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三十七章

这样打听到的消息,叫人舒了一口气。但这也只是初步的。对克莱德和罗伯塔两人来说,在问题踏踏实实解决以前,就说不上什么真正的放心。打听到消息以后,没有一会儿,他就去找她,说他终于打听到也许能救急的医生的名字。可是他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得干好,就是鼓励她独自一人去见医生。此外还得编一个故事,一方面要不牵涉到他的名字,一方面要能引起医生的同情,好叫他能略收一点手续费就算了。

他本来担心罗伯塔会反对。可是这一回她却默认了。自从圣诞节以来,克莱德的态度有好多地方叫她非常诧异,弄得她心里很乱,加上她也并没有什么一定的计划,只是一心希望自己尽可能安然渡过这次急难,她或是他都不致出丑,然后,就走她自己的路,尽管这样也许很惨,很伤她的心。既然他仿佛并不把她放在心上,而且明显地只想摆脱掉她,那她也就并不想逼他去干他不愿意干的事。让他走好了,她可以自己想自己的办法,只要她能够安然渡过这次的急难,那她过去能行,现在也能行。不过,她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想到这一着对她关系太大,想到幸福的日子从此一去不返,就用双手遮住眼睛,使劲抹掉她禁不住淌下来的泪水。怎么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啊。

他找了肖特以后来看她的那个晚上,他那神气仿佛立了什么了不起的功劳似的。她就耐心听他解释,然后,只是说:“你知不知道是在哪里,克莱德?是不是坐汽车就能到,没有什么别的麻烦?还是得再走一长段路?”他解释说,离格洛弗斯维尔不远,其实只是在近郊,公共汽车站离那所房子只有四分之一英里。她就接着说:“他晚上在不在家?还是我们必须白天里去?要是我们能晚上去,那就要好一些,不致有给人家看到的危险。”克莱德安慰她说,他晚上也在家,因为肖特也这么告诉他的。她就说:“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年纪大,还是年纪轻?要是他是年纪大的,那我就可以觉得自然一些,靠得住一些。年轻的医生,我不喜欢。我们家里一向找一位老医生,跟这类人说起话来,我就觉得自然得多了。”

克莱德也不清楚。他并没有想到要问这件事,不过为了安慰她,就说他是个中年人,刚好这倒是跟事实符合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俩就动身到芳达去了,不过照例是分头走的。到芳达以后,必须换车。车到医生住宅附近,他们就下车沿着一条路往前走。在这中部的冬季天气,这条路上还积着上了冻的积雪。这样对他们急步往前走倒是很方便的。早先他们总是亲亲密密,慢慢走的。如今这些日子里,就不再是这样了。罗伯塔心里老是想着,在早先和不久前,他一定很喜欢像这样一个地方(当然不是在这一回),慢慢拖着步子,用手搂住她的腰,没头没脑地东讲讲西说说,那一晚怎么样啦,厂里的工作啦,他伯父啊,最近的电影啊,可能的话,他们打算去什么地方啊,他们俩喜欢一起干什么事啊,等等。可是现在啊……尤其是这一回也许就是最后的一回,正是她特别需要他忠诚支持她的时候啊!不过她看得出,他现在最惶恐不安的,只是她这样独自一个人去,会不会心里害怕起来,“临阵退缩”。再就是她到时候能不能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好叫医生觉得必须帮她的忙,而且只要一点手续费。

“啊,伯特,觉得怎么样?没有什么吧?不会觉得胆小,是吧?啊,但愿这样,因为这是一下子彻底解决的好机会啊。而且,你去找的人也并不是过去没有干过这个的,知道吧,因为这家伙过去也干过。这我是弄得一清二楚。你现在只要说,嗯,知道吧,说你遇到了急难,知道吧,说除非他帮你一下忙,你不知道怎样才能逃过这场急难,因为你在这里,连一个能帮你忙的朋友都没有。而且实际情况是这样,即便你想找他们去,也没有法子去找。人家会说出去的,知道吧。然后,要是他向你问起我在哪里,我是怎样一个人,你就说我是这里的一个人,不过我已经走了,随便说一个什么名字,不过要说我已经走了,你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跑掉了,知道吧。还有你不妨说,你原来也不会来找到他的,不过你得说他曾经帮助过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姑娘告诉你的,知道吧。不过你别说你薪水很多,我是说,因为,你要是这么说,那他讨的价我就出不起了,知道吧,除非他答应我们分几个月付款,或是什么类似的办法,知道吧。”

克莱德认为他现在已经一路把她带到这里来了,心里就非常紧张,觉得必须给罗伯塔打打气,好叫她能有充分的毅力和勇气胜利完成这次的事。因此,他一点也不了解,无论对罗伯塔的急难来说或是对医生的性情脾气来说,他教她的那一套和没有什么经验的那一些主意,其实是多么不够,甚至是多么没有价值。在她这一方面,不只觉得她必须往前走,而且必须孤单单一个人去,他却只是站在一边说这说那。这多容易。而且她觉得,他真正想到的,多半还只是他自己,不是为了她。只是想怎么能少花钱,可又不至于引起他什么大麻烦,就这样帮她渡过这次的急难。

另一方面,即便在这里,在这么一个时候,虽说有这些情形,可是她的心却还是紧紧地向着他的,他那白白的脸啊,薄薄的手啊,不安的神情啊。尽管她也明知道他说话的目的,无非是要鼓励她去干他自己也没有胆量和本领干的事,可是她并不生气。相反,在急难中她只是对自己说,尽管他说得天花乱坠,她决心不听他的,不怎么听。她打算说的,并不是说她被人家抛弃了,因为这么一个说法,对她自己来说,太难听、太辱没了。她只是打算说,她是结了婚的,她跟年轻的丈夫目下还太穷,照顾不了小孩。她想了一下,这个说法,跟克莱德对施纳克达特杂货店的那个人编出来的故事恰好是一模一样的。归根结底,他哪里知道她现在心里多难过?而且,他还不肯跟她一起去,让她心里好受些。

可是由于纯粹女性的本能,想抓住一个人,增加她一点勇气,她就把身子转向克莱德,抓住他的两只手,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心里希望他能抱住她,拍拍她,告诉她说这没有什么,用不着害怕。他尽管已经不再把她放在心上,可是,在她禁不住流露出一向对他的信任的时候,也就摊开自己的两只手,抱住她的身子,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鼓鼓她的勇气。他说:“啊,提起勇气来,伯特。啊,这么干不成啊,这你自己也明白。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这里,你自己也不愿意就此丧失了勇气,是吧?只要一到了那里,就没有什么了。不会有什么的,这我很清楚。你只要跑过去,把铃一按,知道吧,在他出来的时候,或是不论哪一个出来的时候,你只要说你希望跟医生单独说话,知道吧。这样,他就知道这是秘密的事,那就好办了。”

他还说了些这类劝告的话。她从他对她这么缺乏热情的神情看起来,也了解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急迫,就拼命鼓足勇气说:“那么,等在这里,好吧?别走远了,好吧?我也许马上就回来的。”一面就在黑暗中匆匆走过大门,朝那条通到前门的小路走过去。

她按了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表里都很庄重的小城的医生。和克莱德、肖特的推测恰好相反,他是一个典型的、十分保守的乡下医生,很严肃、谨慎、讲究道德,宗教观念虔诚,同时有一些自认为是开明的见解,而在比较开明的人看来又相当狭隘、顽固。可是因为他四周的人那么无知、愚蠢,他就可以自以为至少是相当有学问的了。他经常接触愚蠢、放荡和庄重、能干、保守、发迹等形形色色的人,因此,不论遇到什么事,凡是足以推翻他固有的见解的,那他就往往保留他对是非善恶的判断,随它不了了之。从外貌来说,他生得矮矮的,结结实实,脑袋圆圆大大,可是长得很端正,还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长得很叫人喜欢的嘴巴,总是笑眯眯的。他那棕灰色的头发,总是有一绺短发覆在额角上,显出乡下时髦打扮的样子。他的胳膊和手,尤其是他的手,短粗,可是很敏感,有气无力地垂在两边。他今年五十八岁,已婚,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其中有一个是儿子,已经在学医,为了好继承父亲的行业。

他先引罗伯塔到一间极平常,也是乱七八糟的候诊室里,请她等一等,等他吃过晚饭再说。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一个房间门口。这也是一间很平常的内室,也可以说是他的诊疗室。里面有他的桌子,有两把椅子、一些医药设备和书籍。再里面显然还有一个里间,放着别的医药设备。他招呼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因为他头发灰白了,身子结实而迟钝,还有他那眼睛一眨一眨的怪样子,罗伯塔倒是很肃然起敬,绝对没有像当初想象之中那么不好的印象。至少他年纪很大,而且好像聪明而保守,在态度方面也许说不上真正富于同情心或是很热情什么的。他先是很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想认一认是不是附近的什么人。然后开口说:“嗯,请说吧,贵姓?我有什么地方好帮忙的?”他的声音很低沉,叫人听了也很安心,罗伯塔对这一点是很高兴的。

在另一方面,她想到终于到了这个地方,而且现在就得把她自己丢脸的事老老实实说出来,要不然,除非以后永远也不说,这样,心里就很害怕,便只是呆坐在那里,眼睛先盯着他,然后盯着地板,手指不停地摆弄她随身带的那只小提包。

“知道吧,嗯,”她开头说,神情又急又慌,一向苦恼着她的极度紧张的心理,这时候就突然流露出来了,“我来……我来……是说……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事对您说得清楚,说不清楚。没有进来以前,原以为我对您能说清楚的,可是,现在到了这里,见到您……”她顿了一下,在椅子上往后挪了挪,好像要站起来似的,接着说,“啊,天啊,这一切多可怕啊。我多么心慌,而且……”

“啊,听我说,亲爱的。”他说,话说得很和气,足以安定她的心。她这种很动人,又很端庄的样子,使他印象很深。他又心想,到底是什么事,害得这么一个纯洁、谦逊、恬静的姑娘这么心慌,因此,对她所说“现在见到您”的话,觉得很有意思。“‘现在见到我’,那我又怎么样,”他学她的话说,“害得你这么害怕啊?我不过是一个乡村医生,知道吧。再说,我也希望我不至于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怕。放心好了,不论什么事,你全都可以跟我说,关于你自己的不论什么事,而且你一点也不用害怕。要是我有什么地方能帮忙,我一定帮。”

她心想,他实在很和气,不过又那么庄重、含蓄,也许还很保守。要跟他说的话,也许会把他吓一跳,那怎么办?他会帮她什么忙吗?要是他肯,钱的事情又该怎么商量呢?这一层显然关系很大。要是克莱德或是别的什么人在这里替她代讲,那该多好啊。可是她现在到了这里,就非说不可啊。她决不能不说就走啊。她就再一次扭扭捏捏、神情不安地摸着外套上一只大扣子,大拇指、食指转来转去,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过,这……这……嗯,不一样,知道吧。也许跟您的想法不一样……我……我……嗯……”

她又停下来,无法再说下去,说的时候脸一阵白,一阵红的。她态度这么谦逊而又略带慌乱,眼睛明亮,额角白皙,举止和装束都很庄重。因此,在医生方面,以为总只是她对生理方面的事全都愚昧无知或是缺少经验,此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别的什么事,一些年轻而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有时候往往是这样的。因此,他原想把对待这类事的老一套公式搬出来,说不管是什么事,不论有什么讲什么,不必担心害怕。可是,他又看见罗伯塔这么可爱活泼,再加她的想法感应了他的脑神经中枢,他一转念就认为他的想法可能错了。这也许又是年轻人那类麻烦事,可能牵涉到不道德、不正当的行为吧。她这么年轻、健康、美貌,而且,这类事老是有的,有时出事的正是那些样子像是很庄重的姑娘。这些人往往弄得医生又麻烦,又左右为难。由于他自己一向生性恬淡,加上这里地方上的环境,他不喜欢这类的事,甚至碰一碰这类事都很踌躇。这些事情是违法的,危险性很大,向来赚不到多少钱,甚至一个钱也不能到手。他也知道,地方上的舆论是反对这类事的。再说,这些年轻无赖的男女,滥用正常的生理机能,可是应该负起的社会责任,就是在这以后结婚,却急忙推得一干二净,他自己对这些现象就有点生气。因此,在过去十年当中,虽说因为家庭关系、邻居关系,或是宗教上的原因,曾经有过几回,帮助了几个走错了路,非如此无法挽回的好人家的姑娘,免受孽债的拖累,可是任何不正当的行为或是麻烦事,要不是有面子大的人出面说情,他是不愿意凭自己的技术来帮助人家的。这太危险了。通常,他总是劝人家马上毫无条件地结婚。再不然,要是那个伤天害理的当事人逃掉了,结婚又办不到,那他一向自以为正常的规矩,就是他根本不去插手。这太危险,而且在道德方面、社会影响方面,简直是错到极点、罪恶到极点了。

因此,他就非常冷静地望着罗伯塔,心里对自己说,他绝对不能动感情或是什么的,弄得自找麻烦。然后为了叫他自己和她能镇静下来,以便他俩都能有个退步,不致引起太多的麻烦,他就把他那本黑皮诊断记录簿拿过来打开,一面说:“啊,现在我们可以找找看,看问题到底在哪里。你姓什么?”

“露丝·霍华德。霍华德太太。”罗伯塔又心慌又紧张地回答说。她这是马上想到克莱德劝她用的那个名字。说来很有意思,他听说她结过婚,呼吸就顺畅了些。不过为什么要掉泪呢?一个年轻的已婚妇女,有什么理由会这么害羞,这么慌乱呢?

“你丈夫的名字呢?”他接着说。

这个问题本来多么简单,回答起来应该也非常容易,可是罗伯塔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基福。”这是她哥哥的名字。

“我想,你是住在这一带的吧?”

“住在芳达。”

“嗯。多大年纪?”

“二十二。”

“结婚多久了?”

这一问,跟她当前的问题关系非常密切,她又踌躇了一下才回答说:“让我想一想,三个月。”

格伦医生即刻又迟疑起来,虽然对她没有表示出来。她那踌躇的神色引起了他的注意。为什么要这么迟迟疑疑呢?他心里又盘算起来,他碰到的究竟是一个老实的姑娘,还是他当初的怀疑现在证实了。他就问:“嗯,有什么问题呢,霍华德太太?跟我说话不必有丝毫顾虑,不论什么事。这么些年来,我习惯了这些事情。这是我分内的事,专门听取人家的困难问题。”

“嗯。”罗伯塔说。她又慌起来。要说出这可怕的真相,害得她喉咙也几乎干了,舌头也几乎僵了。一面她又把那个衣服扣子转来转去,眼睛盯着地板。“这样……知道吧……我丈夫没有多少钱……而且我还得工作,帮助家里开销,我们俩都赚不了多少(在这件事情上,她竟会这么无耻地撒谎,连她自己也觉得诧异,她,这个平常最恨撒谎的人)。因此……当然……我们照顾不了……生……嗯……小孩,知道吧。总之,暂时不行,而且……”

她停下来,呼吸也急促了,实在无法把彻头彻尾的谎话说下去。

医生听了她的话,以为真实的问题是,她是一个新婚的姑娘,现在也许就碰到她刚才想说的那一类问题,不过,他一方面不愿意谈起任何不正当的医疗方法,另一方面,又不愿让刚刚开始走上社会的年轻夫妇太丧气,就怀着有些同情的神情盯着她看。这类年轻人处境困难实在很不幸。她又遇到传统观念上认为相当尴尬的情况,可她态度上还是很朴实。这些都很对他的心思。这太糟了。今天的年轻人的确很困难,至少有些人对有些事心里是很害怕的。而且毫无疑问,他们的经济很窘迫。差不多所有的年轻人全都是这样。不过,避孕的手术,或是要干涉正常的或是上帝安排好了的生命的法则,啊,这最低限度可以说是棘手的事,不自然的事,他能不管还是不管的好。再说,凡是年轻而健康的人,即使很穷吧,可是着手结婚的时候,也该知道他们干的什么事啊。他们不是不可能工作,至少丈夫还可以工作。这样,就总可以对付得过去。

他就在椅子上坐好,显得非常冷静,非常威严似的。他说:“你想跟我说些什么,我想我也知道,霍华德太太。不过,你心中想的那件事,是一件非常严肃、非常危险的事,不知道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不过,”他突然插了这么一句,因为他想到另一个念头,就是他在本市的名声不知道有没有因为人家谣传他过去对病人做过什么事,因而沾上了什么污点,“首先,你怎么会来找我的呢?”

他这种语气,还有问这个问题时那种神情,对这件事又这么认真,生怕有人疑心他干过这类事,那他可能马上发生反感:这些弄得罗伯塔很踌躇,觉得要是说她听什么人告诉过她或是说什么人要她来的,虽然克莱德要她这么说,那可能很危险。也许她最好别说是什么人要她来的。他可能很反感,认为这是侮辱了他这位可敬的医生的品格。在这件事情上,正在萌生的玩弄玄虚的本能帮了她的忙。她回答说:“我走过几次,看见您的牌子,而且我听到好几个人说您是一位好医生。”

他不安的神情为之一扫而空了,就说:“第一,你要干的事,正是我的良心不许可干的。自然,我也知道你以为必须这么干。你跟你丈夫都还年轻,你们也许没有很多钱维持生活,你们俩都以为,这么一来,就各方面都增加了很大的困难。自然,这是免不了的。不过,据我看,结婚还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而小孩就是幸福,并不是可诅咒的事。三个月以前,你们走向祭坛的时候,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可能碰到这类情况。我想,所有年轻的夫妇都是知道的(‘祭坛’这个词,罗伯塔想起来就很伤心。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也知道,今天有些人很盛行那种想法,说起来也很可惜。有些人认为只要动一动这种手术,他们可以摆脱掉责任,这是非常危险的啊,霍华德太太,在法律上、在道德上,都非常危险。而且在医道上,非常不应该。很多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就这样死掉了的。而且,任何医生要是帮人家这么干,不管结果是坏是好都得判徒刑。我想,这你也明白。总之,从任何角度看,我就是坚决反对这类事情的一个。在我看起来,唯一例外的就是,譬如说吧,非得动手术不可,不然母亲就活不成了。此外绝对不行。对这类情形,医学界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不过,拿这件事来说,我相信实际情况并不需要这么做。据我看来,你是一个很结实、很健康的姑娘。生孩子对你不会有多大的危险。至于讲到经济原因,要是你放心生了孩子,你跟你的丈夫一定会有办法想的,你说对不对?你说你丈夫是个电工,是吧?”

“是的。”罗伯塔很不安地说。给他这么严肃地说教一番,她不禁肃然起敬,心中很胆怯。

“啊,这就好了,”他接着说,“这并不是什么蹩脚的职业啊。至少所有的电工薪水都相当高,你只要想一想,而且你必须想一想,你现在存心想做的事,是一件关系多么重大的事。你实际上是想毁掉一个幼小的生命,这个生命其实自有他生存的权利,跟你一样……”他顿了一下,为了让自己所说的话打进她的心坎,“那么,好吧,我想你也许也觉得应该静下来,再想一想,你跟你丈夫,你们两个人。再说,”他接着说下去,语气很圆滑,同时带着长辈的口气,甚至可以说是很动人的口气,“据我看,你一旦有了小孩,那小孩给你们两人的快乐,一定会远远超过生了孩子以后的那些小困难。你说说看,”说到这里,他很好奇地问,“你丈夫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这不过是你自己的打算,想叫他、叫你自己免得太困难?”他以为这下子可以抓住罗伯塔纯粹女性的一些节俭和害怕的心理了,因此自己简直是满脸笑容。他认为,要是这样,他就很容易把她的心理改变过来。她也觉察到他这个想法,觉得多说一句谎话,少说一句谎话,帮不了忙,也坏不了事,就回答说:“他知道。”

“嗯,那么,”他接着说下去,因推测错了,有点扫兴,不过,还是决心要阻止他们,“我看啊,你们俩对这件事应该真正非常严肃地考虑一下,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我也知道,年轻人初次碰到这类情形,往往会从最坏的方面看,可是事实上后来往往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记得,我太太跟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有这么一种心理。可是,我们也对付过来了。我相信,只要你现在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你的看法一定就不一样了。这样你以后良心上也就不会有什么负担了。”他话说完了,相当自信地认为,罗伯塔当初找到这里来的时候那种恐惧心理和决心,已经被他一扫而空了,她既然是一个懂事的、心理正常的妻子,一定会打消先前的念头,不会再想到她原来那一套打算,然后就回去了。

不过,她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高高兴兴地默认他的话,或是起身告辞。她只是睁大眼睛,很害怕似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突然哭起来。因为,他这一番演讲,总的效果,恰好是把一般社会上、传统观念上对这次事情的看法一清二楚地提醒了她,而这些恰好是她过去故意不去想的。要是在平常的情况下,假定她真正结了婚,那她的看法会跟他所说的一模一样。可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终于懂得了一点,她这个问题是根本解决不了的,至少这个人是帮不了她的忙了。因此,她这时的心理,最恰当的说法就是病态似的无比恐慌。

突然,她的手指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抓得紧紧的,同时又使劲捶自己的膝盖。至于她的脸呢,也因为痛苦和恐怖而痉挛起来,一面拼命叫道:“可是您不了解啊,医生,您不了解啊!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非得逃脱这场灾难不可啊!我非得这样不行啊。实际上根本不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并没有结婚。我根本就没有丈夫。不过,啊,您不知道这对我关系多大啊。我的家啊!我的爸爸啊!我的妈妈啊!我没有法子跟您说啊!可是我非得逃脱这场灾难不可,非得逃掉不可!非得逃掉不可!啊,您不明白啊,您不明白啊!我非得逃掉不可!我非得逃掉不可!”她身子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往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摇来摆去,就像着了魔似的。

格伦给这样突然的一下子弄得又吃惊又同情,并且认识到他当初的推想是对的。也就是说,罗伯塔刚才撒了谎。要是他想不卷进是非旋涡,那就必须当机立断,采取坚定甚至无情的态度。他就严肃地问:“你说你并没有结婚,是吧?”

罗伯塔只是摇摇头,不停地哭,就算是回答他的问话了。格伦医生终于对她的情况完全了解了,就站起来,脸上显示出不安可又很谨慎的那种警惕和同情。不过他起初并没有说什么。她哭的时候,他只是在一边望着她。后来,他说:“啊,啊,这太糟了。我也替你难过。”不过,又生怕惹上什么事,就顿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安慰她说:“别哭了。这没有什么用啊。”然后又顿了一下,心里还是坚决不愿插手。不过,他很想知道这事的真实情形,终于问:“嗯,那么,引起你这场麻烦的那个年轻人在哪里呢?在不在这里?”罗伯塔觉得太羞耻,太绝望了,话也说不出口来,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在。“可是他知道你遭到了麻烦是吧?”

“是的。”罗伯塔声音微弱地回答说。

“可是他不愿意跟你结婚?”

“他跑掉了。”

“啊,明白了。这个小流氓!你知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呢?”

“不知道。”罗伯塔有气无力地撒了谎。

“他离开你有多久了?”

“大约一星期。”她又撒了谎。

“你又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

“你不舒服有多久了?”

“两个多星期了。”罗伯塔抽抽噎噎地说。

“在这以前,你一直是准时的吗?”

“是的。”

“嗯,第一,”他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高兴了一些,仿佛抓住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好从这件除了倒霉,此外一无好处的事情当中脱身出来,“这情形也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也许非常害怕,这我也知道,不过妇女一个月月经不来,也不是什么不常见的事。反正,除非经过检查,就无法断定。而且,即便你是这样吧,最好还是再等两个星期。到时候也许你会发现并没有出什么岔子。我认为这没有什么稀奇的。你好像太神经过敏、太心慌。有时这就足以叫月经挪后,就只为了心慌。反正,你要是听我的话,那就不管你想怎么办,现在你什么都别胡来。先回家,等到真正弄清了再说,即便要想什么办法,在这以前,最好别胡来。”

“可是我已经吃了一些药丸,也并没有什么用。”罗伯塔恳求说。

“什么样的药丸?”格伦很注意地问。他弄明白以后,就只是说:“啊,这种药丸。嗯,要是你真有身孕,这种药丸对你也并不真正见效。不过,我还是劝你等一等再说。要是你发现第二次月经又没有来,再想办法还来得及。不过即便那样吧,我还是劝你最好别胡来。因为,这样妨害自然的法则,我认为是不应该的。要是能够生下这个孩子,好好当心它,这要好得多了。这样,你就不至于因为摧残了一个小生命而加重你良心上的不安。”

他这么说的时候,态度很严肃,自己觉得很光明正大。可是,罗伯塔认为自己前途凶险,人家偏偏不懂得,就像刚才那样富于戏剧性地叫起来:“可是我跟您说,我不能这么办,医生,我不能啊!我不能啊!您不明白。啊,除非我能找到一个什么办法逃避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真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啊!”

她摇摇头,捏紧拳头,身子直摇来摆去。格伦见她这么害怕,想到放荡行为这么害人,心里很感动,并且认为这是由于她自己的放荡行为,落得这么一个可怕的下场。可是这类事情只会给他招来麻烦。在生意上来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因此态度还是和刚才那样坚决,就说:“我刚才跟你说过……”他顿了一下,“霍华德小姐,如果这是你的真名字,这类手术我是坚决反对的,正像那种放荡行为,害得年轻男女最后弄得不可收拾,尽管他们也许以为非这样不可,我也是坚决反对的。做医生的不会过问这类事情,除非他愿意吃十年官司。而且,据我看来,法律是很公正的,并不是说我不了解你目前的情况对你多么痛苦。不过有你这类问题的姑娘,只要并不存心做什么道德上、法律上不正当的事,总是有人愿意帮助的。因此,现在我唯一可以奉劝你的,就是现在或者任何时候,绝不要胡来。最好还是回家去,找自家的父母把真实情形告诉他们。我对你说,这是更好的办法,更好的办法。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难受,也不会像另一条路那么邪恶。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就别忘了这是一条命的问题,一条人命的问题,一个你要摧残的生命。我决不能在这方面帮助你啊。我怎么也不行啊。也许有一个医生,我知道有的,在这里或者是在别处,那些职业道德观念不像我这么严格的人;不过我不能变成他们这类人啊。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因此,我唯一可以奉劝你的是,回家找你的父母,去告诉他们。现在你也许觉得很难受,可是将来慢慢会觉得好一些。不妨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来跟他们说,要是你或是他们认为这样好一些的话。我一定想办法叫他们认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世界上最糟的事情。不过,你想的那件事,我非常、非常抱歉,可是我不能干,我的良心也不允许。”

他停下来,很同情地望着罗伯塔,不过眼睛里流露出坚决不会改变的神色。罗伯塔因为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突然一股脑儿被吹跑了,因此就愣住了。她也终于认识到,不只是克莱德打听到的消息害得她认错了这个医生,而且她的呼吁是失败了,不论是使用的手段也好,还是企图动之以情也好,全都失败了。她脚步踉跄地朝门口走去,未来的恐怖一起涌上她的心头。医生非常有礼貌、非常忧伤地送她出门,把门关上。她一走进黑暗里,就停下来斜靠在一棵树上,不论在精神上、生理上一齐都垮了。他已经拒绝帮助她了。他已经拒绝帮助她了。那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