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跟罗伯塔在一起的时候,只字不提桑德拉,虽说即便是在厂里或是她房间里,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总是禁不住一下子又想到桑德拉在上流社会中的地位如何如何。罗伯塔有时也觉察到他的思想和态度有些飘忽不定,有些冷淡,并且显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她就想,不知最近有什么事使他心事重重。他呢,每当她没有看着他的时候,心里也就在想……万一?……万一……(既然她特为叫他想到她)……万一他能够叫桑德拉这样一个姑娘对他动心,那怎么办呢?罗伯塔怎么办?怎么办?现在他们有了这样亲密的关系,那怎么办呢?(啊,天哪!真倒霉!)而且他是的确把她放在心上的(是的,他真是这样),虽说现在,在这颗新星的直接光照下,他几乎已经看不见罗伯塔了。这另一颗星的化学射线是那么强烈。是他完全错了吗?这样做是邪恶的吗?他母亲一定会这么说的!还有他父亲,也许每一个对人生有正确看法的人都会这么说,也许包括桑德拉·芬琪雷,还有格里菲思一家,所有的人都在内,都会这么说。
可是啊!可是啊!这一年初次飘着小雪,克莱德戴着一顶新礼帽、一副雪白的丝手套。这些是一个叫作奥林·肖特的、对他有好感的杂货店老板劝他买的,他在最近才跟他认识。他手里还撑了一把新绸伞挡雪,就这样朝威克基大街杜布尔家虽然不算很神气,可是还很有趣味的房子走去。这所房子很古雅,造得不高,错落有致,里面的灯光射在垂下的一幅幅窗幔上,显出圣诞节的情调。他准时来到时,屋前已经停了五六辆各种牌子、各种颜色的汽车。车头上、脚踏板上、车挡上,都飘着一片片刚落下的雪花,他一看见这些汽车就感到自己特别懊丧,而且,拿他来说,恐怕一时还无法弥补,他没有足够的钱,把这种必需品装备起来。他走近门口时,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一个身材瘦长的用人接过他的礼帽、外套、雨伞,迎面就见杰尔·杜布尔,显然是在等他,她是一位皮肤滑润、金黄鬈发的姑娘,虽说并非美得令人沉醉,不过很活泼,很漂亮,穿一件白缎子衣服,袒露着胳膊和肩膀,前额上束着一颗假钻石。
“不必自我介绍了,”她高兴地说,一面走过来跟克莱德握手,“我叫杰尔·杜布尔。芬琪雷小姐还没有到。不过,我想我一样可以招待您吧。请进,大伙儿都在里面。”
她带他走过好几个成直角相连接的套间,一面走,一面接着说:“你样子真像吉尔·格里菲思,是吧?”
“是吗?”克莱德很沉着地一笑。这么一比,比得他非常得意。
天花板很低。灯光透过绘着各色花纹的漂亮灯罩投到暗处的墙壁上。两个套间里生着壁炉,使铺着垫子的舒适家具涂上了一层玫瑰红色。房间里有图片,有书,有艺术品。
“哎,特雷西,你对大伙儿通报一声好吗?”她喊道,“我的兄弟,特雷西·杜布尔,格里菲思先生。喂,你们大伙儿,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她接着说,一面对四周所有的人扫了一眼,大伙儿也就都以不同的眼光盯着他看。这时,特雷西·杜布尔正握着他的手。克莱德感觉到大家都在打量他,有些不安,不过还是装得很热情地一笑。同时,他觉察到谈话至少暂时停顿下来。“请不要因为我妨碍大家的谈话。”他一面笑,一面说。这给大家一个印象,觉得他很从容机智。特雷西跟着说:“我不一一介绍了。我们就站在这里,把他们指给你看看吧。在那边跟斯各特·尼科尔森说话的,是我妹妹格特鲁德。”克莱德注意到一个小巧玲珑、皮肤黝黑的姑娘,穿着粉红色的衣服,生着一张漂亮而调皮、活泼的脸,在跟他点头。在她身旁,是一个老黏着她的年轻人,身体很结实,皮肤白里透红,拼命点着头。“你好。”离他们几英尺远,在一扇高高的窗子旁边,站着一位高高的、娴雅的姑娘,皮色黝黑,长得绝不是怎样太迷人,正跟一位比她矮、肩膀很宽、胸脯结实的年轻人谈话。人家告诉他,他们是阿拉贝拉·斯塔克和弗兰克·哈里特。“他们正在争论最近康奈尔和叙拉古斯的足球比赛19……伯却特·泰勒和乌的加的芬特小姐。”他又说,简直说得太快,克莱德记都来不及记,“佩勒·海恩斯、范达·斯蒂尔小姐……啊,我看就是这么一些人了。啊,不,这儿还有格兰特跟尼娜·坦普尔刚到。”克莱德踌躇了一下,定神一看,只见一位个子高高、有点儿花花公子派头的年轻人,尖脸,眼睛灰沉沉的,领着一位端庄、年轻、丰满的姑娘,身穿淡褐色衣服,额上很整齐地垂着一绺淡栗色的头发,他正把她领到房间中央来。
“你好,杰尔。你好,范达。你好,威南特。”他一面招呼,一面把克莱德介绍给这两位,他们俩仿佛谁也不怎么注意他。“我以为我来不了啦,”年轻的克伦斯顿马上对大伙儿说,“尼娜不想来,可是我答应过贝蒂娜和杰尔,不然我也不来了。我们刚才在巴格雷家。斯各特,你猜猜谁在那里?范·彼得逊跟罗达·赫尔。他们只来玩一天。”
“真的吗?”斯各特·尼科尔森说,他是一个显得脾气倔强而自以为是的家伙。克莱德注意到这里人人显然都有一种自以为有地位、生活也舒适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把他们带来?我很想再见见罗达,还有范。”
“不行啊。他们说得早些回去。改天他们也许会来待一会儿。啊,晚饭还没有好吗?我原希望坐下来就吃饭的。”
“这些律师!你知道吧,他们常常不吃饭。”弗兰克·哈里特议论说。他是个矮矮的,可是胸脯很宽、笑容满面的年轻人,为人很可亲,生得很漂亮,长着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克莱德很喜欢他。
“啊,不管他们吃不吃,我是要吃的,要不然,我就走。你们听说人家推测谁是明年康奈尔划船比赛的主将吗?”关于康奈尔大学这方面的话题,哈里特、克伦斯顿,还有别的一些人都参加了,克莱德可根本听不懂。这帮人很熟悉的一些大学,他根本很少听到过。另一方面,他也还有了解自己缺点的自知之明,凡是涉及这些大学的任何问题或是谈话,他都设法避开。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即刻感到格格不入。这些人比他知道得多,都上过大学。最好他也讲讲他进过什么学校。在堪萨斯市,他听说过堪萨斯州立大学,离那里不很远。还有密苏里大学。在芝加哥听说过芝加哥大学。能不能说他进过其中的哪一所学校,譬如说,堪萨斯大学,至少读了一个短时期,行不行?他即刻想到,要是人家问起,他就这么说。跟着,他又想了想自己懂得些什么,比如说,他学过什么。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数学这个词。为什么不就说这个呢?
不过他看得出,这些人对他们自己的兴趣太大了,并不怎么注意他。他不妨作为格里菲思家族的一个成员,在外面有些人看来,也许还有点分量,可是在这里,那就算不上什么了,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罢了。又因为特雷西·杜布尔暂时回过头去,跟威南特·芬特在说话,他就觉得很寂寞,像搁浅了,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没有人可以说说话。可是,就在这时,那个小巧玲珑、皮肤黝黑的姑娘格特鲁德朝他走过来。
“这帮人到迟了些。老是这样。要是说八点,他们总要八点半或是九点才来。不老是这样的吗?”
“当然是啊。”克莱德很感激地说,尽量装得很活泼,很自然。
“我叫格特鲁德·杜布尔,”她说,“漂亮杰尔的妹妹。”她的嘴角、眼睛里露出一种讥讽,可又逗人的微笑,“你跟我点过头,可是你不认识我。不过,不管怎么说吧,我们一直听别人谈到你。”她开玩笑似的说,要是做得到,就存心要窘一下克莱德,“莱科格斯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格里菲思,仿佛谁也没有遇见过他。不过我在中央路上有一回遇见过你。你刚走进里区糖果店。自然你并不知道。你喜欢吃糖果吗?”
“啊,是啊,我喜欢吃糖果。啊,怎么啦?”克莱德问,他即刻觉得人家在开他的玩笑,有点不安,因为他买的糖果就是送给罗伯塔的。可他又禁不住觉得跟别的人在一起,不如跟这个姑娘一起来得自然些,虽说她喜欢讽刺,长得也并不很动人,可是态度很和气,同时他也不致孤零零、胆怯怯的。
“也许你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她笑着说,眼睛里露出调笑的神色,“多半是替哪一个姑娘买的吧。你有个女朋友,不是吗?”
“嗯……”克莱德踌躇了一下。因为在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想起了罗伯塔,脑子里同时闪过了一个疑问:“会不会有什么人见过他跟罗伯塔在一起呢?”同时又觉得这个姑娘很泼辣,很喜欢挑逗人,很聪明,跟他过去认识的不论哪一个都大不一样。不过,他并没有多踌躇,就接着说:“没有,我没有。为什么你会问这么个问题?”
他说这话时,心里想到罗伯塔要是听见了,会怎样想。“可是这一问,问得好奇怪,”他有些不安地说,“你喜欢逗人家,是吧?”
“谁?我?啊,不。我才不干这种事呢。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你还是有的。我有时喜欢问问人家,就只是为了看看人家不愿把真心话说出来的时候,口头上是怎么说的,”她开玩笑似的、带点挑衅的意味望着克莱德的眼睛一笑,“不过我知道你还是有女朋友的。长得漂亮的人都有。”
“啊,我长得漂亮?”他笑起来,有些不安,觉得有点好玩,可是很高兴,“谁这么说的?”
“就像你还不知道似的。嗯,好多人都说。我就是一个。再说,桑德拉也认为你长得漂亮。她只有对漂亮的人才有兴趣。在这件事上,我姐姐杰尔也是这样。只有长得漂亮的人她才喜欢。我可不一样,因为我自己就不怎么漂亮。”她讽刺似的、逗人似的对着他的眼睛眨眨眼。这样就使他感到不知所措。这样一位姑娘,他实在是对付不了,同时却又感到自己受到很大的称赞,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你是不是也觉得你比你堂兄生得漂亮些?”她很锋利、甚至紧逼一步说,“有些人觉得是这样。”
这个他也希望是事实的提问,害得他又有些狼狈,又有些高兴。这个姑娘对他的兴趣,他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即便克莱德也认为事实如此,却从不敢明白说出来。一想到这件事,眼前就现出了吉尔伯特那种咄咄逼人、倔强,甚至一脸报复的神气。他要是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给他吃苦头。
“啊,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他笑道,“真的,没有过。当然我没有过。”
“啊,好吧,那你就没有过吧,不过事实还是如此。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帮助,除非你有钱,不过我是说,要是你想跟有钱人一起玩的话,”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语气相当温和地这么说,“人们爱钱胜过爱相貌。”
他心想,多锋利的姑娘啊,她这话又是多么冷酷无情。这句话刺得他很难受,虽说她倒不是有意的。
正在这时,桑德拉跟一个克莱德不认识的年轻人进来了,那人身材瘦高,长相难看,穿着却很漂亮。跟在他们背后的除了别人以外,还有贝蒂娜和斯图尔特·芬琪雷。
“她来了,”格特鲁德带着有些轻蔑的口气说,因为桑德拉长得比她和她的姐姐漂亮得多,并且表示过对克莱德有兴趣,她对这有些反感,“她存心要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她生得很美,因此,别让她失望啊!”
这句话说得倒确实是事实,不过,用不着说这句话,克莱德也早就全神贯注,甚至急切地凝视着她了。除了她在城里的地位、金钱和穿着、举止方面的风韵以外,桑德拉恰好是最能够迷住像他这种类型的人,恰好是霍旦丝·布里格斯同一类型的人,不过比较起来更优雅(这是因为她有的是钱,有的是地位),没那么野,至于以自我为中心,可就没有丝毫不同了。她是个活灵活现、贪心的小阿弗洛狄忒20,凡是生得相当漂亮的人,她就一心要对他们显示出她那美貌的、毁灭性的魅力,同时却要保持住她自己独来独往的个性,绝不受任何盟约或协议的约束。为了各种各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克莱德倒是很中她的意。在社会地位方面、经济方面,他也许算不上什么,不过她觉得他倒很有趣。
因此,她现在急于想知道:第一,他来了没有;第二,绝不让他得到什么暗示,以为她先看到他;最后,为了他尽量做作一番。这是霍旦丝类型的一套程序和想法,刚好又最足以打动他的心。他盯着望,她就在那边,穿一件薄绸舞衣,印着从最浅的淡黄色一直到最深的橘黄色的各种颜色,特别显露出她的黑眼睛和黑头发的美,体态轻盈地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她跟人家招呼了十来次“你好”,又跟这个那个谈到本市的这件那件新闻,最后才纡贵屈尊地表示出她注意到他在旁边。
“啊,你在这里。这么说,你还是决定来参加了。至于你认为来得值不值得,那我可没有把握了。当然都介绍给你认识了吧?”她朝四周一望,仿佛说,不然的话,她可以帮他介绍。别的一些人,原来对克莱德印象并不怎么深,不过,她好像对他兴趣这么大,这倒引起人们相当大的兴趣。
“是啊,我想差不多每个人都见过了。”
“除了弗雷第·塞尔斯。他刚才跟我一起进来的。弗雷第,你在这儿啊。”她招呼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过来,他的脸光光的,一头生来的鬈发。他这时走过来,穿一件很配身的衣服,低下头来看着克莱德,像一只小公鸡低头望着一只小麻雀。
“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我方才跟你谈起的,弗雷第,”她很活泼地说,“他是不是很像吉尔伯特?”
“啊,长得真像!”这个随和的人喊道,他的眼睛好像有点毛病,因为他俯下身来盯着对方看,“我听说你是吉尔的堂兄弟。我跟他很熟。我们在普林斯顿21一起毕业的。我到施纳克达特的通用电力公司工作以前,老到这里来玩。不过我现在还常来。你是在厂里工作,是吧?”
“是啊,是的。”克莱德回答说。在这个远比他有素养、受过教育的年轻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很渺小。他担心这个人会跟他谈到他不懂的事情,就是那些由于他没有受过什么长期训练,因此从没有听到过的专门问题。
“负责一个部门是吧?”
“是啊,是的。”克莱德谨慎而不安地说。
“告诉你,”塞尔斯先生天生热衷于生意和技术,因此起劲地说,“我一直怀疑,衣领这一行生意,除了可以赚钱以外,还有什么意思。吉尔跟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老是争起来。他老对我说,制作和推销衣领,对社会也有些重要性:可以让人们文雅些,有些礼貌,并且价钱便宜些,好叫人家买得起。我想这一定是他在什么书上看来的。我老是笑他。”
克莱德正想回答他一句,虽说这些方面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对社会的重要性”,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一定是他大学里学到的什么高深的科学知识。桑德拉的话倒是解了他的围,免得他回答一句含糊其词、莫名其妙的话;实际上桑德拉倒并没有想到,也不知道他这时很为难。她喊道:“啊,不要争啦,弗雷第。这没什么意思。再说,我还要他见见我的弟弟和贝蒂娜呢。克伦斯顿小姐,你记得吧。今年春天,她跟我一起到你伯父家去的。”
克莱德转过脸来,弗雷第被桑德拉抢白了一顿,也只是对她望望,他实在非常爱慕她。
“啊,当然记得。”克莱德说,除了别的一些人以外,他刚才正打量着他们两个人呢。在他心目中看起来,除了桑德拉以外,贝蒂娜显得特别美丽,虽说他也并不能了解她。她为人深沉、不诚恳、狡黠,使他感到在她那个天地里自惭形秽,因此也就局促不安。就是这样。
“啊,你好吧?又见面了,很高兴。”她故意慢吞吞地说。那对蓝灰色的眼睛对他全身打量了一下,一面对他一笑,不过神情很淡漠,很古怪。她认为他还漂亮,不过聪明才智不如她的理想。“我想,你工作一定很忙吧。不过你既然开始出来走动,我想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多见几回了。”
“嗳,我也希望这样。”他回答说,一边露出整齐的牙齿。
她那对眼睛仿佛在说,她方才说的话,即便她自己也并不信以为真,不过不能不这样说说,说说也许还很好玩。他也知道她不是当真的。
桑德拉的弟弟斯图尔特对他说的差不多也是这一套,不过改变一些词句就是了。
“啊,你好?遇见你,很高兴。姐姐刚才跟我谈到你。打算在莱科格斯长久待下来吧?希望你耽下来。我想我们以后有时总会见面吧。”
克莱德倒并没有这么大把握,不过斯图尔特即刻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种从容、随便的神情,他很喜欢。他和蔼地匆匆一笑,同时却无动于衷。威南特·芬特走过时,他转过身来,挽住她雪白的胳膊,这种神态他也很喜欢。他说:“等一会儿,威南。我有句话要问你。”他走了,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他紧贴着她,匆匆地说。克莱德还注意到他的衣服做得很合身。
他心想,这多么快活的天地啊,多么生气勃勃的天地啊。这时,杰尔·杜布尔喊道:“请吧,大伙儿。这怪不得我。厨子正为什么事发脾气呢,再说,你们也都迟到了。我们吃了再跳舞,嗳?”
“等一会儿杜布尔小姐招呼大伙儿入席的时候,你可以坐在我和她当中,”桑德拉说,“这样好了吧?现在,你可以带我进去了。”
她把一只雪白的胳膊插在克莱德的胳膊下边,他觉得他仿佛正在一步一步,可是千真万确地朝着天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