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是蒙苏的主保节。从星期六下午,矿工村勤快的主妇们就忙着洗刷房间,一桶一桶的水泼得满墙满地,跟发大水一样。地面上虽然撒了白砂子,仍然是湿的。然而这已经耗费了穷苦人家一笔不小的开支。今天一定非常热,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诺尔省平原上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每逢星期天,马赫家里起床的时间就乱了。从五点钟起,父亲就再也躺不住,就得穿上衣服起来;孩子们则要睡到太阳老高,九点钟才起来。这一天,马赫先到菜园里抽了袋烟,然后又回到屋来,一个人先吃了一块三明治。
他修理好漏水的浴盆,把人家送给孩子们的皇太子像贴在布谷鸟木钟下面—
—就这样干干这个,摸摸那个,消磨了一个早晨。这时候,其他人才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来。老爷爷长命老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母亲和阿尔奇立刻张罗着做饭。卡特琳给勒诺尔和亨利穿好衣服,领着他们一起下楼来。十一点钟了,屋子里散发着兔肉炖马铃薯的香味,这时扎查里和让兰也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最后走下楼来。
这时候,整个矿工村都在沸腾,充满节日的气氛,家家都在忙着做午饭,以便吃完以后结伙搭伴地到蒙苏去。一群群的孩子奔跑着,男人们光着膀子在懒洋洋地闲荡,显出休息日的懒散样子。天热,每家的门窗都敞开着,一眼可以看到一溜堂屋里,人们来来往往,吵吵嚷嚷,家家都闹哄哄的,屋顶都要给冲破了。这一天,全矿工村,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每家都散发出炖兔肉味,香喷喷的烧菜味压住了常年的煎洋葱味。
马赫全家十二点钟准时吃了午饭。邻居们家家都在聊天,女人们不停的招唤声和回答声响成一片,借东西,赶孩子,拉孩子,吵吵嚷嚷,乱乱哄哄,相比之下,他们一家子倒是比较安静的。另外,三个星期以来,因为扎查里和斐洛梅的婚事,他们跟邻居勒瓦克家也疏远了。男人们见面还说话,女人们见了装作不认识一样。这种不和睦使他们跟皮埃隆老婆的关系密切起来。
但是,皮埃隆老婆一清早就把皮埃隆和丽迪丢给她母亲,一个人到马西恩纳的一个表姐家过节去了。大家都觉得很好笑,因为她所说的这个表姐人人都认识,她是个长胡子的表姐,是沃勒矿井的总工头。马赫老婆说,在主保节的日子丢下全家老小就走,实在有些不像话。
马赫家的午饭,除了兔肉炖马铃薯以外,还有一锅肉汤和牛肉,兔子是用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在小棚子里喂肥的。恰好他们昨天晚上又开了半个月的工钱。他们不记得什么时候曾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就是在最近的圣巴尔布节矿工放假三天的时候,那兔肉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肥嫩。全家十张嘴,从刚长牙的小艾斯黛到正在掉牙的老爷爷长命老,都一刻不停地吃着,甚至连骨头也没吐。肉的确好吃,但是不大容易消化,因为他们见到肉的日子实在太少了。只留了一块肉等晚上饿了夹面包吃,其余的吃得一干二净。
让兰第一个不见了。贝伯正在学校后面等着他。他们转悠了很久,才把丽迪引出来;因为焦脸婆决定不出门,她让丽迪也留在身边。她一发现女孩子已经溜走了,就挥动着两只细瘦的胳膊尖叫起来。皮埃隆被闹得实在心烦,就到外边清静地闲逛去了;他自个儿随便消遣,心里毫不难受,因为他知道老婆这时也在享乐。
随后出去的是老爷爷长命老。马赫也决定出去遛一遛,事先他问老婆是不是愿意到蒙苏去找他。不,她不能去,带着一群孩子,简直是活受累;不过,她想了想又说,也许可以去,他们最后决定还是在那儿见面。马赫出来以后,又犹豫了,然后就到隔壁看看勒瓦克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在那里碰见扎查里正在等着斐洛梅,勒瓦克老婆又扯起那桩婚事的老话。她埋怨说,人们都瞧不起她,她一定要和马赫老婆最后谈谈。女儿跟情人在一起瞎混,她收养着一群女儿生出来的没爹的孩子,这算什么名堂?斐洛梅平静地戴好无沿帽之后,扎查里带着她离开时一再说,只要他母亲同意,他很愿意和她结婚。这时,勒瓦克早就溜出去了,马赫让勒瓦克老婆找他老婆谈,自己也急忙走了。布特鲁两肘支着桌子正把最后一片乳酪塞进嘴里,他断然拒绝了叫他去喝杯啤酒的友好邀请,像个好丈夫一样留在家里。
矿工村渐渐走空了,男人们先后都离开了家。姑娘们在门旁窥探着,趁空也挽起情人的胳膊从另一边溜走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她等父亲刚一转过教堂墙角,就急忙跑到他跟前,和他一起朝蒙苏走去。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和乱打乱闹的孩子们,她已精疲力尽,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再倒了一杯热咖啡,小口小口地呷着。整个矿工村里只剩下女人们了,她们互相邀请,围着午饭后还热乎的油腻的桌子慢慢地喝咖啡。
马赫猜想勒瓦克准是去万利酒馆了,就不慌不忙地奔拉赛纳那里而来。果然,在酒馆后面围着篱笆的小花园里,勒瓦克正跟伙伴们玩九柱戏。老爷爷长命老和老穆克都在那里站着,他们没参加游戏,却看得那么出神,两对眼睛随着球转来转去,甚至顾不得用臂肘互相捅一下。烈日当头,只见酒馆的屋前有一条阴影,艾蒂安坐在那里的桌子旁喝啤酒,样子有些闷闷不乐,苏瓦林丢下他,一个人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几乎每个星期天,这位机器匠都躲在自己屋子里写东西或是看书。
“你不玩玩吗?”勒瓦克问马赫。
马赫拒绝了,他太热了,渴得要命。
“拉赛纳!”艾蒂安喊道,“来杯啤酒!”
随即转身对马赫说:
“告诉你,我请客。”
现在,大家都不再客气,彼此以“你”相称了。拉赛纳一点也不着急,连叫了他三次还没动窝,最后还是拉赛纳太太拿来一杯温热的啤酒。年轻人压低声音诉起苦来,埋怨在这里住得不好,当然,他们都是些好人,心眼儿也好,只是啤酒太淡,饭食难以下咽!要不是因为蒙苏路太远,他早已搬了多少次住处了。他迟早要在矿工村找一家寄宿的地方。
“当然,当然,要是寄宿在一个住户人家是会好些的。”马赫慢吞吞地说。
这时候,爆发了一阵喝彩声,勒瓦克一下子打倒了所有的短柱。老穆克和长命老低头盯着地上,在喧闹声中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高度赞赏。当玩九柱戏的人发现篱笆上面露出穆凯特快乐的面孔时,立即由欢喜转为开玩笑。她在那儿已经转悠了一个钟头,听见笑声才大着胆子走近前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你那些情人呢?”勒瓦克大声叫道。
“我那些情人嘛,我把他们都存放起来了,我正想再找一个呢。”她嬉皮笑脸地回答,毫无害羞之意。
大家都自我推荐起来,用粗话逗她。她摇头表示拒绝,并且笑得更加厉害,还装出羞答答的样子。在这样戏谑的时候,她父亲也在场,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打倒的短柱。
“到那边去吧!”勒瓦克向艾蒂安瞥了一眼说,“我的姑娘,大家都知道你看上的准是他!……一定要使劲儿抓住他。”
于是,艾蒂安乐了起来。实际上,推车女工的确是在围着他转。他谢绝了,虽然他感到高兴,可是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在篱笆后面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又站了几分钟,然后她的脸突然绷起来,像被火热的太阳晒得支持不住了似的,慢慢地走开了。
艾蒂安又低声对马赫讲了很长时间,说明在蒙苏建立一种互助基金对矿工的重要性。
“既然公司随便我们自己,我们还怕什么?”他重复说,“他们只给我们一点养老金,而且自从不从我们的工资中扣除以后,他们也是爱给多少就给多少。那么,最好是组织一个不受公司限制的互助基金会,至少遇到紧急情况时,我们可以有个依靠。”
他又具体地谈了许多细节问题,讨论如何组织,并自告奋勇愿承担一切工作。
“我嘛,我很愿意,”被说服了的马赫最后说。“但是,还有别人呢……应当想法子使他们也同意。”
勒瓦克赢了,大家放下九柱戏去喝啤酒。马赫不肯再喝,他说过一会儿再说吧,时间还早呢。他想起了皮埃隆,他到哪儿去了呢?不会错,一定是在兰芳咖啡馆。于是,他说服了艾蒂安和勒瓦克,三个人一齐到蒙苏去了。这时候,另一伙人又来到万利酒馆玩九柱戏。
他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先进了卡西米咖啡馆,跟着又到了进步咖啡馆,同伴们从敞着的大门里面喊他们进去,不得不答允。每次都要喝一杯啤酒,要是再答谢的话,就得喝两杯。他们在这个酒馆呆上十分钟,说几句话,就再往前走,可是走不远又得进另一家去再喝。他们心里很清楚,知道喝多了啤酒没有什么坏处,唯独小便太多,尿渐渐也变得像泉水一样清澈。到了兰芳咖啡馆,他们正好碰见皮埃隆,他刚喝完第二杯啤酒,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又和他们碰了一杯。他们三个当然也得干杯。现在,他们是四个人了,他们从兰芳咖啡馆出来,打算看看扎查里是否到了迪松咖啡馆。迪松咖啡馆的大厅里空无一人,为了等一会儿扎查里,他们每人又要了一杯啤酒。后来,他们又到了圣埃路瓦咖啡馆,在那里喝了工头李肖姆一杯。此后,他们不再找任何借口,从这家咖啡馆串到那家咖啡馆,只是为了闲逛。
“到沃尔坎去一趟吧!”勒瓦克突然兴奋地说。
其余的人都笑起来,他们先犹豫了一下,随后就夹在渐渐增多的过节的人群里,跟着他们这位伙伴去了。在沃尔坎咖啡馆的狭长的大厅的最里面,用木板搭着一个小台子,上面并排站着五个歌女,这是在里尔混不下去才来到这儿的几个妓女,她们袒胸露怀,作着妖精般的动作。如果顾客想在台后搞一个,只要出半个法郎就行。在这里的人最多的是推车工、井口工,甚至还有一些十四岁的徒工,全矿的小伙子都聚在这里,他们啤酒喝得不多,主要喝杜松子烧酒。少数上了年纪的矿工也有到这里来的,他们是矿工村里好色的丈夫,或者是老婆放荡的男人。
他们这伙人刚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艾蒂安就拉住勒瓦克,跟他讲起建立互助基金的事来。他像一个新教徒一样,自动负起了向别人传教的使命,不懈地宣传。“每一个会员,”他重复说,“每月交一个法郎,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钱积少成多,四、五年就会有一笔不小的基金,有了钱就有力量,不是吗?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嗯!你看怎么样?”“我嘛,我不反对,”勒瓦克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改日再谈吧。”一个大块头儿的金发女郎吸引住了勒瓦克;马赫和皮埃隆喝完啤酒,不等奏第二支曲子就要离开,勒瓦克却坚持要留下。艾蒂安跟随马赫和皮埃隆一块儿走出来,在外面又遇见了穆凯特,看来她一直在追着他们。她又在那里用两只大眼睛盯着他,用多情姑娘特有的微笑朝他笑着,好像在说:“你愿意吗?”艾蒂安耸耸肩,嘲弄了她一下。这一下,她恼火地甩了一下手,走进人群不见了。
“沙瓦尔上哪儿去了?”皮埃隆问。
“真是的,”马赫说。“肯定是在皮凯特咖啡馆里……我们上皮凯特去吧。”
三个人一到皮凯特咖啡馆,听到门前有人在吵架斗殴,就停住了脚步。扎查里正挥着拳头要揍一个制钉工人,这是一个矮胖而又呆头呆脑的瓦隆族小伙子;沙瓦尔两手插在口袋里在一边瞧着。
“啊!沙瓦尔在这儿呢,”马赫平静地说。“他跟卡特琳在一块儿呢。”
五个多小时以来,卡特琳一直跟她的情人一起散步度过节日。在蒙苏公路上,从宽阔的大街到蜿蜒而下的涂了颜色的矮房子,人群像一道洪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动着,像一长列蚂蚁渐渐消失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到处都是黑泥,晒干后,扬起一股股黑尘,像滚滚的浓云在飞奔。路两旁的咖啡馆里都挤满了人,桌子一直摆到大路边。靠路边是两排叫卖的露天货摊,有姑娘们用的头巾和镜子,小伙子用的刀子和鸭舌帽,以及点心、甜杏仁和饼干,样样齐全。教堂前面,人们在射箭。公司的厂房对面,正在打球。在儒瓦塞勒公路的转弯处,煤矿董事会的旁边,人们正挤在木栅栏里看斗鸡,两只红翎大公鸡,爪子上装着铁距,没毛的脖子鲜血淋淋。再远一些,是梅格拉铺子,那里打台球赢了的人可以得到短裤和围裙。不时出现一阵阵的沉静,人们都在喝着,不声不响地吃着,天气很热,加上摆在露天的一些滚沸的炸锅,就更加炎热了,人们在这种热气中,好像更需要沉默来消化啤酒和炸马铃薯。
沙瓦尔用三法郎给卡特琳买了一条头巾,又用九十生丁给她买了一面镜子。他们转来转去总是碰到来赶会的老穆克和长命老,他们带着一副沉思的面容,拖着两条笨重的老腿并排走过。但是,另外一个场面使沙瓦尔和卡特琳很生气:他们看到让兰正在挑唆贝伯和丽迪去偷摆在荒地旁边的临时酒摊上的杜松子烧酒。卡特琳只好给了弟弟几个耳光,但小女孩却已抱着一瓶酒跑去了。这些可恶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蹲监狱。
走到泰德古贝酒馆门口时,沙瓦尔想要让他的情人进去参观一下金丝雀比赛。这次比赛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在门口贴出了广告。马西恩纳制钉厂的十五个制钉工,都应邀带着各自的一打鸟笼前来参加比赛;鸟笼子都用布蒙起来,挂在酒馆院子里的栅栏上,里面装着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不动的金丝雀。这种比赛规定,在一个钟头之内,哪只鸟叫的次数最多,哪只鸟就是冠军。这十五名制钉工都站在鸟笼后面,拿着一块石板记数,同时互相监视着。于是,许多金丝雀开始歌唱了,“西树约”唱的是低音,“巴提色桂”唱的是高音。开始它们还胆怯,只稀稀拉拉地叫几声,接着在相互的刺激下,越叫越快,及至最后在极度疯狂的竞相争鸣中,有的就倒下去死了。制钉工用瓦隆话激烈地喊着,催促它们不停地叫,叫,叫,一百八十只金丝雀你一声我一声参差不齐地叫着,在这一片嘈杂的鸣叫声里,一百多个观众心情激动得一句话也不说。最终是一只“巴提色桂”金丝雀赢得头奖,获得了一个锻铁咖啡壶。
当扎查里和斐洛梅进来的时候,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他们握握手,站在一起。突然,扎查里大怒起来,他看到一个跟伙伴们一起来看热闹的制钉工正在捏卡特琳的大腿。卡特琳脸涨得通红,要哥哥不要声张,因为她生怕自己一嚷嚷,所有这些制钉工就会扑向沙瓦尔,发生一场恶斗。她早就知道有人捏她,为了怕惹出事来,她一声没吭。可是,他的情人却只冷笑了一声,然后四个人就一起离开了,这桩事似乎也就算完了。然而他们刚来到皮凯特咖啡馆要喝啤酒时,那个制钉工又来了。他以挑衅的姿态嘲弄他们,故意在他们眼皮下蹭来蹭去斗气。扎查里认为这是对他们家的侮辱,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猛地向那个无赖扑过去。
“你这个畜生,这是我妹妹!……他妈的,你瞧着,我非要你尊重她不可!”
大家赶忙跑过来把两个人拉开,沙瓦尔却非常平静地重复说:
“不用理他,这是我的事……我告诉你,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恰巧这时马赫一伙人赶来了,他安慰了眼泪汪汪的卡特琳和斐洛梅。人群中爆发一陈哄笑,那个制钉工早就溜走了。为了完全丢开这件事,沙瓦尔请大家喝啤酒,因为他就住在皮凯特咖啡馆。艾蒂安也只好和卡特琳碰杯,父亲、女儿、儿子和女儿的情人,以及儿子的情妇,大家一块儿举杯畅饮,很有礼貌地互相祝贺:“大家人人健康!”后来,皮埃隆也坚持要请一杯。但是,正当大家正在非常融洽地痛饮时,扎查里看到了穆凯,立刻又生起气来。他喊住穆凯,说要跟他一块儿去找那个制钉工算账。
“我非揍死他不可!……沙瓦尔,你守着斐洛梅和卡特琳。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回轮到马赫请喝啤酒了。总之,如果扎查里要去替妹妹报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当斐洛梅看见穆凯之后才放心地点点头。没问题,这两个家伙准是到沃尔坎去了。
每逢主保节的晚上,大家都到欢乐舞厅来结束这个节日。舞厅是德喜儿寡妇开的。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身体强壮,胖得像个大酒桶,然而看起来倒还年青,风韵犹存,眼下仍有六个情人。照她自己的说法,一星期内一天换一个,星期日,六个人一块来。她把矿工们都叫做孩子,每当她想起自己三十年来给矿工们倒的啤酒足足能汇成江河时,就无限感慨;她还炫耀说,没有一个推车女工不是先在她那里劈开腿而后怀孕的。欢乐舞厅有两个大厅:一个是摆着柜台和桌子的酒吧间,另一个是舞池,通过一个拱门和酒吧间连在一起,舞池很宽敞,只是当中铺有地板,周围是用砖砌的。舞厅里也有一点装饰,天花板下对角交叉挂着两条纸花串,中间是一个花环,也是用纸花扎成的。四周围的墙上挂着刷金的薄板,板上写着圣者的名字,什么铁匠的主保圣埃路瓦,皮匠的主保圣克雷班,矿工的主保圣巴尔布,简直是各行各业的节日表。天花板很低,三个乐师待在同教堂讲坛一般大小的乐台上,脑袋都有碰破的危险。舞厅的四角各挂有一盏煤油灯,供晚间照明。
在这个不寻常的节日里,人们从下午五点钟就开始借着窗口的太阳光跳起舞来,不过到将近七点钟的时候,舞厅里才挤满了人。外面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的黑灰,使人睁不开眼,并给炸锅里撒上了一层黑土。马赫、艾蒂安和皮埃隆走进欢乐舞厅坐下来,看到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跳舞,斐洛梅却独自一人呆望着他们。勒瓦克和扎查里两个人都没有露面。舞池周围没有凳子,每跳完一场舞,卡特琳就到父亲桌边来休息。他们招呼斐洛梅,她却宁愿站着。夜幕降下来,三个乐师起劲地演奏着,舞厅里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臂膀、臀部和胸部在摇来摆去。当那四盏灯倏地照亮了一切的时候,响起一阵欢呼,只见舞池里的人们脸红通通的,蓬乱的头发粘在皮肤上,飞舞的裙子散发着一对对舞伴的强烈的汗味。马赫把穆凯特指给艾蒂安看,她又胖又圆,活像一个猪尿脬,正在一个瘦高个子的井口工的怀里激烈地旋转着。这回她心里该痛快了,又叫她抓住了一个男人。
八点钟,马赫老婆也来了,她怀里抱着艾斯黛,后面拖着她那一群孩子:阿尔奇、亨利和勒诺尔。她径直奔向这里来找丈夫,根本不担心他会不在这儿。今天可以晚些吃晚饭,因为大家肚子里灌满了咖啡和啤酒,谁也不觉得饿。其他一些女人也来了。当人们看见勒瓦克老婆由布特鲁陪着,跟在马赫老婆后面走进来的时候,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布特鲁手里牵着斐洛梅的两个孩子——阿希勒和德锡雷。两位隔壁女邻居看起来十分融洽,这一个转过身和另一个谈着话。一路上,她们一直在谈儿女们的婚事,马赫老婆终于答应让扎查里结婚,难受的是要失去大儿子每月的薪水了,不过她也认为不应该再不通情理地死抓住儿子不放。她竭力装出无事的样子,心里却非常焦急,作为一个主妇,眼看着一笔最可靠的收入就没有了,她真不知道以后怎样维持下去。
“好邻居,你就坐在这儿吧。”马赫老婆指着靠近丈夫跟艾蒂安和皮埃隆几个人喝酒的那张桌子说。
“我丈夫没和你们在一块儿吗?”勒瓦克老婆问道。
伙伴们告诉她,勒瓦克就要回来了。大家伙往一块挤了挤,布特鲁、孩子们和酒客们紧紧靠在一起,两张桌子变成了一大张。他们又要了些啤酒。斐洛梅看见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来了,就走了过来。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听说终于答应她和扎查里结婚了,显得非常高兴。大家问起扎查里时,她用温柔的声音回答说:
“我也在等他,他又到那个地方去了。
马赫跟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么说她答应了?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默默不语地吸着烟。眼看着这些忘恩负义的孩子们,丢下爹妈受穷不管,一个一个地都要结婚了,他也为以后的日子发起愁来。
人们一直在跳舞,四组舞结束时,舞厅里扬起了一阵红黄色的尘雾,墙壁也震得嘎嘎作响。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好像出事的火车头在紧急鸣笛一般。舞曲一停,一个个舞友都像经过长途奔驰的马一样,满头大汗,直冒热气。
“你还记得吗?”勒瓦克老婆俯在马赫老婆耳边说,“你说要是卡特琳也胡闹的话,你就掐死她!”
沙瓦尔领着卡特琳回到她一家人围坐的桌旁来,两个人站在她父亲身后喝完他们的啤酒。
“啊!”马赫老婆无可奈何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提这个……不过,我放心的是她不会有孩子,嗯!这我敢保险!……你想,要是她也有了孩子,我就不得不把她也嫁出去,那么我们吃什么呀!”
震耳欲聋的乐声又响起来,喇叭里吹奏着波尔卡舞曲,这时马赫低声把自己的一个主意告诉了妻子。为什么不招一个房客呢?比方说,就像正在寻找寄宿的艾蒂安这样的人。扎查里就要离开他们了,家里可以腾出地方来,那么由扎查里之走而损失的钱,就可以从这里找补一部分回来。马赫老婆的脸色豁然开朗起来,她想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一定这么办。她仿佛又得救了,不致挨饿了,心里又高兴起来,于是又为每人要了一杯啤酒。
这时候,艾蒂安正努力对皮埃隆进行宣传,给他讲解互助基金的计划。艾蒂安不留心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要叫皮埃隆答应参加。
“那么,到我们罢工的时候,你就会看出这种互助基金的好处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怕公司,可以用这笔钱作为和公司斗争的基金……是不?就这样办吧,你觉得怎么样?”
皮埃隆的脸色变得苍白,低下头去,讷讷地说:
“让我再想一想……奉公守法就是最可靠的互助基金。”
这时,马赫把艾蒂安拉过来,直截了当而又亲切地建议他搬到自己家去住。年轻人爽快地接受了,他非常希望住在矿工村里,他认为那样可以进一步接近伙伴们。这件事几句话就说定了,马赫老婆说就等孩子们结了婚,以后就让他搬去。
恰巧这时候扎查里同穆凯和勒瓦克一齐回来了。三个人身上都带着沃尔坎特有的杜松子烧酒味和下流女人身上呛鼻子的麝香味。他们醉得很厉害,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高高兴兴地开着玩笑。扎查里听说要让他和斐洛梅结婚,乐得说不出话来了。斐洛梅平静地说,她可真愿意看他笑,不愿意看他哭。椅子不够了,布特鲁往旁边挪了一下,把自己的椅子让一半给勒瓦克。勒瓦克看见大家都在这里跟一家人似的,十分兴奋,一定要请大家再喝一杯。
“他妈的!这样快活的日子是不常有的!”他大嚷大叫地说。
十点钟了,大家还都呆着不走。一些妇女陆续来找丈夫,把他们拖回家去。她们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孩子,母亲们再也没有什么拘束,掏出像燕麦口袋一样长的金栗色大乳房喂孩子,弄得娃娃们的胖脸上尽是奶水。那些已会走路的孩子也灌了一肚子的啤酒,爬在桌子底下撒尿,丝毫不觉脸红。这里简直是一个涨潮的啤酒海,德喜儿寡妇的大酒桶整个打开了,啤酒把人们的肚子灌得鼓鼓的,鼻子、眼睛以及其它地方,到处都是啤酒。大家摩肩擦膝地紧紧坐在一起,感到很开心。人们不停地张开大嘴欢笑着,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上。舞厅里闷热得像火炉一样,几乎快要把人烤熟了。于是大家脱掉衣服,裸露的身子在烟斗的浓烟中变成黄褐色。唯一的麻烦是出去小便,不时有一个姑娘站起来,走到院子里面的水井旁边,撩起裙子蹲一会儿再回来。纸花串下面跳舞的人满脸是汗,谁也看不清谁,徒工们就乘机敢于不时地用屁股去拱倒推车女工。但是,当一个轻浮的姑娘被一个小伙子压在身上倒下去的时候,喇叭就疯狂地吹着,盖过他们的声音,跳舞的人用脚踩踏着他们,仿佛整个舞厅坍下来压在他们身上一样。
一个人从旁边走过,顺便告诉皮埃隆说,他的女儿丽迪横躺在大门口的人行道上。她分喝了刚才偷来的那瓶酒以后就醉倒了,皮埃隆只好把她抱走,这时,让兰和贝伯还能挺住,远远地跟随着,觉得这事很可笑。这件事成了散会的信号,一家一家地走出了欢乐舞厅,马赫一家和勒瓦克一家决定回矿工村去。这时,长命老和老穆克也离开了蒙苏,每个人像梦游神似的蹒跚走着,一直默默地回忆各自的往事。人们一起回家,最后一次穿过两旁是炸锅和酒馆的节日市场;炸锅冷却了,最后几杯啤酒像小河一般从酒馆一直流到街心。天空仍然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当人们离开那照如白昼的明亮屋子,走进了漆黑的田野时,到处是笑声,业已成熟的麦田里传出呼呼的喘气声,这一夜,想必又要造出许多孩子。人们一群一伙地,陆陆续续回到矿工村。勒瓦克也好,马赫家也好,晚饭都吃得不大香甜,马赫一家吃完早上留下的兔肉就睡下了。
艾蒂安又把沙瓦尔领到拉赛纳那里去喝酒。
“我同意,”沙瓦尔听艾蒂安对他讲明互助基金的事情以后说,“你只管放手干吧,真是好样的!”
艾蒂安眼里露出狂喜的神色,大声说:
“好,让我们同心协力地干吧……你看着,为了正义,我要牺牲一切,把姑娘和酒都撇在一边。只有一件事时刻激励着我的心,那就是我们将来要把资产阶级统统消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