一边打量这一起人,他那又小,又敏锐,又发亮的蓝眼睛就像地道乡巴佬似的笑了笑。“不想今天就试试你们的运气?”

“不,只是替我父亲打听一下。说不定他下星期就来。我想来看看住的地方怎么样。”

“啊,自然赶不上下面拉格特,可是下面的鱼也赶不上上面这一带啊。”他朝大家狡黠地苦笑了一下。

像他这种类型的人,克莱德从没有遇见过。跟他几乎唯一熟悉的都市比起来,跟克伦斯顿家和别的一些地方比起来,跟他所接触的那些非常时髦的物质生活和设备比起来,这个荒凉的天地,这些离奇怪诞的去处,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跟往南不到一百英里的莱科格斯那种热闹、兴旺的情景比起来,这里显得稀奇古怪、荒无人烟。

“这一带的情形真要我的命,”斯图尔特·芬琪雷发表他的感想说,“这里离印第安山码头这么近,可是情形完全不一样,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人居住似的。”

“嗯,除了夏天有几顶帐篷,秋天有几个人来打麋鹿以外,到九月一号以后,这一带就没有什么人了,”那个向导议论说,“我在这一带当向导、打猎,差不多快十七年了。除了下面一带地方有些湖区人愈来愈多,尤其是夏天印第安山码头那一带。此外看不出有多少变化。你要是离开大路瞎摸瞎闯的话,非得先把这一带地方摸清楚才行,虽说这里往西五英里路就是铁路了。肯洛奇那儿就是车站。夏天,我们就从那里用公共汽车接客人到这里来。那边一直往南,勉强可以说是有一条铁路,往下通到格雷斯湖和三里湾。你必须走一段这条路,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通。有一阵子,据说要穿过长湖开一条路出来,可是到现在为止,还只是说说罢了。要从那边的湖区到这边来,中间根本就没有路,没有能通汽车的路,就只有荒凉的小路,甚至完好的帐篷也没有一顶。这些设备非得自己带来不行。去年夏天,勃特·埃利斯跟我到肯湖去,在西边三十英里的地方,非一步步走过去才行,身上还得背着行李。可是,啊,听我说,那儿的鱼啊,还有,麋啊,鹿啊,有些地方简直就径直跑到湖边来喝水。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湖对面那一根折断的枝丫一样看得清楚。”

克莱德还记得,他跟其他人一样,从那边带回一个印象,就是从孤寂和迷人来说,至少从神秘这一点来说,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跟那一带相比的了。而且,想想吧,这一切距莱科格斯都相当近,乘汽车去不到一百英里。后来他打听到乘火车去还不到七十英里。

可是现在,他又回到了莱科格斯,向罗伯塔解释了一番以后,又回到自己房间里。他再一次看到他桌上那张刊载着帕斯湖惨剧的那份报纸。他的眼睛就禁不住再一次把这一段富有暗示性、挑衅性的记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时候心里很慌乱,可还是从头到尾看完了。那送了性命的一对,他们最初到租船的地方去,情形也显得很简单、很从容啊。他们租了一只船就划起来,这也很平常。还有他们往北划去,人就不见了。然后,就是那只翻了的船、漂到岸边的船桨和帽子。他站在那里,借着黄昏时分还很明亮的夕阳读着。窗外是黑黑的枞树的枝丫。在前一天,他心里就想到了那些枞树,而这时这棵枞树就叫他想起了大卑顿湖边那些枞树和松树。

可是,天啊!他在想些什么啊?他,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侄儿!是什么“闯进”了他的脑海?杀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啊。这段可怕的新闻、这桩该死的惨剧或阴谋总在他眼前浮现!再可怕也没有的罪行啊。要是抓到的话,得坐电椅啊。再说,他决不杀人,反正决不能杀死罗伯塔。啊,不!他们俩过去有过这么一段关系,这决不行。可是,这另外一个天地啊!……桑德拉……到如今他准定会失掉她……除非他想个什么办法……

他的手发抖了,眼皮一眨一眨。接着,他头发都竖起来了,慌乱得浑身一阵阵直发冷。杀人!再不然,反正是在湖水深的地方把船翻掉。自然,不论什么地方都可能发生这类事情,而且是意外。譬如像在帕斯湖上。而且罗伯塔不会游泳。这他很清楚。可是,她可能靠另外一个办法救她自己的命啊,尖声叫起来,紧紧抓住船身,那就……要是有人听见……她在事后又讲了出来!他额上渗出冰凉的冷汗,他的嘴唇也发抖了,喉咙突然觉得发干。要防止这类事,他就得……就得……可是不……他不是这类人。他决不能干这类事……打人……一个姑娘……罗伯塔……而且正当往下沉或是挣扎的时候。啊,不,不……这类事,不!绝对不行。

他拿起草帽,在人家快要听到他在想(照他自己这么说法)这些非常可怕的念头以前走了出去。从现在开始,他决不能,也决不会再想这些念头了。他不是这类人。可是……可是……这些念头啊。要是他真要找一个什么解决办法,那个解决办法啊……要在这里待下来不走,跟桑德拉结婚,把罗伯塔摆脱掉,而且全靠……全靠……一点点勇气或是大胆。可是不行啊!

他走啊,走啊,离开莱科格斯愈来愈远了,沿着一条路往东南方向走,经过一带比较荒凉,显然不大有人迹的郊区。这样,就可以独自一个人想想,或是依照他的说法,他想的时候,不会有别人听到。

天色渐渐黑下来。各处的小屋开始射出灯光。田野里和路边一簇簇的树木开始模糊起来,或是消失在烟雾里了。虽然天气很暖和,空气很沉闷,他走得很快,一面在思考,同时直淌汗,好像想靠走路,靠思考,把始终不肯离去,坚持要想下去的那个内在的我甩掉,或是把思想引到别的事情上去。

阴森、沉寂的湖区啊!

南面的小岛啊!

有谁会看见呢?

有谁会听见呢?

在这个季节,还有公共汽车开往那边去的肯洛奇火车站啊。(啊,这他也记住了,不是吗?啊,见鬼!)还在为这个可怕的念头想起这件事,这多可怕啊!不过,要是他存心想到这类事,那就得想它个彻底。这他看得很清楚。不然的话,就立刻不再去想它,永远、永远不去想它,永远、永远。可是桑德拉啊!罗伯塔啊!要是他万一被抓住……上电刑!可是他目前的情形多么不幸啊!这场灾难啊!可能有失去桑德拉的危险啊。可是,杀人……

他抹了抹他那又烫又潮的脸,停了下来,眼睛盯着田野里的一簇树木。不知怎的这些树木总使他想起另外的树木……布满在……啊……他真不喜欢这条路。在这里,天太黑了。他还是掉头往回走吧。可是,南面那条路,通往三里湾和格雷斯湖的那条路……要是选中那条路的话……通往夏隆,通往克伦斯顿的别墅,要是他选中那条路的话,那他事后就可以到那里去。天啊!大卑顿……天黑以后,那里的树木就像这个样子,模模糊糊、阴阴森森。自然一定得在黄昏时分。谁也不会想在……嗯……早晨,那时候,光天化日。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干。可是,妈的,他决不听这些想法了。不过,大概谁也不会看见他或是看见罗伯塔,在那儿……人家会不会啊?要到大卑顿这么一个地方去,那很容易啊……推说是新婚旅行……行不行……譬如说在四日,或是四五日以后,那时候人少一些。登记时换一个名字,不是用自己的……这样人家就永远也追究不到他身上来了。事后在午夜,也许在第二天早上,回到夏隆回到克伦斯顿家,那就很容易。到那里他不妨推说是坐十点钟到的那班火车到的。然后……

妈的,为什么他心里老是想着这个念头啊?难道他真打算干出这类事吗?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这么干!他,克莱德·格里菲思,不能把这类事当真啊。这不行。他不能干。当然喽!要是以为他,克莱德·格里菲思,会干出这类事,这种想法简直太不像话,太邪恶了。可是……

一想到这么懦怯的罪行竟然会顽固地冒出头来,怎么也赶不掉,心里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觉得自己太可怜,太没有能耐。他就决意要照原路回莱科格斯去。到了那里,他至少可以跟人们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