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云灰沉沉的,一阵几乎像一月天的冷风把落叶卷作一堆,接着,一阵阵狂风又把落叶像飞鸟一样吹得四散。虽然许多人心里都感觉到挣扎和悲剧的意味,而且心里隐隐约约都归结到一只电椅上去,可是另一方面,大家又充满了假期或节日的感觉:成百上千的农民,林区居民,生意人,纷纷坐上福特牌、别克牌汽车,他们当中有农民夫妇,有子女,甚至还有怀抱的婴儿。在法院开庭前,老早就在广场上闲逛,或是在快要开庭的时候,聚在本郡看守所前面,希望能看一眼克莱德。再不然就聚在离看守所最近的法庭门前。观望的人也好,克莱德也好,都得从这扇门进入法庭。到时候,他们在这里又能看见人,又有把握进入法庭。这座古老的法院,顶上面一层楼的屋檐和檐槽,以及屋顶上,正有一群鸽子在惊慌地飞来飞去。
梅森跟他手下一批人——伯顿·伯利、厄尔·纽柯布、泽拉·桑德斯,还有一个叫作玛尼考尔特的布里奇堡年轻的法律学校毕业生——正忙着排列庭证的先后次序或是指点各位见证人和传讯人。这些人已经聚齐。现时几乎全国闻名的这里的人民检察官在办公处前面那个房间里。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卖声:“花生!”“玉米!”“热狗40!”“克莱德·格里菲思的小传,附有罗伯塔·奥尔登的全部情书。只要两角五分!”(这是罗伯塔那些信件的翻印本。伯顿·伯利的一个知己朋友从梅森的办公室里把这些信偷走了,卖给平亨顿一家黄色书报发行人。这位发行人就马上用小册子的形式出版,还附有“大阴谋”的提纲,还有罗伯塔和克莱德的照片。)
与此同时,在看守所那间作为会客室或是会议室的房间里,阿尔文·贝尔纳普和鲁本·杰甫逊正和克莱德在一起。克莱德穿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的正是他原想永远丢到十二号湖底的那一套。加上新领带、新衬衫、新皮鞋,为的是把他装扮成他在莱科格斯穿得最讲究的时候那种样子。杰甫逊人又瘦又高,照例穿得像平常一样蹩脚,可是他身上每根线条、每个动作或姿势都叫克莱德印象最深,有那么一股钢铁般的力量。贝尔纳普看起来像个阿尔巴尼的花花公子,开头提出本案案情以及后来讯问的责任就落在他身上。他正在说:“现在,不管人家在任何时候说什么,或是有什么动作,你决不能害怕,决不能露出一丝不安的样子,是吧,克莱德?你也明白,在审问的时候,我们自始至终和你在一起。你就坐在我们当中。而且你可以随你自己高兴,笑笑也好,显得不关心也好,显得很注意也好,不过,决不要显得害怕,不过,你当然也明白,别显得太莽撞,或是太起劲,别叫人家觉得你对这件事看得不严肃。你当然明白,从头至尾,始终摆出一种可亲的绅士气派和同情的态度。而且并不害怕。因为,一害怕,我们跟你就一定吃大亏。你既然是无辜的,那你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理由,虽说,当然喽,你是难过的。我知道,事到如今,这一切你全都明白了。”
“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克莱德回答说,“我一定照您的话做。而且,我根本没有故意打她,这是实实在在的情形。因此,我凭什么要害怕啊?”说到这里,他对杰甫逊望了一眼。他心里最信赖他。事实上,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正是过去两个月来,杰甫逊竭力向他头脑里灌输的话。杰甫逊看见他的眼色,就走拢一点,一面把他那对钻子一般,但含有鼓励、支持的蓝眼睛盯住克莱德,一面说:
“你并没有犯罪!你并没有犯罪,克莱德,明白吗?事到如今,你已经很明白,而且,你必须时常相信这一点,你自己起过誓了。你对我、对贝尔纳普也起过誓,我们也相信你。但由于围绕这一切的一些情况,我们还不能叫一般的陪审团明白或是相信你所讲的这一层道理,可是这跟事实的真相没有丝毫关系。丝毫都没有。这一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真实的情况怎么样,你明白,我们也明白。不过,为了你能得到公正的判决,我们不得不另外编造些什么来,编造些假的说法,也可以说是来代替真实情况,而真实情况就是你并没有故意打她。不过,要不是我们把这事实稍加伪装,那我们就没有希望使他们认识清楚。这个道理你已经懂了,是吧?”
“懂了,先生。”克莱德回答说。他一向敬畏这个人,并且一向被他所吸引。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正像我一再告诉你的,我们对回心转意这一点另外编了一个说法。拿时间来说,这并不是完全确实的,不过,你在船上回心转意了,这是确确实实的。而这一点就是我们的正当理由所在。不过,在这类特别的情况之下,人家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点的。因此,我们就只是把回心转意这一点稍微挪前了一下,明白吧?挪到你还没有上船以前。我们虽然也知道,这样并不是真实的,可是人家控告你故意打了她,这也并不确实啊。人家决计做不到为了一件不真实的事就把你送上电椅,至少没有我的同意就做不到。”他又盯着克莱德的眼睛望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是这样一个情形,克莱德。这好比不是拿钱去买山芋或是衣服,而是非得拿麦子、豆子去付账。你明明有的是钱可以付账,可是因为人家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相信你的钱是货真价实的。这样,你就不得不搬出山芋或豆子来。而我们就准备把豆子去给他们。不过,我们的正当理由就是你是无罪的。你是无罪的。你对我发誓说过,不管你当初被逼得干了些什么,可是临了,你并没有故意打她。拿我来说,单凭这一点就够了。你是无罪的。”
这正是他对自己这套想法所存在的幻想,而且他坚决要把这种幻想感染给克莱德。因此,说到这里,他就一面抓住他上衣的衣襟,盯着他那对有点紧张、这时已经慌乱了的棕色眼睛,一面非常坚定、令人非常信服地说:“现在,只要你觉得软弱或是慌乱的时候,或是当你走上证人席,觉得梅森把你难倒了,我要你记住这句话,就只要自己跟自己这么说,‘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除非我真有罪,否则就不能不公不道地定我的罪!’要是这一点还不能恢复你的信心,那就望望我好了。我就在那里。要是你觉得心慌,就只要望望我,盯着我的眼睛,就跟我现在望着你的眼睛一样,那你就会明白,我要你坚定起来,照我现在告诉你的那样去做,我们要你起誓的事,你就起誓,即便是这些看起来像是撒谎,即便是你心里对这些有些什么想法。我不能让你为了你没有做的事给定了罪,就只是因为你没有机会能对真实的事情发誓就给定了罪,只要我能尽力,那就办不到。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说到这里,他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地拍了拍他的背,克莱德也很奇怪地受到鼓舞,觉得他当然能照他说的那么去做,而且一定会这么做的,至少这时他有这种感觉。
跟着,杰甫逊把他的表拿出来,先对贝尔纳普望了一眼,接着从身边那扇窗往外一望,看见已经聚拢来的群众,有一堆在法院的石级上;另一堆,包括男女记者、摄影记者、美术记者在内,紧紧地聚在看守所走廊前面,一心等着要“拍”克莱德或者跟本案有关的任何人。杰甫逊很镇静地接着说:
“嗯,我看时间差不多了。看样子,好像卡达拉基郡所有的人都想挤进来。我们倒可以拥有很大一批听众呢。”接着,又向克莱德回过头来说:“嗯,你决不会让这些人把你吓慌吧,克莱德。这些人什么都说不上,不过是一些乡下人,进城来看戏的罢了。”
跟着,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两人就出去了。克劳特和西塞尔进来负责看好克莱德。两位律师在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中走过去,走进一片棕色草地的广场边上那座法庭去了。
他们进去以后,还不到五分钟,前面有斯拉克和西塞尔,后面有克劳特和斯温克,不过两旁每边额外增加了两名助手,预防什么骚动或是示威。克莱德也来了。他尽量装得高高兴兴、神情冷淡的样子,可是因为周围有这么多凶恶、陌生的面孔——一些男人身穿厚厚的浣熊皮上衣,头戴便帽,蓄着密密的小胡子;或是穿这一带农民们穿的地道的又旧,又褪色,稀奇古怪的衣服;他们的老婆、儿女,都跟在身边。而且所有的人全都用古怪而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他觉得心慌,就像随时可能打来一枪,或是什么人会持刀向他扑来,手按着枪的警士加深了他这种心境。可事实上,这时只有一些喊叫声:“他来啦!他来啦!”“他在那儿!”“你信不信他会干这一手?”
接着,照相机一阵咔嚓咔嚓,嗞、嗞、嗞、嗞的响声,边上保护他的人与他肩并肩靠得更紧,他心里往下一沉。
接着是一部五级的棕色石级,通到一座古老的法庭门口。再过去,是屋子里面的一段石级,通到一个又大又长、天花板高高的、一片棕色的大厅。左右两面,以及后面朝东的一面,有一扇扇又高又厚、圆顶的窗子,配着薄薄的玻璃,一束束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西面尽头的地方,有高起来的讲坛,上面放着一张很精致的、雕花的深褐色案桌。在这后面,有一幅画像,两旁,就是北面和南面,以及大厅后面,是一排排凳子,一排比一排高,全都挤满了人,中间空隙的地方也挤满了站着的人。他走进去时,人们全都往前冲,伸长脖颈,一对对锋利的眼睛打量着他,一面响起一阵阵嗡嗡的谈话声。他走近一道门,经过这道门,走进里面很宽敞的地方,但听见一阵嘶、嘶、嘶、嘶,泼、泼、泼、泼的声音,在屋里他看见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坐在一张桌旁,中间有一把留给他坐的空椅子。此外,他还看见、感觉到一些他不怎么愿意对它们望的眼睛和面孔。
不过,现在他看到了:就在他对面,在同一个方形圈子里的另一张桌旁,不过是紧靠西边那个高起来的讲坛下面,正是梅森和他好像还记得的那几个人——厄尔·纽柯布、伯顿·伯利。可是另外有一个人他过去好像没有见过。他走过来时,这四个人全都回过头来盯着他看。
就在这些人周围有一群男女记者和画速写的美术记者。
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贝尔纳普的忠告,就竭力把身子挺了挺,故意装出从容沉着的样子。可是,他那紧张苍白的脸,还有他那茫然的眼神,多少揭穿了他的真实心情,他朝那些正在端详他及画速写的新闻记者和美术记者望了一眼,甚至还低声说了句:“房子都挤满了,嗳?”可是,就在这时,他还来不及说什么话,就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声响亮的重击声。接着一个声音说:“庭上一律遵守秩序!法官阁下驾到!请全体起立!”接着,正在嘁嘁喳喳、吵吵嚷嚷的听众马上鸦雀无声。只见讲坛南端那扇门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态度和蔼、脸色红润的人。他身穿一件宽大的黑袍,快步走到桌后那张大椅子旁边,先朝他面前全体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不过又好像对谁都没有看一眼,就坐了下来。法庭里的人跟着也坐下来。
这时,法官左侧稍低一些的地方的一张小桌旁,一个个子小些、年纪稍大的人站起来大声说:“肃静!肃静!凡因事前来卡达拉基郡纽约州最高法院者,一律注意。本院现在开庭。”
之后,这个人再次站起身来说:“纽约州控告克莱德·格里菲思一案。”梅森起身站在自己的桌后,紧接着说:“人民准备就绪。”接着,贝尔纳普起身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说:“被告准备就绪。”
跟着,还是这位书记官走到他面前的一只方形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页纸,大声喊道:“西米翁·迪斯摩尔。”一个驼背小个子,穿一件棕色衣服,手像猫爪子一样,脸像雪貂,应声快步走到陪审员席就座。他一落座,梅森就走过去,他那张鼻子扁扁的脸,看起来咄咄逼人。他的大嗓门,就是庭上最远的角落也能听见。他精神抖擞地开始问他的年龄,职业,未婚或是已婚,有几个小孩,他认为是否应该设死刑。克莱德立即注意到最后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仿佛使他痛心疾首,或是强压着什么情绪似的。因为,他即刻用坚决的口气回答说:“对某些人,我认为当然应该设……”这个回答使梅森微微一笑,杰甫逊也回过头来望望贝尔纳普。贝尔纳普正话中带刺、叽里咕噜说:“人家还说这里有公正审判的可能哩。”不过,梅森觉得这个非常老实,只是信心太强的农民,说到他的信念时,过分坚决了些,一面说:“庭上如果同意,人民准备请这位候补陪审员退席。”法官好像征求意见似的对贝尔纳普望了一眼,他点头表示同意,那位候补陪审员就退席了。
书记官随即从柜里取出另外一页纸,接着叫道:“达德利·希尔莱因!”马上有一个瘦高个儿、年纪在三十八到四十左右、穿得整整齐齐、神情显得有些谨小慎微的人走过来就座。梅森像刚才那样向他提出一些问题。
这时,尽管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事前都叮嘱过他,可是克莱德已经觉得直僵僵的,全身发冷,面无人色。因为,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全场的人对他是敌视的。而且,使他感到更心寒的是他想到拥挤的人群中间,一定有罗伯塔的父母,说不定还有她的妹妹、兄弟,并且全都在望着他,并且,正像过去几周中一些记者告诉过他的,全都是从心底里希望他为这件事受到惩罚。
此外,还有莱科格斯和十二号湖那些人。其中没有任何人用任何方式跟他通过消息。当然喽,全都假定他是不折不扣地犯了杀人罪,这些人中间有什么人在场吗?譬如说,杰尔,格特鲁德,或是特雷西·杜布尔?或是威南特·芬特或是她的兄弟?他被捕那天,她也在熊湖营地上啊。他心里想到一年来他遇见过的社交场中所有这些有名人物。人家现在看到他的真面目了,又穷,又普通,又被人家唾弃,如今正为了这类性质的罪行受审。而且,他过去老是吹牛说在这里,以及西部有多么阔气的亲人哩。当然喽,事到如今,他们会认为他真是像他当初策划的时候那样可怕的人。至于他现在的说法,人家一点都不明白,也不关心。不关心他的心境,他的恐惧,为罗伯塔而陷入窘境,他对桑德拉的爱情,以及她在他心目中占着什么地位,等等。这些,他们不会明白,而且,也不会准许他谈到这些方面的任何事情,即便是他有这个心愿也不行。
不过,由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的忠告,他非得坐得笔直,装出满脸笑容,至少也得显得和蔼可亲,勇敢地、毫不躲闪地迎接每一个人的目光。这样,他就把脸转过来,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完全吓呆了。因为,就在那一边——天啊,多像啊!——就在他左边靠墙的一排凳子上,有个女人或是姑娘,简直和罗伯塔一模一样!这是她的妹妹埃米莉,她老是提到她的,可是,啊,真吓了一跳!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了。这也许简直就是罗伯塔啊!而且,那两只多么像幽灵似的眼睛,却是真的,凶狠而怨愤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住他!她旁边还有另一个姑娘,也有点像她,在她旁边是一位老人,罗伯塔的父亲,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正是那天他到他农庄门口问路时见过的,现在正几乎非常凶狠地望着他。他那阴沉而疲倦的眼色好像很清楚地在说:“你这杀人的凶手!你这杀人的凶手!”他旁边是一个温柔敦厚、小个子、年纪五十光景而满面病容的女人,蒙着一块面纱,深陷的眼睛眯得很细。他对她一瞥,她的眼睛就垂下来望着别处,好像受到极大的痛苦,可并不是恨。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母亲。啊,这是一种什么局面啊,多么无法想象的不幸啊!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手在发抖。
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就往下望,先望望他面前桌上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的手。他们全都在一面摸弄面前一堆纸上的笔,一面盯着梅森和轮流进入他面前陪审员席的人,这时,里面坐着的是一个傻里傻气的胖子。杰甫逊和贝尔纳普的手多么不一样啊。贝尔纳普的手那么短,那么柔软,那么白;而杰甫逊的手,那么长,是棕色的,瘦骨嶙峋。还有,贝尔纳普在法庭上态度和蔼可亲,还有他那说话声:“我看,可以请候补陪审员下去了吧。”梅森的声音却好比开枪一样:“退席!”杰甫逊的说话声却是慢吞吞的,虽然声音很低,可还是那么强劲有力:“让他下来吧,阿尔文。他这人对我们一点有利的地方都没有。”杰甫逊突然对他说:“坐直!坐直!往四周看看!别这么无精打采。径直望着别人的眼睛。要笑就笑得自自然然,克莱德。径直望着别人的眼睛。伤不了你。都是些出来开开眼界的乡下人。”
可是,克莱德马上注意到有几个新闻记者和美术记者正在端详他,跟着或是画他的速写,或是记录他的神情。他就心虚,脸上热辣辣地发烧。因为,那些热切的目光和急切的说话声,他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们笔下沙沙的声音,他也能听得很清楚。这些都是要在报纸上发表的。他脸色苍白,手发抖,人家会把这一一写下来,在丹佛的母亲,在莱科格斯的每一个人,都会看到,读到,他怎样望着奥尔登一家人,他们怎样望着他,接着,他怎样往别处望。可是……可是……他非得更镇静些啊,他再一次坐直,往四周看,不然,杰甫逊会瞧不起他。这样,他就再一次尽量把内心的恐惧压下去,把眼睛抬起来,接着稍微回过脸来,朝四周望望。
可是,就在他这么东张西望的时候,靠墙边过去一些,在那扇高高的窗那边,他发现了特雷西·杜布尔。这正是他所最害怕的事。特雷西显然出于对法律的兴趣或是好奇心,或是别的什么,可是,当然喽,绝不是由于可怜他或是同情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赶来了。谢天谢地,他这时并不在看他,而是望着正讯问胖子的梅森。他旁边是埃迪·塞尔斯,一对近视眼戴着一副深度的、厚厚的眼镜。他正朝克莱德这边看,可是好像并不是特别在看他,因为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啊,这一切多么难受!
另一边距他们五排的地方,是吉尔平夫妇,当然是梅森请来的。他们现在打算做些什么证呢?是证明他到罗伯塔房间去的事?过去还一直以为做得都很秘密呢!这当然很糟糕!还有,乔治·牛顿夫妇竟然也来了!为了什么偏要把他们请上证人席呢?也许是讲一讲罗伯塔和他一起以前是怎么生活的吧?还有那个格蕾斯·玛尔也来了。他过去时常看到她,不过要说遇见她,那才只有一回,就是在克伦湖上。罗伯塔已经不喜欢她了。她还要说些什么呢?当然喽,她能讲他怎样遇见罗伯塔的,不过,此外还有什么好讲的呢?啊,还有……不过,不,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这是确确实实的啊,当然是啊,还有这个奥林·肖特,就是他向他问起过格伦医生的啊。啊!也许他要讲到这件事了!毫无疑义的。人家好像把事情记得多么牢啊,远比他想象中要记得牢啊。
还有,从前面数第三个窗口那边,就在令人一见就害怕的奥尔登一家人再过去一些,还有那个身体魁伟、蓄着小胡子,看起来就像早先是一个教友会教徒,后来摇身一变当了强盗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海特。他在三里湾遇见过他。还有,人家违背他本人的意愿,把他带到大卑顿去的那天又见过一次。啊,是啊,他就是验尸官。在他旁边是那天要他在登记簿上登记的那个旅店老板。在老板旁边是那个租船给他的看船人。看船人旁边是从肯洛奇开车送他和罗伯塔的那个又高又瘦的向导——一个棕色皮肤、瘦而强壮、样子粗鲁的人。他那对眼窝深陷、像野兽般的小眼睛这时好像要戳穿他似的。这个人当然会证明那天从肯洛奇起车上所有的情形。他那天慌乱的神情和笨头笨脑不安的样子,人家会不会像他现在这样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要是这样,他那个回心转意的托词会不会受到影响呢?最好是不是他跟杰甫逊从头至尾再谈一谈呢?
可是梅森这个人啊!他多狠!多能干!他把这些人都找来做证,来对付他,一定是费了多大的劲啊!而现在,他就在这里。克莱德偶然看他一眼,只见他就像刚才至少有十来次那样在吼叫(不过,拿产生陪审员这件事来说,还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结果):“人民认为是合适的!”不过,每次他这么吼的时候,杰甫逊照例只不过稍微掉过头去,看也不看一眼说:“他这人啊,一点对我们有利的地方也没有,阿尔文。顽固得像一根骨头。”接着,很有礼貌、态度和蔼的贝尔纳普就提出异议,而他的异议往往总是能成立的。
可是,到了最后,啊,多高兴啊,法院那个书记官用清爽、低沉、刺耳、衰老的嗓音宣布暂且退庭,下午两点钟再开庭。杰甫逊回过头来对克莱德笑嘻嘻地说:“嗯,克莱德,这是第一个回合,没有什么了不起,是吧?而且,也并不怎么难受,不是吗?最好还是先回去,舒舒服服吃一顿再说。今天下午还是那么长,那么沉闷的。”
克劳特、西塞尔,还有加派的警士就挤拢来围在他身边。接着,就挤啊,拥啊,喊叫啊:“他在那里!他在那里!他过来了!在这里!这里!”还有一个大个子、一身肉团团的女人,拼命挤拢来,直瞪瞪盯着他的脸,一面叫道:“让我看看他!我要把你仔细看个够,年轻人。我自己就有两个女儿啊。”不过,他在旁听席上认出来的那些莱科格斯和十二号湖上的人,一个都没有走过来。而且,到处看不到桑德拉的影子。这是当然的。因为,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一再向他保证过,她是不会出席的。只要做得到,就是她的名字也不准备提到。格里菲思家的人,还有芬琪雷家的人全都反对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