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做证时,后来讲到他的家怎样从意利诺州的昆西(当时因为救世军请他的父母在那里担任一些工作,他们才住到那里去的),搬到堪萨斯市。在那里,从十二岁到十五岁,他到处想办法找些事情做,对于家里要他一面上学,一面兼做些宗教工作这一层,还是很反感。
“你在公立学校读书的时候总是升级的吗?”
“没有,先生。因为我们搬家搬得太多。”
“你十二岁那一年上几年级?”
“嗯,我原该上七年级,可是我那时候只上六年级。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读书的原因。”
“你父母的教会工作做得怎么样?”
“嗯,还好……不过,晚上上街去,这我从来就不愿意。”
就这么一直说下去,从在小杂货店干活,卖汽水,卖报,一直到他在格林·戴维森饭店当服务员为止。据他对他们说,那是堪萨斯市最好的一家旅馆。
“不过现在,克莱德。”杰甫逊接着说。他生怕梅森在讯问克莱德的时候,为了否定他够资格做证人,会刨根刨到堪萨斯市那辆被撞毁的汽车和那个孩子被撞死的事,从而破坏他现在要讲的那一套话所能产生的影响。因此,他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很显然,凭了他适当的提问,克莱德可以把这一切都加以说明,并且说得缓和一些;要是听任梅森提问的话,就可能把这件事歪曲成极端邪恶的事。
“你在那里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一点。”
“你为什么离开了呢?”
“嗯,是为一件意外事故。”
“什么性质的意外?”
克莱德对这原来早有准备,早经过练习,就把详细情形说了一遍,直到小姑娘的死、他的逃走为止。真是啊,这原来是梅森存心要提到的事。梅森现在听到这一切,只是摇头,话里含着讽刺叽叽咕咕喊道:“最好他什么都问了。”杰甫逊觉察到他这一手很重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大概可以把梅森最厉害的一尊大炮的“炮眼塞住”,就接着说:
“你那时候多大?克莱德,你说过了吗?”
“十七八岁。”
“你的意思是说,”关于这件事,他把能想到的问题都提过了,就接着说,“当时你并不知道,既然这辆车不是你偷的,你也许可以回去把一切解释清楚,就可以获假释,由你父母教管吧?”
“我抗议!”梅森大声喊道,“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他能回到堪萨斯市,然后获假释,交由父母管教。”
“同意!”法官高高在上把木槌砰地一敲,“请被告律师更紧凑些,只限于讲实质性的问题。”
“抗议。”贝尔纳普在座位上把这一点记录下来。
“没有,先生。这我不知道。”克莱德还是照样这么回答。
“总之,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在逃走以后,改叫特纳特这个名字,就跟你对我说过的那样?”杰甫逊接着说。
“是的,先生。”
“再说,你为什么要取特纳特这个名字,克莱德?”
“是在昆西跟我一起玩的一个孩子的名字。”
“他是一个好孩子吗?”
“抗议,”梅森在他的座位上喊道,“不适当,不必要,不相干。”
“啊,你虽然希望陪审团持另一种看法,可是他也可能是跟一个好孩子在一起啊。从这个意义来说,这就很相干。”杰甫逊嘲笑地说。
“支持异议。”奥勃华兹法官砰地敲了一声。
“不过,你当时是否想到,他可能会提出反对。再不然,你是否想到,你这样用他的名字来掩盖一个在逃的人,这对他也是一件不公正的行为?”
“没有,先生,我当时以为世界上不止一个特纳特。”
本来这句话可能引人宽容地一笑,可是群众对克莱德是那么敌视,那么痛恨,要来一个这样轻松的插曲,在这个法庭上根本没有可能。
“现在听我说,克莱德,”杰甫逊注意到他想缓和一下群众情绪的企图失败了,就接着说,“你是爱你的母亲的,是吧?还是不爱?”
经过异议,辩论,最后总算许可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是的,先生,我当然爱她。”克莱德回答说,不过在这么说以前稍微踌躇了一下。这是大家觉察得出的,先是喉头一紧,呼吸的时候,胸脯一起一伏。
“很爱?”
“是的,先生,很爱。”他这时对谁也不敢看一眼。
“她是不是一向按照她那套办法尽力爱护你?”
“是的,先生。”
“嗯,那么,克莱德,经过这些事情以后,甚至还发生了这么可怕的意外事件以后,你怎么会在逃跑以后这么久,还不给她一点信息,向她说明,你并不像别人看起来那么有罪,要她不必担心,因为你正在工作,正在重新努力做个好孩子呢?”
“我给她写过信,不过没有署我自己的名字。”
“我明白了。还有别的什么表示吗?”
“有的,先生。我寄给她一点钱。有一次寄了十美元。”
“不过你根本没有想到要回去吗?”
“没有,先生。我生怕回去也许会把我抓起来。”
“换句话说,”杰甫逊非常清楚地咬住了这些话,“你是一个道德上、心灵上懦怯的人,正跟我的同事贝尔纳普所说的那样。”
“对被告的证词做这样的解释,目的在影响陪审团,我提出异议!”梅森打断说。
“被告这些证词,实际上根本毋需解释。这些话非常明白老实,谁都看得清清楚楚。”杰甫逊即刻反驳说。
“支持异议!”法官喊道,“继续进行。继续进行。”
“据我看,克莱德,这是因为你是一个道德上、心灵上懦怯的人才会这样,当然这并不是说我要为你自己也无可奈何的事来责备你。(归根结底,这不是你自己所能决定的,是吧?)”
不过,这实在太过分了,法官警告他以后提问必须更审慎些。
“然后你到了阿尔顿、皮奥里亚、布卢明顿、密尔沃基、芝加哥等地方,躲在后街的小屋里,洗碟子,卖汽水,开汽车,改名特纳特,而实际上你当时却也许有可能回到堪萨斯市去,恢复原来的工作,是吧?”杰甫逊接着说。
“我抗议!我抗议!”梅森大声吼起来,“这里没有证据足以说明他能回去,并且恢复原来的工作。”
“支持异议。”奥勃华兹裁定说。这时,虽说杰甫逊口袋里揣着一封信,是克莱德在那边的时候,格林·戴维森饭店服务员领班弗兰西斯·史魁尔斯写来的。信上说,除了偷窃汽车所发生的那件意外以外,他不知道克莱德还有其他败坏名誉的事。还说,过去他一直认为克莱德勤快,诚实,肯干,机警,守规矩。还说,在意外事件发生后,他就知道克莱德是被牵连进去的。对于这一点,他很高兴。要是他当初回来,并且把经过情形适当地解释一下,当时是可以恢复工作的,等等。可是现在,这封信是不相干的了。
接着,克莱德说明他当初从堪萨斯市危险的情况中逃脱以后,先在各处流浪了两年,后来怎样在芝加哥找到了司机的位置,之后在联合俱乐部里当服务员。怎样在找到第一个工作以后写信给他的母亲,后来听了她的话,他正写信给他的伯父,碰巧在联合俱乐部遇见了他,他就被邀请到莱科格斯来。然后,他依照先后次序,说明了他怎样去工作,怎样被提升,他堂兄和工头怎样教导他那些厂规,以及后来怎样遇见了罗伯塔,之后又遇见某小姐等详细经过。不过,在这中间,还说明了他怎样和为什么向罗伯塔求爱的经过,以及得到她的爱情以后,他怎样和为什么觉得自己很满意了,不过,某小姐的出现,以及她对他那种压倒一切的魅力,使他完全改变了对罗伯塔的全部看法。并且,虽说他还是爱慕罗伯塔的,可是上面说的这些却使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他再也不愿意跟她结婚了,跟早先的想法不同了。
不过,杰甫逊急于想把陪审团的注意力从克莱德太反复无常这一点上引到别的方面去,要是在本案中马上就把这一点提出来,对付起来就太棘手了,就连忙插嘴说:
“克莱德!起初,你实在是爱罗伯塔·奥尔登的,是吧?”
“是的,先生。”
“那么,你一定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非常善良、天真、虔诚的姑娘。至少从她的行为举止中能推想出这一点来,是吧?”
“是的,先生,我对她是这么看法。”克莱德回答说。他这是在重复事先教给他要他说的话。
“嗯,那么,只要说得简单些,不用太详细,你能不能向你自己以及陪审团解释一下,这些变化是怎样、为什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的,以至引起我们大家——”(说到这里,他非常大胆地、适当地、冷冷地向听众看了一眼,接着向陪审员们看了一眼。)“惋惜。要是你最初把她看得这么高,那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堕落到发生这么一种邪恶的关系呢?你是否知道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也都一样——都把这种关系看作是错误的,在婚姻关系以外的这种关系是不可原谅的,是一种违法的行为?”
这句话的大胆以及其中刺人的意味使听众先是鸦雀无声,接着是神经上微微震动。梅森和奥勃华兹法官全都注意到这种情况,非常担心地紧蹙眉头。怎么了,这个无耻的、年纪轻轻、愤世嫉俗的家伙!他竟敢用语带讥讽的话,而且装作是在严肃地提问,提到这么一个想法,其含义所在,至少是想要动摇社会根本的基础——宗教和道德的基础!可是,他现在就像狮子般大胆地站在那里。同时,克莱德回答说:
“是的,先生,我想我也知道,当然知道,不过,起初,并且实在不论是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存心想引诱她。我爱她。”
“你爱她?”
“是的,先生。”
“很爱?”
“很爱。”
“那时,她也一样很爱你?”
“是的,先生,她也是的。”
“从一开头起?”
“从一开头起。”
“她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先生。”
“在她搬出牛顿家的时候,跟这一点有关的那些证词,你也全都听过了,你曾否用任何方式、任何诡计,或是通过双方同意的办法引诱她,或是企图引诱她搬出去?”
“没有,先生,我没有。是她自愿要搬出去的。她要我帮她找一个地方。”
“她要你帮她找一个地方?”
“是的,先生。”
“那是为什么?”
“因为她对本地的情形不顶熟悉,以为也许我能告诉她哪里能找到一间好的、她租得起的房间。”
“那么她搬到吉尔平家的那间房,是你指点给她的吗?”
“不是,先生,我没有。我从没有给她指点任何房子,是她自己找到的。”(他记得该这么回答。)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帮她的忙呢?”
“因为我很忙,白天忙,晚上多半也忙。而且,我认为,她要找怎样的房子,她自己要比我更清楚:同住在一起的人啊,以及其他的一切。”
“在她搬去以前,你自己是否去看过吉尔平家?”
“没有,先生,我从没有。”
“譬如说,从没有坚持过她搬的房间必须是你能在夜间或是白天溜进溜出不被人看见的吗?”
“我从没有。再说,要能在哪一家溜进溜出不被人看见,那是谁也做不到的。”
“为什么做不到呢?”
“因为她房间的那扇门就在出入的大门口的右边,谁都从这里进进出出,都能在这儿碰见人。”这是他记住的另一句答话。
“不过,你也溜进溜出的,不是吗?”
“嗯,是的,先生,是这样。我们俩一开头就决定了,不论什么地方,愈少被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愈好。”
“为了那条厂规吗?”
“是的,先生,为了那条厂规。”
接着讲到由于某小姐在他生活史中出现以后,他跟罗伯塔的种种纠纷。
“现在,克莱德,我们得略略谈一谈这位某小姐的事。由于被告和检察两方面的协议,这是你们陪审团诸位先生也充分了解的,我们只能偶尔提到这一点,既然这儿牵涉到的只是一个纯粹无辜的人,她的真姓名在这儿反正没有什么作用。不过,有若干事实必须提到,虽然为了那个无辜的活着的人,正如同为了那个品格高尚的死者一样,总之我们尽量愈少提到愈好。我深信,要是奥尔登小姐今天还活着,也一定会这么主张的。不过,现在关于某小姐,”他接着说,一面向克莱德转过头去,“我们两方面的意见都一致了,认为你是在去年十一月或是十二月在莱科格斯遇见的。这是正确的,是吧?”
“是的,先生,这是正确的。”克莱德悲哀地回答说。
“而且,你马上就非常爱她?”
“是的,先生,这是确实的。”
“她有钱,是吧?”
“是的,先生。”
“很美?”
“我相信,大家全都承认她很美。”杰甫逊对庭上说,并不需要克莱德回答,也没有想到他会回答,可是他排练得那么纯熟,这时候就回答说:“是的,先生。”
“你们俩,我是说你和奥尔登小姐,在你第一次遇见某小姐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发生了刚才提过的那种不正当的关系?”
“是的,先生。”
“嗯,现在,既然由于这些情形,不过,不,等一等,还有别的事我得先问你一下,现在,让我看一下,在你第一次见到这位某小姐的时候,你还是爱着罗伯塔·奥尔登的,是吧?是还是不是?”
“我还爱着她,是的,先生。”
“你还没有对她厌倦,至少到那时为止,是吧?还是已经厌倦了?”
“没有,先生。我并没有。”
“你觉得她的爱以及和她的来往,还是跟过去一样可贵一样使你感到高兴吗?”
“是的,先生,是这样。”
克莱德这么说的时候,也在回想过去。在他看来,他刚才说的话,是确实的。在他遇见桑德拉以前,实际上正是他跟罗伯塔相处最美满的时候。
“在你遇见这位某小姐以前,关于你跟奥尔登小姐的未来要是你有什么计划的话,你的计划是什么呢?那时,你一定想到过这一点,不是吗?”
“嗯,不完全是这样。”(他这么说的时候,一面非常不安地舔舔嘴唇。)“您知道,我从没有真正计划去做任何事情,我是说,做任何对她不起的事。当然,她也没有。从一开头,我们就只是做到哪儿就是哪儿。也许是我在那里实在太寂寞了。她还没有找到什么人,我也一样。加上还有那个厂规,使我无法带她到任何地方去。等到我们在一起时,我看,自然我们就只管我们自己,不大想到那个厂规了,我们俩谁都是这样。”
“你就只是做到哪儿就是哪儿,因为还没有发生什么事,而且你也并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是不是这样?”
“不,先生。我是说,是的,先生。就是这样。”克莱德一心要把背过好多遍而且事关重大的回答能说得一点不差。
“不过,你一定想到过什么,你们中间的一个或是你们两人。你二十一,她二十三了。”
“是的,先生。我想,我们是想到过的。我想,我有时是想到过什么的。”
“你想到过什么呢?你记得起来吗?”
“嗯,是的,先生,我想,我还记得起来。是这样,我知道,我有时曾经想到过:要是一切顺利,我又能多积一点钱,她又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个工作,我就可以公开带她出去。以后,要是她跟我还是像过去那样彼此相爱,也许就跟她结婚。”
“那么你确实想到过跟她结婚,是吧?”
“是的,先生。我知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想到过的,当然喽。”
“不过,这是在你遇见这位某小姐以前,是吧?”
“是的,先生,是在这以前。”
(“演得妙!”梅森语带讥讽地轻声对本州参议院议员雷德蒙说。“精彩的话剧。”雷德蒙低声回答说,可是存心要让旁人听到他这句话。)
“不过这些话你对她说过吗?”杰甫逊接着说。
“嗯,没有,先生。我记不起我曾经那么说过,没有说那么多。”
“要就是你跟她说过,要就是你没有跟她说过。到底是说过,还是没有说过?”
“嗯,全都不十分对。我时常跟她说,我爱她,说我永远不希望她离开我,并且希望她也永远不会离开我。”
“不过没有说你要跟她结婚?”
“没有,先生。没有说我要跟她结婚。”
“嗯,嗯,好吧!那么,她……她说些什么?”
“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克莱德慢吞吞地、有点害怕地回答说,一面想到罗伯塔最后那声呼叫和盯住他的她那对眼睛。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揩了揩他那汗津津的、冰凉的脸和手。
(“演得好!”梅森低声而讽刺似的说。“好精明,好精明!”雷德蒙小声评论说。)
“不过,告诉我,”杰甫逊冷冷地轻声接着说,“你对奥尔登小姐既然有这种感情,怎么会一遇见这位某小姐就变得这么快?你难道这么反复无常,今天不知道你明天的心吗?”
“嗯,在那以前,我一直不是那么想的,不是的,先生!”
“在你遇见奥尔登小姐以前,在你一生中不论什么时候,有过强烈而持久的恋爱事件吗?”
“没有过,先生。”
“不过你是不是认为跟奥尔登小姐的爱情是强烈而持久的,真正的爱情,一直到你遇见这一位某小姐以前。”
“是的,先生,我是这么想的。”
“在这以后,又怎么样呢?”
“嗯,在这以后,就跟过去不完全一样了。”
“你是说,一见了某小姐,碰到她一两次以后,你就不爱奥尔登小姐了吗?”
“嗯,不,先生。不全是这样,”克莱德立即很诚恳地说,“我还是有点爱她,实在还很爱她。不过,在我自己还没有明白以前,我已经完全给弄得晕头晕脑了,为了……为了小姐……小姐……”
“嗯,这个某小姐,我们知道。你就发疯似的、完全丧失了理性似的爱上了她。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后来呢?”
“嗯,后来……我实在无法再那样爱奥尔登小姐了。”克莱德这么说的时候,额角上、脸上直冒冷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杰甫逊接着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他这时的心思全放在陪审团和听众身上了,“一桩天方夜谭式的案子,其中有蛊惑人的,又有被人蛊惑的这么一桩案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克莱德说。
“一桩着了魔的案子,我可怜的孩子,中了美貌、爱情和金钱的魔了,被一些我们有时认为是我们万分依恋不舍的,可是却永远也得不到手的东西迷住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人世间的爱情很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的,先生。”克莱德很天真地回答说。他认为这不过是杰甫逊要表演一下他的辩才就是了。他这个想法倒是没有错。
“不过我所要知道的是,既然你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很爱奥尔登小姐,而且发展到应该由神圣的婚姻确定下来的那么一种关系,你究竟为什么会对她这样缺乏责任感,也可以说是这么缺乏感激的心情,竟然为这位某小姐而起意要抛弃她呢?现在,告诉我们,究竟怎么会这样的?这我很想知道。而且,我深信陪审员们也很想知道。你那感恩的心思哪里去了?你那道德上的责任心哪里去了?难道说这些你根本都没有吗?我们倒很想知道。”
这才真是讯问,对他自己那一方的证人进行攻击。不过,杰甫逊有权这么做,梅森就没有起来干预。
“嗯……”说到这里,克莱德踌躇支吾起来,仿佛关于这些事人家事前并没有教过他似的,仿佛他真是想找一个能帮他把这一切解释清楚的什么想法。因为,固然不错,他是早把这段答案记住了。可是临了,在法庭上真正碰到这么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是在莱科格斯时总使他慌乱不安的老问题,这样,别人告诉他该怎么说的话,他一时间就无法记清楚了。相反,他只是在转弯抹角地摸索,后来,才说了下面的话:
“事实是我对这些事根本没有怎么想。在我遇见她以后,我就无法再去想了。有时,我也曾经努力去想,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想要她,我不想再要奥尔登小姐了。我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不完全对,并且我替罗伯塔难过,不过,尽管这样,我对这一点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办法。我所能想得到的只是某小姐。我无法像过去那样想到罗伯塔了,不管我多么下狠心想试试也还是不行。”
“你是说你并没有因此而自己良心上感到痛苦吗?”
“不,先生,我是痛苦的。”克莱德回答说,“我知道我自己不对。而且因此,我对她,对我自己,都非常担心。不过,不管怎样,我好像还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他这是在重复杰甫逊事先替他写好的话,虽说他最初看到这些话时,觉得这些话很真实。他是有点痛苦的。)
“后来呢?”
“嗯,后来她开始抱怨了,因为我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常去看她。”
“换句话说,你开始对她不理睬了。”
“是的,先生,有一些,不过并不是完全不理睬,不是的,先生。”
“嗯,当你发现你自己这么迷恋这位某小姐的时候,你做了些什么?你是否找过奥尔登小姐,告诉她说你不再爱她了,你爱另外一个人?”
“没有,我没有。那时候没有。”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同时对两个姑娘表露爱情,你认为这样很正派,很体面吗?”
“不,先生,不过情形也并不完全是这样。您知道,那时我不过刚刚跟某小姐认识,而且我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她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不过,不管怎么说,那时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爱奥尔登小姐了。”
“不过,奥尔登小姐有权利要求你,这又怎么样呢?你是不是认为这一点就足以,也可以说是应该叫你别去追求另外一个姑娘?”
“是的,先生。”
“那么,那时候你为什么还是去追求呢?”
“我抵抗不住她的魅力。”
“你是说某小姐?”
“是的,先生。”
“因此,你就继续追求她,直到你弄得她爱你为止?”
“不,先生,情形根本不是这样。”
“那么是什么一种情形?”
“我只是在各处遇见她,对她着了迷。”
“我明白了。可是你还是并没有去找奥尔登小姐,告诉她说你无法再爱她了?”
“没有去找,先生。当时没有。”
“为什么没有去找?”
“因为,我心想,这样会使她难过。这是我不愿意干的事。”
“啊,我知道了。那么,是你没有那一份道德上或是心灵上的勇气那么做?”
“我并不懂得什么道德上或是心灵上的勇气。”克莱德回答说。这么说他,有点伤了他的心,使他有些反感。“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替她难过的。她老是哭,我不忍心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她。”
“我明白了。好吧,要是你愿意就讲到这里吧。不过,现在回答我另外一件事。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在你知道你无法再爱她以后,这种关系还继续下去吗?”
“嗯,没有,先生,总之没有继续多久。”克莱德回答说,神情非常忸怩不安,感到丢人。他心里想到这时他面前的这些人,还想到他母亲,想到桑德拉,想到整个美国的人,他们会看到,因此就会知道。几周前,第一次把这些问题交给他看时,他曾问杰甫逊这些问题有什么用处。杰甫逊回答说:“起到教育作用。愈是能很快地、狠狠地用生活中的实例使他们震动,那么你要人家对你的问题考虑得合乎情理,就比较容易做到。不过,现时你不必为了这伤脑筋了。到时候,你只要这么回答就行了,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去办。我们自然胸有成竹。”因此,克莱德就接着说:
“您知道,遇见某小姐以后,我就无法再这么爱她了,因此,我就不再那么常去找她了。不过,反正是在这以后没有多久,她出了问题,那就……嗯……”
“我明白了。这大概是什么时候?”
“去年一月下半月。”
“这件事发生以后,就怎么样?你是否觉得,在这种情形下你有责任跟她结婚?”
“嗯,不,在当时的情况下,不,我是说,要是我能设法帮她摆脱掉这件麻烦的话。”
“为什么不?你所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什么意思?”
“嗯,您知道,就是我刚才对您说过的那样。我不再爱她了。既然我并没有答应跟她结婚,而且,这她自己也知道,我就认为,要是我帮她摆脱掉这件麻烦,然后再告诉她,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爱她,这就很公平了。”
“可是你能不能帮助她摆脱呢?”
“不能,先生。不过我试过。”
“你就去找了那个在这里做过证的杂货店老板吗?”
“是的,先生。”
“还找过别的什么人?”
“找过,先生,我找过另外七个人,才找到了一点东西。”
“不过你找到的东西不灵验?”
“不灵验,先生。”
“你去找过那个在这里做证说你找过他的衣帽商吗?”
“找过,先生。”
“他对你讲过那位医生的名字吗?”
“嗯,讲过,不过我不愿意说出是哪一位。”
“好吧,你可以不说。不过你是否送奥尔登小姐到那位医生那里去过?”
“送过,先生。”
“是她一个人去的,还是你陪她去的?”
“是我跟她一起去的,我是说,送她到门口。”
“为什么只送到门口?”
“嗯,这是我们商量好的。而且,她的想法跟我一样,认为也许还是那样好些。当时我钱不多。我想,要是她一个人去,要价也许要比我们一起去低些。”
(“妈的,我的一套法宝,要是没有大半给他占先偷了去,那才怪呢。”梅森这时心里这么思量,“我存心想整他的一些事,大半都给他占了先。”他直挺挺坐起来,心里很烦恼。伯利、雷德蒙和厄尔·纽柯布这时全都清楚地看到杰甫逊的意图是什么。)
“我明白了。这会不会是因为你生怕你伯父或是某小姐也许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啊,是啊,我……我是说,我们俩都想到了这一点,也谈到过这一点。我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是知道的。”
“可是关于某小姐的事并不知道?”
“是的,关于某小姐的事并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嗯,因为我认为,我当时还不宜于告诉她。这会使她太难受。我希望能等一等,等到她身体好些以后。”
“然后再告诉她,并且离开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是的。要是到时候我还无法继续爱她,是的,先生。”
“不过,如果她处在困难当中,就不这么做?”
“嗯,是的,如果她处在困难当中,就不这么做。不过您知道,当时,我还以为我能帮助她摆脱这麻烦的。”
“我明白了。不过,她的身体情况是否影响到你对她的态度,使你甘愿放弃这位某小姐,跟奥尔登小姐结婚,从而把整个问题解决了呢?”
“嗯,没有,先生,当时还不完全是这样,我是说,当时还不是这样。”
“你所说‘当时不’,是什么意思?”
“嗯,我告诉过您,到后来我确实有了这么个想法,不过当时还没有,这是后来的事,在我们动身到阿特隆达克斯以后。”
“为什么在那时还没有?”
“我已经说过为什么了。我对某小姐太痴心,一心只想到她一个人。”
“即便是到了那么一个时刻,你还是不能改变?”
“没有,先生。我觉得难过,不过我做不到。”
“我明白了。不过现在且不去管它。过后我还要提到的。现在,如果你做得到,我要你向陪审团解释一下:这位某小姐跟奥尔登小姐比起来究竟怎么样,以至在你心目中认为,她更值得你追求。就只讲举止容貌、心地、地位这些方面的特点,或是使你如此迷恋的地方。你明白吧?”
这个问题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过去都曾为各种心理的、法律的、个人的理由,用各种方式向克莱德提出过,每次的结果都不一样。起初,他根本不谈,也不愿意谈到她,生怕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人抓住,在本案开庭时提出来,上报纸,并且还会点出她的名字。可是后来,由于各地的报纸对她的真实姓名一律保持沉默,分明她是不会被报上渲染了,他这才肯比较随便地谈到她。可是在此时此地证人席上,他又再一次显得不安而沉默了。
“嗯,您知道,这很难说。在我看起来,她很美。比罗伯塔美得多,不过还不只是这样。她跟我过去见过的任何姑娘都不一样,更富于独立精神,而且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大家都非常注意她。她好像比我过去认识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再有,她穿得很漂亮,很有钱,社交场中很有地位,报上老提到她的名字,刊登她的照片。随便哪一天,即便是我没有遇见她,我总能在报上看到她的消息。这样,她就像总在我眼前似的。而且,她比较大胆,不像奥尔登小姐那么单纯,那么信任别人。起初,我简直很难相信她变得对我那么有意,弄得我简直无法想到别的什么人或是别的什么事,我就再也不想要罗伯塔了。有某小姐总是在我面前,我简直就做不到。”
“嗯,我看也许你是在恋爱,也许是中了魔吧,”他说完以后,杰甫逊这样暗示说,一面用右眼角瞟了一下陪审团,“如果这还不是神经错乱,那就即便我真正看到神经错乱的事,我怕也分不出来了。”可是他看得见,听众和陪审团的态度还是像刚才那样冷冰冰的,像石头一样。
不过紧接着就是所谓阴谋这个惊险的难关来了。所有这些事情都是紧紧地引导到这一件事情上来的。
“嗯,那么,克莱德,这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告诉我们,尽你记得的全都说出来。不要隐瞒,也不要把自己说得比实际情形好或是坏。她死了,也许你最后也得死,如果这里的十二位先生最后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话。”(说到这里,整个法庭好像起了一阵战栗,克莱德也一样。)“不过,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最重要的是真实。”杰甫逊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梅森,看他能不能反驳。
“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
“那么,好吧,她碰到了麻烦,你又帮不了她的忙,后来又怎么样呢?你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再说,等一等,你那时候的薪水是多少?”
“每星期二十五美元。”克莱德照实说。
“没有别的收入来源?”
“我没有怎么听清楚。”
“那时候你是否有其他的方式好让你有一些其他的收入来源?”
“没有,先生。”
“你住房的租金是多少?”
“每星期七美元。”
“伙食呢?”
“啊,五六个美元。”
“还有什么别的开销吗?”
“有,先生,我的衣服,还有洗衣费。”
“有什么社交活动还得凑一份,是吧?”
“抗议,这个提问暗示回答。”梅森叫道。
“支持异议。”奥勃华兹法官回答说。
“还有什么你想得到的花费没有?”
“嗯,还有汽车票钱、火车票钱。此外,有什么社交活动我还得出一份。”
“真是一模一样!”梅森大为生气地喊道,“我真希望您别再在这里引这只鹦鹉学舌了。”
“我希望区检察官阁下管好自己的事情!”杰甫逊大发脾气说,这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克莱德,他存心要打破克莱德害怕梅森的心理,“我正在讯问这位被告。至于说到鹦鹉,前几个星期在这里我们就见得很不少,练得活像学生背书一个样。”
“这是恶意中伤!”梅森大叫道,“我抗议,并且要求道歉。”
“应该向我,并且向这位被告道歉,要是法官阁下同意的话,而且马上就做,只要法官阁下宣布休庭几分钟。”接着,他径直走到梅森面前说,“而且我可以做到,并不需要庭上的帮助。”这时,梅森以为要挨打了,也就摆好了架势,警士、助理警长、速记员、记者,还有法院的那个书记官都围拢来,把两个律师拉住。奥勃华兹法官挥动他那只木槌用力槌他的桌子。
“先生们!先生们!你们两人都一样,都目无法庭!你们必须向法庭道歉,并且彼此道歉。否则,我要宣布你们破坏庭审,把你们两人都关押十天,每人罚款五百美元。”他一面说,一面俯下身,紧蹙双眉盯着他们两人。杰甫逊立即非常温文尔雅、十分奉承地回答说:“在这种情况下,法官阁下,我向您,向人民的检察官,向陪审团表示道歉。区检察官对这位被告的攻击似乎太不公正,太无道理,我的话完了。”
“不要管这一点。”奥勃华兹接着说。
“在这种情况下,法官阁下,我向您和被告律师道歉。也许是我太性急了些。并且,向这位被告道歉。”梅森冷笑一声说,先望了望奥勃华兹法官正在冒火而毫不妥协的眼睛,跟着望了望克莱德的眼睛。克莱德的目光即刻缩回去,转向别的地方。
“进行下去。”奥勃华兹法官怒冲冲大声说。
“现在,克莱德,”杰甫逊继续讯问说,仿佛刚才只是划着一根火柴,又随手扔掉了似的那样镇静,“你说你的薪水是二十五美元,还有这么一些支出。到这时为止,你是否积攒了一点钱,以备万一?”
“没有,先生,没有多少,根本没有什么钱。”
“嗯,那么,要是奥尔登小姐找的医生倒是愿意帮她的忙,而要索费,比如说要一百美元左右,你能拿得出来吗?”
“拿不出来,先生,我是说,不能一下子拿出来。”
“据你知道,她自己有钱吗?”
“据我知道,没有,没有,先生。”
“嗯,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帮助她呢?”
“嗯,我想,要是她或是我能找到一个医生,肯让我分期付清,也许我就能积蓄一点钱,用这个方式付清。”
“我明白了。你非常愿意这么做,是吧?”
“是的,先生。这她也知道。”
“嗯,你和她都找不到一个能给她治病的人,后来又怎么样呢?你第二步做了什么?”
“嗯,她就要我跟她结婚。”
“马上?”
“是的,先生。马上。”
“对这一点,你又怎么说的呢?”
“我对她说,我当时实在办不到。我根本没有钱结婚。而且,即便有钱,要是我不先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至少等到小孩生下来以后再回来,那就谁都会发现这件事,总之我在那里就待不下去了。她也是一样。”
“为什么呢?”
“嗯,我的亲戚,他们就不会再要我。而且我想,对她也是一样。”
“我明白了。他们会认为你不适于担任这个工作,她也是一样。是不是这样?”
“总之,我是这么想的。”克莱德回答说。
“后来怎么样呢?”
“嗯,即便是我存心想跟她一起逃走,跟她结婚,我也没有这么多钱,她也一样。我非得放弃我现在的工作,跑到什么地方去另外找一个工作,才能叫她一起去。不只是这样,我根本不知道能到哪儿去赚到那边那么多的钱。”
“旅馆工作怎么样呢?你能不能重新干这个工作呢?”
“嗯,也许,要是我能弄到介绍信之类的东西。不过我不愿意重新干这种工作。”
“为什么不愿意?”
“嗯,我再也不那么喜欢那种工作了,不喜欢那种生活。”
“不过,你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根本不愿意帮什么忙,是吧?这不是你的态度,是吧?”
“啊,不,先生。不是这样。我直截爽快地对她说,只要她能离开这里,她生孩子的时候,让我待在莱科格斯,我可以尽量节省一点钱,把我所能节省下来的钱全都给她,一直到她没事了为止。”
“不过并不跟她结婚?”
“不,先生,我当时并不觉得能那么办。”
“她对这一点怎么说?”
“她不肯。她说,除非我跟她结婚,否则她就不能,也不愿就这么挺过去。”
“我明白了。是说在那个时候就结婚?”
“是的,先生,总之,等不了多久就得结婚。她愿意等一等,不过她不愿意走开,除非我跟她结婚。”
“你跟她说过你再也不爱她了吗?”
“嗯,差不多,是的,先生!”
“你这‘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嗯,我不愿意这么做。而且,她也知道我不再爱她了。她自己就这么说过的。”
“是那时对你说的?”
“是的,先生。说过好多回了。”
“嗯,是的,这是实在的,在这里读过的她所有那些信里有。不过,当她根本拒绝那么办时,你又怎么办的呢?”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我想,要是我能让她先回家去耽一阵,一面由我来试试,看能积蓄多少,嗯……也许……等她一到那里,看出我这么不愿意跟她结婚……”(克莱德顿了一下,舔了舔舌头。撒这个谎可真不容易啊。)
“嗯,说下去。记住,真实的情形,即便你觉得很可耻,总还是胜过说谎。”
“也许在她更害怕,没有那么坚决的时候……”
“不是你也害怕吗?”
“是的,先生,我害怕。”
“嗯,说下去。”
“那么……嗯……也许,要是我把当时能积蓄下来的钱全都给了她,您知道,我当时以为,也许我还可以从别的什么人那里借到一点钱,这样,她也许就愿意走开,不要我跟她结婚了,就只是住在别的什么地方由我接济她。”
“我明白了。不过对这一点她不同意?”
“嗯,不同意,我不跟她结婚,她不同意。不过到那边去住一个月,她是同意的。我没有能引得她说出放我走的话。”
“不过,当时或是在这之前,或在这以后不论什么时候,你是否说过你要到那里去,并且跟她结婚?”
“没有,先生。我从没有说过。”
“那么,你究竟是怎么说的?”
“我说……只要等到我弄到了钱,”克莱德这时口吃起来,他很不安,觉得很可耻,“大概一个月以内,我可以到她那里去,我们可以到一个什么地方,一直到……一直到……嗯,一直到她闯过这一关。”
“不过对她说你要跟她结婚了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
“不过,当然喽,她要你跟她结婚?”
“是的,先生。”
“你当时是否想到她能强迫你这么做,我是说,逼你跟她结婚?”
“没有,先生,我没有。只要我能做到,就不成。我计划能等多久就等多久,并且把我能省下的钱都省下来。然后,到那时就拒绝跟她结婚,把我所有的钱都给她。并且从此以后,尽全力帮助她。”
“可是你知道,”杰甫逊说——说到这里他态度温和而委婉,“奥尔登小姐写给你的这些信里,有好多地方提到,”他接着把手伸过去,从区检察官的桌上拿起罗伯塔的那些原信放在手上很严肃地掂子掂分量,“一个你们俩关于这次旅行的计划,再不然,至少在她看来是你对这次旅行的计划。现在,这个计划究竟是什么?要是我记得不错,她清清楚楚地提到说是‘我们的计划’。”
“这我知道,”克莱德回答说,因为,两个月来,他跟贝尔纳普和杰甫逊曾经特别讨论过这个问题,“不过,我所知道的唯一计划,”说到这里,他尽量装得很坦率,很叫人信服的样子,“就是我一再提出的计划。”
“这又是什么呢?”
“怎么了,就是她走掉,到一个什么地方找一间房子,让我来帮助她,隔一阵去看看她。”
“啊,不,这是你错了,”杰甫逊狡猾地回答说,“这不是,也不可能是她心目中的那个计划。她有一封信里说,她不知道你要走开,耽搁这么久,或是一直耽搁到她的事情过去以后,这在你也是很难受的事,不过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是的,我知道,”克莱德回答说,回答得又敏捷又准确,跟当初叮嘱他的一模一样,“不过这是她的计划,不是我的计划。她老是对我说,这是她要我做的事,还说我非这么做不可。她在电话里也这样跟我说过几次。我也许说过好吧、好吧这一类的话。这并不是说我完全同意她的主张,不过打算过些时候再跟她谈这件事。”
“我明白了。你是这么个想法,也就是她以为是这样,而你以为是那样。”
“嗯,我从没有同意过她的计划,这我很清楚,并不完全同意。也就是说,我只是要她等一等,别有什么举动,一直等到我弄到足够的钱到她那里去,再跟她谈谈让她走,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此外我并没说过什么。”
“要是她不肯同意你的计划,又怎么样呢?”
“嗯,那么,我就打算把某小姐的事告诉她,恳求她放我走。”
“要是她还是不肯呢?”
“嗯,那么,我想我也许可以走掉,不过我不愿意去多想这一点。”
“你当然知道,克莱德,这里有些人认为,就在那个时候,你心里就开始预谋:想隐瞒你自己的姓名和她的姓名,并且引诱她到阿特隆达克斯湖区哪个湖上,然后残酷地把她害死或是淹死,为了你也许可以自由自在地跟这位某小姐结婚。这个说法有什么真实的成分吗?告诉陪审团是或者不是,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不是!不是!我从没有阴谋想害死她或是害死不论任何人。”克莱德抗议说,而且说话时非常富于戏剧性,两手抓住椅子边,尽量装得非常坚决。因为人家教给他这么做的。同时,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装出一副很坚定而令人信服的神气,虽说他心里雪亮:他是这么打算过的。这时,也正是这一点使他气馁,感到很痛苦,很害怕。所有这些人的眼睛啊。法官、陪审团、梅森、各报男女记者,所有他们的眼睛啊。他的额头再一次又湿又冷,不安地舔舔嘴唇,咽口水也很吃力,因为他的喉咙发干。
接着就是那些细节:首先是罗伯塔到家以后写给克莱德的那些信;最后是那封信,就是要他去找她,不然的话,她就要回莱科格斯并且揭发他。杰甫逊提到所谓阴谋和罪行的各个方面,跟着就尽全力要把过去所有做证的部分说得分量轻一些,并且在最后统统加以驳斥。
再就是关于克莱德不给罗伯塔写信这一点可疑的地方。啊,这是他害怕在他亲戚方面、工作方面和其他一切方面引起麻烦的缘故。他要在芳达跟她碰头,也是由于这一点。那时,他根本没有什么计划一定要跟她到某个地方去。他只是含含糊糊地想到要在不论什么地方跟她碰头,并且可能说服她离开他。不过,七月到了,而他的计划还是那么不明确,他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也许他们不妨到一个花钱不多的风景区去。是罗伯塔在乌的加提到了北面的一些湖区。是在那里的旅馆里,不是在火车站,他弄到几份地图和指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致命的论点。因为,梅森就已经找到一份指南,封面上还有莱科格斯旅馆的标记,克莱德当时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当他这么做证的时候,梅森心里就想到了这件事。至于从莱科格斯动身走后街的事,啊,当然这是因为他一向存心要把他跟罗伯塔一起动身的事遮盖起来,不过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她和他自己的名声,免得声名狼藉。至于分坐两节车厢,登记作克里福德·戈尔登夫妇等整个一系列遮遮掩掩的行径,也全都是为了这一点。至于两顶帽子的事,啊,有一顶弄脏了,看到一顶他中意的,也就买下了。等到在意外事件中把那一顶弄丢了,自然他就戴了另一顶。当然喽,照相机他是有的,并且随身带着。确实,六月十八日他在克伦斯顿家第一次做客时就用过那架照相机。他起初所以否认,唯一的原因是他生怕会把这架照相机跟罗伯塔纯粹由于意外而罹难的事联系在一起,使他有口难辩。他在树林里被捕以后,就即刻蒙受冤屈,说他犯了杀人罪;而且,关于这次不幸的旅行与他的关系,他是那么害怕,又没有律师或任何人替他说一句话。因此,他在当时就认为最好什么都不说。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当时就什么都否认。可是一有了律师,他就马上把本案真实情形告诉了他的律师。
至于那套丢失的衣服,原因也是一样。因为衣服又湿,又沾了泥,他就在树林里把衣服打成一包,到克伦斯顿家以后,就藏在那边的一些石头下面,原想回去找出来,送去干洗。不过,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两位先生跟他一见面,他就立刻告诉了他们,他们就把衣服找出来替他洗了。
“不过现在,克莱德,关于你的计划,首先关于你到湖上去的事,现在让我们听一听这件事。”
接着就是那一套说法,跟杰甫逊对贝尔纳普提出的那一套差不多,他和罗伯塔怎样到了乌的加,后来又到了草湖。不过,当时并没有什么计划。他原来打算要是结果真遇上了不幸中之不幸,那就把他对某小姐的爱情告诉她,争取她的同情和谅解,要求她放他自由,与此同时,他打算向她提出:为了帮助她,只要做得到,他一定什么都干。要是她拒绝,那他就准备公开与她对抗,必要时放弃一切,离开莱科格斯。
“可是,当我在芳达,以及后来在乌的加,看到她那么疲劳,那么忧愁,”说到这里,克莱德把早替他仔细准备好的话尽量说得非常诚恳,“而且那么孤苦伶仃的样子,我就又开始为她难过了。”
“是啊,后来呢?”
“嗯,要是她不肯放开我,我能不能真的抛弃她,当时我可就并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嗯,那么当时你决定怎么办呢?”
“当时还并没有决定什么。我仔细听了她的话,并且设法告诉她:即使我跟她一起走了,要我有太多的办法,也很困难。我只有五十美元。”
“嗯?”
“接着,她哭起来。我就打定主意,在那个地方,我不能再跟她说什么了。她实在太虚弱,太不安定。因此,我就问她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玩一两天,把她的精神调剂一下。”克莱德接着说。不过,说到这里,因为他讲的是一派谎言,他就吞吞吐吐,声音很轻,忸怩不安。每当他想干什么事,撒什么谎,或是表现什么专长,而实际上却没有这种能耐时,他总是这样。然后,他接着说:“她就说好的,也许就到阿特隆达克斯湖区哪个湖上去吧,至于哪一个就无所谓,只要我们花得起这笔钱。我当初多半因为她的心境既然这样不快活,就告诉她说,我想我们还花得起……”
“那么,你真是为了她才上那里去的吗?”
“是的,先生,只是为了她。”
“我明白了。说下去。”
“嗯,她就说,最好我到楼下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找些指南来,也许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花钱不太多的地方。”
“你去了没有?”
“去了,先生。”
“嗯,后来呢?”
“嗯,我们看了一下指南,我们后来挑中了草湖。”
“谁挑的。你们一起挑的,还是她挑的?”
“嗯,她拿了一份指南,我也拿了一份。她在她那一份上找到那边一个旅馆的广告,两个人二十五美元可以住一星期,或是两个人每天五美元。我觉得这么住一天,是再好也没有了。”
“你原只打算待一天吗?”
“不,先生。如果她要多待些时候,那就不是这样。我起初想,也许我们不妨待一两天,或是三天。我拿不定,不论多少时间,总之要跟她把事情谈清楚,让她了解并且明白我的处境。”
“我明白了。后来……”
“嗯,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到草湖去了。”
“还是分坐两节车厢?”
“是的,先生,两节车厢。”
“你们到那里以后呢?”
“嗯,我们就登记了。”
“怎么登记的?”
“克里福德·戈尔登夫妇。”
“还是怕有人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是的,先生。”
“你是否设法改变了笔迹?”
“是的,先生,稍微改变了一下。”
“不过究竟为什么你老是用你自己名字的缩写C.G.?”
“嗯,我想我提箱上的缩写应该跟登记簿上的相符才行,可是又不能用我的真名实姓。”
“我明白了。一方面,很聪明,但另一方面,又不聪明,只是一半聪明,而一半聪明是最糟糕的事。”这时,梅森从座位上半站起来,好像是要提出异议,可是后来显然改变了主意,又慢吞吞坐下去。杰甫逊的右眼再一次朝他右边的陪审团很快地、探问似的扫了一眼。“嗯,最后你按照原来的计划把你打算结束和她的关系的话告诉她了没有?”
“我原想,要是我能做到,就准备在我们到那里以后,马上就跟她谈这件事,总之,至迟第二天早上一定得讲,可是我们在那里一下车住定了以后,她老是对我说,只要我那时跟她结婚,她并不想把婚姻关系维持很久,还说她有病,很担心,很不舒服,说她的目的只是要渡过这一关,让小孩有一个姓。她会走开,让我走自己的路。”
“后来呢?”
“嗯,后来……后来我们到了湖上……”
“哪个湖,克莱德?”
“当然是草湖。我们到那里以后,就出去划了一会儿船。”
“马上?在下午?”
“是的,先生。她要去。然后,当我们在湖上荡舟的时候……”(他顿了一下。)
“是啊,说下去。”
“她又哭起来,而且她好像一筹莫展,而且看起来病得很厉害,那么憔悴。我就决定,归根结底,她是对的,是我错了,为了孩子和其他的一切,不跟她结婚是不应该的。因此,我就想到,最好还是跟她结婚的好。”
“我明白了。回心转意了。你是否当时在那里就告诉她了呢?”
“没有,先生。”
“为什么没有?你一向害得她这么苦恼,难道还不够吗?”
“是的,先生。不过,您知道,在我想跟她说以前,我必须把我到那里去以前心里一直想着的那些事情好好再想一想。”
“比如说,什么事?”
“啊,某小姐、我在莱科格斯的生活。还有,要是我们真是这么跑掉,会碰到一些什么困难。”
“是啊。”
“而且……嗯,而且当时,我实在无法对她说,总之,那天不行。”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对她说的呢?”
“嗯,我跟她说别哭了,还说,我认为,要是她让我再考虑二十四小时,把所有的事都想个明白,也许一切都好办,说也许我们能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后来呢?”
“嗯,后来隔了一会儿,她说她不喜欢草湖。她希望我们离开那里。”
“她说的?”
“是的。我们就把地图重新拿出来,我还问过当地旅馆里的一个人,问他对那边那些湖熟不熟。他说,附近所有的湖中大卑顿最美。我去大卑顿玩过一次,我把这一点和那个人说的话告诉了罗伯塔,她问我们为什么不到那里去。”
“你们是这样才去的吗?”
“是的,先生。”
“没有别的原因吗?”
“没有,先生,没有,当然这是回头路,也就是朝南走。我们反正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我明白了。那天是星期四,七月八日?”
“是的,先生。”
“嗯,现在,克莱德,你也知道,这儿人家控告说,你把奥尔登小姐带到那个湖区去,带到湖上,唯一的目的是蓄意要弄死她,谋杀她,找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僻静地方,然后先用你的照相机或是一支桨,或是棍子、石块,打了她,然后把她淹死。现在,你对这一点有什么说法?是真的,还是不是真的?”
“不是的,先生!这不是真的!”克莱德声音响亮而肯定地回答说,“第一,根本不是由于我的意思才到那里去的。只是因为她不喜欢草湖,我这才到那里去的。”说到这里,因为他原来在位子上没有坐正,这时就挺了挺身,尽量鼓起力量和信心向陪审团和听众看了一眼,依照事先叮嘱过他的那样做,一面接着说,“并且我希望能尽我的力量使她高兴些。”
“在星期四这一天,你是不是跟前一天一样,还在替她难过呢?”
“是的,先生,我想是更难过。”
“你想要做的事,在那时候你已经确切下决心了吗?”
“是的,先生。”
“嗯,那究竟是什么呢?”
“嗯,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尽力做到公道。整整一个晚上我老是想到这一点。而且,我知道,要是对她该做的事我没有做,她一定会很难过,我也一样,因为她说过三四次了,说要是我不这么办,她就自杀。那一天早上,我已经下了决心,不管那天发生什么情况,我非得把这件事来一个彻底解决不可。”
“这是在草湖。星期四早上你还在旅馆里?是吧?”
“是的,先生。”
“你究竟想告诉她些什么呢?”
“说我自己知道,我对待她不很对,我也很难过,并且说,她的主张也很公道;说要是我把想要告诉她的一些话都讲出来以后,她还是要我,那我就可以跟她私奔,跟她结婚。不过,我首先必须把我过去所以会改变的真正原因告诉她,说明我一直在爱着另一位姑娘,即便那时也还是这样。这是我身不由主的事,也许不管我跟她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
“你是说奥尔登小姐?”
“是的,先生,我还是会一直爱另一位姑娘,因为我实在无法把她从我心里赶出去。不过,不管怎样,要是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关系,那我就跟她结婚,即便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爱她。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可是对某小姐怎么办呢?”
“嗯,我也想到过她;不过,我认为她比较有钱,就更受得住打击。再说,我还想,也许罗伯塔会放我走,我们还是照样可以成为朋友,我可以尽我的一切力量帮助她。”
“你有没有决定究竟在哪里跟她结婚?”
“没有,先生。不过,我知道在大卑顿和草湖下面有很多市镇。”
“不过,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干,事前连一句话也不告诉某小姐吗?”
“嗯,不,先生,不完全这样。我心想,如果罗伯塔对我不肯放手,但可以放我离开她几天,我就打算到某小姐住的那个地方去一趟,向她解释一下,然后再回来。不过,要是罗伯塔不赞成,那我就写一封信给某小姐,把情形解释清楚,然后跟罗伯塔结婚。”
“我明白了。不过,克莱德,在这里的各种证据中,有从奥尔登上衣口袋里找到的那封信,用草湖旅馆的信纸写的,准备寄给她母亲的那封,在那封信里,她告诉她说,她就要结婚了。那天早上在草湖,你是不是已经对她说过你决计要跟她结婚了?”
“没有,先生。不完全是那样。不过,那天动身的时候,我确实说过,这一天是我们决定性的一天,她可以自己决定,究竟是否要我跟她结婚。”
“嗯,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杰甫逊微微一笑,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梅森、纽柯布、伯利和本州参议院议员雷德蒙原来全都非常仔细地听着,这时几乎异口同声低声说:“弥天大谎!”)
“嗯,现在我们要提到旅行这件事了。你也听到了这里的证词,人家还说这次旅行中每一件事都有恶毒的动机和阴谋。现在,我要你把这件事用你自己的话说出来。这里的证词说你们带去两只提箱——你的和她的——不过,你到肯洛奇以后,就把她的留在肯洛奇,而把自己的带到湖上的船上去。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请你讲一讲,让全体陪审员听一听。”
“嗯,这原因是,”说到这里,他的喉咙又发干,差一点连话也说不成了,“我们原先并不知道在大卑顿能不能吃上中饭,因此,我们决定从草湖带些吃的。她的提箱里装满了东西,不过我的提箱里还有空地方。并且,里面还有照相机,外面有三脚架。因此,我就决定把她的留下来,带我的提箱。”
“你决定的?”
“嗯,我问她的意见,她说,她觉得这样最好。”
“你是在哪里问她的?”
“在下行的火车上。”
“你当时知不知道你在湖上玩过以后要回肯洛奇去?”
“是的,先生,我知道。我们非这样不行。此外没有别的路。人家在草湖这么对我们说的。”
“乘车到大卑顿去的路上,你记得那位给你们开车的司机的证词吧,说你‘很不安’,还说你问过他那一天那边人多不多,是吧?”
“我记得,是的,先生,不过我根本没有什么不安。我也许问过关于游客的话,不过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对。我觉得,不论什么人都会这么问的。”
“我也这么看,”杰甫逊搭腔说,“你在大卑顿旅馆登了记,跟奥尔登小姐上了船,划出去以后,又怎么样呢?你或是她,有没有特别显得心神不定或是不安,或是跟普通到湖上划船的游客有什么不同之处吗?你是特别高兴、特别阴沉,还是怎么样?”
“嗯,我想,我并没有什么特别阴沉,没有,先生。当然喽,我心里正想着我要告诉她的那些事,以及她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决定以后,我的前途如何。我想,我并不特别高兴。我想,不管走哪条路都可以。我已经打定主意,愿意跟她结婚了。”
“她又怎么样呢,她很高兴吗?”
“嗯,是的,先生。她不知为什么似乎高兴了些。”
“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啊,先是关于这个湖,湖多美,还有,等我们准备好以后,在哪里吃午饭,等等。然后,我们沿着西岸划,寻找荷花。她很高兴,我不愿意在那时就提出什么事。因此,我们就只管划船,一直到两点钟才停下来吃午饭。”
“究竟在哪里?你站起来,用指示棒在地图上指出你们究竟到过哪里,耽了多久,为了什么?”
于是,克莱德拿起指示棒,在特别跟这次悲剧有关的湖区大地图上详详细细指出了沿岸划了很久的路线,还有他们吃过午饭以后就划过去看的那簇树木,还有那一大堆美丽的荷花,他们就在那里划了一会儿,还有他们停留过的地方。最后在下午五点钟光景到了月潭。据他说,他们被月潭的美景迷住了,就只是坐在船上眼瞪瞪望着。在这以后,他要拍几张照,他们就在附近树林边上了岸,在这段时间当中,他一直准备要把某小姐的事告诉罗伯塔,并且要求她做最后的决定。接着,他把提箱在岸上放了一会儿,一面他们就划出去,在船上拍了几张快照,然后在湖上宁静、美丽、万籁无声的境界之中随着船荡去,到最后他才鼓足勇气把心里的话告诉了她。据他现在说,罗伯塔起初好像大为骇异,大为沮丧,哭了一会儿,一面说最好她还是死了好,她觉得真是不幸。可是后来,当他再三告诉她,说他实在非常难过,十分愿意补偿,她就突然变过来,开始高兴一些;接着,突然,在无限温情和感激之余——他无法断定是什么——她跳起来,想朝他这边靠拢。她伸开双臂,她那动作好像是要倒在他脚下或是他的膝盖上。不过,就在这时,她的一只脚或是衣服被绊了一下,就被绊倒了。他手里拿着照相机(这是杰甫逊在最后关头决定的,也可以说是法律上防备万一的一着棋)本能地站起来,想要拉住她,防她摔倒。也许——这一点,他无法肯定——她的脸或是一只手碰到了照相机。总而言之,刹那间,他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而且双方都来不及考虑,或是有什么动作,他们就都掉到水里去了。而那只翻了的船,好像是撞到罗伯塔,因为她那样子像是晕了过去。
“船正在漂开去,我叫她设法游近那只船,抓住它。不过,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再不然就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起初,我不敢游到她身边,因为她正在朝四周乱抓,我朝她那边游了不到十下,她的头就沉下去,又冒出来,接着就第二次沉下去。当时,那只船已经漂开三四十英尺远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把她弄到船上去了。然后,我就打定主意,我想,我要是想救自己这条命,最好还是往岸边游。”
据他现在说,他一上岸就突然想到他当时的处境,所有的情况是多么离奇,多么令人起疑。据他这时说,他突然感到这件事从一开头就看起来很糟糕。登记假名字。他的提箱在那里,她的不在。而且,要是现在转回去,他就得对这一切加以解释,弄得满城风雨,他的一生就全完了,某小姐啊,他的工作啊,他的社会地位啊,所有的一切全完了,而要是他什么都不说(据他现在发誓说,当时他才第一次想到这么一个念头)那人家也许会以为他也淹死了。由于这一点,加上他当时即便设法搭救她,反正也救不活了,而且,要是承认这件事,只能给自己惹麻烦,使她受到羞辱。这样他就决定什么都不说。因此,为了遮盖所有的痕迹,他就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尽量设法拧干,包好放起来。第二步,他原来把三脚架和提箱一起放在岸上,他就决定把三脚架藏起来,后来也就藏了起来。他的头一顶帽子,没有标签的那一顶(不过,他现在声明,关于标签不见了的事,他事前一点也不知道),既然在翻船的时候丢了,因此,他就戴了身边另外一顶帽子,虽说他还有一顶便帽,他也可以戴那一顶。(他旅行时经常多带一顶帽子。因为,似乎常常会碰到什么意外。)然后,他就想穿过树林往南朝铁路走去。他以为那条铁路是朝那个方向,经过那边的树林。当时,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公路经过那里。至于他为什么径直到克伦斯顿家去,他只是简单供认说,那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而且,他想要到一个地方去,能在那里好好想一想这晴天霹雳般突然落到他头上的可怕事件。
然后,他既然说了这么长时间,而且,杰甫逊和他本人看来,好像也想不出再有什么别的事情,杰甫逊就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很清晰,然而相当安详地说:
“那么,克莱德,你在陪审团、这位法官,以及所有在座的人面前,并且更重要的是在上帝面前说过,你要把真相说出来,完全是真相,除了真相以外,什么都不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是的,先生,我知道。”
“你在上帝面前发誓,说你没有在那只船上打过罗伯塔·奥尔登吗?”
“我发誓。我没有打过。”
“也没有把她丢到湖里去吗?”
“我发誓。我并没有。”
“也没有以任何方式蓄意或是故意企图把那只船打翻,或是用其他任何办法造成她的惨死吗?”
“我发誓!”克莱德很坚决而激动地叫道。
“你发誓说这是一件意外,不是你预谋或是蓄意的吗?”
“我发誓。”克莱德撒谎说。他觉得,他在为救自己这条命而奋斗的时候,他所说的话,其中有一部分是真相,因为这件意外并不是预谋或是蓄意的。这件事的经过跟他当初的计划并不一样,这也是可以起誓的。
这时,杰甫逊用他那只又大又结实的手摸摸自己的脸,接着对庭上和陪审团温文尔雅、淡淡地扫了一眼,一面意味深长地把他那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宣告说:“检察方面不妨讯问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