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不在场的时候,梅森对他活动的天地所得到的印象,足以补充并且证实了他在莱科格斯和夏隆所得到的印象。他当初以为可以很容易定他的罪,现在这些印象就足以使他比以前清醒些了。他周围的那个天地表明他们拥有一切办法,也有这种强烈的愿望,急于把这类丑事掩盖起来。财产。阔绰。还有显然足以包庇他的那些显要的姓氏和各方面的关系。他们的侄儿既然这样被抓起来了,不管他犯的是什么罪,有钱有势的格里菲思家不是可能设法去找最干练的司法人员来维护他们的名声吗?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这类人才可能设法使案子一再拖延不决。这样,在他想定他的罪以前,说不定他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既干不成检察官,也不能被提名并且当选为他梦寐以求的法官这个职位了。
一圈漂亮的帐篷围着湖面,坐在帐篷前面,正在整理渔竿和渔线的,是哈利·巴谷特。他穿一件色彩鲜亮的运动衫和一条法兰绒裤子。从几顶帐篷敞开的入口,可以隐约看到一些人,有桑德拉、贝蒂娜、威南特,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刚才游过泳,正忙着化妆。见这一伙人这么体面,梅森就有些迟疑不决了,不知道从政治角度、社交观点看,由他来公开宣布他这次使命的性质,是不是妥当。他就决定还是暂时一声不响的好,一面思量着他早年的生活跟罗伯塔·奥尔登和其他这些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同。据他看,有格里菲思这样背景的人,会这么卑鄙、残忍地对待像罗伯塔这样社会地位的姑娘,并且想摆脱这个累赘,那是很自然不过的事。不过,他一心想让工作尽量有些进展,不管命运可能怎样作对,便终于走近巴谷特,非常酸溜溜地,不过尽量装得很和气、很尊重似的说:
“是野营的好地方,是吧?”
“嗯,我们是这么想。”
“我看,是夏隆一带别墅里、旅馆里来的人马吧。”
“嗯。主要是南岸和西岸的人。”
“我想,除了克莱德先生以外,没有格里菲思家里别的人吧?”
“没有,大概他们还在绿林湖吧。”
“我看,您也许跟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很熟吧?”
“啊,当然,他是跟大伙儿一起来的一个嘛。”
“他这次在这儿耽了多久,我是说在克伦斯顿家,您知道吗?”
“是星期五来的吧。反正,我是星期五早上看见他的。不过,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您自己问他好了。”巴谷特就这样结束了谈话。他开始觉得梅森太喜欢多问,而且,他不是跟他或是跟克莱德一路的人。
这时,弗兰克·哈里特腋下夹着一只网球拍,大步走过来。
“上哪儿去,弗兰克?”
“试试看哈里特今早上在这里辟的球场怎么样?”
“跟谁一道去?”
“维奥莱特、纳蒂娜、斯图尔特。”
“有空地再弄一个球场吗?”
“当然喽,有两个球场呢。为什么不把贝蒂娜、克莱德、桑德拉找来一道去?”
“嗯,看吧,等我把这玩意儿弄好了再说。”
梅森马上想到:克莱德和桑德拉。克莱德·格里菲思和桑德拉·芬琪雷——他箱子里装的正是这个姑娘的信和卡片啊。说不定他在这里会见到她跟克莱德在一起,也许不妨等一会儿跟她谈谈他的事。
不过,就在这时,桑德拉、贝蒂娜、威南特正分别从她们的帐篷里走出来。贝蒂娜还在喊道:“啊,听我说,哈里特,在什么地方看见纳蒂娜没有?”
“没有,不过弗兰克刚刚走过。他说到球场去,跟她,还有维奥莱特和斯图打球去。”
“是吗?那么,好吧,桑德拉,来。威南特,你也来。我们去看看地方怎么样。”
贝蒂娜一面叫桑德拉的名字,一面回过头来挽住她的胳膊,这样就正好给梅森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这个非常不幸,并且显然毫不知情地在克莱德的爱情中代替了罗伯塔的姑娘。他看得清清楚楚,她长得很美,衣着华丽,远不是另一个所能赶得上的。而且还好好活着,不像那一个这时候已经死了,停放在布里奇堡认尸所。
就在他盯着看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手拉手轻盈地走开了;桑德拉还回过头来对哈雷喊道:“要是你看见克莱德,告诉他过来,好吧?”他回答说:“你说,你那个影子还用得着别人招呼他吗?”
梅森被这一幕生动、富于戏剧性的表演所激动,于是非常仔细,甚至非常紧张地张望四周。他为什么要摆脱掉那个姑娘,真正的内在动机在哪里,现在已经是清清楚楚了。这个美丽的姑娘,还有他一心一意盼望的豪华生活。试想,像他这样年纪、这样有前途的年轻人,竟然会甘心干出这类骇人听闻的事!简直令人不能置信!而且在弄死那个可怜的姑娘仅仅四天以后,就跟这个美丽的姑娘这样一起玩;而且还希望能跟她结婚,正像罗伯塔希望能跟他结婚一样。这简直是令人难于置信的人生的邪恶啊!
既然克莱德并没有露面,他正要打定主意,想宣布自己的身份,动手搜查,扣留他在这里的行李。可就在这时,爱德·斯温克又出现了,并且一摆头,示意梅森跟他走。一走进四周尽是树木的阴影里,就看见尼古拉斯·克劳特,旁边有一个身材细高、衣着整齐的年轻人,与材料中所说的克莱德年龄相仿。他的脸温文尔雅中显得很苍白,梅森即刻断定这就是克莱德。他立刻走过去,像一只凶恶的胡蜂或是大黄蜂似的,不过先停了一下,问斯温克是在什么地方逮住的,谁逮住的,然后,用锐利而严厉的目光盯着克莱德。这正合乎他这个代表法律权威的人的身份。
“这样说来,你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吧?”
“是的,先生。”
“嗯,格里菲思先生,我是奥维尔·梅森。大卑顿、草湖所属的那个郡的区检察官。我看,这两个地方,你恐怕应该是很熟悉了吧?”
他顿了一下,想看看这句尖刻的话效力如何。他当初以为,克莱德一定会畏畏缩缩,很害怕,可是他却只是用眼睛瞪着他,那对不安的黑眼睛流露出过分紧张的神情。“不,先生,我不能说我熟悉。”
因为,他在树林里一步步往回走时,就产生了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那就是,不管人家可能提出什么证据,或是说他犯了什么罪,凡是关于自己的事,关于他和罗伯塔的关系,关于他到大卑顿或是草湖的事,他决没有勇气说出什么来。他没有这种勇气。因为,这么一来,就等于供认他干了他实际上并没有干的罪行。而且决不能,永远永远也不能,让任何人——桑德拉或格里菲思家的人,或是他这些有身份的朋友中的任何人,以为他甚至会有这么一种念头。不过,他们现在都在这里,一叫全应,而且随时都可能走过来,并且知道他被捕的原因啊。他一面觉得必须否认跟这一切有任何关系,而同时,他实在害怕这个人,他这种态度可能使这人更加敌视,更加反感。他那破了相的鼻子。他那对大大的、严厉的眼睛。
梅森对他看了一眼,就像望着一只过去从没有听说过而目前却正在绝望中挣扎的野兽。并且他这样否认使他更加反感了。不过从他苍白的脸色看来,可以断定他也许会,而且毫无疑问会马上就被迫供认自己的罪行,他于是接着说:“当然喽,你也明白人家控告你什么罪,格里菲思先生。”
“是的,先生,我刚才听见这里这个人说起过了。”
“而且你也承认了?”
“怎么了,先生,我当然不承认。”克莱德回答说。他那原来薄薄的、这时变得惨白的嘴唇,包着他那一口整齐的牙齿,闭得紧紧的;他那对眼睛充满了极度的,可是也存心想蒙混的恐惧。
“啊,多荒谬!多无耻!你否认上星期三、四在草湖和大卑顿?”
“我否认,先生。”
“那么,好吧,”梅森这时非常冒火,就用审问的口气说,“我看,你还打算否认你认识罗伯塔·奥尔登,你自己先带她到草湖,然后上星期四在大卑顿和她一起坐船出去,你在莱科格斯已经认识她整整一年,她住在吉尔平太太家,在格里菲思公司你那个部门做工,你在圣诞节还送给她一套梳妆用品呢!我看,你还打算否认你的名字叫克莱德·格里菲思,说你一向不曾住在泰勒街的佩顿太太家里,说你家箱子里并没有这些信件和卡片,这些罗伯塔·奥尔登寄来的,芬琪雷小姐寄来的,所有这些信件和卡片。”他一面说,一面抽出这些信和卡片,在克莱德面前直晃。他一面滔滔不绝高声大吼,一面把他那张大脸、扁扁的破鼻子、有点凶相的下巴,直冲到克莱德面前,狠狠地、不屑似的对他瞪眼。克莱德竭力想躲开他,明显地一味往后退缩,背脊上一阵阵冷冰冰的,心里、头脑里昏昏沉沉的。这些信!所有与他有关的这些材料!而且在那边帐篷里他的提箱里面,还有桑德拉最近寄给他的全部信件。在这些信里,她还谈到他们打算如何在今年秋天私奔。要是他早把这些东西销毁就好了!可是现在,这个人说不定会发现这些信,一定会发现,说不定还要盘问桑德拉,还有所有其他人。他心都凉了,缩成一团。他这个设计、执行得如此糟糕的计划,使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感到自己正像力不胜任的阿特拉斯32肩上托着地球一样。
不过,他觉得自己又必须说些什么,只是又必须什么都不承认。他终于回答说:“我的名字是叫克莱德·格里菲思,不错。不过,其余的一切都不是实在的。其余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算了吧,格里菲思先生!别想跟我耍花腔吧。这样什么都解决不了。这样对我,对你都没有什么好处。再说,我眼下也没有这么多时间。要知道,这里这些人就是你说话时的见证人。我刚从莱科格斯来,从佩顿太太家你那个房间来,并且我已经拿到了你那只箱子,还有这位奥尔登小姐寄给你的这些信,这是怎么也否认不了的证据:证明你认识这个姑娘;证明你去年冬天向她求爱,诱奸了她;然后,在这以后,今年春天起,她因为你,怀了孕,你就先骗她回家,然后这次又骗她跟你出来玩,还告诉她说是要跟她结婚。嗯,不错,你跟她结了婚,结到坟墓里去了,你就是这么跟她结婚的,结到了大卑顿湖的湖底去了!我现在告诉你,我身上带着全部证据,可是你竟然站在我面前,说你根本连认识都不认识她!嗯,真他妈的见鬼!”
他一面说,嗓门愈来愈高,克莱德真怕那边营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真怕桑德拉说不定也听见而且走过来。梅森这样滔滔不绝把这些足以宣告他死刑的事实朝他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克莱德喉咙直发紧,两只手好容易才没有老像钳子那样一捏一放。可是临了他还只是回答说:“是,先生。”
“嗯,真他妈的活见鬼!”梅森又叫道,“我现在很相信,你确实有这种本领先把一个姑娘活活弄死,然后偷偷跑掉,而且正当她有了身孕的时候!可是,还想否认她自己给你的这些信!嘿,你还不妨否认你在这里,否认你活着。这些卡片和信件,这些怎么说呢?我看,不是芬琪雷小姐寄给你的,是不是?这些又怎么说呢?你难道想对我说,这些不是她寄给你的吗?”
他把这些信在克莱德眼前直晃。克莱德意识到,桑德拉一叫就会答应,可能在此时此地把她叫来做证,就回答说:“不,我并没有否认这些信是她寄来的。”
“很好。可是在同一房间你那只箱子里那些信,不是奥尔登小姐寄给你的吗?”
“关于这一点,我不打算说什么。”当梅森在他面前晃罗伯塔这些信的时候,克莱德有气无力地眨着眼,一面回答说。
“啧!啧!啧!真没想到,”梅森盛怒之下咂着舌头说,“真荒谬!无耻!啊,好吧,现在我们对这些不必多谈。到时候,这一切轻而易举就能证实。不过,你明明知道我证据确凿,怎么还会站在这里矢口否认,这我真不明白!你亲笔写的一张卡片。你拿了你自己的提箱,把她的提箱放在肯洛奇车站,却忘记把这张卡片从她的提箱里取出来,卡尔·格雷厄姆先生,克里福德·戈尔登先生,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你在上面写道‘克莱德赠给伯特,祝圣诞快乐’的这张卡片。这你还记得吗?嗯,就在这里。”他摸摸口袋,把梳妆盒上那张卡片取出来,在克莱德鼻子下面晃了一下,“这你也忘掉了?你自己亲笔写的!”然后停了一下,还是不见回答,他于是接着说,“嘿,你这个笨蛋!多么蹩脚的阴谋家,企图用假名字遮掩别人的耳目,竟然想不到不用自己名字的缩写——卡尔·格雷厄姆先生——克里福德·戈尔登先生!”
梅森同时也充分意识到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供认出来才行,一面心里盘算怎样在此时此地引他自己供认,他突然想到克莱德的表情,他那冷冰冰的脸上恐怖的神色使他产生了这个想法:也许他太害怕了,不敢说什么话吧。他就即刻改变战术,至少嗓门放低了些,他嘴边和额角令人害怕的皱纹也展开了些。
“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格里菲思,”他说得比刚才要平静得多,直截了当得多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或是愚蠢地、不加考虑地否认,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这样对你只有更糟,这是实在话。说不定你认为我刚才太粗暴些。这只是因为,为了这件案子,我也真累坏了,拼命想追赶上我当初认为跟你大不相同的那个人。不过,现在我见到了你,知道你这时的心情,已经发生的事实把你吓昏了,我刚才想到,这个案子还可能有些情况,有些可以宽恕的地方,你要是现在把这些告诉我,说不定对这件事的看法就略有改变。当然我并不清楚。你自己应该正确判断,我不过是把这个想法老实告诉你就是了。我想,这些信,当然就在这里。再说,明天我们到了三里湾,这是我的打算,那边还有那天晚上你从大卑顿往南走的时候碰到过的那三个人。还不只这些人,还有草湖旅馆的老板、大卑顿旅馆的老板、出租那只船的看船人,还有从肯洛奇开车送你和罗伯塔·奥尔登的那个向导。人家会把你认出来的。难道你以为人家会认不出你,一个都认不出你,无法肯定你那阵子跟她在不在一起,或是到时候陪审团会不相信他们?”
凡是这些,克莱德心里一件件都记下了,就像钱币一丢进银箱,银箱就咯噔一响似的,可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眼瞪瞪朝前面望着,冷冰冰的。
“而且还不只这样,”梅森接着说,口气非常缓和,非常讨好,“还有佩顿太太。她亲自看见我从你房间那只箱子,还有壁橱上面一格里取出这些信件和卡片。还有你和奥尔登小姐工作的那个工厂里所有的姑娘们。她们一得到她的死讯,难道不会想起你跟她所有那些事?啊,多么无聊!不管你怎么想,这些你自己也应该看得清楚。在这些情况下,你当然也不会存心想你能躲得掉。不然的话,你真要变成一个傻瓜了。这你自己也该看得清楚。”
他又停了一下,希望他自己供认出来。可是克莱德还坚决认为,关于罗伯塔或大卑顿的事,只要一承认,那就完全毁了。梅森接着说下去时,他只是眼瞪瞪地望着。
“好吧,格里菲思,我现在打算再告诉你一件事。即使你是我的儿子或是兄弟,而且在我也不单是想套出你的真话来,而是想要设法挽救你,我要奉劝你的,也不过这些。你要是真心想在这时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像你刚才那样一味否认,对你可真一点好处也没有。在别人看起来,你只不过是自讨苦吃,自己判决自己有罪。为什么不说你认识她,在那儿跟她在一起,她是给你写了这些信,直截了当完事呢?你怎么也躲不掉,即使是你想躲掉也不行。不论哪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即便是你的生母吧,要是她在这里,都会这样劝你。这太可笑了。而且这并不说明你没有罪,反倒说明你有罪。为什么不在此时此地就把这些事实弄个一清二楚呢?这件事,要是其中真有什么足以减轻罪状的情况,那为什么不趁早说出来,免得后悔不及呢?而且,要是你现在就这么办,要是我真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的忙,那我可以在此时此地向你保证,我非常乐意这么做。因为,归根结底,我到这里来,目的并不只是把一个人往死里逼,或是要他供认什么他并没有干过的事,而只是要把案子的真相弄清楚。可是,我既然告诉你说,我已经掌握了全部证据,并且可以加以证明,你却连认识这个姑娘这一点还想要否认,那就……”说到这里,这位区检察官就非常疲乏、非常厌恶地把两手往上一举。
可是,克莱德还是跟刚才一样一声不响,脸色苍白,虽然梅森揭发了那一切,虽然这番仿佛出于好意、推心置腹的话,仿佛有很深的含义,可他仍旧认为,如若承认他认识罗伯塔,那他就整个毁了。只要一承认,在这里那些人心目中,他就完了。对桑德拉,对这一生,他所有的梦想,会一股脑儿全毁了。有了这些顾虑,因此他还是一声不响。梅森被这弄得反感透顶,终于大喊大叫起来:“啊,那么,很好。这么说,你已经最后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是吧?”克莱德这时很忧郁,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她的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我能说的,就是这么一点。”可是即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想,他也许最好不这么说,也许最好说……啊,怎么说呢?说他认识罗伯塔,当然喽;说在那里跟她在一起,是为这件事去的,不过他从没有存心想弄死她,说她淹死是件意外。因为,他根本没有打她下水啊,只是事出无心,不是吗?不过,最好还是不供认他打过她,不是吗?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有谁会相信他用照相机打她只是出于无心?最好连照相机也不要提起,既然报上一处也没有提到他身边带有照相机。
正当他还在思量的时候,梅森大喊起来:“那么你承认你是认识她的。”
“没有,先生。”
“那好吧,”他接着说,一面转身对其他人说,“我看旁的办法也没有了,只好把他带到那边去,看他们知不知道他的什么事。也许这样可以从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身上逼出一些什么来,让他去跟他那些朋友照照面。我相信,他的提箱和一些东西还在那个帐篷里。我们把他带到下面去吧,诸位先生,看其他人知不知道他的什么事。”
接着,他马上冷冰冰地转过身,这时克莱德一想到即将临头的恐惧,身子已经发抖了,就大叫起来:“啊,千万别这样!您不是真要这么做吧?啊,别这么办!啊,千万别这样!”
克劳特开腔了:“刚才在树林里,他就要我问您,能不能不带他到那边去。”“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是吧?”梅森听到这一点就叫起来,“脸皮太薄,不好意思见十二号湖上那些小姐、先生。可是连认识那个在你手下做工的可怜的小女工,你都不肯承认。很好。那么,好吧,我文雅的朋友,要么就把你实实在在知道的事情现在就彻底讲出来,要么就到下边去。”他停了一下,看这句话效力如何,“我们不妨把那里所有的人都集合起来,把所有的情况全讲给他们听,看你还愿不愿意站在那里,矢口否认!”可是他觉察到克莱德还有些踌躇的神色,就接着说:“把他带下去,伙计们。”一面就朝营地转过身去,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同时,克劳特架住克莱德的一只胳膊,斯温克架住他的另一只,已经把他向前推了几步。克莱德就大叫说:
“啊,千万别这样!啊,请您千万别这么办,好吧,梅森先生?要是您同意,我不想到那边去。这并不是说我真有罪,不过您可以把我在那边的东西都拿走,不必非要我到那边去不可呀。而且,这在目前对我影响太大了。”一串串汗珠再一次从他那张惨白的脸上和手上渗出来。他浑身冰凉,像死过去一样。
“不想去,嗳?”梅森一面叫道,一面听见他这么说,就停下来,“让他们知道了,有伤你的自尊心,是吧?那么,好吧,要不就把我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回答出来,而且要彻底,要干脆,要不就下去,连一分钟也不耽搁!现在,你是打算回答呢,还是不回答?”他再一次转过身来,面对着克莱德。克莱德嘴唇直抖,眼睛流露出慌乱踌躇的神情,终于心神不安而肯定地说:
“我当然认识她。我当然认识。当然!这些信就是证明。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并没有害死她。而且我跟她一起到那里去,也并不是存心想害死她。我没有。我没有,我跟您说!这完全是一件意外。我甚至并没有想要带她到那里去。是她要我去……跟她一起逃跑,跑到什么地方去,因为……因为,嗯,这你也知道……她那些信上已经说明白了。而我只是想要她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别搅扰我,因为我并不想跟她结婚。事实就是这样。我带她到那里去,根本不是要害死她,只是想要劝说她,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我并没有把那只船弄翻,至少我并不存心要弄翻。风把我的帽子吹掉了,我们,她和我,同时站起来找帽子,船就翻了……就是这样。船舷打到她的头部。我只看见她在水里挣扎的样子,把我吓坏了,不敢朝她那边游过去,因为我生怕我一游过去,说不定她连我也要拖下去。跟着,她就沉下去了。我就游上了岸。这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真相!”
他这么说的时候,那张脸突然涨得通红。手也是这样,只是他的眼睛显得很痛苦,真是显得又痛苦,又惊慌,又不幸。他正在盘算,也许那天下午没有什么风,并且,说不定人家会把这一点调查出来。藏在一块木头下面的照相机三脚架,说不定也会给找出来。要是人家找到这东西,会不会认为他是拿这打了她呢?他全身湿漉漉的,直发抖。
可是梅森已经又在盘问他了。
“嗯,让我们来看一看。你说你带她到那里去,并没有存心要害死她,是吧?”
“没有,先生,我并没有。”
“好吧,那么你为什么打定主意,要在大卑顿和草湖的登记簿上写两个不同的名字?”
“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和她一起到那里去。”
“啊,是这样。不愿意因为她怀孕闹出什么败坏名声的事情来?”
“不愿意,先生。是的,先生,是这样。”
“可是,如果事后她的尸体被发现了,她的名声也给败坏了,这你倒并不在乎?”
“不过我并没有想到她会淹死啊。”克莱德很狡猾、很机警地回答说。他即刻觉察到对方的圈套。
“不过你当然知道,你自己是不回来了。这你很明白,不是吗?”
“怎么了,并不啊,先生,我并不知道我不回来啊。我以为我会回来的。”
“很聪明,很聪明。”梅森心里想,不过没有说出来,接着迅雷不及掩耳地说,“为了你回来的时候,一切显得从从容容、自自然然,你就把自己的提箱带在身边,把她的放在那边。是这样吧?这怎么解释呢?”
“不过,我带在身边,并不是因为我要逃跑。我们决定把午饭点心放在里面。”
“我们,还是你?”
“我们。”
“因此,为了带一点午饭点心,你就必须提一只大皮箱,嗳?你不能用一张纸包着,或是放在她的提箱里吗?”
“是这样,她的提箱装满了东西,而且,我不喜欢把任何东西用纸包着。”
“啊,是这样。太骄傲,太敏感了,嗳?不过,晚上带一只笨重的提箱,前前后后十二英里路。一直步行到三里湾,倒并不觉得有伤尊严,给别人看见,也不觉得难为情,是吧?”
“是这样,她淹死以后,我又不愿意别人知道我跟她是在一起的,我就不得不步行……”
他把话打住了。梅森只是对他望望,心里想到很多很多要盘问他的问题,很多很多。而且,据他看来,据他推想,这些全是克莱德无法解释的。不过,天不早了,帐篷里还有克莱德的许多没有取回来的东西——他的提箱,可能还有他那天在大卑顿穿的那套衣服,据他听说,是一套灰的,不是这一套。在黄昏时分这么盘问他,如果时间拉长一点,固然也许可以很有收获,不过还得回去;并且,在路上,他还可以有充分的时间盘问他。
因此,虽然在这个时候他非常不愿意这么做,他终于结束说:“啊,好吧,我跟你说,格里菲思,我们就让你暂时先说到这里吧。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许是实在的,我不清楚。当然我但愿是的,为了你起见。不管怎么说,你跟克劳特先生一起到那一头去,他会领你到一个地方去。”
接着,他回过头来对斯温克和克劳特大声说:“好吧,伙计们,我告诉你们怎么办。天不早了。要是我们要在今天晚上赶到什么地方,那我们必须赶紧一些。克劳特先生,你把这个年轻人带到另外两只船停靠的地方,在那边等我们。路上只要稍微喊一声,让警长跟西塞尔也知道我们要动身了。等一会儿,斯温克跟我马上就赶紧上另外那只船。”
吩咐过以后,克劳特就遵照命令办事。梅森跟斯温克就在愈来愈暗的暮色中朝营地走去。克劳特带克莱德往西走,路上还远远地向警长跟他的助手招呼了一阵,直到听见回答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