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两天雪,早晨才停住,严寒使整个平原冻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凌。这个平素道路乌黑、墙壁和树上落满煤末的黑色世界,满身披上了银装,一眼望不到边。二四○矿工村也被覆盖在茫茫的雪原之下。房顶上没有一缕炊烟。不生火的房子跟路边的石块一样冰冷,屋顶上厚厚的积雪也不见融化。这活像白茫茫原野上的一座白色采石场,又好像是一个蒙着殓布的尸体。大街上只有刚刚过去的巡逻队留下的泥泞肮脏的脚印。
马赫家昨天把最后的一铲子煤渣烧光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休想到矸子堆上去捡煤渣,就是麻雀也找不到一根小草。阿尔奇坚持出去用两只可怜的小手在雪里找煤渣冰病了,命在垂危。马赫老婆只好用一床破被子把她裹起来,等万德哈根大夫来给她瞧瞧,可是她已经上他家里找过两趟了,都没见到他;不过,女仆答应说,一定要让大夫在天黑以前赶到矿工村,于是母亲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有病的小姑娘一定要到楼下来,她哆哆嗦嗦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幻想在已经熄灭的火炉旁兴许会暖和一些。两腿又犯了病的长命老坐在她的对面,好像在睡觉。勒诺尔和亨利跟让兰到大街上讨钱都还没有回来。在空空的房间里,只有马赫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踱来踱去,每一次都快要碰到墙上才回头,好像一头看不见笼子的傻呆呆的野兽似的。天已经黑下来,油已经点完了,但屋外的雪仍把房里映得亮堂堂的。
外面传来一阵木屐声,接着勒瓦克老婆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她气急败坏地一进门就对马赫老婆嚷道:“嘿,是你对人说我的房客跟我睡觉,我硬向他要一个法郎吗?”马赫老婆耸了耸肩膀。“你别找我的麻烦,我什么也没说过……我先问你,谁对你说的?”“你甭管是谁说的,反正有人告诉我是你说的……你还说,你清清楚楚地听见我们在你的隔壁干肮脏勾当,还说我们家里的脏事多了,我整天躺着养汉子……你敢说你没说过,哼!”
每天女人们在没完没了的闲扯中,总要发生争吵。特别是挨在一起住的人家,吵吵好好是家常便饭,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凶狠地对骂过。自从罢工以来,饥饿加深了她们的怨恨,人人都找事撒气,两个饶舌妇女之间的争吵往往导致两个男人之间一场恶斗。
恰好在这个时候,勒瓦克也硬拖着布特鲁来了。“我们的房客在这儿,叫他自己说说,他是不是为了跟我女人睡觉,给过她一个法郎。”房客着了慌,长着大胡子的脸上失去了素日的那种温和,他抗议着,结结巴巴地说:“啊!没有那回事,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一来,勒瓦克立刻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把拳头直伸到马赫的鼻子下面。“告诉你,我可不能忍受这个。我要是有这样一个老婆,我非打断她的腰不可……难道说你相信你老婆的话?”
“真他妈的!”心里正在烦闷的马赫,非常生气地叫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乱骂,难道我们的罪还不够受的吗?给我滚远点,不然我就揍你们……再有,我也问你,谁说这是我老婆说的?”
“谁说的?……皮埃隆老婆说的。”马赫老婆尖笑一声,接着转向勒瓦克老婆说:“啊哈!是皮埃隆老婆呀……那好了!我可以告诉你,她跟我说了些什么。是的,她跟我说过,你跟你的两个男人一块儿睡,上面一个,下面一个!”
现在,和解已是无望了。每个人都火了,勒瓦克两口子又反过来对马赫两口子说,皮埃隆老婆也讲了他们许多别的事情,说他们把卡特琳卖了,说他们一家子连小孩子也算上都烂透了,艾蒂安把从沃尔坎带来的脏病传给了她们。
“她说过这个,她说过这个,”马赫吼叫起来,“好!我去找她,假使她承认她说过这些话,我非抽她嘴巴不可。”
马赫跑出去了,勒瓦克两口子在后面跟着去作证。布特鲁就怕吵架,悄悄溜回去了。由于这场争吵而上了火的马赫老婆,也想跟着去,阿尔奇一阵哼哼,把她留了下来没去,她拽着两个被角给浑身颤抖的小姑娘掖好,又站到窗前来,两眼凝望着外面。大夫怎么还不来!
马赫和勒瓦克两口子在皮埃隆家门口遇到了丽迪,小姑娘正在雪地里冻得跺脚。房子的门窗紧紧地关着,从百叶窗的板缝中透出一缕亮光。起初,小姑娘很不自然地回答着问话:不,爸爸没在家,他到洗衣房找焦脸婆去了,要把一包衣服拿回来。后来,她就不知怎样回答是好了,不肯说妈妈正在做什么。最后,她狡猾而又怨恨地笑着全说了出来:丹萨尔先生来了,妈妈说她在家里妨碍他们谈话,就把她赶到门外。丹萨尔从早晨就带着两个宪兵在矿工村转来转去,竭力想诱劝工人们,他对软弱的人施加压力,到处宣扬:假使他们星期一不到沃勒去上工,公司就决定雇用博里纳日人。天黑的时候,他看到皮埃隆老婆一个人在家,就把宪兵打发回去了,然后自己留在她家里,对着暖暖和和的火炉喝起杜松子酒来。
“嘘!别说了!我们得看看他们!”勒瓦克猥亵地笑着低声说。“等一会我们再说……你先滚开吧,小婊子!”
丽迪退后了几步,勒瓦克把一只眼贴在百叶窗板缝上。他差一点叫出声来,脊背一阵发麻。轮到勒瓦克老婆了,她看了一下,像肚子痛似地弯着腰说真恶心。马赫把她推开,也想看一看。他看完之后说,就是花钱看也不冤枉。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轮流看起来,就像看西洋镜一样。房间里整洁光亮,火炉里火势旺盛,显得格外有生气。桌子上摆着糕点、酒瓶和酒杯,像是娶媳妇一样。里面的一切两个男人看得真真切切,换个时候,他们准会取笑半年,但这个时光他们俩却都气坏了。皮埃隆老婆把裙子撩得老高,让人骑在身上,实在有趣。但是,在同伴们连一片面包、一点煤渣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却守着大火炉、吃着饼干干这种事,难道不是卑鄙到了极点吗?
“爸爸回来了!”丽迪叫着跑开了。
皮埃隆没事人似的从洗衣房回来,肩上扛着一包衣服。马赫立刻质问他说:
“喂!我说,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婆说我把卡特琳卖了,我们一家子都烂透了……那么,你家里那个男人给了你老婆多少钱?那位先生把她的肉皮都快磨破了。”
皮埃隆晕头转向,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时候,他老婆听到吵闹声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便开了个门缝看看是怎么回事。人们看到她满脸通红,敞着怀,裙子还掖在腰上,丹萨尔在里面忙不迭地穿起裤子。总工头生怕这事传到经理的耳朵里,急忙跑了。他这一跑引起了一阵可怕的喧闹,人们又是笑,又是嘘,又是骂。
“你总说别人是脏货,”勒瓦克老婆朝着皮埃隆老婆喊叫道,“难怪你干净,原来有工头给你擦身呀!”
“啊哈!她就会说!”勒瓦克接过来说。“就是你这个养汉的老婆说我老婆跟我和我们房客一块儿睡觉,——上面一个,下面一个!对,一点不错,有人跟我说是你说的。”
皮埃隆老婆镇静下来,仗恃自己漂亮有钱,满不在乎地回击这些粗鲁话。
“我敢说敢当,你们快给我滚开,哼!……这是我的事,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这些人看见我们往银行里存钱就眼红,就说我们的坏话!滚开,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丹萨尔先生为什么到我们家来,我男人完全清楚。”
皮埃隆火了,的确,他替他老婆辩护起来。于是争吵转变了方向,人们骂他卖身投靠,是坐探,是公司的走狗,责骂他自己躲在家里大吃大喝头儿们因为他出卖同伴而赏给他的好东西。可是,他反咬一口,硬说马赫在他门前放了一封恐吓信,上面交叉放着两根死人骨头和一把匕首。自从最温和的人也被饥饿折磨得发疯以来,这场争吵和女人们的一切争吵一样,最后也必定演变成男人们之间的一场厮杀。马赫跟勒瓦克攥起拳头向皮埃隆扑去。人们过去才把他们拉开。
焦脸婆从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只见女婿的鼻子不住地淌血。她弄清是怎么回事以后,只说了一句:
“这头臭猪真把我的脸丢尽了。”
街上又冷清下来,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一个人影;矿工村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们在严寒之中饿得奄奄一息。
“大夫来过了吗?”马赫一边关门一边问道。
“没有,”还在窗前站着的马赫老婆回答说。
“孩子们回来了吗?”
“没有,没有回来。”
马赫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一样,重新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这墙到那墙来回踱着。老爷爷长命老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阿尔奇一声不响,她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哆嗦,好让父母少焦虑一些。但是,尽管她顽强地忍着病痛,有时仍哆嗦得十分厉害,甚至能听到她那枯瘦残废的小身子磨蹭被子的声音。同时,她睁着两只大眼,望着从覆盖着白雪的菜园映到天花板上的、宛如朦胧的月光的光亮。
现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已经四壁皆空,一贫如洗。褥絮卖了,褥套也到了买破烂的手里;后来被单、衣服和一切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一天晚上,他们连祖父的一块手帕也卖了十生丁。每当有一件东西不得不离开这个穷困家庭的时候,人们都要搭上无数眼泪。一天母亲把丈夫早年送给她的礼物——那个玫瑰色的硬纸匣用裙子盖着拿了出去,为此,直到今天她还在抹眼泪,好像把她的一个孩子卖给了别人那样痛心。他们确实穷得一无所有了,除了自身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但是他们的身子那样衰弱,受过那么多的摧残,没有一个人肯出一个小钱。所以,他们再也不必白费力气找什么可卖的东西,他们知道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现在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休想再得到一支蜡,一块煤或是一个马铃薯。他们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只是觉得孩子可怜,小东西在临饿死之前还要受这么多的折磨,叫他们心里难过。
“啊,他到底来了!”马赫老婆说。
一个黑影从窗前掠过。房门开了,然而进来的不是万德哈根大夫,而是新来的兰威本堂神甫。兰威神甫走进这个没有灯,没有火,没有面包的死气沉沉的家庭,并没有显出一点吃惊的样子。他和带着宪兵的丹萨尔一样,正在挨家挨户诱劝那些老实人,他已经走过附近的三家。他一进门就用他那狂热的教徒的热情声调讲起来:
“礼拜日你们为什么没有去望弥撒呀,孩子们?你们不该如此,只有教会才能够拯救你们……我说,你们答应我下礼拜来吧。”
马赫望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又沉重地踱起步来。还是马赫老婆回答说:
“望弥撒有什么用呀,神甫大人?这不是仁慈的上帝在拿我们开玩笑吗?……你看,我这个小东西,烧得浑身哆嗦,她怎么得罪了上帝?……难道我们苦得还不够吗?我现在连一剂药都买不起,可是上帝偏偏让她有病。”
于是,神甫站在那里长篇大套地讲起来。他满怀传教士开导野人的那种热情讲到了罢工与由此而带来的可怕穷困以及饥饿激起的怨恨。他说,教会是站在穷人一边的,总有一天教会要乞求上帝对富人的罪恶给予惩罚,以伸张正义。而且,这一天不久就会到来,因为富人侵占了上帝的位置,他们甚至大逆不道地窃取了上帝的权力,抛开上帝进行统治。但是,工人们如果希望公平地平分世界上的财富的话,他们必须立刻到神甫们的身边来,要像耶稣死后,那些卑微的庶民都聚集在使徒们周围一样。当教会能够控制广大劳动群众的时候,教皇将拥有多么大的力量,教会将拥有一支多么大的队伍啊!那时候,不出一个礼拜就可以把世界上的坏人一扫而光,可以把一切无耻的统治者赶走,最后实现一个真正的上帝之国,每个人按劳取酬,以劳动法律作为普世幸福的基础。
马赫老婆听他讲着,好像又听到了艾蒂安在秋天夜晚对他们讲的那些话:他们的苦难就要结束了。只是,马赫老婆一向不相信穿黑袍的人。
“神甫大人,您讲得很好,”马赫老婆说,“可是,这样你就和财主们合不来了……我们这里从前的那位本堂神甫都在经理那儿吃饭,我们一要求面包,他们就用魔鬼来吓唬我们。”
神甫又讲开了,他谈到教会和人民之间的不幸的误解。说到这里,他用隐约的言词攻击城市里的本堂神甫、主教和高级神职人员,说他们穷奢极欲,追求权势,同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同心默契,竟然盲目无知到看不出剥夺教会的世界统治权的正是资产阶级。要想得救,必须依靠乡村的神甫,每一个乡村神甫都将要在穷人的支持下,起来复兴基督王国;他似乎已经是他们的领袖,他挺起骨骼粗大的身躯,好像是一个群众领袖,一个福音主义的革命者,两眼射出明亮的光芒,甚至照亮了昏暗的堂屋。他热烈地宣道,越说越奥妙,这些穷人们早就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了。
“用不着说这么多,”马赫忽然咕哝说,“最好先给我们拿面包来。”
“礼拜日来望弥撒吧,”神甫高声说,“上帝一定会赐给一切的!”
神甫说完离开,又上勒瓦克家讲道去了。他怀着教会一定能得到最后胜利的梦想,无视一切现实,因而他不带任何布施,两手空空地跑遍各个矿工村,来到这些饿得要死的人们中间,以他本人也是一个穷鬼,认为痛苦是得救的刺激力量。
马赫一直来回踱着,屋里只有他那有节奏的、蹒跚的脚步声,踏得石板地都在颤动。长命老向冰冷的壁炉里吐了一口痰,发出像生锈的滑轮一样的响声。随后又是有节奏的脚步声。阿尔奇烧得昏迷不醒,低声说起谵语来,她面带微笑,认为天气很暖和,自己正在阳光下嬉戏。
“苦命的孩子!”马赫老婆用手摸了一下阿尔奇的脸蛋说,“你看她现在烧得多厉害……我也不指望那个猪猡了,那些土匪们不会准许他来的。”
她这话是指大夫和公司说的。不过,当她看到房门又打开时,还是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声。但是她的两臂又垂下来,面色阴郁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们好,”艾蒂安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低声说。
艾蒂安经常在黑夜这样悄悄地来到马赫家里。马赫两口子从游行的第二天就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他们守口如瓶,矿工村里的人谁也摸不清这位年轻人现在怎样了。关于他的情况,有种种传说。人们仍然信赖他,流传着一些神奇的传说。有人说他将要带着满箱满箱的黄金,领着一支军队重新露面;这是固有的信心,相信会有奇迹到来,相信他们的理想会实现,相信会一步跨入他曾许诺他们的正义的乐园。也有人说,曾经在往马西恩纳的公路上看到过他,当时他和三位先生一起坐在马车上。另一些人则肯定说,他还要在英国住两天。但是,时间一久,人们逐渐开始怀疑起来。爱说笑话的人诬称他躲在某个地窖里,由穆凯特陪伴着他;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因此对他产生了不利的影响。这就使他的声望一天比一天低落,原来信服他的人逐渐感到失望,失望的人必然逐渐多起来。
“这个鬼天气!”艾蒂安接着说。“你们还是那样,情况越来越坏吗?……有人跟我说,小内格尔到比利时找博里纳日人去了。哼!他妈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完蛋了!”
他一走进这个又黑又冷的房间,打了一个冷战,过了许久才凭一些模糊的黑影隐约看出这些不幸的人。他像一个因为有了知识而自命文明风雅、脱离了本阶级的野心勃勃的工人那样,产生了一种反感和不快。这是多么穷困啊,这是什么气味啊,人挨人地挤在一起,还有这种令人心酸的极端悲惨的景象!看到这痛苦的一幕,他心里异常纷乱,他甚至要找一些话来劝他们屈服。
但是,马赫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粗暴地喊道:
“雇博里纳日人!他们敢,这群浑蛋!……如果他们想让我们把矿井填平,那他们就让博里纳日人下井好了!”
艾蒂安神情尴尬忙解释说,工人不可能行动,把守矿井的士兵会保护比利时工人下井的。马赫一听,攥紧了双拳,对于他所说的常受刺刀威逼的情况,特别气愤。这就是说,矿工再也不能当家做主了?难道就把工人当作被强制劳动的犯人?难道要用枪强迫他们劳动?他爱自己的矿井,两个月没有下井使他非常痛苦。因此,他一想到这种欺侮,一想到公司要雇用外国人,就气得两眼冒火,满面通红。他想到公司发还了他的记工簿,辞退了他,心里简直像刀割一般。
“我生的什么气呢,”他嘟哝说,“我不会是他们公司的人了……我就等他们把我从这里赶走,死在马路上。”
“别这么说吧!”艾蒂安说,“只要你愿意,明天他们就会把你的记工簿收回去。他们是不会辞退好工人的。”
阿尔奇在昏迷中发出温柔的笑声,艾蒂安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中断了他的谈话。直到现在他还只能辨认出老爷爷长命老僵直不动的身影,所以有病的小姑娘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如果有孩子饿死的话,那么这次是太过分了。于是,他声音颤抖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完了……必须认输。”
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一动没动的马赫老婆,突然发作起来,她像个男人似的,冲着艾蒂安不客气地叫骂起来:
“该死的!你说什么?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艾蒂安想说明理由,可是她不容他开口:
“他妈的,你别说了!别看我是个女人,你再说我就给你个嘴巴……我们挨了两个月的饿,把家当都卖光了,孩子们也病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算了?还要叫我们过那不合理的日子吗?……哼!告诉你,我一想起这些,我的肺都要气炸了,不行,不行!我宁可把一切都烧掉,宁可把人都杀光,也不能屈服。”
她作了一个有力的威胁性手势,指着黑暗中的马赫对艾蒂安说:
“我告诉你,假使我男人要回矿井去,我就到路上截住他,啐他一脸痰,骂他是胆小鬼!”
艾蒂安看不见马赫老婆,但是,他感觉到一股热气像从一头狂叫的牲口嘴里喷出来,扑到他脸上;于是,他为他自己所激起的这种狂怒所惊吓,向后直退。他觉得马赫老婆简直变了一个人,他都认不出是她了;她从前是那样理智,责备他粗暴,并说不应该诅咒任何人死,而现在她却变得什么道理都不听,口口声声说要杀人。现在不是他,而是她在谈论政治,是她要一下子把资产阶级统统除掉,要求共和,要求断头台,要把世界从那些靠饥饿的人们的劳动养肥自己的有钱的强盗们手中拯救出来。
“是的,我要亲手剥掉他们的皮……我们算受够了!你自己也常说,该轮到我们了……我一想起他爸爸,他爷爷,他爷爷的爸爸,以及所有的前辈们都和我们受过同样的苦,一想到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仍然要受这种苦,我就要气疯了,我就想拿刀子……那一天我们做得太不够了。我们应该把蒙苏捣平,连一块砖也不剩。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恨那天没让老爷爷把皮奥兰的那个丫头掐死……他们可是一心要活活饿死我的孩子!”
她的话,在黑暗中像利斧一般一下下砍下来。封闭的天地不肯打开,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在这个由于受苦而疯狂的脑壳里变成了毒药。
“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招架之力的艾蒂安终于说出话来,“我是说,我们应该跟公司取得谅解。我知道各竖井受的损失很大,公司一定会同意和解的。”
“不行,绝对不行!”她吼叫道。
正在这个时候,勒诺尔和亨利空着两手回来了。本来有一位先生给了他们两个铜子,因为姐姐一个劲儿地踢小弟弟,两个铜子掉到雪里了,后来,让兰跟他们一起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
“让兰哪儿去了。”
“他跑了,妈妈,他说他有事情。”
艾蒂安在一旁听着,心如刀割。从前,马赫老婆曾威吓孩子们说,如果他们向别人伸手讨钱,就要他们的命。而今天她却亲自打发他们到大街上去讨乞,并且说蒙苏的一万名矿工最好都拿着棍子,背着讨饭口袋,像老叫花似的走遍这个惶惶不安的地区。
这时,漆黑的房间里空气更加凄惨了。小孩子们饿着肚子回到家来,要吃饭,为什么还不吃饭呢?他们哼哼着,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终于压着了垂死的姐姐的脚,她呻吟了一声。暴躁的母亲在黑暗中乱揍起他们来。后来,孩子们嚷得越加厉害,要吃面包,做母亲的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两个孩子和有病的小女儿一起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哭了好久,发作了一通以后,浑身瘫软无力,嘴里一再喃喃地说着希望快死:“天哪,上帝呀,你为什么不把我们都收回去呢?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收回去吧,别叫我们活受罪了!”老爷爷一直一动不动,像一棵饱经风吹雨打的倾斜的老树。马赫则在壁炉和食橱之间低着头来回踱着。
房门开了,这一次进来的真是万德哈根大夫。
“真见鬼!”他说,“点上蜡不会把你们的眼睛照瞎的……快点儿!我还忙着哩。”
他和往常一样,由于工作太忙,不住嘴地抱怨着。幸而大夫带有火柴,父亲只好一根接一根地一连划了六根,好让大夫给孩子检查病。一掀开被子,患病的孩子在摇曳不定的光亮下不住地发抖,好像挣扎在雪地里的一只垂死的小麻雀,显得那样瘦弱,几乎只剩下她的驼背了。然而她仍然微笑着,这是临死前的回光反照,眼睛显得特别大,两只可怜的小手在凹下去的胸口上乱抓。母亲抽抽噎噎地说,要让这唯一能够帮助她料理家务、那么懂事、那么温顺的孩子死在自己前头,这合理吗?大夫不耐烦了。
“哼!完了……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饿死的。不只是她一个,我刚刚在附近还看见一个……。你们都找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肉才能治好你们的病。”
火柴烧着了马赫的手指,他丢了火柴,黑暗淹没了尚有余温的小尸体。大夫赶忙走了。在黑暗的房间里,艾蒂安只听到马赫老婆在哭诉,一再嚷着希望快死,发出无限悲恸的伤叹:
“上帝呀!该叫我死了,把我收回去吧!……你可怜可怜我们,我的上帝,叫我的丈夫和所有的人都死了吧!别叫我们活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