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底下,被遗弃的遇难者恐惧地呼叫着。现在水已经齐腰了。急流奔泻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听到井壁最后塌陷的响声,感到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尤其是关在马厩里的那些马的惨叫,更使他们心惊肉跳,这是将被屠宰的牲畜发出的死亡的哀号,恐怖而难忘。
老穆克放开了“战斗”。这匹老马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断上升的水面。罐笼站很快就灌满了水,穹窿下的三盏灯放射着微弱的红光,可以看到绿色的洪水在上涨。后来当它觉得冰冷的水浸透了它的皮毛时,突然蹬起四蹄疯狂地跑起来,在一个运煤巷道里消失了。
于是,人们随着这头牲畜,各自逃命。
“在这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老穆克嚷道。“到雷吉亚那边看看去吧。”
假使在通路被截断以前能够跑到那里,就可以从这个临近的旧矿井逃出去,这个念头使他们一齐向那里跑去。二十个人排成一行,争先恐后地跑着。他们高举着安全灯,以防被水淹灭。所幸巷道是一个慢上坡,越来越高,他们和洪水搏斗着跑了二百米,水并没有没过腰。已经泯灭的信仰又在这些狂乱的心灵里复活了,他们祈求地神保佑。他们认为这是由于人们割断了地神的血管,地神为了报复才放出了这么多的血来淹人的。一个老头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已经忘记的经文,同时向外弯着大拇指,以安抚矿里的恶魔。
但是,他们跑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意见发生了分歧。马夫想往左走,其余的人则一口咬定往右边走更近。在这里耽误了一阵工夫。
“哼!你们想死就去吧,关我什么事!我,我从这边走。”沙瓦尔粗暴地嚷道。
他向右边走了,有两个同伴跟着他。其余的人继续跟在老穆克的后面跑着,因为他是在雷吉亚长大的。不过,老穆克自己也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往哪边拐。他们已经晕头转向,连老工人也认不出路来了,面前交叉的巷道好像乱线头。每到一个岔路口,他们犹豫不决,停半天才能拿定主意。
艾蒂安落到了最后面,他被卡特琳拖住了,她由于又累又怕已经瘫软无力。他原想跟沙瓦尔向右走,认为那条道是对的,但是,他还是冒着死在井下的危险,同沙瓦尔分开了。人群在继续溃散,有些同伴又分出去了,现在跟着老穆克的只剩下七个人了。
艾蒂安看到年轻姑娘越来越支撑不住,就对她说:“搂住我的脖子,我背着你走。”
“不用,不要管我了,”卡特琳低声说,“我不行了,我真想立刻死了才好。”
他们落在后面有五十米远,艾蒂安不顾她怎样反对,还是要把她背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块巨大的岩石落下来,堵住了巷道,把他们和其余的人隔断了。大水已经浸透了矿岩,到处都在倒塌,他们不得已又退回去。后来,他们也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完了,只好放弃从雷吉亚出去的念头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到最高的掌子面上去,等水落下去以后,或许有人会来救他们。
最后,艾蒂安认出了纪尧姆矿脉。
“好!”他说,“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他妈的,原来我们走对了;现在什么也不怕了!……你听我说,咱们一直走,从通风夹道爬上去。”
水拍击着胸口,他们走得很慢。只要有灯就有希望,因此为了节省灯油,他们吹灭了一盏安全灯,以便等另一盏灯快没油的时候,把这盏灯的油倒进去。他们到了通风夹道,这时后面传来一阵响声,使他们回过头去。难道同伴们也被截断又折回来了?远处传来呼呼的响声,一阵风暴逐渐逼近,溅起一片水花,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后,他们看见从黑暗中跑出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从夹住它的坑木中间拚命往外挤,想奔到他们跟前,他们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是“战斗”。它奔出罐笼站以后,沿着漆黑的巷道疯狂地疾跑。它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一年,似乎十分熟悉这个地下城市的道路;而且它的眼睛在这永无天日的井底下已经习惯了,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它跑呀跑呀,时而低头,时而蜷腿,从被它那庞大的身体几乎填满的地下羊肠小道里穿过。道路一条接着一条,十字路口分出许多岔道,但它毫不犹豫。它要跑到哪儿去呢?也许就是那边,跑向斯卡普河边它所诞生的磨房,跑向年轻时代的幻景,跑向它模模糊糊记得的、像悬挂在空中的大灯笼似的太阳。它要活下去,它那牲畜的记忆苏醒过来了,要重新呼吸草原上的空气的欲望促使它一直向前跑,直到找见那个在温暖的太阳之下的光明的出口。这个矿井害得它不见天日之后,现在又打算要它的命了,于是一股反抗的怒火赶走了它旧日的温驯。洪水追赶着它,抽打着它的大腿,咬着它的臀部。而且它越往里钻,坑顶越低,坑壁越凸出,巷道也就越窄。坑木碰破了它的皮,剐掉了它四肢上一块块肉,它照样飞跑着。矿井似乎在从四面八方压挤它,企图把它夹住,压死。
当“战斗”奔驰到艾蒂安和卡特琳附近时,他们看到它被矿岩夹住了脖子,它向前蹬踏着,弄伤了两条前腿。它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往前爬了几米,但它的肋部被巷道四面挤住,过不去了。它伸着血淋淋的脑袋,瞪着两只困惑的大眼,仍在寻找出路。大水眼看就要把它淹没了,它像别的马在马厩里临死的时候一样悲号起来,发出垂死的粗长的喘息。这是垂死的可怕挣扎,这匹遍体鳞伤、动弹不得的老牲畜,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挣扎着。它那遇难的惨叫一直不停,水没到它的鬃毛了,它伸着张开的大嘴,叫得越发凄厉。最后,好像一只大木桶灌满水一样,咕嘟一声,接着是一阵死寂。
“啊!我的天!你带我走吧,”卡特琳呜呜咽咽地说。“啊!我的天!我怕极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看到了死亡。竖井坍塌,矿井被大水淹没,什么也没有像“战斗”临死时的这种嘶叫使她更加感到恐怖。她总是听到这种声音,耳朵里嗡嗡嗡响着,这声音使她浑身战栗。
“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艾蒂安一把将她抱起来。说实在的,现在已十分危险了,水已经齐到了肩膀,他们爬上通风夹道。他必须帮助她往上爬,因为她已经抓不住坑木。她有三次几乎从他手里滑脱,落入后面咆哮着的大水里。他们爬上第一个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巷道以后,稍微喘了一会儿气。水又跟上来了,他们必须再往高处爬。就这样,他们一直往上爬了几个钟头,大水也紧跟着他们从一层巷道升到另一层巷道,迫使他们一个劲地往上爬。到了第六层巷道时,他们看到水面似乎不动了,这片刻的缓和,使他们充满了希望。但是,突然水涨得更凶猛了,他们不得不再爬到第七层巷道,第八层巷道。上面只剩下一层巷道了,当他们到了第九层巷道以后,两个人不安地望着大水一寸寸地上涨,假使再不停止,他们就要和那匹老马一样,被挤在坑顶,嗓子里灌满水被活活地淹死!
山崩地裂的声音时刻不断,此起彼伏,整个矿都震撼着,它的细小的内脏,被灌满的大水胀裂了。被挤到巷道尽头的空气,越聚越密,越压越紧,钻进矿岩的缝隙和翻乱的泥土中间,不断发出猛烈的爆裂声。这是地下灾变的可怕的喧嚣,这是洪水倾覆大地、沧海变桑田的古代的战争的余威。
卡特琳被这种不断的崩塌倾覆吓得魂不附体,合起双手不住地反复念叨:
“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
艾蒂安为了安慰她,对她说水已经不涨,他们已经跑了足足有六个小时,快有人下来救他们了。艾蒂安说跑了六小时,完全是随便说的,因为他们已经弄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实际上,当他们经过纪尧姆矿脉往上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整天了。他们俩浑身透湿,哆嗦着安顿下来,卡特琳顾不得害羞,脱下裤子和上衣拧了一拧水,然后又穿在身上蒸干。艾蒂安看到她光着两脚,就脱下自己的木屐,逼着她穿上。现在他们可以耐心地等待了,他们把灯芯往下捻了捻,只留下长明灯似的一点点光亮。这时候,他们的肠胃拧得生痛,两个人都感到饥饿难熬。在此以前,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发生灾祸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吃午饭,他们拿出三明治,发现已经被水泡成烂糊糊了。卡特琳让艾蒂安吃,艾蒂安不吃,弄得卡特琳发了火才吃下去。卡特琳已经累坏了,吃过东西就躺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艾蒂安无论如何睡不着,两手支着额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这样捱过了多少个钟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黑茫茫一片动荡的大水又涨到了通风夹道的洞口。这个怪兽的脊背不断地扩大,企图抓到他们。起初,不过是一条细线,像一条长蛇,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一个向前蠕动的脊背。不久水就到了他们身边,年轻的姑娘仍在熟睡,她的脚已经沾到水了。艾蒂安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她。她完全沉湎在无忧无虑之中,也许正做着在明媚娇艳的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梦,如果此时此刻把她叫醒,岂不太狠心了吗?再说,往哪里逃呢?他四处张望,后来他想起绞车道来,这部分矿脉的绞车道和通向上一层罐笼站的绞车道连着。这倒是一个出路。他决定让卡特琳尽可能多睡一会儿,他望着洪水向前逼近,等着不得已的时刻的到来。最后他把她轻轻扶起来,姑娘不觉全身一凛。
“啊!我的天!真是的!……天哪,水又来了!”
她想起又面临着死亡,就大叫起来。
“不要紧,放心吧!我敢保证我们能过去。”艾蒂安轻声对她说。
要到绞车道去,必须弯着腰走,因此水又浸湿了他们的肩头。他们重又在一百多米长、完全用坑木支撑着的黑洞里开始了更危险的攀登。起初,他们想拉过钢缆,拴住下面的一辆煤车,不然在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上面的煤车滑下来就会把他们砸成烂泥。但是,钢缆根本拉不动,大概是被什么卡住了。他们不敢利用横挡在路上的钢缆,只好冒险用手抓住光滑的木头往上攀登。艾蒂安在后面,当两手已经磨破的卡特琳往下一滑时,他就用头顶住她。突然间,他们碰到横挡在绞车道上的一根折断的坑木。哗啦一声,一堆土塌落下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能再上了。幸而那里有一个豁口,于是他们转到另一条巷道里去。
前面出现了一缕微弱的灯光,使他们愣住了。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向他们喊道:
“又是一些和我一样笨的聪明人!”
他们认出是沙瓦尔,崩塌的泥土堵住了绞车道,他被困在了那里。跟他一起走的两个同伴被砸破了脑袋,死在半路上了。他臂肘上虽然也受了伤,但还是大胆地爬回去拿了他们俩的安全灯,同时把他们身上的三明治也翻出来拿走了。他刚刚离开,最后一阵坍塌就在他身后把巷道堵死了。
他一见突然钻出两个人来,立刻打定主意绝对不和他们分食自己的口粮;他要敲碎他们的脑袋。随后,他认出了是艾蒂安和卡特琳,便消了气,奸笑起来。
“啊,原来是你呀,卡特琳!你把鼻子碰破了,还想和你的男人在一起呀,好!好!咱们一块儿快乐快乐吧。”
他装作没有看见艾蒂安。冤家狭路相逢,艾蒂安心里直翻腾,推车女工紧紧靠在他身上,他用胳臂保护着她。但是他只好应付这种局面,他像一个钟头之前才分手的好朋友那样问沙瓦尔:
“你到里边看过没有?能不能从掌子面上过去?”
沙瓦尔依然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哼!别扯淡了!从掌子面上过去!掌子面也塌啦,我们是在死胡同里,完全是夹在老鼠夹子里了……不过,假使你是个潜水能手的话,你可以从绞车道退回去。”
实际上,水仍在上涨,他们听得见汩汩的水声。退路已被切断。沙瓦尔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老鼠夹子,这段巷道前后都被塌下来的泥土堵住了,没有任何出路,三个人都被堵在里面了。
“你想留在这儿吗?”沙瓦尔又讥讽地说。“好,你这样作再好不过了,假使你不惹我,那我也就不惹你就是了。这里还容得下两个人……除非有人来救我们,否则我们俩很快就会看到谁先饿死;不过我看不大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年轻人又说:“我们敲一敲看,也许会有人听到。”
“我已经敲腻了……给你,你自己用这块石头敲敲看吧。”
艾蒂安拿起那块已经被沙瓦尔敲碎的沙石,在矿层上敲起来,发出长长的笃笃声,这是矿工在井下遇险时表示他们在什么地方的求救信号。然后他把耳朵贴在矿层上谛听。他坚持不懈地重复这样敲了无数次,始终没得到任何回音。
这时候,沙瓦尔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安排着他的小家当。他先把三盏安全灯摆在墙根,点着一盏,其余的留着以后慢慢用。然后他把剩下的两块三明治放在一块坑木上,这是他的口粮,假使他省着吃,足够他维持两天的。他回过头去说:
“我告诉你,卡特琳,你要是饿极了的话,这儿有你的一半。”
年轻姑娘一声不响。她又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真是不幸到了极点。
可怕的生活开始了。不论是沙瓦尔还是艾蒂安谁也不开口,两个人离开几步远坐在地上。艾蒂安按照沙瓦尔的话,把自己的安全灯熄灭了,因为这是不必要的耗费;随后他们立刻又沉默起来。卡特琳躺在年轻人的身边,她看到旧情人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心里很不安。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着,只听到不住上涨的汩汩的水声,同时,不时从远处传来低沉的震动和回声,预报着矿井的最后毁灭。安全灯没油了,必须打开另一盏点上,他们害怕引起瓦斯爆炸,犹豫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宁肯立刻炸死也不愿待在黑暗里。事实上并没有爆炸,这里并没有瓦斯。他们又躺下,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溜过。
一种声音惊动了艾蒂安和卡特琳,他们抬起头来。沙瓦尔决定吃东西了,他切了半块三明治,慢慢地嚼着,尽量不一下子吞下去。饿得十分难受的艾蒂安和卡特琳,望着他一个人吃。
“真的,你不要吗?”沙瓦尔带着挑逗的神气问推车女工。“这你可不对!”
她的胃像刀割似的,痛得她眼里噙满泪水,她恐怕自己克制不住,便垂下眼睛不去看他。她知道沙瓦尔想干什么,早晨他就引诱过她;他一看到她在另一个男人的身旁,又产生了旧日的那种疯狂的欲望。她从沙瓦尔招呼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她非常熟悉的那种妒火,在过去他举着拳头向她扑来,诬赖她跟娘家的房客干过丢脸事的时候,就是这种样子。但是,她不愿意,她害怕再回到他那里去,因为那样会使两个男人在这个将要埋葬他们的狭窄地窟里互相格斗起来。天哪,难道临死他们还不能友好相处么?
艾蒂安宁肯饿死也不向沙瓦尔要一口面包吃。现在更加沉静了,永远过不完的时间显得更加漫长,单调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慢慢过着,没有一点希望。他们一起困在这里,已经一整天了。第二盏安全灯暗淡下去,又点上了第三盏。
沙瓦尔开始吃第二块面包了,他咆哮说:
“快来呀,笨蛋!”
卡特琳哆嗦了一下。艾蒂安为了不使卡特琳为难,便转过身去。后来,他发现卡特琳一动不动,就低声向她说:
“去吧,我的孩子。”
这时,卡特琳眼里噙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久久地哭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全身都感到疼痛。艾蒂安站起来,来回踱着,徒然地敲着矿工求救的信号,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还不得不挨着这个死对头,他简直气坏了。连两个人想离远一点死都办不到!刚走上十来步他就得转回来,回来又要碰到这个男人。还有她,这个苦命的姑娘,在地底下他们还要争夺她!谁活到最后,她就属于谁。假若自己先死,这个男人还要把她抢占去。时间一点钟又一点钟地捱着,没完没了,令人厌恶的男女混杂的情况,共同呼出的浊气,排泄的粪便,所有这些越来越让人难于忍受。他两次向矿岩扑去,好像要用拳头把它砸开。
又一天过去了。沙瓦尔坐在卡特琳身旁和她分吃着最后的半块面包,卡特琳痛苦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沙瓦尔轻轻地抚摸着、玩弄着她,要她为每一口面包付出代价。他由于顽固的嫉妒,非当着艾蒂安的面重新占有她不可。卡特琳已经精疲力尽,只好任他摆弄。但当他要和她胡闹时,她则挣扎着说:
“哎呀!滚开,你压死我了!”艾蒂安浑身颤抖着,额头顶在坑木上,不看他们。突然他又转过身来说:“他妈的,放开她!”“你管得着吗?”沙瓦尔说,“这是我的女人,大概还属于我吧!”他说着又抓住她,紧紧地搂住,故意挑衅地把嘴上的红胡子压在她的嘴上,接着说:“我说,你躲我们远点!请你站到那边看着,我们痛快痛快!”艾蒂安的嘴唇都气白了,他叫道:“你要是不放开她,我就掐死你!”沙瓦尔倏地跳起来,他从伙伴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听出他确实要动真的了。他们好像还嫌死得太慢,两个人之间必须有一个马上让位。他们在这不久就要并肩长眠的地下,又展开了旧日的争斗。这里地方太小了,连拳头都伸不开。
“你当心,”沙瓦尔吼叫说,“这一次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艾蒂安这时已经疯狂了。他两眼冒火,怒火满腔,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杀机,好像有一股热血阻塞在喉咙里。这种欲望在他那种遗毒的催促下,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于是他抓住巷道壁上一块又重又大的页岩,摇晃了几下把它扳了下来,双手举起,使出全身力气朝沙瓦尔的脑袋砸去。
沙瓦尔没来得及向后躲避,被砸得面孔模糊,脑浆迸裂,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脑浆溅到巷道顶上,一股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伤口喷出来。地上立刻形成一个血潭,映出安全灯朦胧的小星光。直挺挺的死尸倒在地上好像一堆黑煤渣,阴影笼罩着这个幽闭的地窟。
艾蒂安睁着大眼俯下身去看了看。完了,他打死人了。于是,他过去所作过的种种斗争又混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曾多次同潜伏在他的肌体中的、他的家族长年累月积下的酗酒的遗毒进行过斗争,但终归徒然。然而,这次他只是饿昏了头,酗酒对前辈的毒害已经足够了。他看到自己行凶杀了人,不禁毛发直立,但尽管他受过教育,心里仍然浮起一种野性终于得到了满足的愉快。随后他又感到一种强者的骄傲。那个被让兰杀死的、咽喉上扎了一个窟窿的小兵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现在他也杀了人。
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卡特琳大叫了一声:
“我的天,他死了!”
“你心疼吗?”艾蒂安生气地说。
她憋得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然后踉踉跄跄地扑到了他
的怀里。
“啊,你把我也杀了吧,咱们俩也一块儿死掉吧!”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他同样紧紧地抱住她,希望他们也能死去。然而,死并非那么容易,他们又松开了胳臂。然后,卡特琳捂起两眼,艾蒂安把那个倒霉的家伙拖到一边,扔到绞车道上,腾出这块小地方,他们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否则,脚下躺着这么一具尸首,实在无法生活。当他们听到尸体扑通一声沉入水里的时候,他们又害怕起来,难道水已经灌满这个洞了吗?他们看到水又涨上来,冲进了巷道。
于是,一场新的斗争又开始了。他们点着最后一盏灯,它耗尽自己照亮着洪水的上升,水不停地、有规则地上涨着。起初浸到他们的踝骨,接着没到他们的膝盖。巷道是一个慢坡,他们躲到最上面,暂时得到几个钟头的喘息时间。然而,大水又追上了他们,没到腰间了。他们站起来,已经再没有地方可退,脊背紧贴着矿岩,望着大水不住地涨啊,涨啊,涨啊,一个劲儿地往上涨。等水一旦没过他们的嘴,也就算完了。他们挂起来的安全灯在晃荡的水波上洒下一层黄光。灯昏暗下去,他们只能分辨出一个不断缩小的半圆光圈,它好像被随着大水一起增长的黑影一点一点地吞没了。突然间,他们完全陷入了黑暗,安全灯耗尽最后一滴油以后熄灭了。这是真正的黑夜,永久的黑夜,是他们将要长眠于其中的地下的黑夜,他们再也别想看一眼阳光了。
“他妈的!”艾蒂安暗自骂了一句。
卡特琳觉得好像坠入了黑暗的地狱之中,紧紧靠在艾蒂安的身上,低低地念叨着矿工们常说的那句话:
“死神吹灭了灯。”
然而,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们本能地挣扎着,生活的热望又使他们振奋起来。艾蒂安开始用安全灯上的铁钩使劲挖矿岩,卡特琳用手指帮助他挖。他们挖出了一个高台,坐上去,低低的巷顶使他们抬不起头来,只好垂着腿,弓着背。现在他们只有脚还泡在水里,感到冰凉,但是很快又感觉到踝骨凉得像刀扎似的,然后是小腿和膝盖,这种冰冷不断上升,简直无法止住它。高台挖得不很平,加之又湿又滑,他们必须用力坐稳才不致滑下去。这真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们还要等多久呢?他们已经被赶到这个巢穴里,连动都不敢动,又累又饿,既没有面包又没有灯光!最使他们痛苦的还是黑暗,它使他们看不到死亡何时到来。一片深深的寂静,灌满水的矿井没有一点动静。现在他们所感觉到的,只有身下的大海,它正从巷道底部无声地向上涨着。
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着,周围总是那么漆黑,他们已经不能确切地估计时间,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他们身受种种折磨,这本当使他们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但现在的情况相反,时间过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实际上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快三天了。他们还认为只有两天一夜。他们不再抱任何得救的希望,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谁也不能下到这里来。他们即使不被大水淹死,也要饿死的。他们想最后再敲一次求救信号,那块石头却掉在水里了。再说,谁能够听到他们的信号呢?
卡特琳无可奈何地把疼痛难忍的脑袋歪靠在矿层上,她立即又惊异地抬起来。
“你听!”她说。
艾蒂安起初以为她指的是一直在上涨着的水的低微响声,就说了句谎话,想使她安心。“是我的腿动弹的声音。”
“不,不,不是……你听,你听那边!”
她又把耳朵贴在煤层上。艾蒂安明白了,也听起来。他们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十分微弱的三下有间隔的信号。但他们还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也许是煤层崩裂的声音吧。他们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敲回答信号。
艾蒂安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
“你不是穿着木屐吗?脱下来,用鞋后跟敲。”
卡特琳敲起了矿工求救的信号,然后注意谛听,他们又听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三下。他们这样敲了无数次,每次都得到了回答。他们激动得哭了,不顾失身掉进水里,互相拥抱起来。同伴们在那里,同伴们终于来了。他们心花怒放,爱情洋溢,忘记了焦虑等待的痛苦,忘记了长时间呼救得不到回音的恼怒,仿佛拯救他们的人一伸手就能劈开矿岩把他们救出去。
“哎呀!”卡特琳愉快地喊道,“幸亏我在那里靠了一下脑袋!”
“啊!你的耳朵真好!”艾蒂安说。“我,我什么也没听到。”
从这时候起,他们俩就轮班总有一个人倾听着,只要一听到信号,立刻就回答。不久,他们听到了尖镐的声音:挖掘工作开始了,人们正在挖一条坑道。他们一点声音也没放过。但是,他们的欢乐重又消沉下去。尽管他们强颜欢笑你骗我、我骗你地互相宽慰,两个人却又都逐渐失望了。起初,他们互相作着种种解释:人们显然是从雷吉亚来的,在煤层中向下挖坑道;也许在挖几个坑道,因为他们听出有三个人在挖凿。后来,他们的话少了,最后,当他们算计出同伴们还离得很远时,就一声不响了。他们虽然不说一句话,心里却不停地思索着,计算着日子,计算着一个工人要挖通这样大一块矿岩需要多少时间。同伴们绝对不会很快地来到,等人们挖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遍了。于是,两个人不敢再交谈,唯恐这样反会增加痛苦,只是毫无希望地用木屐笃笃地敲着矿岩,回答呼号,机械地求救,告诉人们他们还活着。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们已经在底下呆了六天。水一直停在他们膝盖处,不涨也不落,他们的腿在冰凉的水里已经泡得麻木了。他们本来可以蜷起腿来呆上一个钟头,但保持那种姿势太难受,窝得两腿抽筋,不得不再把脚放到水里。他们坐在滑溜的矿岩上,隔不一会儿就得用力直直腰。煤层上的尖碴刺着他们的脊背;为了避免碰破脑袋,总得弯着脖子,把脖子窝得酸疼。空气被水挤得越来越使他们感到憋闷,好像被扣在钟里面一样。他们的嗓音低而沙哑了,听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们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刻不停,好像听到警钟疯狂齐鸣,听到一群牲口在下冰雹的时候狂奔乱窜一样。
起初,卡特琳饿得要命,两只手在胸口上乱抓,发出短促的呼吸,肠胃像用钳子拧一样。她不住地呻吟,令人听了心如刀割。艾蒂安也受尽了同样的折磨,他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碰到一块半腐烂的坑木,就把它捻碎,递给卡特琳一把。她贪婪地吞了下去。两天光景,他们就靠这块烂坑木活命。他们把这块坑木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就去弄别的坑木,可是其余的坑木还很结实,纤维扭不断,他们真后悔不该把烂坑木都吃光。他们更加饥饿难忍了,帆布衣服又嚼不烂,使他们十分气恼。还是艾蒂安腰间系着的一条皮带稍稍解了些急;他用牙把皮带咬成碎块,卡特琳慢慢嚼碎使劲儿往下咽。这样,牙不闲着,使他们感到好像在吃东西一样。后来,皮带也吃完了,他们不得不又吃自己的帆布衣服,几小时几小时地嚼着它。
但是,这些强烈的痛苦不久就平息下去,饥饿变成了一种隐隐的难捱的痛苦,逐渐地、缓慢地消耗着他们的力量。如果不是有取之不尽的水,毫无疑问他们早就死了。他们一弯腰就可以捧起水来喝;他们渴得冒火,没命地喝水,似乎把矿里的水喝干也解不了他们的渴。
第七天,卡特琳弯下身去喝水,却碰到了一具漂浮到她跟前来的死尸。
“啊,你瞧……这是什么?”
艾蒂安在黑暗中摸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风门上的破毡子。”
卡特琳把水喝下去,当她第二次去捧水的时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具死尸。于是她惊骇地喊了一声。
“我的天!是他!”
“谁?”
“他,这你还用问吗?……我摸出了他的胡子。”
那是沙瓦尔的尸首,水涨之后把它从绞车道冲到了他们的跟前。艾蒂安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胡子和那被砸烂的鼻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又厌恶又恐怖。卡特琳一阵恶心,把嘴里没咽下去的水吐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刚才喝的是血,觉得眼前的这潭深水现在都变成了沙瓦尔的血。
“等一下,”艾蒂安喃喃地说,“让我把他踢开。”
他一脚把死尸踢开了。但是,过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它又在他们腿间碰来碰去。
“他妈的!滚你的吧!”
尸首第三次回来时,艾蒂安只好不再管他了,不知哪股水还会把它冲回来的。沙瓦尔不肯离开他们,想跟他们在一起,故意搅扰他们。这个可怕的冤家使空气更加难闻。这一天,他们整天没有喝一口水,他们克制着自己,宁愿渴死;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渴得再也受不了,只好又喝起来,每喝一口就得推一下死尸,但他们还是要喝。他不该砸烂他的脑袋,以致使它由于顽固的嫉妒,又来到他和她之间。他虽然死了,还要永远在这里不让他们俩好好地在一起。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只要水稍微一动,艾蒂安就被他杀死的那个人轻轻地碰一下,好像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在用臂肘轻轻地捅他,叫他知道自己还在这里。艾蒂安每碰到尸首一下,心里就一惊。他眼前总浮现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脸,红胡子和逐渐变得肿胀青紫的躯体。后来,他记不得了,好像自己没有把沙瓦尔打死,而是那个人泅在水里要来咬他。现在,卡特琳没完没了地一阵一阵地痛哭,哭完便无力地昏过去,最后陷入无法克制的昏睡状态。艾蒂安把她叫醒,她含含糊糊地说上几个字,马上就又昏睡过去,连眼皮都不抬;他怕她掉进水里,就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现在只有艾蒂安回答同伴们的信号了。尖镐声越来越近,听着就在背后。然而他也越来越没力气,终于完全失去了敲信号的毅力。既然人们知道他们在这里,何必费这个劲儿呢?人们来不来,他已经不大在意。他在痴痴地等待着,有时竟然呆着几个钟头却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
水落下去了,沙瓦尔的尸体漂远了,这使他们多少感到轻松了一些。人们一直在努力营救他们,这已经是第九天了,他们刚下来在巷道里走上几步,突然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震动,把他们震倒在地上。他们互相寻找着,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又发生了什么灾难。随后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尖镐声也停止了。
他们俩在一个角落里并排坐下,卡特琳微微地笑了一声。“外面天气多么好……走,咱们从这里出去。”艾蒂安起初尽力挣扎着,避免陷入这种昏乱。但是,他那比较坚强的头脑也终于受了感染,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正确感觉。他们的全部感觉都错乱了,特别是卡特琳,烧得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胡说乱动,简直难于自持。她耳朵里嗡嗡的响声,变成了潺潺的水声和鸟儿的歌唱;她闻到了被压倒的青草发出的浓郁的芳香;清楚地看见大片业已黄熟的庄稼在起伏荡漾,甚至认为他们来到了井外,是在一个明媚晴朗的日子,呆在运河岸边的麦田里。
“天气多暖和呀,是不?……来,趴到我身上来。噢,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永远,永远!”艾蒂安把她紧紧地搂住,她在他怀里久久地磨蹭着,像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姑娘,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太傻了!快来,我早就盼望着你,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赌气……你还记得吗?在我们家里,那天夜里我们俩谁也睡不着,仰脸躺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心里燃烧着互相拥抱的强烈欲望。”
艾蒂安被卡特琳的愉快感染了,对他们过去的无声的暗中相爱打趣说:“是呀,是呀!你还左右开弓打过我一顿嘴巴呢!”“那是因为我爱你。”她低声说。“你知道,我是故意压制着爱你的念头,我对自己说: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我从内心里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到一起的……只不过需要等待机会,一个适当的机会,不是吗?”
艾蒂安打了一个冷战,感到浑身发冷,他先想摆脱这种幻梦,但接着又慢慢念叨说:“什么事情也不会绝对没有希望,一遇机会就会重新开始。”“那么,你要我啦?这一回可是个好机会。”她迷迷糊糊地身子滑了下去。她已经软弱不堪,她那低微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艾蒂安惶恐地把她搂在怀里。“你难受吗?”她抬起身来,惊异地说:“不,一点也不……为什么?”但是,艾蒂安这一问惊破了她的梦。她惊慌地望着黑暗,拧着双手,又痛哭起来。“天哪,天哪!怎么这样黑呀!”这里不是麦田,也没有青草的馨香,云雀的歌唱,光辉灿烂的太阳;这里是倒塌的、被大水淹没的煤窑,是臭气熏人的黑夜,是阴森潮湿的地窖,他们在这里已经苟延残喘了许多天!感观的错乱更增加了这里的恐怖,又勾起她童年时代的迷信想法,她想起了“黑鬼”——死去的老矿工,又回到矿井来扭断那些干丑事的姑娘的脖子。
“喂,你听!听见没有?”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是的,是‘黑鬼’,你知道吗?……你瞧,他就在那儿!……人们割
断了地神的血管,他为了报复,把所有的血都放出来了。他就在那儿,你看!
他比黑夜还要黑……啊,可吓死我了!啊,可吓死我了!”
她不言语了,浑身哆嗦着。然后她又用极低的声音接着说:
“不,还是那一个。”
“哪一个?”
“就是先前和我们在一起,现在已经死了的那一个。”
沙瓦尔的影子缠扰着她,她胡乱地谈起他来,诉说跟他过的那种非人的生活,除了在让—巴特矿那一天他表现得有些温存以外,其他日子不是打就是骂,痛打完她以后,又抱着把她揉搓得要死。
“我告诉你,他来了,他还不让我们在一起!……他又吃醋了……噢,你把他赶走!噢,你不要丢开我,千万不要丢开我!”
卡特琳向上一蹿,搂住艾蒂安的脖子,用嘴寻找他的嘴,随即热切地亲吻起来。黑暗消失露出了光明,她又看到了阳光,脸上又浮起一个情人的安详笑容。卡特琳身上的衣裤都已破烂不堪,肌肤裸露,艾蒂安感到她的肉体贴在自己身上,浑身一阵发麻,春情勃发,抱住了她。他们终于在这个坟墓的深处,在这泥土的床上度过了新婚之夜;这是出于一定要在死前得到幸福的需要,出于生活的顽强的需要,最后一次创造生命的需要。他们在临死的时候,在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终于相爱了。
以后,就安安定定的,再没有任何事情。艾蒂安仍然坐在原地,卡特琳躺在他的腿上一动不动。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流逝。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是在睡觉;后来他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她死了。然而他依旧没有动,深恐惊醒她。他在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以后第一个占有了她,并且可能使她怀孕,这种想法使他充满了深情。其他想法,比方说,和她一起出去的愿望,他们俩将来在一起的快乐,也不时地回到他的脑际,然而是那么模糊,只是从他的脑子里轻轻掠过,好像睡眠时的气息。他越来越衰弱,只剩下慢慢抬起手来摸一摸她是否还僵直冰冷地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样躺在他膝上的力气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连黑夜本身也看不到了,他已经坠入虚无缥缈之中,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无疑地,在他的头旁边还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猛烈的凿击声越来越近;起初,他不过是由于过度疲惫而懒于回答,现在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像做梦似地看到卡特琳在他前面走着,听到她那清脆的木屐声。两天过去了,她仍旧在他的膝上,他机械地抚摸着她,放心地感到她依然平静地躺在那里。
艾蒂安突然感到一阵震撼。许多人在叫喊,矿岩泥土滚到他脚前。当他看到一盏灯的时候,他哭了。他不住地眨着两眼,盯着灯光,好像永远看不够似地望着黑暗中的这个红点。同伴们把他抬走了,并且撬开他紧闭的牙关灌了几匙汤。到了雷吉亚的巷道以后,他才认出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来——工程师内格尔,于是这两个互相卑视的人——反抗的工人和对一切抱怀疑态度的头儿——在他们内在的全部人性的激发中,互相搂住脖子,大哭起来。这是无比的悲伤,多少世代的苦难,是人生所能遭遇的最大痛苦。
在井上,悲痛欲绝的马赫老婆在死去的卡特琳跟前接连喊叫了几声,然后没完没了地、长篇大套地哭诉起来。几具尸体都已抬上来,排列在地上。沙瓦尔,人们认为他是被坑道塌坍砸死的;一个童工和两个挖煤工,也是被砸得血肉模糊,脑壳里已经没有脑浆,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人群里的女人们一见,像发疯一样,扯破自己的裙子,撕抓自己的脸。人们让艾蒂安习惯了一会灯光,并给他吃了点东西,最后把他抬了出来。当人们看到头发雪白、瘦得皮包骨头的他出现时,都吓得躲开这个“老头儿”,浑身直打战。马赫老婆也停止了叫喊,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