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官海特的公务暂时告一个段落,就搭乘湖区南行的列车回去,一路盘算该如何进一步处理才好。对这桩惨案,他第二步应该怎么做?验尸官临行前,又朝罗伯塔望了望,心里委实很难过。她显得这么年轻、天真、漂亮。小小的蓝哔叽衣服泡涨以后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她那双小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因为在水里浸泡了二十四小时,这时候还是湿漉漉的,可是还显得出她生前活泼、热情的性格,这一切都显示出与作恶毫无缘分的温柔。
这件案子也许很令人惋惜,而且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是还有另外一面,跟他自己关系更大。他该不该到卑尔兹去,把女儿的凶讯通知那封信上所写的奥尔登太太,同时再打听一下那个跟她一起的男子的性格和现在的下落?还是应该先到布里奇堡区检察官梅森的事务所去,把本案原原本本告诉他,由这位先生去承担那个苦差使,去使那个也许是很有身份的人家凄凄惶惶,痛苦不堪?这里牵涉到一个政治局势的问题,必须加以考虑。他自己固然不妨就担当起来,自己也就可以得到一点声誉,可是还不能不考虑到党的全面情况。今年秋天的候选人名单,毫无疑义应该由一个强有力的人领衔,这样,也可以让这个名单更有分量;而现在这个千金难买的好机会来了。第二条路好像更明智些。这样可以给他的朋友、区检察官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怀着这样一种心理回到了布里奇堡,心事重重地闯进区检察官奥维尔·但·梅森的事务所。梅森觉察到验尸官这种神情说明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也就全神贯注地端坐在那里。
梅森是一个身材矮、胸背宽、身体结实的人。在他少年时期的后半段时间,不幸撞坏了鼻子,以致他原来讨人喜欢,甚至吸引人注意的那张脸破了相,变成了一个非常不讨人喜欢,甚至阴险的脸相。可是实际上他一点也不阴险。他倒是个罗曼蒂克而感情丰富的人呢。他幼年时很穷困,在他后来比较得意的年月里,也就是这一点,使他把那些人生遭遇比较顺心的人看作得天独厚。他是个穷苦农民寡妇的儿子,曾经亲眼看到他母亲在万分艰困的情况下度日。因此,他在十二岁时就把年轻人应享的欢乐差不多全部放弃了,以助他母亲一臂之力。后来在十四岁那年,他在滑冰的时候摔了一跤,把鼻子撞坏了,从此就破了相。在这以后,在年轻人找对象的竞争中,他自己觉得很吃亏;他最渴望的一些女友,都给别的一些年轻人占去了。因此,他对他脸上这一点缺陷就愈加敏感了。这样,结果造成了弗洛伊德28学派通常所说的那种性心理的创伤。
可是在十七岁那年,他设法引起了布里奇堡《共和报》发行人兼编辑的注意,后来这个人派他正式担任本市的新闻采访员。再后来,他担任了阿尔巴尼《时代统一报》、乌的加《明星报》派驻卡达拉基郡的通讯员。最后在十九岁那年,他终于获得难得的机会,在布里奇堡前任法官戴维斯·理查佛那里研究法律。几年以后,他做了律师,本郡一些政客、生意人看中了他,连续六年,设法送他去做本州众议院的议员。在那里,因为他能谦逊而又伶俐,同时雄心勃勃地奉命办事,就受到本州首府那些人的赏识,同时又能保持本乡庇护他的那些人的好感。再后来,他回到布里奇堡,因为稍有演说才能,先被推举为任期四年的区检察官助理。在这以后,被选为审计主任。再后来,两次被选为区检察官,每次任期四年。在本市爬上这样的高位以后,他终于与本市一家有点儿钱的杂货店老板的女儿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
关于这个案件,桑德斯小姐已经把她所知道的有关溺死的事全讲给他听了。他正像验尸官一样,马上注意到下面这件事实。那就是,这个案件可能引起的各方面的宣传,也许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借此挽回自己正在动摇中的政治声望,说不定还可以把他的前途问题连带也一并解决了。总而言之,他是非常注意的。因此,现在一看见海特,他就明白地表现出对这个案件热切的兴趣。
“啊,海特上校?”
“啊,奥维尔,我刚从大卑顿回来。照我看来,似乎我已经替您找到了一个案子,得多花您一点时间了。”
海特鼓起大眼睛,这比他那篇模棱两可的开场白含义要深得多了。
“您是说那边溺死人的事吗?”区检察官回答说。
“是啊,先生。就是这件事。”验尸官回答道。
“您自然有您的理由,认定那里的事有鬼,不是吗?”
“啊,真正的情形是这样,奥维尔,我认为毫无疑问,这是一件谋杀案,”海特疲倦的眼睛闪着阴沉的光,“自然,最好还是稳当些,这我只跟您一个人讲的。因为,即便是到现在,我还不能绝对肯定说男个年轻人的尸体并不在湖底。不过,我觉得非常可疑,奥维尔。昨天和今天,至少有十五个人乘游艇在那个湖的南面一带打捞。我招呼了几个人到处测量水的深度;在所有各处,水深没有超过二十五英尺的。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昨天,他们打捞了不过几小时,就在下午一点钟光景把她打捞起来。她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啊,奥维尔,很年轻,我看不会超过十八或二十岁。不过,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有些非常可疑的地方,叫我不得不想到他并没有溺死在湖里。说实话,照我看来,我过去遇到过的案子,从没有比这更恶毒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在他那件磨得很旧、鼓鼓的衣服上的右边口袋里东摸西摸,终于掏出罗伯塔那封信,递给他的朋友。在区检察官看信的时候,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嗯,这好像是可疑,不是吗?”他看完后说,“您说人家还没有找到他。嗯,您有没有跟这个女人联系,看她对这件事有什么线索?”
“没有,奥维尔,我还没有,”海特慢吞吞、若有所思地回答说,“我把原因告诉您。事实是,昨天晚上我在那里打定了主意,决定在我有什么行动之前,最好先跟您谈一谈,目前这里的政治情况您是明白的。这样一件案子处理得恰当,对今年秋天的舆论有什么影响,这您也是明白的。我当然也认为我们不该把犯罪案件跟政治混在一起,不过,在另一方面,我们当然没有什么理由不把这个案件设法处理得对我们有利些。因此,我觉得最好先来看看您再说。自然,如果您要我去,奥维尔,那我就可以到那里走一趟。不过,我看,说不定最好由您去,并且调查一下,这个家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再把他的各方面都调查一下。像这一类的案子,要是我们能弄个水落石出,从政治角度看起来,能有什么意义,这您是明白的。而且我认为您正是干这件事最适当的人,奥维尔。”
“谢谢您,弗雷德,谢谢您,”梅森回答说,神情很严肃,一面用那封信轻轻拍着桌子,对他的朋友瞟了一眼,“您这意见,我非常感激。并且,我想,您已经大致提出了一个最妥当的处理办法。除了您自己,您能肯定没有别的人看过这封信吗?”
“只见过信封。而且,除了那边的旅馆老板哈伯德先生以外,就是信封谁也都没有看见过。他告诉我说,他在她口袋里找到这封信,他一直保管着,生怕在我到那里以前信不见了,或是被人拆开了。他说,他一听见溺死的消息,心里就觉得可能有鬼。他说,那个年轻人神色那么慌张,很怪。”
“很好,弗雷德。那么这件事暂时别对任何人多说什么,好吗?当然喽,我马上就到那边去。不过,此外你还发现了什么?”梅森先生精神抖擞,像在盘问似的,精力很充沛;那神情,仿佛对他的老朋友也有些专断。
“很多,很多,”验尸官回答说,口气显得很明智,又很严肃,“那姑娘右眼下面和左边太阳穴上,有几处可疑的伤痕或是印痕,奥维尔;嘴唇和鼻子上也有;好像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可能被什么东西,被一块石子,一根手杖,或是他们发现漂在那里的桨什么的打过似的。她还只是个孩子啊,奥维尔,至少模样、身材都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不过并不太规矩,我马上讲给你听。”讲到这里,验尸官停了一下,掏出一块手帕,非常清脆地清了清鼻子,跟着从容地摸了摸胡子,“我还没有时间请法医到那里去;并且,要是来得及,我打算星期一在这里亲自验尸。我已经招呼卢兹殡仪馆的人今天就到那里去,把她的尸体运到这里来。不过,到现在为止,在所有已经发现的证据中,奥维尔,最可疑的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做的证。他们住在三里湾,星期四那天晚上,他们步行去大卑顿,想去打猎,捕鱼。我已经招呼厄尔记下他们的姓名,发了传票,下星期一传讯他们。”
接着,验尸官把他们做证时说偶然碰到克莱德的话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啊,啊!”区检察官叫起来。他很注意了。
“还有一件事,奥维尔,”验尸官接着说,“我招呼厄尔跟三里湾那些人通了电话:那里的旅馆老板啊,邮政局长啊,那边镇上的警官啊。不过唯一见过那个年轻人的,好像就只有往返于三里湾与夏隆之间的那艘小汽船的船长。也许你也认识这个人吧:是穆尼船长。我已经给厄尔留下话,也要发传票传讯他。据他说,星期五早上八点半光景,再不然就是正当他的第一班船就要开往夏隆之前,就是这个年轻人,再不然就是一个模样跟他非常相像的人,手里提着皮箱,戴着一顶便帽,上船来,买了到夏隆的船票,后来在夏隆上了岸。那三个人遇见他的时候,他戴的是一顶草帽。据船长说,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很活泼,衣着很讲究,很像一个社交场中的年轻人,而且很自高自大。”
“是啊,是啊。”梅森跟着说。
“我也招呼过厄尔跟夏隆的人通了电话,随便他能找到什么人都行,看是否看见他在那里上岸,可是到昨天晚上我离开那里为止,好像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不过我已经留话给厄尔,要他把他的相貌打电报通知避暑的地方所有的旅馆和附近各处的火车站。这样,要是他在附近任何地方,都会注意他。我想,你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办。不过,我看,最好您给我一个许可证,让我去提肯洛奇车站那只皮箱。里面也许有什么我们应该了解的东西。我打算亲自去提。然后,要是来得及,我想今天到草湖、三里湾、夏隆去一趟,看还能发现什么。不过,我想,奥维尔,这恐怕显然是件谋杀案。他带那个年轻姑娘到草湖旅馆去的情形,后来在大卑顿又登记了另一个名字,还有,他要她把她的皮箱留下来,自己的皮箱却带在身边!”他非常严肃地晃了晃脑袋,“这些都不是诚实的年轻人干的事,奥维尔,这你也明白。我不明白的是,她的父母怎么会让她跟一个男人出走,并且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倒是实在的。”梅森很圆通地回答说,不过下面这件事使他非常好奇。那就是,现在至少已经部分肯定,这个姑娘不那么规矩。私通!而且,毫无疑问,是跟南边什么大城市有钱的年轻人私通。他有关这件事的活动,大致会非常引人注目,会受到各方的宣传!他即刻站起身来,显得很激动。只要他能把这个衣冠禽兽抓住,并且让这一暴力谋杀案件引起激越的舆论,那该多好啊!八月间的代表大会、候选人的提名,今年秋天的选举。
“啊,真他妈的。”他叫起来,只因海特这个虔信宗教而保守的人在场,他才把更激烈的粗话压下去,“我坚决相信,我们要追查的案件事关重大,弗雷德。我确实这么想。据我看来,这件事太恶毒了,上天不容的暴行。我看,第一步真正该做的事是跟那里通个电话,看看有没有奥尔登这样一家人,确实住在那里。坐车直接去,最多不会超过五十英里路,不过路真坏。”他接着说。然后又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我真怕这种场面。我也知道,这是使人痛苦的场面。”
跟着,他就把泽拉叫来,要她调查一下有没有泰特斯·奥尔登住在卑尔兹附近。还要弄清到那里去该怎么走。后来,他又说:“首先该办的事是把伯顿找回来,”(伯顿是伯顿·伯利,是他的法律方面的助理,周末旅行走开了。)“并且由他代行一切。这样,我马上去看这个可怜的女人的时候,凡是您需要的东西,像许可证之类,他都可以给您,弗雷德。还有,要是您招呼厄尔回到那里去,请把那只提箱拿回来。我会把那个做父亲的也一起带来,让他认一认尸。不过,在我下一次跟您见面以前,关于这封信,关于我到那里去的事,先不要对别人说,知道吧。”他抓住朋友的双手。“同时,”他接着说,这时他觉得自己正面临着一件大事,说话的时候就有些装腔作势,“我要谢谢您,弗雷德。我当然应该谢谢您,而且这件事我绝不会忘记。这您也明白,对吧?”他直瞪瞪地望着朋友的眼睛,“这件事的结果说不定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好。在我历次任期中,这好像是最大、最重要的一个案子了。要是我们能够在今年秋天这里的事决定以前,赶快把这件事妥善解决掉,那这件事说不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呢?”
“正是如此,奥维尔,正是如此,”弗雷德·海特发表意见说,“正像我刚才说过的,我并不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一类事跟政治混在一起,不过,既然事情发生了……”他若有所思地没有把话说下去。
“同时,”区检察官接着说,“要是您招呼厄尔,把当初发现船、桨、帽子等的确切地方用照相机拍几张照片,并且把发现尸体的地方标出来,尽可能把所有的见证人都传来,所有这些费用单据我可以交给审计主任核销。明天或是星期一,我得开始紧张的工作,亲自照料一切。”
说到这里,他紧紧握住海特的右手,跟着拍拍他的肩膀。海特被这位区检察官的各种表示弄得心里非常感激,因此对前途也满怀希望,于是拿起他那顶很古怪的草帽,把他那件宽大的薄上衣扣好,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跟他那个忠实的厄尔通长途电话,向他发出指示,并且准备告诉他说,他马上亲自回到凶案的出事地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