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九章 米丽亚姆的失败

保罗对自己对一切都不满意。他爱他的母亲爱得最深。他每觉得自己伤了她的感情或损害了自己对她的爱,他便无法忍受。现在是春天,他跟米丽亚姆有得较量的。这一年他老跟她唱反调。她对此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她祈祷时曾有过要为这一爱情献身的那种以前的感觉,跟她的全部情感交融在了一起。她内心里就不相信她会得到他。主要是她不相信自己:怀疑自己是否能成为合乎他要求的那种人。她当然从未妄想过自己跟他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她看到的前景是悲剧、哀伤、牺牲。做出牺牲,她感到骄傲;要断绝关系,她很坚强,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能过平平庸庸的日子。她已为感慨悲歌的壮举,如悲剧,做好了准备。她信不过的正是对平庸生活的自满。

复活节假日乐融融地开始了。保罗仍是那个率直的保罗。她却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事。星期天的下午,她站在卧室窗前眺望对面林子里的那一片橡树,只见下午那明朗天空下的橡树树叶间微光交映,玫瑰花状的忍冬树灰绿的树叶垂挂窗前,她想象,有的已经发芽了吧。这春天,她既爱又怕。

她一听见大门嘎吱响,便心神不安,站在那里。这一天真是晴朗而灰暗。保罗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车子亮铮铮的。他平时总是按按车铃,还朝屋子这头笑笑。今天,他进来时,紧闭着嘴,严肃冷漠,显得没精打采而一脸傲气。如今她已摸透了他的脾性,观其敏锐、孤傲的外表便知其心思何在。他沉着冷静,将自行车停放好,不让它有半点歪斜,这使她心里一沉。

她紧张不已,下了楼。她穿件她自认为适合自己的新花边罩衫,有打皱边的高领,使她想起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她心想,还使她俨然若一雍容华贵的女人。二十芳龄,已乳峰挺秀、体态婀娜。她的脸仍似柔嫩、艳丽的面具,永远不变。她不抬眼则已,一抬眼时那对眸子却是美妙无比。她怕他。他自当会注意到她的新罩衫的。

他正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向这家人讲述由原始卫理公会教派的一位著名传道士在该教派教堂里主持的一次礼拜仪式,逗得这家人直笑。他坐在桌位的首席,多变的脸和那对本当会很漂亮的眼睛,或柔情似水或笑态可掬,时而是这般神情时而又是那般神情,模仿他所嘲弄的形形色色的人。他的模仿嘲弄始终使她不快;太逼真了。他太聪明,太无情。当他的眼睛充满这般嘲弄憎恨之时,她觉得他不会宽恕自己更不会宽恕别人。但是,利弗斯太太笑得直抹眼泪,在星期天小睡后刚醒来的利弗斯先生乐得直挠头。只穿着衬衣、头发蓬乱、昏昏欲睡的那三兄弟,坐在那里也不时哈哈大笑。全家人对此“滑稽模仿”的喜爱胜过其他。

他没有注意米丽亚姆。过后她才见他留意到她的新罩衫,才见他赞许一番,但对新罩衫未表示出丝毫热情。她紧张不已,伸手去拿搁架里的茶杯都差点拿不着。

男人们出去挤牛奶了,她才敢面对面跟他交谈。

“你来晚了,”她说。

“是吗?”他答道。

沉默片刻。

“骑车,路上不好走吧?”她问道。

“我没留意。”

她继续快快地摆桌子。当她摆好时——

“茶,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你愿意去看看水仙吗?”

他没回答,站起身来。他们走进后院,站在正发芽的几棵西洋李树下。群山和天空分外明净、冷寂。万物好似被洗涤过,十分严酷刺目。米丽亚姆瞥保罗一眼。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她所心爱的他的那双眼睛那对眉毛竟然如此盛气凌人,在她看来未免无情。

“一路风大,把你累着啦?”她问道。她看得出来,他内心感到厌倦。

“不,我没有,”他答道。

“那一定是路不好走——林子里,风刮得呜呜叫。”

“你看看云就知道了,是西南风;我是顺风。”

“你想,我不骑车,所以我不懂,”她喃喃地说。

“要骑车才懂不成!”他说。

她心想,他大可不必说这挖苦话。二人默默地往前走。屋后那荒芜、杂草丛生的草场周围是一圈荆棘树篱,树篱下,水仙从灰绿色的叶丛中探出头来。那花蕾绿得透着凉意。仍有几朵已经花蕾绽开,金光四射,鲜艳夺目。米丽亚姆跪在一丛水仙花前,两手捧着一朵怒放的水仙,掬起金色的花蕾,弯下腰,用嘴、脸、额抚爱它。他站在一旁,两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她。她深情地将一朵又一朵金黄、绽开的花蕾朝他掬去,百般抚爱,一直不停。

“真美呀,对吧?”她喃喃自语。

“美!就是密了点儿——挺美!”

她又向花朵弯下身子,尽管他对她的赞叹不以为然。他望着她蹲下,连连热烈地吻那些花朵。

“你为什么总爱抚弄东西?”他腻烦地说。

“可是我就喜欢抚摩它们,”她答道,十分不快。

“你喜欢就喜欢呗,就不能不攥住它们,像要把它们的心都掏出来不可?为什么就不能更加克制一点儿,更有分寸一点儿,或者什么的?”

她心中充满苦楚,抬头看看他,然后用嘴唇又轻又慢地去爱抚一朵起了皱的花朵。她闻花时,那芳香比他更富有柔情;这几乎使她哭泣。

“你是甜嘴蜜舌地探寻人的感情,”他说。“我从不这样——总之,我正正经经做人。”

他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脱口而出了。她看着他。他的身躯像一件武器,坚决无情地对着她。

“你总是乞求别人爱你,”他说,“就像个乞求爱情的叫花子。对这些花你也要讨好奉承一番——”

米丽亚姆有节奏地把那朵花爱抚来爱抚去,吸着她此后一闻到就会浑身颤抖的花香。

“你不愿去爱——一心想要别人来爱你,没完没了,很反常。你不积极,你消极。你吸啊吸啊,好像你一定要用爱来填补你自己,因为你缺爱。”

他这般无情,使她目瞪口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他苦闷、受折磨的心,仿佛因激情受挫而火冒三丈,这些话便像电发出火花一样喷射而出。他说的话,她完全不懂。她仅仅面对他居高临下的冷酷和对她的憎恶而缩着身子蹲伏在那里。她不会当即领悟过来。凡事她都要苦思冥想一番。

吃完茶点后,他跟埃德加及其几个兄弟待在一起,没有理会米丽亚姆。她呢,对她早盼晚盼的这个假日感到万分失望,只能等着他。他终于让步,去到她身旁。她决心要把他的这种情绪弄个水落石出。她认为,这种情绪也不过就是情绪而已。

“我们到林子去走一走,好吗?”她问他,知道他是从不拒绝直率的要求的。

他们去到野生鸟兽育猎特许地。他们在中间那条小路上,经过一个陷阱,盖着一个用小冷杉枝编成的窄窄的马蹄形篱子,用兔子的内脏做饵。保罗瞟了一眼,直皱眉。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神。

“可怕吧?”她问道。

“我不知道!比黄鼠狼咬住兔子的喉咙还更残忍吗?不是一只黄鼠狼死就是许多兔子没命。总有一方逃不脱!”

对生命的苦难,他是很往心里去的。她颇替他难过。

“我们回屋去,”他说。“我不想出去走了。”

他们走过丁香树,树上青铜色的叶芽已开始绽放。那干草堆残缺不全,只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棕色,好似一根石柱。最近割过草,地上的草只有薄薄的一层。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吧,”米丽亚姆说。

他不得已,只好坐下,背靠着坚固的草垛。他们面前,山丘环绕,恰似圆形剧场,映着夕阳,白色的小农舍十分显眼,牧场一片金黄,树林阴森而熠熠,树梢层层叠叠,在远处也清晰可见。黄昏时分,天色明净,东方天际略泛嫣红,大地静卧其下,好不丰饶。

“多美,是吧?”她恳求似地说。

他却只皱皱眉。他此刻倒巴不得刮风下雨才好。

正在那时,一只大短毛 冲来,张着嘴,大模大样地将两爪搭在这年轻人的肩上,舔他的脸。保罗后退,乐得大笑。这只名叫比尔的大狗真给他解了围。他将狗推到一边去,可它又冲回来。

“去,去,去,”这小伙子说,“要不然我给你一下。”

这狗就是支不开。保罗只好跟它打闹打闹,他把可怜的比尔推开,比尔却照样又欢蹦乱跳地回来,乐得不得了。人、狗打闹时,人笑得十分勉强而狗则笑得龇牙咧嘴。米丽亚姆在一旁看着。这人,显得有些感伤。他想要爱、想要温柔的愿望是无比急切的。他对那狗应付自如的出乎本性的作为才真是爱的表现。比尔爬起来,乐得直喘气,白色脸上那对棕色眼睛滴溜溜直转,呼哧呼哧地走回来。它很喜欢保罗。这小伙子皱起眉头。

“比尔,我跟你闹够了,”他说。

狗还是站着把亲热得直抖的两个爪子搁在他的大腿上,血红的舌头朝他直伸。他直往后退。

“别,别,”他说——“别这样——我不想闹啦。”

狗立即高高兴兴地小跑着走开,另找乐子去了。

他仍怏怏不乐,凝视着对面的那些山丘,他嫉妒那宁静之美。他很想跟埃德加一起去骑自行车。然而他没有勇气撇下米丽亚姆。

“你为什么这样忧伤?”她谦卑地问道。

“我没忧伤;我干嘛忧伤呢,”他答道。“我很正常。”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不适意的时候总说自己正常。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恳求道,婉言相劝。

“没什么!”

“不会吧!”她喃喃道。

他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戳来戳去。

“你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他说。

“可我想知道——”她答道。

他愤然大笑。

“你总是想知道,”他说。

“这对我是不公平的,”她喃喃地说。

他用那根尖尖的枯枝在地上乱戳一气,戳起几小块泥,好似怒不可遏。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腕上,既温柔又坚定。

“不要这样!”她说。“把它扔了。”

他把枯枝扔进红醋栗丛中,身子往后一靠。现在他遏制住了怒气。

“到底怎么啦?”她低声地恳求道。

他躺着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动,饱含苦涩的表情。

“你知道,”他终于十分厌倦地说——“你知道——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她怕就怕这。她眼前的一切顿时变得黑沉沉的。

“为什么?”她喃喃道。“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只因我们都该知道各自的处境——是没有好处的。”

她伤心、耐心地静静等着。对他急躁不管用。无论如何,他会告诉她是什么使他苦恼。

“我们都同意,是朋友关系,”他接着说,声音单调沉闷。“再三再四说过了,是朋友关系!然而——不止是朋友关系,可又没往前发展。”

他又沉默了。她冥思苦想。他是什么意思?他真使人厌烦。有事,他不肯说出来。但她对他必须有耐心。

“我只能给友谊——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是我性格上的缺点。事情偏到一边了——我不喜欢一边重一边轻。到此为止吧。”

他最后几句话里有愤怒也有温情。他的意思是她爱他甚于他爱她。或许是他无法爱上她。或许是她不尽合他的意。这种自我疑惑才是她心中最深奥的动因。深奥得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也不敢承认。或许她是有所欠缺。一种好似无比微妙的羞耻之心总使她畏缩不前。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没有他也未尝不可。她决不会让自己想望他。她只好想一想。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她说。

“没事——都是因为我——沉不住气。我们一到复活节就总是这样。”

他战战兢兢,无可奈何;她怜悯他。至少她还从来没有慌神得如此令人怜悯。首先蒙羞的毕竟是他。

“可你想怎么样?”她问他。

“唔——我不应该常来——就这。我为什么要独占你呢,我又不是——你瞧,我也有所欠缺,对于你——”

他是在告诉她,他并不爱她,所以该给她机会另找他人。他多傻、多无知、愚笨得多丢脸啊!别的男人对她算什么!男人对她又究竟算什么!但是他,啊!她爱他的心灵。他有所欠缺?或许吧。

“可我不明白,”她说,声音干哑。“昨天——”

黄昏转眼即逝,夜色越发可恨,使他不快。她强忍着痛苦。

“我知道,”他大声说,“你是永远不会的!你决不会相信我无法——跟我无法像云雀飞上天一样,无法在肉体上——”

“什么?”她喃喃道。这下她害怕了。

“爱你。”

此刻他痛恨她,因为他使她受着痛苦。爱她!她知道他爱她。他真是属于她的。说无法在肉体上、身体上爱她不过是他的一种反常心理,因为他知道她爱他。他傻得像个孩子。他是属于她的。他的心灵需要她。她认为有什么人一直在影响他。她觉察到对他产生的这另一种影响是无情的、异己的。

“他们在家里都说了些什么?”她问道。

“不是这,”他答道。

接着,她明白了。他家的人庸俗,她看不起他们。他们那些人根本不知好歹。

这个晚上,他们没再多谈。他到底还是撇下她,跟埃德加骑车走了。

他回到母亲身旁。跟她的关系才是他生活中最牢固的关系。他想着想着,米丽亚姆在他心中渐渐消失。他对她有种模糊、不真实的感觉。别人都无足轻重。这世上有一处固若金汤、不会化为虚幻:他母亲所在之处。在他心目中,别人都会变得模糊虚幻,几乎就不存在,但是她不会。仿佛,他母亲就是他生命的中枢和支柱,他少不了也摆不脱。

她对他亦然,她守候着他。她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了他身上。来世给莫雷尔太太的毕竟很少。她明白,人有作为的机会就在今世,而作为对她是重要的。保罗将证明她是对的;他将成为什么事也拉不了他后腿的男子汉;他要举足轻重地改变这人世的面貌。无论他去何处,她都感觉到她的心灵跟他在一起。无论他做任何事,她都感觉到她的心灵跟在他身边,可谓是随时准备帮他一把。他跟米丽亚姆在一起时她便无法忍受。威廉已经死了。她拼命也要把保罗留住。

于是他回到她身边。他内心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满足感,因为他是忠于她的。她最爱他;他最爱她。然而这是不充分的。他涉世甚浅,好强自大,总受别的追求的驱策。这使他心猿意马。这,她看出来了,因而苦心孤诣地希望米丽亚姆这女人占有他新的人生而给她留下本源。他抵抗母亲几乎跟他抵抗米丽亚姆一样。

他过了一个星期才再去威利农场。米丽亚姆已经痛苦不堪,害怕再看见他。她现在会容忍他抛弃她的这种耻辱吗?那不过是表面的、暂时的。他会回心转意的。她掌握着他心灵的秘诀。但这其间他又会老跟她拧着干而使她受折磨。她不敢去想这些。

不过,他复活节后的星期天还是前去吃茶点。利弗斯太太见到他,很是高兴。她琢磨八成是他遇到了难题,正焦急。他似乎是心不由主,前来找她寻求安慰的。她对他很好。她几乎把他待为上宾。

他在她家的屋前花园碰到她,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跟她在一起。

“很高兴,你来了,”这位母亲说,那对引人注目的棕色大眼睛直望着他。“多好的晴天啊。我正打算到地里去走走,今年的头一回呀。”

他觉得她有要他同往之意。这使他感到安慰。他们边走边聊,他彬彬有礼。她对他这般恭敬,他本当感激涕零。他却感到屈辱。

他们在干草堆围场尽头发现一个画眉鸟巢。

“给你们看看鸟蛋,好不好?”他说。

“好!”利弗斯太太答道。“鸟蛋正是春天的信号啊,有盼头了。”

他拨开荆棘,掏出鸟蛋,捧在手心里。

“还热乎乎的——我想我们把孵蛋的母鸟吓跑了,”他说。

“哎,可怜!”利弗斯太太说。

米丽亚姆忍不住,伸手摸摸鸟蛋,也碰到他的手,她觉得鸟蛋捧在他手心里就像放在摇篮里一样安稳。

“还温乎乎的,好怪哟!”她喃喃着走近他。

“是血温,”他答道。

她望着他把鸟蛋放回去,他的身子靠着树篱,胳膊慢慢伸过荆棘,手小心翼翼地握着鸟蛋。他聚精会神于个个动作。见他这样,她真爱他;他显得无比单纯无比自信。对她而言,他是可望而不可即。

吃过茶点后,她站在书橱前迟迟疑疑。他取出《达拉斯贡城的塔塔兰》一书。他们又坐在干草垛边的干草堆上。他看了几页书,但无心看下去。那狗又跑过来,跟那回一样,闹腾一番。它的口鼻往他胸前拱。保罗挠挠它的耳朵。然后把它推开。

“走开,比尔,”他说。“我不跟你玩。”

比尔溜走了,接着会出现什么情形,米丽亚姆心中无数也很担心。这年轻人沉默不语,使她甚为不安,她只好不吱声。她并不怕他发火,她怕就怕他暗下决心。

他把脸偏过去,这样她便看不到他,他慢慢地、痛苦地说:

“你不觉得——如果我不经常来这儿——你也许会喜欢上别人——另一个男人吗?”

原来他还抱着这老调不放。

“我不认识别的男人。你为什么这样问?”她回答说,语调低沉,对他而言应该是一种责备。

“为什么,”他突然说,“因为他们说我没有资格像这样常来——在我们没打算结婚的情况下——”

米丽亚姆对任何人强迫他们俩表态都会愤慨不已。她跟自己的父亲就发过脾气,就为她父亲笑呵呵地向保罗绕着弯说他知道保罗为什么常来他们家。

“谁说的?”她问道,不知她家的人是否与此有关。他们与此无关。

“妈妈——还有其他人。照他们说,人人都以为我们订了婚,我自己也应该这样认为,因为这对你不公平。我想弄清楚——我没有像一个男人该爱他的妻子那样爱你。你怎么看?”

米丽亚姆低下头,郁郁不乐。她对出这种麻烦事感到气愤。是他们俩的事,别人用不着管闲事。

“我不知道,”她喃喃说。

“你觉得我们相爱,达到结婚的程度了吗?”他明确地问。这使她毛骨悚然。

“没有,”她实言相答。“我认为不是这样——我们太年轻。”

“或许,我原先的想法是,”他苦苦地接着说,“你对什么事都充满强烈感情,给予我的——也许多于我能补偿给你的。即使是现在——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们可以订婚。”

此刻米丽亚姆真想哭。她也气愤不已。他总这么孩子气,别人想怎么摆布他就怎么摆布他。

“不,我不这样想,”她毅然地说。

他思索片刻。

“你瞧,”他说,“说到我——我认为没有人能独占我——成为我的一切——我认为永远也不会。”

这是她没想到的。

“是的,”她喃喃地说。她踌躇片刻后望着他,那对黑眼睛一亮。

“是你母亲,”她说,“我知道她根本不喜欢我。”

“不,不,不是这样,”他急忙说。“她这一次是为你着想才说了说。她只说,如果我这样下去,我就应该认为自己订了婚。”一阵沉默。“要是我要你随时来,你不会不来吧?”

她没有回答。这时她已非常气愤。

“唔,我们怎么办呢?”她干脆问道。“我想还是把法语课停了好。我刚开始有点儿进步。不过我自己一个人也许也能学下去。”

“我认为犯不着这样,”他说。“我能给你上法语课,一定能。”

“唔——还有星期天晚上。我不能不去教堂,因为我喜欢去,那是我仅有的社交生活。可是你不用陪我回家。我一个人能行。”

“好吧,”他答道,吃惊不小。“但如果我约埃德加,他总会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别人就没话说了。”

沉默。她毕竟不会有多大损失。尽管他们在他家里谈过不少,但是事情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她希望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这事,你不会往心里去,不会叫你为难吧?”他问。

“哦,不会,”米丽亚姆答道,没看他。

他沉默。她认为他反复无常。他意志不坚,他没有能正确抉择的定盘星。

“因为,”他继续说,“男人嘛,骑上自行车——去工作——去干各种各样的事。可女人呢,思前想后。”

“不,我才不会伤这份神呢,”米丽亚姆说。她会说到做到的。

外面很有些冷飕飕的了。他们进屋。

“保罗的脸色好苍白呀!”利弗斯太太惊呼道。“米丽亚姆,你不该让他坐在外面。你是不是觉得着凉了,保罗?”

“哦,没有!”他笑道。

可他感到打不起精神。他的内心冲突使他疲乏不堪。现在米丽亚姆可怜他。时间尚早,九点钟不到,他起身要走。

“你这是要回去吗?”利弗斯太太急切地问道。

“是啊,”他答道。“我说过要早点儿回去的。”他十分为难。

“可的确还早啊,”利弗斯太太说。

米丽亚姆坐在摇椅里,没吭声。他迟迟疑疑,指望她跟往常一样起身陪他去谷仓取自行车。她坐着没动。他不知所措。

“唔——晚安,祝大家!”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是跟大家一起向他道晚安的。他走过窗口时朝里望望。她见他脸色苍白,一如既往地微皱着眉头,眼神阴郁痛苦。

她站起,走到门口,他走出大门时,她向他挥手道别。松林下,他慢慢地蹬着车,觉得自己是可怜虫、倒霉蛋。自行车一歪一斜地冲下山坡,漫无目的。他心想,摔断脖子倒也能解解愁。

两天后,他给她寄去一本书和便笺,敦促她读读书、要勤勉。

这期间他把全部友情都给了埃德加。他非常爱他们那个家;他非常爱那个农场;这是世上他最心爱的地方。他的家就不那么可爱。心爱的是他母亲。不论在何处,他只要跟母亲在一起,还是很幸福。他热忱地爱威利农场。他爱那个简陋的小厨房,男人们穿着靴子在那里踩得咚咚响,狗在那里睡都得睁着一只眼睛,以免给踩着;在晚上,厨房的灯就挂在桌子上方,到处静悄悄的。他爱米丽亚姆那间长长矮矮的起居室,气氛浪漫,有花,有书,还有高高的青龙木钢琴。他爱那些花园,爱那些荒地边缘上的有红屋顶的房子,那荒原下伸到一山谷又上延至另一边尚未开垦的一些山丘,仿佛为寻找安乐而偷偷爬向树林。只有到那里他才感动振奋、喜悦。他爱利弗斯太太,爱她不谙世故、讥诮话奇妙有趣;他爱利弗斯先生,那么热情、精力那么充沛、那么可亲;他爱埃德加,只要他去,埃德加总是满面笑容,还有那些男孩子和小孩,还有比尔——甚至还有那只母猪瑟丝和名叫蒂普的印度斗鸡。除了米丽亚姆,还有这一切。他无法割舍。

他照常前去,但通常是跟埃德加一起。只不过到晚上,全家人,包括那位父亲,才一起猜哑剧字谜,做游戏。过后,米丽亚姆把他们聚集拢来,他们朗读廉价本《麦考伯》,各自扮演角色。好不热闹。米丽亚姆高兴,利弗斯太太高兴,利弗斯先生津津有味。然后,大家一起按唱名记谱法学唱歌,围坐在火炉旁唱。不过保罗现在很少跟米丽亚姆单独在一起。她、埃德加还有保罗三人一起从教堂回家或从贝斯特伍德的文学社回家时,他那满口激烈的异端言辞,她知道是说给她听的。她真嫉妒埃德加,嫉妒他能跟保罗一起骑自行车,嫉妒他度过的星期五晚上,嫉妒他白天在地里干活。因为她的星期五晚上和她的法文课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几乎总是独自一人,散步,在林中沉思,读书,学习,梦想,等待,他常写信给她。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他们好不容易融洽如初。埃德加留下随莫雷尔太太领圣餐——他不懂领圣餐是怎么回事。所以保罗单独跟米丽亚姆到他家去。他或多或少又有些被她迷住了。他们跟往常一样,谈论布道文。他鼓吹不可知论,不过宗教上的不可知论倒没有让米丽亚姆吃什么亏。他们进而谈雷南〔1〕的《耶稣传》。米丽亚姆成了脱粒场,他把所有的信条翻出来晾在这场上脱粒。他以他的思想刺痛她的心灵时,真理便在他一边。只有她是他的脱粒场。只有她帮助他获得亲身体会。她几乎麻木不仁,对他的论点和阐述逆来顺受。然而不知何故,正因为她,他倒渐渐认识到自己错在何处。他认识到的,她也认识到了。她感觉到他没有她是不行的。

他们来到寂静的屋前。他从碗碟洗涤室窗下取出钥匙,进了屋。他就一直谈个不停。他点上煤气灯,添上火,从食品室拿了几块糕点给她。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盘子。她戴一顶带粉红色花朵的白色大帽子。这帽子不值几个钱,但她喜欢它。帽檐下她那金黄、红润的脸显得郁郁不乐。耳朵总被她短短的鬈发遮住。她望着他。

她就喜欢他在星期天的样子。他身着一套深色衣服,体态更显敏捷。他的五官轮廓明晰。他继续对她谈他的想法。他突然伸手取下一本《圣经》。米丽亚姆喜欢他伸手拿东西的样子——非常敏捷,手到擒来。他快快翻过几页,念圣徒约翰那一章给她听。他坐在扶手椅上专心念时只有他的声音在思索,她感到他仿佛在无意识地使用她,好似一个男人专心干活时使用工具。她喜欢他这样。他那忧郁沉思的声音好像想影响什么,仿佛就是要影响她。她靠在离他稍远的沙发上,然而感到自己正是他拿在他手里的工具。这给了她莫大的快乐。

随后,他开始结结巴巴,局促不安。他念到“妇人临产之时怀着悲哀,乃因她的时辰已到”这一节时,他略去未念。米丽亚姆已感觉到他越来越不自在。此名言略而未念,她不由感到畏缩。他接着念下去,她却什么也没听见。在半年前他无疑会照念不误的。但如今他跟她交往已有裂痕。如今,她觉得他们确实有些不和,有些事他们确实引以为愧。

她呆板地吃着糕点。他极欲继续谈他的论点,可就是找不回适当的心情。不一会,埃德加进来。莫雷尔太太到朋友家去了。他们三人便去威利农场。

米丽亚姆苦苦思索他跟她的不和。他要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不能满足;他无法给她安宁。如今他们两人总是事出有因而不和。她要考验他。她相信自己是他生活中的第一需要。如果她能向自己也向他证明这一点,别的一切可能不是问题;她只需依靠未来就行。

所以五月里,她便要他来威利农场见道斯太太。他心中有所渴望。每当他们谈到克莱拉·道斯,她便见他激动而且有点生气。他说他并不喜欢她。他却又非常想了解她。那他就该受受考验。她相信他胸怀高尚欲望也胸怀低俗欲望,高尚欲望将制胜。总之,他是该试试。她疏忽了的是她所谓的“高尚”、“低俗”之说是很武断的。

他想到要在威利农场与克莱拉见面,激动不已。道斯太太来呆了一天。她浓密的暗褐色头发盘在头顶上。她穿件白色罩衫和一条藏青色裙子,不知何故,她在哪里,便使哪里显得小里小气、无足轻重。她在屋子里,厨房就显得又小又简陋。米丽亚姆那漂亮幽暗的起居室显得死板、毫无生气。

利弗斯全家人都像蜡烛黯然无光。他们觉得,她颇使人受不了。她却和蔼可亲之至,但态度冷淡,难以对付。

保罗到下午才到。他算早了。他跳下自行车,米丽亚姆就看见他急切地朝屋子张望一番。要是客人还没来,他会大失所望。米丽亚姆出去迎他,把头低着,因为有阳光。旱金莲叶子阴凉的绿阴下绽出绯红的旱金莲花。这姑娘站在那里,一头黑发,见到他,她很高兴。

“克莱拉来了吗?”他问道。

“来了,”米丽亚姆回答说,那声音犹如音乐一般。“她在看书。”

他把自行车推进谷仓。他打的那条领带很是漂亮,他颇为之感到得意,穿的那双短袜也很般配。

“她早上来的?”他问道。

“是啊,”米丽亚姆答着,走到他跟前。“你说过,要把艺术品商店那个人的信带给我的。记得吗?”

“哦,可恶,忘啦!”他说。“可你得老催我才行。”

“我不喜欢老催你。”

“喜不喜欢,都得老催我才行。她是不是好相处些了?”他接着说。

“你知道,我一向觉得她是很好相处的。”

他不说话了。他今天一心早早过来显然是因为有那位稀客来此。米丽亚姆已开始心中不快。他们一同朝屋子走去。他取下裤脚上的夹子,尽管他打着领带穿着短袜,他也懒得擦去鞋子上的灰尘。

克莱拉坐在凉爽的起居室里看书。他一眼看见她白皙的颈背和向上梳起的秀发。她站起来,漠然地看着他。她一本正经地伸出胳膊握手,既像要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又好试试他。他注意到她罩衫里面乳房隆起,她胳膊上端的薄纱之下,肩膀的线条优美。

“你选了个大晴天,”他说。

“是碰巧,”她说。

“没错,”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你。”

她坐下,对他的客气话未做回应。

“你们一上午都在干什么?”保罗问米丽亚姆。

“呃,你瞧,”米丽亚姆说着干咳一声,“克莱拉才跟父亲一起来——所以——她来这儿的时间不长。”

克莱拉倚着桌子坐着,十分冷淡。他看到,她的手很大,但保养得极好。手上的皮肤看上去几乎显得粗糙、没有光泽、苍白,上面长着金色的细汗毛。她并不在意他是否注意到她的手。她要蔑视他。她的一只粗胳膊懒懒地搁在桌上,抿着嘴,似在生气,脸半斜着。

“那天晚上,你参加了玛格丽特·邦福德的聚会吧?”他对她说。

米丽亚姆还没见过如此彬彬有礼的保罗呢。克莱拉瞟他一眼。

“对,”她说。

“咦,”米丽亚姆问道,“你怎么知道?”

“火车还没到,我就去待了几分钟,”他答道。

克莱拉又轻蔑地转过头去。

“我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女人,”保罗说。

“玛格丽特·邦福德!”克莱拉惊呼起来。“她比好些男人要聪明得多。”

“唔,我没说她不聪明,”他说,带有歉意。“不管怎么说,她是很可爱的。”

“那当然,这是最管用的,”克莱拉说,气势逼人。

他挠挠头,不知所措,十分恼怒。

“我看,这比她聪明还要管用,”他说;“聪明,也毕竟不会让她进天堂。”

“她要的不是进天堂——她要的是在尘世得到她应得的份儿,”克莱拉反驳说。她说这话倒像是邦福德小姐享受不到什么权利,应由他负责。

“唔,”他说,“我觉得她热情,人好——只不过太脆弱。我希望她是称心如意、平平安安坐在那里——”

“‘给她丈夫补袜子’,”克莱拉尖刻地说。

“我肯定她哪怕是给我补袜子也不会在意,”他说。“我还肯定她会补得好好的。如果她要我给她擦靴子,我同样也不会在意。”

她对他这番风凉话不予答理。他跟米丽亚姆聊了一会。另外那个女人敬而远之。

“呃,”他说,“我想我要去看看埃德加了。他在地里吗?”

“我想,”米丽亚姆说,“他拉煤去了。他很快就该回来了。”

“那么,”他说,“我去找他。”

米丽亚姆没敢提出他们三个人一起去。他起身走了。

他看见埃德加在金雀花盛开的路上的另一头跟在那匹母马旁边懒洋洋地走着。母马拉着一车煤叮哐叮哐地向前走,它一边走,它那长着星形白斑的前额一边点。这个年轻的农夫一看见他的朋友便眉开眼笑。埃德加长得很俊,乌黑的眼睛充满热情。他那身衣服又旧又破,那走路的样子却显得非常自豪。

“喂!”他看见保罗没戴帽子便说。“你去哪儿啊?”

“来接你啊。再也受不了那个‘永不复返’啦。”

埃德加乐得直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

“谁是‘永不复返’啊?”他问道。

“那位女士——道斯太太——应该叫她老说‘永不复返’的乌鸦太太。”〔2〕

埃德加乐得直笑。

“你不喜欢她吗?”他问道。

“一点儿也不喜欢,”保罗说。“唉,你呢?”

“不!”回答得非常肯定。“不!”埃德加噘起嘴。“我觉得她不怎么合我的胃口。”他仔细想了一会。然后:“你为什么叫她‘永不复返’呢?”他问道。

“啊,”保罗说,“如果她瞧见男人,就傲慢地说‘永不复返’,如果她照镜子瞧见自己就轻蔑地说‘永不复返’,如果她回顾过去,就厌恶地说这四个字,如果她期盼未来,就玩世不恭地说这四个字。”

埃德加想了想他这番话,听不出多大名堂,便笑着说:

“你认为她讨厌男人?”

“她自认为是,”保罗答道。

“你并不这样认为?”

“对,”保罗答道。

“那,她对你不好啰?”

“你想想,她会对什么人好?”这年轻人问道。

埃德加大笑。他们一起把煤卸在院子里。保罗有些局促不安,因为他知道如果克莱拉探头望窗外就会看见他。她没有望。

每到星期六下午,都要给马匹刷洗刷洗、喂一喂。保罗和埃德加一起干,吉米和弗劳尔这两匹马的毛皮里落下的尘土呛得他们直打喷嚏。

“你有啥新歌能教我吗?”埃德加说。

他干活干个不停。他弯下腰时便见他的被太阳晒得通红的颈背,便见他握着刷子的粗壮的手指。保罗不时地望望他。

“《玛丽·莫里森》?”年纪小些的那个提出。

埃德加说好。他有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他的朋友能教唱的歌,他都爱学,他可以在赶车的时候唱起来。保罗是很一般的男中音嗓子,但听力特强。不过他还是唱,是小声地唱,怕克莱拉听见。埃德加跟着学唱,好个嘹亮的男高音。他们时时停下来,直打喷嚏,这个把马骂一通,那个把马骂一通。

米丽亚姆对男人是极为偏执的。鸡毛大的事就可以让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连保罗也是这样。她心想,他竟然会这样不厌其烦地热中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这是反常的。

他们干完活,已是茶点时间。

“是什么歌呀?”米丽亚姆问道。

埃德加告诉了她。谈话不经意间转到唱歌上了。

“我们总是非常愉快,”米丽亚姆对克莱拉说。

道斯太太用茶时一板一眼、神情高贵。只要有男人在场,她便变得冷若冰霜。

“你喜欢唱歌吗?”米丽亚姆问她。

“只要歌好,”她说。

保罗自当脸红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歌要高雅,嗓子要受过训练?”他说。

“我认为,要有受过训练的嗓子,才谈得上唱歌,”她说。

“你还不如说,人们一定得先练好嗓子才可以开口说话呢,”他回答说。“其实呢,人们唱歌通常是自己消遣消遣。”

“可是弄得别人不得安生。”

“那些别人就该用帽边遮住耳朵,”他答道。

男孩子们哈哈大笑。片刻的寂静。他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地用茶点。

茶点之后,除了保罗,别的男人都走了,利弗斯太太对克莱拉说:

“你现在过得愉快些了吧?”

“非常非常愉快。”

“那你满意了?”

“只要我能自由自主,我就满意。”

“生活中就没有什么你惦念的事儿?”利弗斯太太温厚地问道。

“我把那一切都抛到脑后了。”保罗听这谈话间,早已感到很不自在。他站了起来。

“你会发现,你永远会因为你抛到脑后的事而绊绊磕磕的,”他说。说完他就去牛棚。他觉得自己出言俏皮,男子气的自尊感不凡。他吹着口哨,沿着那条砖铺的小径走去。

不久后米丽亚姆来找他,想知道他愿不愿意跟她和克莱拉一起去散散步。他们出发前往斯特瑞里·米尔农场。他们在威利河边,沿着一条小溪走,透过林边的荆棘望去,只见那里的粉红色石竹花在几缕阳光下分外鲜艳,再往前看,又见一根根树干和稀疏的榛树丛后有一人牵着一匹栗色高头大马穿过涧谷。那红色大牲口仿佛迈着舞步,婆婆娑娑踏过堆积着绿色榛树叶的那片朦胧,慢慢离开光线幽暗之处,顿时仿佛时光倒流,出没于也许曾为蒂德芮或伊苏尔特〔3〕绽放过的凋谢的圆叶风铃草丛中。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如醉如痴。

“当个骑士,”他说,“在这儿还有亭台楼阁,该是多惬意的事啊。”

“把我们万无一失地监禁起来?”克莱拉应道。

“对,”他答道,“你一边绣花一边跟你的女仆们一起唱歌。我扛着你们的白、绿、淡紫三色旗。我在我的盾牌上那头跃立的母狮下饰以‘W.S.P.U.’〔4〕的纹章。”

“我毫不怀疑,”克莱拉说,“你宁愿为一妇女而战斗也不肯让她为自己去战斗。”

“我会为她战斗。她为自己去战斗,那就好像一只狗站在镜子前面,对自己的影像狂怒不已。”

“你就是那镜子啦?”她说着,歪歪嘴。

“或者是那影像,”他答道。

“我看,”她说,“你是聪明过头了。”

“我让你去好好做人,”他反驳道,笑笑。“要好好做人哟,可爱的姑娘,就让我去聪明我的吧。”

克莱拉对他这贫嘴薄舌已感厌烦。他望她一眼,却不料看到她仰着的脸上的表情是苦痛而非轻蔑。对所有人,他的心肠都软了。他转过身,对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米丽亚姆十分温厚。

他们在林边遇到林布,他是斯特瑞里·米尔农场的佃户,很瘦,黑黝黝的脸,四十岁上下,他是管这个农场的养牛场的。他有气无力地抓着那匹有力的公马的缰绳,好像累得很。他们三人停下,让他从第一条小溪的踏脚石上过去。保罗看见这牲口如此高大,蹄子竟然迈得如此轻快,有使不完的劲,他钦佩不已。林布在他们跟前勒住了马。

“去对你父亲说,利弗斯小姐,”他说,那嗓音尖得出奇,“他的那些小牲口一连三天把最底下那排的栅栏拱乱了,跑了出来。”

“哪一排?”米丽亚姆胆怯地问道。

那匹高大的马直喘粗气,直摇晃着红红的肋腹,低着头,睁着一对奇妙的大眼睛多疑地透过垂下的鬃毛往上瞧。

“往前走,”林布回答说,“我指给你看。”

此人牵着那匹公马往前走。它知道走进了溪流,便斜着往旁边一闪,抖着蹄上的白色距毛,像是受了惊。

“别乱来,老实点儿啊,”此人慈爱地对牲口说。

它抬头小跃几步,上了岸,然后哗啦哗啦蹚过水,轻快地过了第二条小溪。板着脸走的克莱拉看着它,那表情既神往又轻蔑。林布停下,指指几棵柳树下的围栏。

“你瞧,它们就是从这儿钻过来的,”他说。“我的伙计把它们赶回去了三次。”

“知道了,”米丽亚姆回答说,脸都红了,好像是她的错似的。

“不进来坐坐?”此人问道。

“不了,谢谢;我们想去那边池塘走走。”

“那好,想去就请去吧,”他说。

到家了,那马高兴得轻轻地嘶叫起来。

“它回来了,好高兴呀,”克莱拉说;这牲口引起了她的兴趣。

“可不——它今天,步子利索着呢。”

他们出了大门,见一妇女从那边一个大农舍迎面走来,大约三十五岁,小小的个子,黑黑的,一副容易激动的样子。她的头发有点灰白,浅黑的眼睛露出厉色。她背着手走来。她的哥哥走上前去。那匹高大的栗色公马看到她时又嘶叫起来。她激动不已,走上前。

“你可回来啦,我的孩子!”她温柔地对马而不是对那个男人说。这头大牲口摇晃着身子走近她,低下头。她把藏在背后的皱了皮的黄苹果悄悄地塞进它嘴里,在它的眼睛边亲了亲。马儿高兴得大抽一口气。她把它的头搂在她胸前。

“这马儿真不简单啊!”米丽亚姆对那女人说。

林布小姐抬头看看。她那浅黑的眼睛立刻瞟保罗一眼。

“哦,您好,利弗斯小姐,”她说。“你好久没上这儿来了。”

米丽亚姆介绍了一下她的朋友们。

“你的马真是好样儿的!”克莱拉说。

“可不!”她又亲亲马。“跟任何男人一样懂情意!”

“比许多男人还要懂情意,我认为,”克莱拉回答说。

“它是个乖孩子!”这女人大声说着又把马搂住。

这头大牲口使克莱拉着了迷,她走上前去摸摸它的脖子。

“它很温顺,”林布小姐说。“这么大的家伙很温顺,你不会想到吧?”

“它是匹骏马!”克莱拉回答说。

她想要好好地看看它的眼睛。她想要它看看她。

“可惜它不会说话,”她说。

“哦,除了不会说话——别的都会,”那女人回答说。

她的哥哥牵着马继续前行。

“你们进来吗?可得进来呀——什么先生来着,我没听清楚怎么称呼。”

“莫雷尔,”米丽亚姆说。“不了,我们不进去了,我们很想去磨坊水塘。”

“好——好,去吧。你钓鱼不,莫雷尔先生?”

“不,”保罗说。

“我是说,如果你想钓鱼,随时都可以来,”林布小姐说。“我们一年到头都难得看到有人来。有人来,我高兴着呢。”

“塘里有什么鱼啊?”他问道。

他们穿过屋前花园,从水闸上走过,走上通到池塘的陡峭的堤岸,水塘笼罩在阴影下,塘里有两个长满树的小岛。保罗跟林布小姐一起走着。

“我倒很想在这儿游泳呢,”他说。

“游啊,”她答道。“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我哥哥能跟你聊聊天,会高兴得不得了。他话很少,因为没人跟他聊天。你可得来,来游泳。”

克莱拉走过来。

“水不深不浅,”她说,“又清澈。”

“是啊,”林布小姐说。

“你游泳吗?”保罗说。“林布小姐刚才说我们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这儿还有农场的帮工,”林布小姐说。

他们谈了一会后继续前行,往荒山上爬去,把那个孤单、眼神憔悴的女人撇在堤岸上。

山坡上洒满阳光。这里荒野一片,杂草丛生,成了野兔的天地。三人默默地走着。然后:

“她使我感到很不自在,”保罗说。

“你是说林布小姐?”米丽亚姆问道。

“是的。”

“她是怎么回事?有点儿疯疯癫癫,因为太孤独?”

“是的,”米丽亚姆说。“这种生活对她是不合适的。我觉得把她撂在那儿实在是残忍。我真该多来看望她。但是——她使我感到心烦意乱。”

“她使我为她感到难过——是的,她使我感到困惑,”他说。

“依我看,”克莱拉突然冒出一句,“她想要个男人。”

另外两人半天没吭声。

“可是,她疯疯癫癫是孤独弄成的,”保罗说。

克莱拉没有答腔,只顾大步往山上走。她低着头,耷拉着胳膊,迈开两腿踢着枯叶杂草一路走去。与其说她是在走,倒不如说是她那美妙的身躯似在冲冲撞撞地上山。保罗感到一股热浪袭来。他对她感到好奇。或许生活对她一直就很残酷。他把正走在他身边跟他说话的米丽亚姆忘记了。她见他没答理她,便瞥他一眼。他的眼睛盯着前面的克莱拉。

“你还认为她不好相处吗?”她问道。

问得这么突然,他没留意。这正是他心中所想之事。

“她有她的难处,”他说。

“是啊,”米丽亚姆答道。

他们在山顶发现一片隐蔽的荒草地,其两边被树林所围,另外两边被山楂和接骨木丛编扎成的高大而稀疏的篱笆所围。生长过旺的落木林间有几个豁口,眼下如果有牛,牛都可以从这豁口进出。那里的草皮如平绒一般光滑,到处是野兔的趾印和小洞。这荒草地本身崎岖不平,长满了从未刈割过的又高又大的立金花。那遍地一簇簇茁壮的花卉从草丛中探出头来。这恰似一处泊满高桅、小巧的船只的锚地。

“啊!”米丽亚姆大叫起来,望着保罗,那对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笑了。他们一起欣赏这花卉之地。克莱拉在不远处,闷闷不乐地看立金花。保罗和米丽亚姆挨得很拢,压低着嗓门谈话。他单膝着地,极快地采集最美的花,采了这一簇再采那一簇,采个不停,还小声地说个不停。米丽亚姆摘花时很是情深,徘徊于花丛而缠绵不去。在她眼里,他的动作总是太快,几乎是驾轻就熟。然而他采的那一束束花却比她采的更具自然美。他爱这些花,这些花仿佛是属于他的,他有权拥有它们。她对这些花则更怀尊敬:这些花具有她所不具有的东西。

这些花鲜艳无比,芳菲四溢。他要畅饮花汁。他采花时将那黄色的小喇叭花放在嘴里吃。克莱拉仍然四处徘徊,仍然闷闷不乐。他向她走去,说:

“为什么不采些?”

“我认为这样做不好。它们生长下去更好看。”

“总想要几朵吧?”

“它们不愿被人拈惹。”

“我想它们不会这样。”

“我不愿我身边有花的尸体,”她说。

“这种想法又刻板又武断,”他说。“它们养在水里决不会比长在根上死得更快。而且,它们在花钵里显得亲切可爱——欢快宜人。你把一样东西称作尸体,只不过因为它像尸体而已。”

“那它究竟是不是呢?”她争辩道。

“我看不是。一朵死了的花不是花的尸体。”

克莱拉当时没理他。

“就算这样——你有什么权利摘它们呢?”

“因为我喜欢它们,要它们——多的是。”

“这理由充分吗?”

“充分。为什么不充分?我肯定,把它们放在你诺丁汉的房间里会香气扑鼻。”

“那我就可以眼看着它们死了。”

“那时——就算它们真的死了,也不要紧。”

他说完便离她而去,弯身走过如一团团又白又亮的泡沫一般、厚厚地撒满旷野的一簇簇混杂的花朵。米丽亚姆走拢来。克莱拉正跪着闻那些立金花的芬芳。

“我想,”米丽亚姆说,“如果你以尊敬之心对待它们,你就不会加害于它们了。你采花时的心态才最要紧。”

“对,”他说。“可又不对,你摘花是因为你想要得到花,仅此而已。”他举起手中的一束花。

米丽亚姆沉默不语。他又摘了几朵。

“瞧这几朵!”他接着说;“跟小树一样茁壮,跟长着两只肥腿的小男孩一样壮实。”

不远处的草地上,放着克莱拉的帽子。她仍跪在那里闻花香。她的脖子使他心中感到一阵剧痛,它如此之美,在此刻竟无意炫耀其美。她的乳房在罩衫里微微晃动。她弓着的背部曲线优美而强健;她没有穿胸衣。突然,他无意识地将一把立金花撒在她的头发上和脖子上,说:

“尘归尘,土归土,

不上天国,定下地府。”〔5〕

凉冰冰的花落在她的脖子上。她抬头望着他,那对灰色的眼睛露出引人怜悯、惊慌的神色,她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花落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

高高地站在她面前的他,顿时感到尴尬不已。

“我刚才在想,你想要一个葬礼,”他说,局促不安。

克莱拉怪怪地笑笑,起身,拿下头发上的立金花。她拿起帽子,用发夹把帽子别在头上。她的头发里还缠着一朵花。他看见了,但不想告诉她。他把向她撒过的花捡起来。

林边,风信子曾似洪水一般涌入田野并且在那里停滞。但是眼下它们已经褪色凋落。克莱拉漫步向它们走去。他跟在她身后漫步向前。这些风信子使他心中喜悦。

“瞧它们竟然从林子里到这儿来啦!”他说。

接着,她转过身来,流露出一丝兴奋、感激的神色。

“是啊,”她微笑道。

他热血沸腾。

“这使我想到森林里的野人,他们跟这片空旷之地面对面时,该会多么害怕啊。”

“你认为他们会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古时的部落中,哪些部落更害怕——是冲出黑暗的森林突然面对这充满阳光的空地的部落,还是从空地蹑手蹑脚走进森林的部落。”

“我想应该是第二种,”她答道。

“对了,你果然愿意当空地上的那种部落,强使你自己走进黑暗,对吧?”

“我怎么知道?”她怪怪地回答说。

谈话到此为止。

笼罩着大地的暮色渐浓。山谷里已是朦胧一片。对面的克洛斯里·班克农场还亮着一点灯光。那些小山山顶上,光亮恍然。米丽亚姆走过来,脸埋在一大束散乱的鲜花里,走过齐踝深的像散乱的泡沫似的立金花。她身后,树影模糊,虚幻一片。

“我们走吧?”她问道。

三人回家。他们都沉默不语。他们走到那条小径,便看见家里的灯光就在正对面,山脊上,那灯光稀落的模糊轮廓,便是好似高达天际的煤矿村子。

“玩得开心吧,呃?”他问道。

米丽亚姆咕哝一声,表示赞同。克莱拉没有吭声。

“你不觉得玩得开心?”他追问道。

她扬着头往前走,没有回答。他见她往前走,那样子仿佛毫不在乎,便知道她满腔苦楚。

这期间,保罗带母亲去了林肯。她依旧快活仍旧热诚,当他在火车车厢里在她对面坐下,她却好像显得脆弱。他在顷刻间感觉到她仿佛要悄悄离他而去。他想要抓住她,拴住她,几乎想要用链子锁住她。他觉得他应当用手抓住她。

两人都在车窗前张望,要看看那个大教堂。

“在那儿,妈妈!”他叫道。

他们终于看见那宏伟的教堂就昂然屹立在平原上。

“啊!”她惊呼道。“就是它!”

他望着母亲。她那蓝蓝的眼睛安详地盯着那个大教堂。她仿佛又远离了他。高耸于天际的教堂显得碧蓝、高贵,它那永恒的宁静中有某种东西反映在了她身上,这就是某种宿命的东西。命该如何就如何。任他血气方刚、意志坚强,也无力改变。他望着她的脸,皮肤依然细嫩、淡红、长着汗毛,但眼角有鱼尾纹,眼睑沉稳、略下垂,嘴巴总因幻想破灭而闭着;她同样也有那种永恒的神情,仿佛她终于认清了命运。他以他心灵的全部力量予以抗击。

“瞧,妈妈,这教堂在城市之上,真了不起!想想看,大街小巷都在它之下!它显得比整个城市还大。”

“是这样!”母亲大声说,又恢复了生气。但他刚才看到的是,她坐在车窗前向窗外的教堂凝视着,脸不动眼不眨,思索着人生的无常。还有,她眼角的鱼尾纹和闭得紧紧的嘴,都使他感到自己会发疯。

他们吃了一顿饭,她觉得这顿饭过于铺张。

“别以为我想吃这顿饭,”她边吃肉排边说。“我不想吃,真的不想!也不想想,挥霍了你的钱啦!”

“你千万别考虑我的钱,”他说。“你忘了,我可是带女朋友出来游玩的小伙子呀。”

他给她买了几朵紫罗兰。

“快别这样,我的小先生!”她命令道。“这叫我怎么办呢?”

“你不用管。站着别动!”

他在大街当中把花插在她的外衣上。

“我都老成这样啦!”她说,嘴里直啧啧。

“你瞧,”他说,“我要人家觉得我们是有头有脸的人。快摆摆款儿。”

“我要拧下你的头,”她大笑。

“摆个姿势!”他命令道。“要像只扇尾鸽。”

他带她走完这条街,花了一个小时。她在日华洞上站站,在石弩前停停,无处不站无处不停,惊呼不已。

一个男人走上前来,摘下帽子,向她鞠一躬。

“我可以带你参观这城镇吗?”

“不用了,谢谢,”她回答说。“我儿子陪我参观。”

保罗嫌她回答得没有气派,心中很不高兴。

“你算了吧!”她大声说。“哈!犹太人的教堂。保罗,你现在还记得那篇训词——?”

她勉强地往教堂那座小山上爬。他未加注意。突然间,他发现她说不出话来。他带她去一小酒店,让她在那里歇一歇。

“没事儿,”她说。“心脏有点儿不好;应该想到的。”

他没有答话,只看着她。他又感到心如刀割。他想哭,他想大发雷霆捣碎一切。

他们又上路,慢步而行。步步都像压在他胸口的重负。他觉得他的心仿佛要炸裂。他们终于到了顶上。她站在那里望着城堡大门,望着大教堂的正面,心醉神迷。她早已忘乎所以了。

“这会儿,这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好啊!”她叫道。

但是他对此感到憎恶。他处处随她身后,陷于沉思之中。他们一起坐在大教堂里。他们随着唱诗班做礼拜仪式。她畏畏缩缩。

“我想,人人都可以参加吧?”她问他。

“是的,”他答道。“你还以为他们会混账地厚着脸皮把我们赶出去不成。”

“倒也是,不过我肯定,”她大声说道,“如果他们听到你刚才说的粗话,就会的。”

仪式进行之时,她似乎又面带悦色,神态娴静。这时,他却总想发火,想砸东西,想哭。

后来,他们靠着围墙俯视山下的城镇,这时他突然说:

“为什么一个人不能有个年轻的母亲?她为什么要老?”

“呃,”他母亲笑道,“她也没办法。”

“我为什么不是长子?瞧——人家都说先出生的占便宜——你看,他们都有年轻的母亲。你要生我就该生我为长子啊。”

“又不能由我,”她表示了异议。“要这样想,那我就说,怨我也怨你。”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他脸色煞白,怒目横眉。

“你为什么要老啊!”他说,气自己无可奈何。“你为什么走不动路?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到处走动?”

“我也曾经,”她回答说,“能跑上那个山,比你强得多呢。”

“这,对我又有什么用?”他叫道,用拳击墙。随之,他沮丧不已。“你有病,真是糟透了,我的小妈妈,这——”

“有病!”她嚷了起来。“我不过是有点儿老了,这你只好将就将就了,事情就是这样。”

两人都沉默了。但是对此沉默,两人也是无法久忍的。吃茶点时他们又很高兴了。他们坐在布瑞福河河畔,眺望河上的只只小船,这时他向她说起了克莱拉。他母亲问了他无数问题。

“她跟谁一起住呢?”

“跟她妈,住在风信子山。”

“他们能维持生计吗?”

“未必。我想是做花边活。”

“她究竟是哪儿有魅力呀,我的孩子?”

“我不认为她有魅力,妈妈。可是她人很好。看样子很直爽,你知道——从不耍心眼儿,从不。”

“可是她比你大多啦。”

“她三十,我快二十三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我说不上来——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看不惯。”

莫雷尔太太思量一番。她眼下本当高兴,因为她的儿子爱上了某个女人,这个女人会——她也说不上会怎样。他却如此焦急,突然又如此愤怒,继而又忧郁不已。她指望他认识某个好女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指望什么,不如让这件事模模糊糊算了。总之,她想到克莱拉时并无敌意。

安妮也要出嫁了。伦纳德去伯明翰工作了。有个周末他在家时,她对

他说:

“你气色不怎么好啊,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说。“总有些心烦意乱,妈。”

他早已孩子气地管她叫“妈”了。

“你的住处真的方便吗?”她问道。

“方便——方便。只不过——倒茶喝有点儿费事——把茶倒到茶碟里一口一口地啜也没人抱怨。不知为什么,喝在嘴里就是没味儿。”

莫雷尔太太哈哈大笑。

“所以就把你弄得筋疲力尽?”她说。

“我不知道。我想结婚,”他脱口说出,摆弄着手指,眼睛看着脚上的靴子。一阵寂静。

“可是,”她大声说,“我记得你说过要再等一年的。”

“是的,我是说过,”他倔强地回答说。

她又思量一番。

“你知道,”她说,“安妮有点儿乱花钱。她攒的钱才不过十一镑。我知道,小伙子,你的运气也不怎么样。”

他连耳朵都红了。

“我攒了三十三镑,”他说。

“这还不够花,”她回答说。

他没说话,只顾摆弄着手指。

“你知道,”她说,“我没法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妈!”他叫道,脸通红,心里急,想苦劝而不知如何开口。

“好,小伙子,这我知道。我不过是希望我有钱给你就好了。办婚事,买东西,花去五镑——还剩二十九镑。靠这点钱过日子可难呢。”

他仍摆弄着手指,无奈,倔强,眼睛不朝上看。

“你是真想结婚吗?”她问道。“你觉得是该结婚了吗?”

他那对蓝眼睛正正经经地瞧她一下。

“是,”他说。

“那么,”她回答说,“我们就该尽力去办,小伙子。”

他再抬起头时,眼睛含着泪水。

“我不愿让安妮觉得吃了亏,”他说,心绪不宁。

“孩子,”她说,“你是意志坚定的——有个相当不错的职位。当初要是有个男人真的需要我,哪怕是冲着他上一周的薪水我也会嫁给他。刚开始,日子过得紧,她也许会觉得苦。年轻姑娘都这样。她们都巴不得有个她们会有的美好的家。我就有过价钱昂贵的家具。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于是,婚事几乎操办在即。亚瑟回来了,一身军装好不神气。安妮那鸽灰的礼服穿在身上真是好看,穿着过星期天都行。莫雷尔见她要出嫁,管她叫傻瓜,对他的女婿很是冷淡。莫雷尔太太的帽子上缀着白色饰物,她的罩衫上缀着白色饰物,两个儿子都起哄说她自以为很漂亮。伦纳德兴高采烈、真挚热忱,显得傻里傻气。保罗不十分明白安妮要出嫁是为哪桩。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然而,他还是沮丧地希望他们婚后美满。亚瑟身着红黄军服,俊俏得惊人,对此他自己十分清楚,却为此军服而暗感害臊。安妮即将离开母亲,在厨房里哭得很伤心。莫雷尔太太掉了一会泪后,拍拍她背说:

“别哭了,孩子,他会待你好的。”

莫雷尔跺跺脚说她傻,说她是作茧自缚。伦纳德脸色刷白,紧张万分。莫雷尔太太对他说:

“我把她托付给你,我的孩子,你要负起对她的责任。”

“你可以托付给我,”他说,这般严峻的考验弄得他几乎六神无主。总算都过去了。

莫雷尔和亚瑟都去睡觉了,保罗像往常一样陪母亲坐着聊天。

“她出嫁,你不难过吧,妈妈?”他问道。

“她出嫁,我不难过——可是——她竟然离开我,总好像有些不可思议。我想我甚至难以忍受的是她宁愿跟伦纳德走。做母亲的都这样——我知道这很傻。”

“你会为她感到不安吗?”

“我想到我的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他母亲回答说,“我就只能希望她的生活会不一样。”

“可是你能相信他会待她好吗?”

“能,能。别人说他对她来说不够合适。可我说,只要男的一片真心,像他那样,女的也喜欢他——那么——就应该可以了。两人是合适的。”

“这么说你不介意?”

“我决不会让我的女儿嫁给我认为根本不是一片真心的男人。然而,现在她走了,距离就有了。”

母子俩都心神不安,很想她重返家中。保罗似乎感觉到,身着带白花边的黑绸新罩衫的母亲显得形单影只。

“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结婚的,妈妈,”他说。

“唉,谁都这么说,孩子。你还没遇上合意的。也只是等一两年的事。”

“我不会结婚,妈妈。我要跟你一起住,我们雇个佣人。”

“唉,孩子,说说容易。到时候我们就知道啦。”

“到什么时候?我都快二十三岁啦。”

“是啊,你是不愿早早结婚的。可是不出三年——”

“我还是照样跟你一起住。”

“我们不久就会知道的,孩子,我们不久就会知道的。”

“你不想让我结婚吗?”

“我不愿想到你一辈子都没有人照料你——不愿。”

“那你认为我是该结婚啰?”

“每个男人都该,早晚的事。”

“可你宁愿晚。”

“难啊——很难。”俗话说:

“‘儿不娶妻才是儿,

女一辈子都是女。’”

“你认为我会让妻子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吗?”

“嗯,你总不能让她嫁给你同时又嫁给你母亲吧,”莫雷尔太太笑笑。

“她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不得多事。”

“她不会多事的——在得到你之前——之后嘛,你会明白的。”

“我永远也不想明白。有你,我决不结婚——决不。”

“我可不愿意让你没人照料,孩子,”她大声说道。

“你不会离开我。你是怎样的人呢?五十三岁!我包你能活到七十五岁。你就瞧吧,我四十四岁,发福了。然后就娶个踏踏实实的人。明白了吧!”

他母亲坐在那里,哈哈直笑。

“去睡,”她说——“去睡吧。”

“我们会有个漂亮的房子,你,我,一个佣人,圆圆满满。我说不定靠画画能致富呢。”

“你睡觉去吧!”

“你会有一辆小马拉的马车。看看自己——简直像一位小维多利亚女王招摇过市。”

“我叫你睡觉去,”她大笑道。

他亲她一下,走了。他的远景计划总是这一套。

莫雷尔太太坐着想心事——想女儿,想保罗,想亚瑟。想到身边没了安妮,她心中不安。一家人是紧密相连的。她觉得现在一定要活着,跟孩子们一起生活。在她看来,生活无比丰富多彩。保罗需要她,亚瑟也需要她。亚瑟爱她之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时下是重要人物。然而,他从不感到非有自知之明不可。军队锻炼了他的肉身而没有熏陶他的心灵。他健康,俊俏。贴在那略小的脑袋上的头发黑而密。鼻子显得有点孩子气,深蓝的眼睛几乎显得有点女孩子气。但是,褐色小胡子下的嘴巴是男人的嘴巴,长得丰满红润,下巴显得坚毅。嘴像他父亲;鼻子和眼睛则像他母亲家那边的人——长相好看而原则性甚差。莫雷尔太太为他担忧。他曾经调皮捣蛋总算安然无恙。他还要调皮捣蛋到哪一天为止啊?

军队并未使他得到真正的教益。他痛恨军官们的权力。他不愿自己如同牲畜听命于人。但他因为有头脑而不会对抗。所以他只求随遇而安。他会唱歌,是个酒友。他时常落难,好在都是因其男子气概所致,容易得到宽恕。所以他从中颇获乐趣,自尊心却受到压抑。他靠其漂亮容貌、俊美外表、优雅风度、良好教育去获得许多他想获得的东西,均庆幸如所愿。然而他坐卧不宁。似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的心。他心静不下来,他人从不独处。他跟母亲在一起便十分恭顺。他羡慕保罗爱保罗也有些看不起保罗。保罗羡慕他爱他也有些看不起他。

莫雷尔太太的父亲曾留给她几镑钱,她决定出钱把她的儿子从军队赎出来。他欣喜若狂。他当时像小孩过节似的。

他一向喜欢比阿特丽斯·怀尔德,在休假期间又跟她交往起来。她的身体比以前要强些,情况比以前要好些。两人常常一同散步,散步很久,亚瑟以军人的方式挽着她的胳膊,显得很不自然。终于她弹钢琴他唱歌。继而亚瑟解开军服上衣的领口。他脸发红,眼发亮,唱着,好个雄浑的男高音。继而,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他似在炫耀他的身躯:她十分清楚——胸部强健,两肋结实,裹在紧身军裤里的大腿壮实。

他跟她聊天时喜欢用当地的方言。她有时跟他一起抽烟。偶尔她只把他的烟拿过去抽一两口。

“不,”一天傍晚她伸手去拿他的烟时他说。“不,不行。你真想抽,我给你一个烟吻。”

“我要抽一口,才不要什么烟吻呢,”她说。

“好,就让你抽一口,”他说,“搭上一个吻。”

“我要抽你的烟,”她叫着便伸手去夺他叼在嘴里的烟。

他是肩挨着她坐着的。她个子小,动作快似闪电。他好不容易躲开了。

“我要给你个烟吻,”他说。

“你真讨厌啊,阿绨·莫雷尔,〔6〕”她说着把身子往后一靠。

“来个烟吻?”

这士兵笑着探过身去。他的脸挨近她的脸。

“去!”她说着扭过头去。

他吸一口烟,噘着嘴,凑近她的嘴。他那修剪过的深褐色小胡子竖得像把刷子。她望着他的那两片噘拢着的红润嘴唇,一把夺过夹在他手指间的烟,闪身就跑了。他跳起就追,一把抓着她后面头发上的梳子。她转身,把烟朝他扔去。他拾起烟,叼在嘴里,坐下。

“讨厌!”她叫道。“把梳子还给我!”

她生怕特意为他梳得好好的头发会披散下来。她两手抱着头站在那里。他把梳子藏在两膝间。

“我没拿,”他说。

他是笑着说的,叼在嘴里的烟随着直颤。

“撒谎!”她说。

“绝对是真的!”他大笑,摊开两手给她看。

“你这个小鬼脸皮真厚!”她大声说,冲过去抢他藏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打时拖住他光滑、被裤腿紧裹着的两膝,他哈哈大笑,倒在沙发上笑得直颤。烟从嘴里掉出来差点烧着他的喉咙。他那晒黑了的细腻皮肤下,血液直涌,他笑得两只蓝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喉咙胀得几乎哽住。后来,他坐起来。比阿特丽斯将梳子插进头发里。

“你弄得我好痒啊,”他声音沙哑地说。

她白嫩的小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惊跳起来,愣眉愣眼地望着她。二人瞪着眼互相望着。她脸色慢慢晕红,垂下眼,低下头。他坐下,一脸不高兴。她走进洗碗间整理头发。她暗自掉了泪,她也不知是为哪桩。

她回来时,嘴噘得老高。这,不过是遮住她心中热情的一层薄雾。他,头发蓬乱,绷着脸坐在沙发上。她去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都不说话。寂静中时钟嘀嗒,好似击打声。

“你真是个爱抓人的小猫,”他终于半带歉意地说。

“唔,你不该厚脸皮,”她答道。

又是长时间的沉静。他像心神十分不安却仍要寻衅的男人一样,吹起了口哨。她突然跑过去吻他。

“总算吻了,可怜虫!”她挖苦地说。

他扬起脸,怪声怪气地直笑。

“吻啊?”他请求她。

“当我不敢?”她问道。

“来呀!”他挑战说,向她噘起嘴。

她露出特有、颤抖、仿佛布满她全身的笑意,从从容容地把她的嘴贴在他的嘴上。他的两只胳膊当即抱住她。这长吻刚完她立即仰起头,将纤细的十指伸进他敞开的领口,搂住他的脖子。然后她闭上两眼,再让他吻。

她按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事。她想做的,她做了,不要任何人担责任。

保罗感觉到周围的生活在改变。年少时的境况已不存在。如今,家已是成年人的家。安妮是已婚的女子。亚瑟以家里人所不知晓的方式追求自己的欢乐。长年来他们都曾在家过日子,出外消磨时光。但如今在安妮和亚瑟眼里,生活是在他们母亲家的范围之外。他们回家来不是度假就是休息。所以这个家给人奇怪、空荡荡的感觉,仿佛鸟去巢空。保罗日渐神不守舍。安妮和亚瑟都走了。他急于步其后尘。然而他在家才能在母亲身边。不过,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家之外的什么东西,他需要的什么东西。

他日渐神魂不定。米丽亚姆达不到他的要求。他以前想跟她在一起的狂热愿望日渐淡漠。他有时在诺丁汉跟克莱拉会面,有时跟她一起参加聚会,有时在威利农场跟她会面。不过最近的几次,形势变得紧张了。保罗、克莱拉、米丽亚姆形成敌对的三角关系。他跟克莱拉说话时那尖刻、鄙俗、嘲讽口气满带对米丽亚姆的敌意。以前所议所论并不重要。她也许对他亲密也许对他伤悲。只要克莱拉出现,一切皆成泡影,他便跟这位新来者玩笑起来。

米丽亚姆和他在干草堆旁过过一个美好的黄昏。他用马拉耧耙耙草,耙完后帮她堆干草堆。他跟她谈起他的希望与失望,他的整个心灵仿佛都袒露在了她面前。她感觉到,她看到的仿佛正是他颤抖的处世本质。月亮出来,他们一同回家。他来找她仿佛是因为他非常需要她,而她听他的话,把她的全部爱与信念都给了他。在她看来,他把他自己的最宝贵的部分交给她保存,她将毕生加以保护。岂止呢,苍穹珍爱星辰也不及她保护保罗·莫雷尔心灵的真髓那样当仁不让、那样至死不渝。她独自回家而去,得意扬扬,为其信念欣喜不已。

到了次日,克莱拉前来。他们去牧草打草场用茶点。米丽亚姆望着天色渐由金黄变为郁苍。这功夫,保罗一直跟克莱拉嬉戏。他堆起一个比一个高的干草堆让大家从上面跳过去。米丽亚姆不爱玩这游戏,便站在一旁。埃德加、杰弗里、莫里斯、克莱拉还有保罗都跳。保罗赢了,因为他身子轻。克莱拉劲头十足。她跑起来可以像亚马逊族女战士一样快。保罗喜欢看她毅然决然朝干草堆冲去的样子,一跃而过,落在草堆的另一边,乳房直颤动,浓密的头发披散开来。

“你碰着了!”他嚷道。“你碰着了!”

“没有!”她火了,转问埃德加。“我没碰着吧?我没可挑剔的吧?”

“我没法说,”埃德加大笑。

谁都没法说。

“可你就是碰着了嘛,”保罗说。“你输了。”

“我没碰着!”她嚷道。

“明明碰着了,”保罗说。

“帮我给他两耳光!”她大声对埃德加说。

“不,”埃德加大笑。“我不敢。要打你自己打。”

“碰着就是碰着了,事实是这样,变不了的,”保罗大笑。

她非常生他的气。在这些男孩和男人面前,她那点得意劲已不翼而飞。眼下他要煞煞她的锐气了。

“我觉得你很卑鄙!”她说。

他又大笑,笑得使米丽亚姆十分痛苦。

“我早就知道你跳不过那个干草堆,”他逗弄她说。

她转过身,背朝着他。不过大家都明白,她只听他一个人的,或者说只有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大家见他俩较劲,高兴得很。可害苦了米丽亚姆。

她看出了,保罗会舍高就低。他会不忠于自己,不忠于真正的、深刻的保罗·莫雷尔。他有变轻浮的危险,像亚瑟或他父亲一样有变得追求满足的危险。米丽亚姆想到他竟为了跟克莱拉保持这种极端无聊的区区交往而抛弃自己的灵魂时,感到万分痛心。她痛心、默默地走着,那两人则互相拌嘴挖苦,保罗嬉皮笑脸。

过后他不承认有这回事,但颇有些过意不去,向米丽亚姆五体投地。随后他又顶顶撞撞。

“讲虔诚并不就是虔诚,”他说。“我认为,一只乌鸦飞过天空的时候是虔诚的。可是,它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它觉得自己被带去了它要去的地方,不是因为这样做是永恒的。”

但米丽亚姆认为,人应当对一切都虔诚,要信仰上帝,不论上帝是什么,都是无所不在的。

“我不信上帝对他自己就那么了解,”他说。“上帝并不了解事物。他本身就是事物。我敢肯定他不是充满热情的。”

在她看来,保罗是在借上帝之名为他自己辩解,因为他想要有他自己的意向和他自己的欲求。两人较劲很久。即使当着她的面,他也全然对她不忠诚了;继而他感到羞愧,接着后悔;继而恨她,又一走了之。此番情形总是周而复始。

她使他心浮气躁到了极点。她依然——悲伤,忧愁,依然是个崇拜者。她的忧伤是他造成的。有时他替她难过,有时又恨她。她是他的良心;不知何故,他却感到他已经有了他应付不了的良心。他离不开她,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她确实拥有了他最精华的部分。他无法跟她一起生活,因为她没有接受他其余的部分,这部分占四分之三。所以,他稍不顺心便一古脑儿在她身上出气。

她二十一岁时,他给她写去一封只可能是写给她的信。

“我且最后一次谈谈我们残破的旧情。它也是变化不定的,对吧?不妨这么说吧,那爱情的躯壳还没有死去,而且将它坚不可摧的灵魂留给了你。你知道,我可以给你一种精神之爱,我已经把它给你很久很久了;可是不包含激情,你是修女,我能给予修女的——如同神秘的修士给予神秘的修女一样——我都给了你。你当然把它视若珍宝。然而你会怀念——不,一直怀念——那另一种爱。我们的所有关系都不涉及肉体。我跟你交谈不是通过感官——而是通过精神。因此我们无法按常情相爱。我们的爱不是日常所见的爱。但我们又都是凡人,相偕为生实在可怕。因为不知何故,和你在一起我便无法长久地保持凡俗,你知道,始终置身于凡尘之外就等于失去凡尘。如果男女结婚,他们就应该像两个感情弥笃的人——不是像两个灵魂——一起生活,平淡相处而不觉为难。这就是我的感觉。

“该不该寄出此信——我拿不准。不过——能理解最好。再见。”

米丽亚姆把信看了两遍,看过后把信封了起来。一年后,她拆了封,给她母亲看。

“你是修女——你是修女。”这句话一再渗进她的心里。他过去说的所有的话,只有这句话深深地、坚韧地渗进了她的心中,像一致命之伤。

聚会的两天之后,她给他回了信。

“‘我们的亲密,如果不是有个小小的错误,本该是完美无缺的’,”她引述道,“是我的错吗?”

他几乎立即从诺丁汉回信给她,同时寄给她一小部头的《奥玛开阳诗选》〔7〕。

“你回信给我,我很高兴;你如此平静如此自然,使我无地自容。我真能夸夸其谈啊!我们常常失和,但我想,从根本上说我们还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我要感谢你对我的绘画和素描所表现出的欣赏。有好些画都是献给你的。盼望得到你的指教,于我不论是荣是辱,你的指教永远是莫大的赏识。笑话而已,望勿在意。再见。”

保罗的风流韵事的第一阶段就此结束。他现已二十三岁上下,虽然还是童男,但那被米丽亚姆长期过度纯化的性本能如今变得格外强烈。他跟克莱拉·道斯说话时常觉身上的血液增浓、血流加快,胸口堵得异常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活动。这是新的自我或新的意识中枢,在告诫他追求这个或那个女人只是迟早的事。不过他是属于米丽亚姆的。她对此十拿九稳,所以才由他自便。

本章注释

〔1〕 约瑟夫·恩内斯特·雷南(1823—1892),法国哲学家、语文学家、史学家。

〔2〕 这里把道斯太太比作美国作家爱伦·坡(1809—1849)的长诗《乌鸦》里的乌鸦;乌鸦在诗中对诗人的所有提问都像念咒语似的报以“永不复返”的答语。

〔3〕 见有关的爱尔兰传奇故事。蒂德芮是厄尔斯特国王手下说书人的女儿,一生遭遇不幸。爱尔兰大作家叶芝(1865—1939)和约翰·沁格(1871—1909)均以她为蓝本写过剧本。伊苏尔特:有关亚瑟及其圆桌骑士的传奇故事里有两位烈女都叫伊苏尔特;其一是爱尔兰国王的女儿,马克王之妻,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之一的特利斯特兰姆的情人。

〔4〕 似为Women’s Social and Political Union的缩写:妇女社会政治同盟。

〔5〕 其一,从《圣经·创世记》第三章第十九节的“你们是土,必回归于土”一说衍生而来。其二,据瓦尔特·司考特爵士(1771—1832)称,这是教堂司事在吉斯卡的葬仪上所说的话;吉斯卡是法国密探,曾于1771年图谋刺杀英国政治家罗伯特·哈莱(1661—1724)。

〔6〕 方言发音阿绨,即亚瑟;有华而不实之意。

〔7〕 奥玛开阳(1025?—1133),波斯诗人及天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