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甚至几天过去了,后来,一星期,甚至十天过去了,可是她可以去找的医生在哪里,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尽管他跟她说了那么多话,可是他还是不知道找哪一位医生。每小时、每天,对他自己、对她都是同样大的威胁。她的样子、她所问的话,说明了她的急难是多么深、多么重,她甚至有时大吵大嚷。他也急得团团转,找不到什么迅速有效的方法救她的急,差点神经也彻底垮下来了。哪里能找到一位医生,他可以把她送去,而且有几分把握把她治好啊?又怎么能打听得到他呢?
他把自己认识的人想遍了,后来终于把他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叫作奥林·肖特的人身上。那是个年轻人,在莱科格斯开一家“男用百货商店”,把本市有钱的年轻人作为主要的主顾。据克莱德推想,他是一个在年龄和嗜好方面跟他相近的年轻人。自从他到这里来以后,在指点他现下一般衣着服饰方面,对他一向很有些帮助。克莱德最近注意到,肖特是个很精神、喜欢打听、善于应付的人。除了很能吸引一些姑娘们的注意以外,对他的主顾非常有礼貌,尤其对那些他认为社会地位超过他的人,克莱德也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肖特发现克莱德跟格里菲思家是亲戚,为了抬高自己在各方面的地位,就竭力想跟他建立一些融洽亲密的关系。不过,只因为克莱德有他自己的看法,加上他这些高贵的亲戚们的作风,所以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该不该这么做。不过,他觉得肖特为人很和气,很有用,因此,至少不妨对他表面上和和气气。在肖特这方面,好像也很高兴。是啊,他对人的态度,还是像早先那么殷勤。有时候,还不免有点吹拍。因此,在他所有说得上有亲密关系,也可以说是普通关系的人中间,肖特是唯一的一个了。也许不妨跟他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吧。
他既然从这个角度想到了他,每天早晚路过肖特那里的时候,就有意非常客气地点点头笑笑。这样至少前后过了三天,然后他觉得在目前急难的情况下,功夫已经下得差不多了,就走进他的店里。不过这第一回是不是就能谈到这个危险的题目上来,他心里还没有把握。他原来打算跟肖特谈的是厂里有一个年轻工人,新近结婚,可能有生孩子的危险,可是力量还够不到,曾找他打听哪里可以找一位医生救救他的急。克莱德原来想增加进去的比较有趣的一点是,这个年轻人又穷又胆小又不很伶俐,自己不敢说什么,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此外想增加进去的是,他自己懂得多一些,虽然初到这里,无法指点他找什么医生(这是他后来才想到的一点,目的在让肖特了解自己从来不是毫无办法的,因此,他自己是不需要人家帮忙的),可是也告诉过这个年轻人一种临时用的药。依照他编的故事说起来,不幸这药不灵验。因此,就必须找一个靠得住的办法,就是找个医生。肖特在这里时间久一些,而且,他听他自己说过,早先是从格洛弗斯维尔搬来的。克莱德自己心里想,他至少一定会,也可以说是应该认识个把医生。不过为了防止人家疑心到他身上来,他还打算增加那么一句话,就是他原来当然可以跟他那一帮往来的人打听到一个医生,可是情形既然很特殊(在他那一帮人里提到这类事,可能引起他们的闲言闲语),他宁可问问像肖特这样的人,可以特别帮个忙,不致外传。
这一天,刚好因为生意很好,肖特心里非常高兴。克莱德已经走进来,也许是买一条短裤吧,他就开口说:“啊,又见到您了,很高兴,格里菲思先生。您好吧?我正在想,该是您来光顾的时候了。您上一回光顾了以后,我又进了一批货,我来给您看看。格里菲思公司营业顺利吧?”
肖特的态度一向很上劲,这一回尤其叫人高兴,因为他确实喜欢克莱德。不过这一回克莱德因为自己的打算太冒险,心里很紧张,无法装出他平常喜欢装的那种风度。
不过,人既然到了店里,计划好像不得不实行了。他就开口说:“啊,很好。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的事总是忙不开,这你也知道。”一面神情不安地摸摸挂在镍架上的领带。他胡诌了还没有一会儿工夫,肖特先生转过身来,把背后货架上玻璃柜子里取下来的几盒非常讲究的领带打开,一面说:“别去看架上的领带吧,格里菲思先生,看这里的。我要给您看的,就是这些,这点钱对您算不上什么。今天早上刚从纽约运到。”他把六条一束拣了几束,解释说,是最时行的。“在这里,见过这一类货色吗?我可以断定,您还没有见过。”他一面微笑,对克莱德瞟了一眼,一面心里想,这么一个年轻人,有好亲戚,不过还不像别的一些人那么有钱,真希望能跟他交个朋友才好,这样自己在这里也就可以有点地位了。
克莱德用手摸摸这些领带,心想肖特的话确实是实在的。不过他现在心里又慌又乱,在盘算或者说话的时候,无法依照原来的计划进行。“确实很漂亮。”他说,一面把领带翻来翻去,一面心想,要是在平时他至少要买两条,“我看我至少买这一条吧,还有这一条。”他拣了两条,提起来,一面心里盘算着,怎样拉扯到他特为来的那件更重要的事情上呢。他心里要问肖特的既然是另一件事,那为什么要买什么领带啊,这么瞎扯?可是,事到临头,又多为难啊,多为难啊。不过他又不得不说,虽然别说得太突兀了。他不妨先看看,免得人家起疑心,问问短袜吧。不过,他干吗要问这个呢,他实在并不需要什么啊。桑德拉在最近还送了他一打手帕,几条领子、领带,几双短袜。虽然这么说,他每次决定要开口,肚子里就觉得一阵子往下沉,生怕自己装不来,做得不高明、不自然,不能叫人家相信。一切都这么可疑,这么靠不住,非常可能弄得真相暴露,身败名裂。也许他今晚上无法跟肖特谈开来。不过,他在心里自问,此外哪能有更理想的机会呢?
肖特刚才到店堂后面去了一下,又出来了,脸上露出非常亲昵,甚至是奉承的微笑,一面开口说:“我看见您星期二晚上九点钟光景到芬琪雷家去,是吧?他们的房子、院子真漂亮。”
克莱德注意到肖特对他这里的社会地位确实很看重,说话的时候,充满了仰慕的心理,还带点拍马的意思。这么一来,他马上精神起来。他体会到人家既然有这么一种心理,那就不管他说些什么,这个对他仰慕的人出于肃然起敬的心理,一定会理解得至少跟平常有点不一样。他看了看短袜,认为买一双至少问起话来方便些。他接着说:“啊,想起来了,真是差点忘了。有件事我老想问你。说不定我想知道的这件事,你可以告诉我一点。厂里有个伙计,一个年轻小伙子,结婚不久,我看,大致四个月吧,为了老婆的事有点小麻烦。”他踌躇了一下。因为他注意到肖特的表情稍微有点变化。因此,他这次能不能成功,还没有把握。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也就没有法子往后缩了。他就不安地一笑,接着说:“人家老是有麻烦就来找我,我真不知道什么道理。不过,也许人家以为这方面的事,我应该多知道一些吧。”他又是一笑。“问题倒是我在这里也是陌生得很,就有点给愣住了。不过,我想,你在这里待得比我久一些,我就想不妨问问你。”
他说话的时候,态度尽量做到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认为这一着实在是错了,肖特肯定以为他是个傻瓜或是个疯子呢。不过,在肖特方面,虽说被这个问题的性质吓了一跳,认为由克莱德嘴里说出来,并且是对他说的,可有点怪。他也注意到克莱德突然显得拘束、有点不安。不过想到人家这么信得过他,把这么棘手的事也告诉他,因此就马上恢复了刚才从容谦和的态度,一面回答说:“啊,当然喽,要是我有什么地方能帮您一些忙,格里菲思先生,我只有高兴,说下去好了,怎么一回事?”
“嗯,这么一回事,”克莱德接着说,对方热烈的反应把他的精神提了提,不过他声音放轻了些,为了让这个可怕的题目能有一些隐晦的气氛,这也是理该如此的,“他老婆两个月没来了,他还养不起小孩,又不知道怎么能弄掉。上个月他来找我,我告诉他试试一种药,这药通常总是灵验的。”他这么说,目的在叫肖特有一个印象,就是在这类情况之下,他自己有的是主意,有的是办法,这么一来,可以叫人家不致疑心到他的女朋友身上,“不过啊,我看,他弄得不得法。总之,他现在为了这件事很着急,想找一个肯替她想办法的医生,知道吧。不过我自己也不认识这里的医生。来了不久啊。要是在堪萨斯市或是芝加哥,”他乐得插那么一句,“我就有办法了。我认识那边三四个医生(为了加深肖特的印象,他装得会意地一笑)。可是在这里,情形不一样啊。要是我向我那一帮人打听的话,一旦传到我亲戚耳朵里,他们就会误会了。不过我想到要是你知道有什么人,你一定会告诉我的。我原来也不想惹这个麻烦,不过我也替这个家伙担心。”
他停了一下,主要因为肖特显得乐意帮助,很注意听着的样子,他自己脸部的表情,就比刚开始的时候有信心得多了。在肖特这一方面,虽然还是觉得诧异,可是也很愿意尽他的力帮点忙。
“您说现在已经两个月了。”
“是啊。”
“还有您说的那个玩意儿不灵验,是吧?”
“不灵验。”
“这两个月她又用过了,是吧?”
“是啊。”
“嗯,这就很糟,肯定是这样。我看肯定很糟。问题是我在这里也并不很久,格里菲思先生。我不过一年半以前才把这地方盘下来,要是在格洛弗斯维尔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跟克莱德一样,也考虑到详细谈这类事是不是聪明。不过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不管在什么地方,这类事情总是棘手的,知道吧。医生总怕引起麻烦。不过,在那一边,我有一次确实听到过这么一件事,是一个姑娘去找一个医生,这家伙住在几英里路以外。不过她也是个好人家出身。带她去的那个家伙,在那一带很有名望。因此,这个医生肯不肯替陌生人看,我就弄不清了,虽说他也许还是可能看的。不过,我知道这类的事情经常都有,您不妨试试看。您要是指点这家伙到他那里去,告诉他不用提我的名字,也不用说是谁指点他去的。因为那里认识我的人很不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愿意掺在里面,知道吧。反正您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克莱德就非常感激地回答说:“啊,当然,这他一定懂得。我会告诉他绝不要提到任何人的名字。”弄清楚医生的名字以后,他就从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一个日记本,为了不致把这个重要人物的地址弄错。
肖特注意到他舒了一口气的神气,心想,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工人,还是克莱德自己遭了这个急难。他为什么要替厂里一个年轻的工人打听呢?不管怎么说吧,能帮他一下忙,总是高兴的。他同时又想到,在将来随便什么时候,要是他高兴把这件事传开,这将是本市多么精彩的新闻啊。也许是克莱德自己在这里跟什么姑娘玩。是她出了事,不然的话,克莱德这样替人家出力,也真太傻,尤其只不过是一个工人嘛。他肯定不会这么出力的。
不过,他还是讲了这个人的姓名;还说了他姓名的缩写;还把他所能记得起来的房子四周的情形说了说;还说了公共汽车的站头;还把房子的式样说了说。克莱德现在是愿望达到了,就谢了谢他,走了出去。这个杂货商就很和气,可又有点怀疑地在后面望着他。他心想,这些有钱的年轻人啊。这么一个家伙跟我请教这么一件事,这真有点滑稽。他认识这里这么多人,跟着他们一起跑,应该会认识比我消息更灵通的人啊。啊,说不定就是为了顾忌到他们,他才害怕到处打听。不知道他跟哪家姑娘出了毛病,说不定就是芬琪雷家那个年轻姑娘。谁都难说啊。我看到他有的时候和她在一起,而且她又是相当轻佻的人。不过,啊,这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