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克莱德能够得到的帮助是不多的。因为,除了里琪、惠根和少数几位非常和气,可是相当疏远的低级部门主任以外,他没有可找的人了。而且所有这些人,现在都把他看作地位特别高的人,不便为了什么事跟他过分接近。至于他现在那么热心混在一起的社交界那些人,他要是向他们打听什么消息,即便是他用的办法多么巧妙,那也是太荒唐了。这个圈子里的年轻人,这里那里到处乱闯。由于他们生的模样,由于嗜好,由于有钱,老是在放荡的生活里打滚,青年人所难免的荒唐生活,简直是他或像他这类的人远远负担不起的。他跟他们的关系,离亲密这两个字还差得远,他也不会想到向他们打听什么消息。
他离开罗伯塔以后,差不多马上想到一个稳健的念头:别向莱科格斯什么杂货店老板、医生或是任何人请教,尤其是医生——他认为这里所有的医生,跟别处一样,都是那么冷淡无情,而且,可能对这类不道德的事索价很高、态度恶劣,而是到附近什么城市去走一趟,最好是到施纳克达特去。因为那里地方大些,离得也近,可以到那里去打听一下对这类情况有什么办法。他非得想出一个办法才行。
还必须马上决定,马上行动。因此,在去斯塔克家的路上,他还并不知道应该打听什么药,什么药方,就已经决意明天晚上到施纳克达特去。不过他后来一想,这么一来,还没有替罗伯塔想出一个什么办法,整整一天过去了。而且不论在她或是在他自己看起来,任何拖延都可能使她的危险愈大。因此,他决定,要是做得到就马上动手;找个理由向斯塔克家说一声,在施纳克达特的杂货店没有关门以前,搭公共汽车到那里去一趟。可是到那里以后,又怎么办呢?怎么对付当地的杂货店老板或是伙计呢?问些什么呢?杂货店老板会怎么想,会装出一种怎样的神气,会说些什么?这些伤透脑筋的念头,弄得他心里很苦恼。要是拉特勒或是赫格伦在这里,那多好啊!他们一定懂得,而且一定乐意帮他的忙。即便希格贝在,也是好的。可是,现在呢,就只他一个人,因为罗伯塔根本什么都不懂。不过,办法总会有的。要是不成,要是他到那里还是不成功,他就回来,写信给芝加哥的拉特勒。不过,为了尽可能不把他自己牵连在里面,不妨说是替一个朋友写的。
一到施纳克达特,那边既然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他就不妨说(他想到了这个念头,就像触发了灵感一样),说他是个新结婚的人,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呢?凭他的年纪,也可以说是新近结的婚啊。还不妨说,目下还没有力量照顾孩子,可是他的老婆过了日期,身上还没有来(他想起曾经听希格贝用过这么一个词),他希望能买些什么,好让她可以躲过这件事。这么一个想法有什么不对呢?年轻夫妇可能碰到这一类尴尬的事啊。而且,杂货店老板也可能,而且应该对这种情形有点同情心,乐意告诉他一些什么方法。为什么不会呢?这说不上是什么真正犯罪的行为啊。自然,也可能一两个人不肯,可是第三个人也许就肯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脱身了。从此以后,在他比现在懂得更多一些以前,决不再掉进这么尴尬的局面里去了。决不了!这太可怕了!
他神情很不安地到了斯塔克家,而且越来越不安。他不安得厉害,晚饭刚吃好,不过九点半钟,他就说他下班以前,厂里要他做一个很麻烦的报告,要把一个月中间的事情都写进去。这工作既然在厂里没法做,他不得不回家去把它弄出来,在斯塔克家看起来,这是一种做生意有干劲、有雄心的表现,是值得他们称赞与同情的。这样,他就告辞出来了。
可是到了施纳克达特以后,他刚刚在各处看看,开往莱科格斯的最后一班车却就要开出了。他心慌起来。他这样子像不像已经结了婚的年轻人呢?人家相信不相信?而且,这类避孕药不是被看作很不正当的吗?即便杂货店老板不也是这样看法吗?
他在依旧灯火辉煌的那条很长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朝这一家那一家杂货店橱窗里面张望,可是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认定家家都不合适。在有一家,他一眼看见有一个五十上下、矮矮胖胖、神气庄重、胡子刮得光光的男人站在那里,他那对戴着眼镜的眼睛和一头棕灰色的头发,克莱德一看就觉得他一定会拒绝他这样的主顾,不相信他是结了婚的,再不然就不肯说他有这一类药,并且还怀疑他跟什么年轻姑娘发生了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他那副样子这么庄重,敬畏上帝,特别叫人肃然起敬,而且保守。不行,跟他去说是不行的。他没有那一份勇气进去找这么一个人。
在另一家杂货店里,他看见一个小个子,人很干瘪,穿得整整齐齐,样子老练,三十五左右,他觉得这个人还合适。不过,他从前面望进去,看见边上有一个二十至二十五岁左右的少妇正起劲地帮他照料着。万一是她而不是他来招呼他,那怎么办,那是非常尴尬,绝对不行的;再不然,即使是那个男人来招呼他吧,可是她不是可能也听见吗?这样,他就放弃了这一家。然后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为了各种各样不无道理的原因,也都放弃了——里面有主顾啊,门口汽水壶那边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啊,一个老板站在门边,他往里看的时候就打量他,他还来不及考虑该不该进去就气馁地走了过去,等等。
后来,既然已经放弃了这么多家,他就决定非问不可了,不然的话,就得失败回去,车钱啊,时间啊,都给浪费掉了。他又重新回到一条小街上规模比较小一些的杂货店那边,他刚才看见里面有一个个子矮小的药剂师闲着,就走进去,鼓足了装模作样的神气开口说:“我想打听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嗯,是这样,我刚结婚不久,我太太过了日期身上还不来,可是我现在没有力量照顾小孩。要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东西好叫她免掉?”
他的样子还很有精神、很有自信似的,尽管也还有点不安,并且心里想,这个杂货店老板一定以为他这是在撒谎。其实,虽说他自己并不知道,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却是一个美以美会的虔诚教徒,认为造物的意旨是不应该违反的。凡是这类随随便便的行为,都是违反上帝的律令的。再说,他店里也没有这一类违反造物主意旨的货色。另一方面,他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也不愿得罪一个将来可能照顾他生意的主顾,就说:“非常对不起,年轻人,我怕我对你这件事帮不了什么忙。我并没有这一类货色,从来不卖这一类货色,因为我不相信这些。不过,市内可能有别家有这类货色。我也说不准。”他说话时态度很严肃,是那一类道德家坚信的口气和坚信的神情,自己确实认为自己是对的。
克莱德马上断定这个人隐隐有责备他的意思。他这个推断倒并没有错。开始打听时的那么一点信心就这样更加减退了。不过这个商人既然并没有公开责备他,甚至还说别家杂货店老板可能有这类货色哩。因此,过了一会儿,他又起劲了。他到处转了一阵,朝这家那家窗户里张望了一会儿,终于发现第七家只有一个人在那里。他走进去,照先前那一套解释过以后,招呼他的这个黑瘦黑瘦、讲话滑头的人——并不是老板——很神秘而又漫不经心地告诉他说是有这一类药的。有的。他想买一盒吗?每盒(因为克莱德问了价钱)六美元,对这个靠薪水生活的主顾来说,可说是一笔骇人的数目了。不过,这项支出既然是逃不了的,而且终于能找到了,也就叫他大大地放心了,他就马上说他要买。那个伙计就拿了给他,还暗示说应该是“灵验”的,一面就动手包起来。他付过钱就走了出去。
这时他真是喘了一口大气。在这以前,他心里实在太紧张了。如今,他真是高兴得要跳起来。啊,终于找到药了,而且当然一定是灵验的。那么贵的价钱,甚至可以说是贵得不像话的价钱,仿佛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再说,在目前这个情形之下,这个价钱,他不是甚至该认为相当便宜吗?因为,这么一来,不是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脱身了吗?不过他忘记打听一下别的也许有用的消息或是特别的服法。这包东西已经装进他的口袋,他性格里某些最主要的、冷静的心理,正在祝贺他能在这么急难中间碰到这么好的运气,祝贺他自己能这么勇敢老练。他就马上回莱科格斯去。到了以后,就往罗伯塔的家走去。
她正像他一样,觉得他俩担心找不到,或是虽有而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他终于找到了,很了不起,因而也就宽心了。事实上,她对他的能干再一次觉得很值得佩服;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是认为他是有这些品质的。还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那种慷慨体贴的程度,比她担心害怕的要好得多。至少他并没有冷酷地丢下她不管。在她极度恐怖的时候,她原来以为他可能这么干的。虽说他过去那么冷淡,可是单就这一件事,就足以缓和她对他的怨愤了。她对这些药丸寄予了无穷的希望,就欢欢喜喜地把纸包打开,看看说明书,一面对他表示她的感激,还说她决不会忘记他这次对她多么好。可是就在她打开纸包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个念头,万一这些药丸不灵验呢?那怎么办呢?她应该怎样跟克莱德商量出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呢?不过,她又心想,暂时她必须认为满意了,必须感激他,她就马上吃了一粒药丸。
可是,她一提出感激的意思,克莱德就觉察到这可能是要他们俩重新发生亲密关系的表示,就又装出过去这些天来在工厂里的那种态度。在任何情形之下,他决不再来那一套花言巧语或是装作多情了。这药要是正像他一心盼望的那么灵验,那么,除了以后非常偶然,并且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来往以外,这次必须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实在危险太大,这次的急难就是证明啊,他这方面损失实在太大,总之,什么都得牺牲,除了担心、麻烦、花钱以外,什么好处都没有。
因此,他就恢复了他早先含蓄的态度。“嗯,现在你可以没有什么事了吧,嗳?总之,但愿是这样,嗳?上面规定每两小时吃一粒,一共吃八小时到十小时。上面说,要是人有点不舒服,也没有什么妨碍。你恐怕得向厂里请一两天假,要是这东西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你也不在乎这一点,是吧?要是明天厂里见不到你,我明天夜里再来,看情形怎么样。”
他很温和地一笑。罗伯塔正盯着他看,觉得他现在这样随随便便的态度跟他早先的热情和深切关怀的情形,简直像是两个人。他早先的热情啊!现在竟然成了这样!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她实实在在是感激的,就很恳切地微微一笑;他也是一样。可是,看他走了出去,门也关了,一点亲爱的表示也没有,她就重新躺到床上,疑惑地直摇头。万一这药根本不灵验呢?而他对她还是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疏远的态度呢?那怎么办?除非这个药灵验,否则他可能还是那么冷冷淡淡,不愿意帮忙到底,他会吗?难道他真会这样吗?是他害得她这样的啊,而且是勉强了她。他还确切地对她保证过,说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可事到如今,她却不得不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这里,担着心事,除了他,求不到任何一个人。他却只是说她不会有什么事,就这样抛开她找别人去了。而且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啊!难道是应该这样吗?
“啊,克莱德啊!克莱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