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的情形至少维持了四个月。跟她这样聚会以后,他一空下来就花了不少时间想方设法叫她像对待别人一样把他放在心上。可她到底能不能对人有什么真心,这他也说不准。至于说这种关系只是无伤大雅的朋友关系,这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不过,她毕竟是那么迷人,因此,他就有一个糊涂想法,认为要是他的猜想正确的话,那她最后也许会选中他的。他是那么迷恋于她的肉感和善变的性情,以及她种种姿势、神情、声音和服饰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一团欲念,实在舍不得丢开她。
他傻里傻气地追求她。一见这种情形,她就把他丢在一边,有时候躲避他,弄得他不能不满足于偶然跟她一起玩玩。而同时,她却把别的一些交往描述给他听。这样,他就觉得,这样追求下去,他实在受不住了。他愤愤地对自己宣告说,从此一刀两断算了。对他来说,她一点也没有什么好。可是下一次又遇见了她,只见她说起话来,做起事来,一切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勇气就又不见了,他实在割不断啊。
可是她需要的东西,或是希望弄到手的东西,倒往往讲得挺爽快。开始是一些小东西,一只新粉扑、一管口红、一盒粉,或是一瓶香水。到后来,虽说她对克莱德的恩惠无非只是一点点不可捉摸的亲热的表示——软软地靠着他的胳膊,仿佛大有情意,却往往叫人家空欢喜一场——倒敢于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向他表示说,要是她有钱的话,要买些什么钱袋、罩衫、拖鞋、袜子、帽子,等等。而他为了维持她的好感,讨她的好,就去买了,虽然有时,家里要添置些东西,非得紧催他才买。不过,到了第四个月月底,他开始理解到,她对他的好感,比起刚开始的时候,显然没有什么进步。总之,他正在进行一场热烈而痛苦的追求,而又没有什么确切的指望。
至于讲到他的家庭,格里菲思这家人如今还深陷在烦躁和抑郁之中,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爱丝塔失踪以后,全家一直闷闷不乐。不过拿克莱德来说,还得另加上一种神秘感,害得他既难受,又烦躁。因为,在格里菲思家里,只要一牵涉到性的问题,那他父母的态度就最叫人讨厌不过了。
最近环绕着爱丝塔的秘密,尤其看得出这种情形。她出走了。她一直没有回来。据克莱德他们知道,家里一直没有得到她的信息。不过,克莱德也注意到,她失踪以后的开头几个星期里,父母特别激动不安,非常担心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信来。而过了这几个星期以后,突然不再担什么心了,变得更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了,至少比过去好像一无希望的情形要少苦恼一些了。这他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很明显的,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就是了。然后,克莱德注意到,后来有一天,母亲跟一个人在通信,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她在交际上和事务上,对外的关系很少,平时非常难得接到一封信,或是写一封信出去。
可是,他到格林·戴维森饭店后没有多久,有一天午后,他比平常早些回家,只见母亲正低头看信。信显然是刚收到的,她好像看得非常认真。仿佛跟一件必须保守秘密的事有点关系。她一看见他,就马上停下不看,有点慌张,显然很不安,站起来把信收了起来,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她正在看什么。不过,为了某种原因,也许是直觉吧,克莱德认为这封信也许是爱丝塔寄来的。他不敢说一定。他离得太远,无法看清笔迹。不过,不管怎么说吧,母亲后来就没有提到过这件事。她那神气好像不希望他发问,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那么亲近,他也不会想到问她。他只是在心里狐疑,后来把这件事从心上丢开了,不过只是丢开了一部分,并不是全部丢开。
一个月到五个星期以后,正当他在格林·戴维森干得比较熟练,在开始喜欢霍旦丝·布里格斯的时候,一天下午,他母亲向他提出一个很怪的主意。他下班回来以后,她把他叫到礼拜堂里,也没有解释是怎么一回事,或是直接说明她觉得他现在的情况更可以帮她的忙了,而只是眼睛盯着他神情不安地说:“我怎么能马上筹到一百美元?你有什么办法吗,克莱德?”
克莱德吓了一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就在几个星期以前吧,只要向他提出四五个美元以上的数目,还是不可想象的事呢。他母亲也该明白啊。可是如今她这样问他,显然以为他也许能够帮她呢。这个假定也很对,因为他的衣着和他的气派,就说明他的境况改善了。
这时候,他最先的想法自然是她已经注意到他的衣着和他的举止行动,认为在收入方面他是在瞒着她。这有一部分也是确实的,不过克莱德的态度最近变得这么显著,他母亲不得不对他采取一种跟先前大大不同的态度;同时她也很怀疑她以后能不能再管住他。最近,也可以说自从他找到这个差使以来,在她看来,他为了某种原因,好像显得聪明些,自信心高了些,自卑的心理减少了些,喜欢自作主张。见到这种情形,她既不安,又高兴。因为,克莱德过去一向很敏感,心不定,在她看来,这是个大问题,现在看见他能有这样有意思的变化,自然认为不差;虽然有时,再加上他最近漂亮的服饰,她心里老是在怀疑他可能交些什么朋友,心里很不安。不过,他的工作时间既然又长又辛苦,而且不管他赚了多少钱,都已经花在衣服上面,她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的另一个想法,就是认为他也许开始有点自私,对自己的舒适想得太多,不过,在他长期困苦以后,她也不好怎么责备他这样偶然寻寻快活。
克莱德还把握不住她真正的意思,只是望着她叫道:“啊,叫我哪里去找一百美元,妈?”他想到他新近找到的财源,可能被这闻所未闻而莫名其妙的要求消耗光,脸上马上露出苦恼和怀疑的神色。
“我也并不指望你能替我把所有的钱弄到手,”格里菲思太太很技巧地说,“我有一个计划,我想可以筹到大部分的钱。不过我的确要你帮我想想看其余的钱怎么个筹法。要是有办法的话,我总不愿意跟你父亲去说,而且你也大了,可以帮点忙了。”她用赞许的神情望着克莱德。“你父亲做生意这么外行,”她接着说,“而且这些时他也担心担够了。”
她用那只疲乏的大手在脸上一抹,她的苦况,不管是什么性质,挺使克莱德感动。在另一方面,姑且不说他是否愿意拿出这么多钱来,或者是否拿得出这么多钱,他对这件事的底细还是存着很强的好奇心。一百美元!啊唷!
他母亲一会儿又接着说:“我把我心里一直想着的事告诉你吧。我一定得有一百美元,不过现在还不能把用途告诉你,或是告诉任何人,你也不用问我。我桌子里有一只你父亲的老式金表,还有我一只赤金戒指和别针。这些东西要是卖出去或是押掉的话,至少该值二十五美元。还有这套纯银刀叉和放在那里的银碟子、银壶(克莱德很熟悉这些纪念品),单是这只碟子就值二十五美元。我相信这些东西合起来至少值二十到二十五美元。我在想,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带到你工作地点附近哪一家当铺去,此外,你能不能暂时每星期多拿五美元出来(克莱德的脸色拉下来了),我找得到一个朋友,常来的梅琪先生,你认识的,可以借钱给我,凑成一百美元,将来你给我的钱,我可以用来还他。我自己还有十美元在身边。”
她望着克莱德,仿佛说:“啊,在目前我困难的时候,你当然不会扔掉我不管。”克莱德也宽心了,虽说他原想把所赚的钱差不多全供他自己花。事实上,他也同意把这些小东西拿到当铺去,并且在当到的钱不足一百美元的差额没有补齐以前,暂时多给五美元。不过,对这额外的要求,他还是禁不住很有反感,因为他赚这么多钱,为时还没有多久啊。而且据他看来,母亲现在要得愈来愈多了,如今要每星期十美元了。克莱德心想,老是出岔子,老是缺这少那,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他拿了这些小东西,送到他找到的最像样的一家当铺去,人家一共出四十五美元,他就拿了。这个数目,加上母亲的十美元,就是五十五美元,再加上她可以向梅琪先生借到的四十五美元,就是一百美元。不过,他想,这就是说,他有九个星期每星期得给十美元,而不是五美元。因为他现在老想在穿衣服方面、生活方面、享乐方面,能跟过去截然不同,因此,这件事自然并不是愉快的事。不过他还是决定照办。母亲毕竟是对他有恩的。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为了他跟家里别的人,她忍受了很多的牺牲,他不能太自私。那是不正派的。
不过他现在有一个一直丢不开的想法,就是他父母既然要他在钱财上帮衬他们,那他们就应该对他比早先更加体贴点儿啊。单讲一件事吧,拿他晚上的时间来说,他来啊,去啊,都应该有更大的自由才对。而且,他现在穿是穿自己的,吃是吃饭店里的,在他看来,这也不是小数目啊。
不过,不久就发生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这样的:在筹划一百美元以后没有多久,他在蒙特罗斯街上见到他母亲。那是最贫穷的街道之一,在毕克尔街的北面,是接连不断的两排木房、一楼一底的矮屋和许多没有家具陈设的公寓房子。格里菲思家人虽然穷,要是想到非住在这样一条街上不可,也会觉得是降低了身份。他母亲正从这排房子中破烂得比较好一些的一家人家台阶上走下来。这座房子下面临街的窗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牌子,写着:“有家具齐全的房间出租”。她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看见克莱德正穿过街道,就朝着隔几道门的另一家走去。这一家也挂有家具齐全的房间出租的牌子。她打量了一下房子的外表,就走上石阶按门铃。
克莱德起先还以为她在找她要找的一个人,不过确切的住址她不知道。不过,当他穿过街朝她走去的时候,屋主把头探出门外,他听见母亲说:“你有房间出租吗?”“有的。”“有洗澡间吗?”“没有。不过二楼有一间。”“每星期多少钱?”“四美元。”“我可以看一看吗?”“当然,请进。”
格里菲思太太好像踌躇了一会儿。这时,克莱德站在下面,离她不到二十五英尺远,正抬头望着她,等她转过身来看见他。不过,她没有转身,就进屋去了。克莱德好奇地盯着她。因为,她替别人找房子,本来绝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她一向总找救世军或是女青年会,为什么到这条街上来找呢?他原想在这里等一等,问问她在这里做什么,但他有几件事要办,就继续往前走了。
当天晚上,他回家来穿衣服,在厨房里看见母亲,就对她说:“妈,今早上我看见您在蒙特罗斯街上。”
“是啊。”母亲沉吟了片刻回答说,不过他觉察到她吃了一惊,仿佛这个消息把她吓了一跳,这种情况他过去从未见过。她正在削山芋,一面好奇地望着他。“啊,怎么样呢?”她接着说,很镇静,不过脸还是红了一下。据他看来,对她来说这事肯定异乎寻常。这种惊异的神色,引起克莱德的注意。“您走进了一家人家,我看,是找一间有家具的房间吧。”
“是啊,我是在找。”格里菲思太太回答说。说的就这么简单:“有人病了,又没有钱,我得替人家找一间房,不过也不容易找。”她转过身走开了,好像不想谈下去似的。克莱德虽然也觉察到她的心情,可还是禁不住又说了一句:“啊,在这样一条街上找房子,那有什么好找的。”他在格林·戴维森的新工作,已经使得他对一个人——不论哪一个人——应该怎么过日子,有一个跟以前不同的想法了。她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也就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去了。
大约一个月以后,一天晚上,他在密苏里街上朝东走,又见他母亲在不远的地方,从西边走过来。借着这条街上一排小店中一家店里的灯光,他看见她提着一只相当重的老式提包。这个提包一直放在家里,从不见有什么人用过。她一见他走过来(他后来这样判断),就突然收住脚步,拐进一座三层楼瓦房公寓的门廊。他走过去,只见外面的门关了。他把门打开,看见有几步楼梯,灯光很微弱,她也许上楼了。不过他到这里以后,没有进一步调查,因为他拿不准她是不是进去看人的,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不过,他在旁边一个拐角上等着,终于看见她出来了。而且使他感到好奇的是,她又像刚才那样,仿佛先向四周仔细地张望了一下才走。他因此心想,一定是她不愿被他看见。不过那是为什么呢?
他最初的一个念头是想转身跟着她走,因为他对她离奇的行动实在非常注意。不过再一想,要是她不希望他知道她在做些什么,那也许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可她这样躲躲闪闪,不免叫他格外好奇起来。为什么他母亲不愿他看见她提着提包呢?这么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可不是她一向的脾气啊(她的脾气跟他大不一样)。他心里马上把这件事跟上次看见她在蒙特罗斯街上一家出租房子的人家台阶上下来,以及看见她在看信的事和急于筹一百美元的事联系起来了。她是到哪里去的呢?她要掩饰的是什么事呢?
他对这一切进行了种种猜测,不过他还是不能断定这件事跟他自己或是家里人有什么确切的关系。一星期以后,他走过巴尔第摩街附近的十一号街,觉得好像看见了爱丝塔,至少是个跟她相像的姑娘,不论在什么地方遇见,都一定会以为是她。跟她一般高,走路的姿势也跟爱丝塔一样。不过这回看见,显得苍老些。她从人群中匆匆穿过,他来不及看清楚,只是看到了一眼。为此,他转过身,想赶上去,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不过,他坚信是她,就径直走回家去,在教堂里碰到母亲,就说他肯定看见爱丝塔了。她准是回到堪萨斯市了。他可以赌咒发誓。他在十一号街和巴尔第摩街附近看见她的,至少他认为他看见的是她。他母亲是否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信息呢?
他觉得很奇怪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母亲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对爱丝塔的突然失踪和现在的突然出现,他可以说是又惊异,又高兴,又好奇,又同情。会不会是母亲拿这一百美元把她接回来的?他有这么个想法,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个想法,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他可说不上来。他心里犹犹疑疑的。不过要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回到自己家里来呢?至少,为什么不通知家里,说她在这里呢?
他以为母亲一定会像他那样又惊奇,又迷惑,马上要打听个仔细。可是,正相反,据他看起来,她听了这个消息好像显得很慌张,很吃惊,好像她所听到的,恰恰是她早知道的了;仿佛她所苦恼的只是该采取什么态度。
“哦,你真的看见了?在哪里?你说就是刚才?在十一号街和巴尔的摩街?啊,这不是奇怪吗?我一定要告诉阿萨。要是她回来了,可不到家里来,那真怪啊。”他觉得她的眼睛里并没有露出惊奇的神色,而只是显得困惑不安。她的嘴就像她平时很尴尬、狼狈的时候那样,很古怪地抽动着,不只是嘴唇动,连牙床也在动。
“啊,啊,”她沉吟了片刻,又说,“这真怪。也许是什么人样子像她吧。”
可是克莱德用眼梢瞟着她,不相信她真像装出的那么诧异。后来,阿萨进来了,克莱德还没有动身上饭店去。使他不解的是,他听见他们谈这件事的时候,很冷淡,好像并不像他那么吃惊。停了好一会儿,才叫他进去讲讲他看见的情形。
后来,像有意为他解开这个谜似的,有一天,他看见母亲在云杉街上走,这次胳膊上挂着一只小篮子。他最近注意到,她总是在固定的几个上午、下午和晚上出门。这一回,她还没有看到他,他却早已看见她那特别粗壮的身子,穿着她平常穿的那件棕色旧大衣。他就拐进麦克尔街,等她走过。那里有一个报摊,刚好可以让他隐蔽一下。她走过以后,他就跟在她后面,保持半条马路的距离。她在达林贝尔街踅进波特里街,那其实是云杉街的延长,不过并不那么难看。房子很旧,是早先的老式房子,现在改成可以搭伙食的出租房子。他见她进了其中一所,跟着就不见了。不过在进去之前,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她进去以后,克莱德就走进那所房子,仔细端详了一番。他母亲在这里做什么?她看什么人?他为什么这么好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既然认为在街上看见过爱丝塔,他心里就将信将疑,认为这也许跟她有点关系。还有那封信、那一百美元,蒙特罗斯街带家具的住房,等等。
波特里街那间房斜对面,有一棵粗壮的大树,如今在冬天的寒风里变得光秃秃的了。旁边有一根电线杆,靠得很近,两根杆子凑在一起可供掩蔽。他站在这后面,人家就看不见他。而且在这个有利的地形,可以看见好几处窗口,边上的、临街的、楼下的、二楼的。他朝楼上临街的一扇窗望进去,只见他母亲正走来走去,好像很熟悉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吃一惊,他竟看见爱丝塔走到两扇窗中的一扇窗口,把一包东西放到窗台上。她好像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或是肩上披着一块披肩吧。这一回,他可没有看错。他认清了是她,而且他母亲跟她在一起,这真是叫他大吃一惊。不过,她究竟做了什么,弄得她不得不回来,而且又这样躲着呢?难道她丈夫,或者跟她私奔的那个人,已经把她抛弃了吗?
他急于想把事情弄清楚,就决定在外面等候,看他母亲是否出来,然后他自己去看爱丝塔。他非常想再见一见她,想知道这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等候着,心想他一向是喜欢爱丝塔的,她居然在这里,这样神秘地躲起来,好奇怪啊。
过了一小时,他母亲出来了,她那只篮子显然已经空了,因为她提在手里好像轻飘飘的。她就像刚才一样,先向四周仔细看了看,脸上也像这一阵一样,显出麻木而忧虑的神色,那正是崇高信仰和一种困惑心理这两者的混合啊。
她沿波特里街朝南往教堂走去,克莱德一直望着她。等到看不见她以后,他转过身,走进这所房子。里面正像他当初猜想的一样,他看见有几个带家具的房间。有些房间,门上贴着房客的名字。他早知道楼上东南靠街的一间住着爱丝塔,就朝那一间走去,敲了敲门。真是这样,只听里面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稍等了一下,说明房里在匆忙整理东西,然后门开了一道缝,爱丝塔探出头来望着,起初很惶惑,接着惊慌不安地轻轻叫了一声。她发现看见的是克莱德,探询和提防的心理就消失了。她马上把门打开。
“啊,克莱德,”她叫起来,“你怎么会找到我的?我正在想念你啊。”
克莱德马上拥抱她,吻她。同时他看得出,她变多了,这也叫他有点惊异,有点不高兴。她瘦了,苍白了,眼睛几乎是陷下去的,身上穿得并不比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好。她显得很不安,很抑郁。他心里一开始想到的是她丈夫在哪里啊?为什么不在这里呢?他现在怎么了?他看看四周,看看她,发现爱丝塔神色慌乱不安,不过见到他还是相当高兴。她的嘴微张着,因为她想笑,想表示欢迎他,不过她的眼睛显示出她心里正有一个为难的问题。
“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他松开手时,她马上说,“你没有看见……”接着她就顿住了,显然差一点就要把一个消息吐出来,而这个消息却是她不愿意说出来的。
“是的,我也看见了……我看见妈了,”他回答说,“这样我才知道你在这里。我刚才看见她出来,还有,我从窗口看见你在这里。”(他不愿意承认他跟踪母亲有一个钟头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接着说,“你不让家里别的人知道你的事情,真奇怪,啊,你可真是个漂亮姑娘,一走几个月,从不来信告诉我们一点消息。你早应该给我写封信,谈一点情况啊。我们一向挺好的,是不是?”
他用探询的、好奇而恳求的神色望着她。她呢,一味畏缩,因此也就躲躲闪闪,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告诉他些什么。
她说:“我还不知道是谁来了呢。从来没有人上这儿来过。不过,我的天啊,你样子多神气啊,克莱德。现在,你穿上漂亮衣服啦。再说,你长高啦。妈告诉我,说你在格林·戴维森做事。”
她羡慕地看着他。她注视着他的那种神态,给他的印象很深。同时,他心里总是丢不开她目前的境况。他禁不住望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那又像瘦又像胖了的身子。他看到她的腰身和她憔悴的脸,深深感到她情况不妙。她快生孩子了。因此,她的丈夫在哪里,这个念头又涌上他的心头——至少可以说,那个跟她私奔的人在哪里。据母亲说,她当初留下的便条是说她要结婚去的。不过他现在觉察到她还没有结婚。她被抛弃了,给孤零零地丢在这蹩脚的房间里。他看出这一点,感觉到,也明白这一点了。
他马上想到,这正是他家庭遭遇中最典型的事例。他刚要出头,想做一个像样的人,在社会上有点办法,享受一番,可偏偏爱丝塔出了事,她刚为自己打算出去闯一闯,便遭到这样一个下场。这真叫他有点头痛,有点气愤。
“你回来多久了,爱丝塔?”他迟迟疑疑地问。他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好,因为,他现在已经来到这里,而她却一切还是老样子,他就预料到难免要花钱,要引起麻烦和痛苦,真巴不得当初不那么好奇。何必那么好奇呢?结果无非是非要他帮衬不可啊。
“哦,不很久,克莱德。我看,到现在大概一个来月。不会更长的。”
“我也这么想,一个月前,我看见你在巴尔第摩街附近十一号街上走过,是吧?我当真看见的。”他说,高兴的神情略略减少了些。爱丝塔也注意到这点变化。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你了。当时,我对妈说了,不过她好像还不以为然。可是她没有像我预料的那么吃惊。现在,我明白是什么道理啦。她那神气,好像不乐意我告诉她似的。不过,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他很古怪地盯着爱丝塔。这件事被他事先猜透,他颇为得意。不过,他又顿住了,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同时也怀疑他刚才说的这些话真有什么意义,真有什么重要。这些话对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切实的帮助。
而她呢,不知该怎样把自己的实际境况告诉他,或是当他的面承认这些事,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总得想些什么办法才好啊。克莱德看得很清楚,她窘迫的情形是很可怕的。他那询问似的眼色,使她感到很难受。后来,多半为了替自己而不是替母亲解围,她终于说:“可怜的妈。你千万别以为她奇怪,克莱德。实在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知道吧。当然,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出走,我就不会害得她这么受罪。她实在没有什么钱,而且她一向是很困难的。”她突然背过身去,肩膀开始抽动,腰部也一起一伏。她双手掩住脸,低下头来,这样,他知道,她是在隐隐啜泣了。
“啊,不要这样,姐姐,”克莱德叫道,立刻走到她身边,一时很为她难过,“怎么回事?有什么好哭的?跟你一起走的那个人,跟你结婚了没有?”
她摇摇头,呜咽得更厉害了。这时,克莱德立刻意识到他姐姐的处境在心理上、社会地位,以及生理上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她现在有困难,怀了孕,又没有钱,又没有丈夫。这就是为什么他母亲老是在找房子的缘故了。这就是她为什么要他设法筹一百美元的缘故了。她为了爱丝塔和她的遭遇而感到羞耻。她不只是因为害怕外人有什么看法而感到羞耻,而且也因为怕他,怕朱莉娅和弗兰克而感到羞耻,也许还有爱丝塔的遭遇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影响,因为正像一般人所说的,这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为了这个缘故,她就一直想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只是随便编了些话出来说说,这自然是使她非常吃惊,而又非常苦恼的事。运气偏偏又不好,她编的谎话又没有编好。
这时,他又心烦意乱起来。这不只是为他姐姐的处境,为他和家里人在堪萨斯市可能受到的影响,还因为他觉得母亲对这件事情上的欺骗行为的态度既使人不安,又有点不道德。拿这件事来说,就算她不是有意欺骗他,对他也总是躲躲闪闪。她一向明知爱丝塔住在这里。另一方面,就这件事情而论,他对她也并非丝毫不同情。绝不是这样。但这类事,自然非欺骗一下不可,即便像他母亲那样虔信宗教而诚实的人也不例外。至少他这样想。你根本不能让人家知道。要是做得到,他自然决不让人家知道爱丝塔的处境。人家会怎么想啊?人家会对她和他自己说些什么呢?他的家庭不是本来已经够糟了吗?因此,爱丝塔哭泣的时候,他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也知道他为难、感到羞耻,全是为了她的缘故,因此就哭得更厉害了。
“啊,这真棘手,”克莱德说,他很苦恼,但过了一会儿又对她同情起来,“不过除非你真爱他,不然你不会跟他一起出走的,是吧?”(他正想到他自己和霍旦丝·布里格斯。)“我为你难过,爱丝塔。我当然为你难过,不过现在哭也没有用,是吧?世界上除了他,人还多着呢。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啊,我也明白,”爱丝塔呜咽着说,“只是我太傻了。而且我好苦啊,还这样连累了妈和你们大家。”她哽住了,有一阵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他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匹茨堡旅馆里,一个钱也没有,”她接着说,“要不是妈,我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我写信给她以后,她给我寄来一百美元。我在一家饭馆干了一阵,直到我不能做下去为止。我不想写信回家说他离开了我。我难为情。可是,到后来,我觉得很不好过,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
她又哭起来。克莱德现在知道母亲为她做过和想做的一切,既替爱丝塔难过,也替母亲难过,而且更加难过,因为爱丝塔还有母亲怜惜她,而母亲却几乎没有人帮助。
“我现在还不能做事,因为暂时我还不能做,”她接着说,“而且妈不要我现在就回家,因为她不愿叫朱莉娅、弗兰克或是你知道。这也是对的,我很明白。当然是这样。而且,她没有什么钱,我也没有。再说,在这里,有时候真寂寞啊,”她眼睛里又满含着泪水,喉咙哽住了,“我过去好傻啊。”
这时,克莱德觉得好像自己也真想哭。人生有时真是那么奇怪,那么无情。想想看,他这几年遭的什么罪啊。直到最近以前,他还一直是一无所有,也总是想出走。不过,爱丝塔出走过了,看吧,她遭了什么下场。他不知怎的,想起她在商业区两旁高楼大厦的高墙中间,坐在他父亲那只小风琴前面,唱赞美诗,显得多么天真,多么善良。啊,人生多么严峻。说来说去,这世界真凶险啊。世事又多么奇怪!
他望着她,又望望房间里的情形,最后,他对她说,她决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他以后还要来,不过不要告诉母亲说他来过。她如果需要什么,尽可以去找他,虽说他赚的钱不多。随后,他就出来了。接着,他就朝饭店走去,去上工。一路上想,这些事多么不幸,他刚才跟踪母亲,多倒霉,不然他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不管怎样,事情迟早会暴露的。他母亲不能永远瞒过他啊。到头来,她也许还会向他要钱用呢。不过,那个家伙把他的姐姐丢在一个大城市里,身边一个钱也没有,真是一条狗。他又想起几个月前被遗弃在格林·戴维森,连房钱、饭钱也付不出的那个女郎,他迷惘起来。当时,他和另外一些服务员,只觉得挺滑稽,他们只对其中色情的方面特别感兴趣。
不过,啊,现在轮到他自己的姐姐啦。有人竟然这样作践他的姐姐。不过,现在不管他怎么想,已经不像听到她在房间里哭的时候那么可怕了。他前面是一座热闹而光明的城市,只见人们在奔忙,还有他工作的这家喜气洋洋的饭店。情况并不太坏啊。而且,他有他自己的恋爱,还有霍旦丝,还有种种的欢乐呢。爱丝塔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她会重新好起来,一切会太平无事的。不过,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家庭的成员,家里总这么穷,总这么被人家看不起,还总有这类事发生,层出不穷,譬如在街上布道啊,有时付不出房租啊,他父亲在街上卖毯子、卖钟表来维持生活啊,爱丝塔的出走,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