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塔这一晚的心境真是难于描绘。因为这是真诚而无限沉痛的爱情,而人在年轻的时候,真诚而无限沉痛的爱情就最难忍受。此外,伴随着爱情的,还有对克莱德经济、社会地位非常动人而不免夸张的种种幻想,这些幻想很少是因为他故意捏造而引起的,多半是由于他所无法防止的别人的推想和闲言闲语引起的。她自己家里,还有她自己全都那么不幸,什么希望都没有,除了还有他这个人。可是她却跟他吵翻了,他生气走掉了。可是另一方面,他这是逼着她往放荡的路上走,而这肯定会引起麻烦,而且显然不是很可怕吗?她一向受过道德教养的良心不是认为这是不正当的吗?她现在该怎么办呢?说些什么才好呢?
她慢吞吞、心事重重地脱掉衣服,一声不响地爬上那张老式的大床,就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这么思量着。“不,我不干。我一定不干。我不能干。要是我干了,那我就要变成一个坏女孩了。我不该为了他这么干,即便他要我这么干,即便他吓唬我,说我不干他就永远不理睬我,我也不干。他对我这样要求,他自己就该害羞。”可是在同一个时候,或是过一会儿工夫,她又要自问:在这样的情况下,除这以外,他们又该怎么办呢?克莱德说,凡是可以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他们现在真是没有一处可以去了,这句话显然至少有一部分是确实的。公司里立这样一个规矩多么不公平啊。而且,除了这个规矩以外,格里菲思一家人也一定认为他跟她这么搞在一起是有失身份的;牛顿和吉尔平一家人要是听到这件事,而且知道他是什么人以后,也一定会这么看。这个消息要是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一定会对他不利,对她也不利。她一定不能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怎么也不能。
她这时想起一件事,就是她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找件事干,这样问题就应该解决了,这个问题,跟目前更迫切、更紧要的问题就是进她的房间的问题,好像没有什么连带关系。不过,要是这么一来,她白天就会整整一天见不到他,只是在晚上才能见到他。而且决不是每天晚上都能见到他。这样她就把另外找事的念头丢在一边了。
她又想到,到明天天亮,克莱德就要在厂里了。万一他不跟她说话,她也不跟他说话,那怎么办呢?绝对不可能!太可笑了!太可怕了!一想到这里,她就从床上坐起来。克莱德漠然地、冷冷地看着她的幻象浮上心来,真是叫人要发疯了。
她立刻下床把屋子中央垂下来的那盏电灯打开。她朝角落里那张胡桃木的老式梳妆台上面挂的镜子走过去,盯着自己看。她仿佛觉得,她看见眼睛下面的黑圈了。她觉得又麻木,又冷,就无可奈何地、疯狂地摇摇头。他不能这么卑鄙下流。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不能对她这么残酷,他会吗?啊,只要他能理解他要求她的这件事多么难办到,多么不可能办到就好了!啊,但愿天快亮,她又能见到他的脸!啊,但愿这是另一个夜晚,她可以握住他的手,拉住他的胳膊,感觉到他的手搂着她。
“克莱德,克莱德,”她轻声呼唤起来,“你不会对我做这种事的,是吧,你不能这样。”
她朝一张老式的、破旧的、中间填得鼓鼓的椅子走过去。这张椅子在房间中央,旁边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书报杂志,有《星期六晚报》《孟塞杂志》《通俗科学月刊》《贝比园艺杂志》,等等。为了避免想到那些令人发疯、撕裂心肺的念头,她就坐下来手托住下巴,臂肘支在膝盖上。可是痛苦的念头还是汹涌而来,她觉得一阵寒意,就从床上拿了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围着身子,跟着把花种目录打开,随即又丢在一边。
“不,不,不,他不能对我干这种事,他不会的。”她绝对不许他干这种事。啊,他跟她再三说过,他为她发疯了,说他爱她爱得发疯了。他们在一起逛过多少好玩的地方啊。
这时,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她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床边坐下,臂肘支在膝盖上,手托住下巴,一会儿站在镜子前面,或是不安地朝黑暗中张望,看有没有一丝天亮的样子。到六点钟,到六点半,天蒙蒙亮了,快到起身的时候了,她还是没有睡,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坐在床沿上,一会儿站在角落里的镜子前面。
可是,她得到一个确切的结论,就是她必须想一个办法,不让克莱德离开她。这是无论如何必须防止的。她一定能找到什么话,或是做些什么,叫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爱她,即便,即便……啊,即便她必须答应他不时到这里来,或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譬如说,在别的什么寄宿的地方找一个房间,她可以事前设法安排一下,说他是她的哥哥或是什么的。
可是主宰着克莱德的却是另一种心境,对这一点,要是有正确的认识,也就是说,对他这突然冒出来的全部性格,他的固执、他乖戾的坏脾气,如果要有正确的认识,就必须回顾一下他在堪萨斯市的生活,回顾一下他对霍旦丝·布里格斯百般奉承可毫无收获的那个阶段。还得回顾一下他不得不放弃丽塔,却什么也没有弄到手的这些情形。因为,目下的条件和情况,虽说跟过去不同,而且,在道义上,他无权指责罗伯塔有什么像霍旦丝对待他那样的不正当的态度。可是,即便是这样吧,另外有一点事实,他不能不注意到,那就是姑娘们,包括所有的姑娘们在内,显然都是固执的,一心想守住自己,总是跟男子保持一个距离,甚至骑在男子头上,希望借此强迫他们替她们效劳,可是她们自己却一点也不回报他们。拉特勒不是常对他这样说吗?说在对付姑娘们这方面,他简直是一个傻瓜,太软弱、太心急,一下子就露了底,让她们一下子就知道他看上了人家。拉特勒跟他说过,克莱德长得漂亮,有的是“本钱”,除非姑娘们真是非常爱他,他又何必紧跟在人家后面追。他这个说法、他这种称赞他的话,他当初听了印象很深。不过,因为过去对霍旦丝、对丽塔,都吃过很大的败仗,他现在就更心急了。可是,跟霍旦丝、跟丽塔来往时遭遇到的结局,现下又有重演的危险了。
同时,他也并不是丝毫没有自我责备的心思。他也想到,他这样做显然是走向一种不正当的、将来会发生很大危险的关系上去。他心里糊里糊涂地瞎想:如果他要的是发生某种关系,在她这方面,由于她的成见和教养,把这看作是邪恶的事,这么一来他不就给了她某种借口,将来会提出什么要求,他如果不理睬,也许就不容易了吗?因为,归根结底,进攻的是他,而不是她。单凭这一点,以及因此而可能发生的事,她不就可能向他提出超过他愿意接受的要求了吗?难道他存心想跟她结婚吗?在他心底里,还是有一种思想作祟,那就是,即便此刻,他还在对自己说,他是决不愿跟她结婚的,有高贵的亲戚在这里,他决不能跟她结婚。既然这样,他应该还是不应该再提出这个要求呢?要是他提出的话,能不能避免人家将来提出什么要求呢?
他并非真是一清二楚地在心里盘算,不过大致这样想。但是罗伯塔性格和体态有那么大的魅力,虽说他心里也浮起警告的信号或类似这一种心境,仿佛在暗示说,他要是坚持自己的要求,那就很危险,可是他还是不断地对自己说:除非她允许他到她房间里去,否则他就从此跟她一刀两断。占有她的欲望还是主宰着一切。
两性最初结合,不论是否有结婚要求,都包含着一场斗争,而这场斗争,第二天在工厂里便展开了。而且双方面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因为在克莱德方面,虽说自以为热恋着罗伯塔,关系还从没有陷得太深,他那天生自私自利、有野心而贪图享乐的性格,这一回就决心要坚持下去,绝对不肯让步,而且要主宰其他一切欲念。他决心装出一副吃亏的样子,除非她能让步,能满足他的愿望,否则他坚决不再跟她做朋友,坚决不让步。
因此,他早上来到打印间时,装出一副正为一件跟昨晚毫无关系的事非常忧虑的样子。不过他这种态度,除了失败以外,还能有什么结果,他自己也毫无把握。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很沮丧,很别扭。后来他看见活泼的罗伯塔来了。虽说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可还是那么可爱,那么生气勃勃。这就不能保证他很快或是最后一定能胜利。他自以为到现在她的性格他是很了解的了。因此,他只有一种想法,足以使他稍稍鼓起点勇气,那就是说,她也许会让步。
当她不在看的时候,他就再三地望着她。而她起初只是在他并不在看她的时候再三地看着他;后来她觉察到,他的目光不管是不是直接盯着她,反正是围着她转的,她这才放心了。不过她还是找不到丝毫他跟她打招呼的痕迹。使她特别难过的是,他不但不理睬她,反倒跟别的姑娘献起殷勤来了。虽然还不太露骨,但是至少已经相当明显了,而且是故意这样做的。这在他们彼此钟情以来可还是头一回啊。这些姑娘一向对他很动心。她一直有这么一个想法,认为她们正在静候时机,只要他有一点点表示,她们就愿意随他摆布。
这时,他正站在罗莎·尼柯夫里奇的背后。她那生着狮子鼻、小下巴的丰满的脸正动人地朝他转过去。而且,他正在说话,不过他说的话,显然跟眼前的活儿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两人都在意兴阑珊地微笑。隔了一会儿,他又走到了玛莎·勃达罗身边。这个法国姑娘的肩膀和从腋下起就光着的胳膊,离他很近。虽然她身体太壮、太胖,还有浓烈的异国姑娘的气味,可是她还有为一般男子所喜欢的特点。克莱德还正想跟她调情呢。
再后来就轮到弗洛拉·勃伦特这个非常肉感、生得并不难看的美国姑娘。罗伯塔以前就看见过克莱德常想跟她亲近。可是,即便是这样,她过去还是不肯相信克莱德会对这些姑娘中间的任何一位发生兴趣。克莱德决不是这种人。
可是现在他根本看也不看她一眼,也没有工夫跟她说一个字,虽说对别的这些人说了这么多叫人中听的话,给了人家这么多高兴的脸色。啊,多么伤心啊!啊,多么狠心!而且,这些人挤眉弄眼,公然想从她手里把他抢过去,她多瞧不起她们啊。啊,多么可怕。他现在一定是跟她作对了,不然,他是不会这样的,尤其是在他们发生了恋爱、接吻等这样的关系以后。
对他们俩来说,时间过得太慢了。克莱德也好,罗伯塔也好,都难过得心都痛了。对于自己的梦想,他是狂热和急切的,耐不住等待和失望。凡是怀有野心的男子,不管他们性格如何,都有这个主要的特点。他担心会失掉罗伯塔,再不然,如果要重新得到她,就得屈服在她的意志之下。这个想法正每时每刻折磨着他。
在她这一方面,撕裂着她心的倒不是她该不该让步的问题(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这几乎是她担心的事情当中最次要的问题了),而是她一旦顺从以后,克莱德能够在房间里满足于某种有节制的关系呢,还是不能;就这样跟她继续做朋友呢,还是不能。因为,再要进一步,她就不肯答应了,决不。可是,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他使她痛苦的漠然态度,这叫她一分钟也不能忍受,更不要说一小时一小时地忍受了。后来,她终于抱怨自己引起了这一切,下午三点左右,她走进休息室,在地板上找到一张纸,拿起自己身边的一支铅笔头,写了一张便条。
克莱德,千万别跟我生气,好吗?千万别这样。千万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关于昨晚的事,我很抱歉,真的,我……非常抱歉。今晚八点半,要是你抽得出工夫,务必在埃尔姆街的那一头见见你,你来吗?我有话要对你讲。千万要来呀。再有,千万看看我,告诉我你一定来,即使你很生气。不会让你后悔的。我那么爱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你不幸的
罗伯塔
她像是痛苦万分,急于想寻求缓和,她把纸折起来,回到车间里,朝克莱德的办公桌走过去。他正坐在桌旁,低头摆弄几张纸条。她走过的时候,急忙把字条往他手里一塞。他立刻抬起头来,他那乌黑的眼睛还是冷冷的,目光里混合着这整整一天里的痛苦、不安、不满和决心,可是一看到朝前走去的罗伯塔的身影和这张字条,心里即刻一宽,一阵说不出所以然的满意心情和高兴的神情,立刻从他眼里流露出来。他把字条打开一看,顿感周身沐浴着一束虽然微弱但却温暖的光芒。
再说罗伯塔回到桌旁,停下来看了一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接着便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了望,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紧张不安的神色。可是她看见克莱德正凝望着她,目光里流露出胜利的,但却柔顺的神色,嘴边微微一笑,点点头表示欣然同意的意思,她顿时感到心头摇曳,仿佛刚才由于心脏和神经收缩而滞留的血液,突然又畅流起来。她心灵里所有干涸了的沼泽,龟裂、干枯了的堤岸,遍布全身的那些干涸的小溪、河流,充满了痛苦的湖泊,都即刻注满了生命与爱的无限充沛的力量。
他要跟她相会了。他们今晚要相会了。他的手要搂住她的腰,要像从前那样亲她了。她可以望着他的眼睛了。他们不会再吵架了,啊,只要她能做到,永远再也不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