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前进,齐步走,鼓声咚咚和大队人马

喂,注意了,如果榴弹飞来,就会有垃圾,前进,抬腿,径直通过,我得出去,前进,我只有骨头可以被打碎,咚隆咚,齐步走,一、二,一、二,左右,左右,左右。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大街,左右,左右,来吧,别喊累,不进酒馆,滴酒不沾,我们倒要看看,飞来一颗子弹,我们倒要看看,我接住它,我倒下了,左右,左右。战鼓咚咚和大队人马。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队伍穿过柏林。当士兵们迈步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哎为什么,哎就为这个,哎只是因为锵得拉哒砰哒拉,哎只是因为锵得拉哒,哒哒。

一幢幢房屋静静地伫立,任风儿随处刮起。哎为什么,哎就为这个,哎只是因为锵得拉哒哒。

在他那肮脏发霉的房间里——肮脏的房间,哎为什么,哎就为这个,肮脏的房间,哎就为这个,哎只是因为锵得拉哒——坐着赖因霍尔德,普姆斯团伙的老主顾,当士兵们迈步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姑娘们把头探出窗外,探出门口,他正在读报纸,左右,左右,不是打中我,就是打中你,读奥运会(18)的消息,一、二,南瓜子居然可以打绦虫。他读得很慢,声音很大,以防止结巴。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也过得不错。当士兵们迈步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把那篇关于南瓜的文章剪了下来,因为他的肚子里曾经长过一条绦虫,他的肚子里现在很可能还有一条,没准就是以前的那条,没准是条新的,老的那条下了小的,应该试试这些南瓜子,而且必须连壳子一起吃掉,不能去壳。一幢幢房屋静静地伫立,任风儿随处刮起。阿尔滕堡举行斯卡特代表大会,我不玩。世界之旅,每周全部的开销只有三十芬尼,又搞这种一看就是骗人的把戏。当士兵们迈步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姑娘们把头探出窗外,探出门口,哎为什么,哎为什么,哎只是因为锵得拉哒砰得拉哒砰。有人敲门,进来。

一跃而起,前进,前进。赖因霍尔德旋即把手伸进口袋里,左轮手枪。飞来一颗子弹,不是打中我,就是打中你。子弹把他的生命夺走,他躺在我的脚边,仿佛就是我自己,仿佛就是我自己。他就站在那里: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少了一只胳膊,残废军人,这家伙喝醉了,或者没醉。只要他敢动一动,我就一枪把他撂倒。

“是谁让你进来的?”“你的女房东,”进攻,进攻。“是她,这个臭婆娘,她疯了不成?”赖因霍尔德走到门口。“蒂琪太太!蒂琪太太!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家还是不在家?要是我说,我不在家里,那我就是不在家里。”“对不起,赖因霍尔德先生,没有人跟我说过。”“那我就是不在家里,真见鬼。不知道你还会让什么人进到我的屋里来。”“您大概是对我女儿说的;她下楼去了,什么也没说。”

他拉上房门,左轮手枪握得紧紧的。那些士兵。“您想在我这儿干什么?我们彼此并没丢、丢什么东西在对方那里吧?”他结巴着。这是个什么样的弗兰茨啊?你马上就会知道的。这个男人不久前被汽车轧掉了一只胳膊,这个男人曾经十分规矩,有他的誓言为证,现在他是个无赖,我们还想解释一下,这是谁之过。战鼓咚咚,大队人马上来了,他就站在那里。“嘿,赖因霍尔德,你还有把左轮手枪。”“那又怎么样?”“你拿着它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不干什么!”“那好。你可以把它放下了。”赖因霍尔德把左轮手枪放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他站在那里,他就在那里,这个人在楼道里打过我,这个人把我从车子里推了出去,这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当时希莉还在,我走下楼去。这事都一点一点想起来了。月亮悬在水面上,傍晚的月光白得耀眼,钟声响起。他现在有把左轮手枪。

“你坐吧,弗兰茨,说说,你是不是喝了一桶?”因为这家伙这么死盯着人看,那他肯定是醉了,这家伙酗酒,他离不开这个。就会是这样的,这家伙醉了,反正我有这把左轮手枪。哎,只是因为锵得拉哒砰得拉哒砰。弗兰茨于是坐了下来。他坐着。那皎洁的月亮,那整个的水面,光芒四射。他现在坐在赖因霍尔德的家里。就是这个男人,他曾经帮他玩姑娘,为他甩掉一个又一个的姑娘,他接着还要他去望风,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我现在是无赖,而又有谁会知道,米泽将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而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不过,这都是脑子里想的。正在发生的只有一件事情:赖因霍尔德,赖因霍尔德坐在那里。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赖因霍尔德。”这就是我的本意;看看这个人,看看就够了,我们坐在这里。“你企图,施压,是不是,敲诈,因为那个时候?是不是?”保持沉默,没有抽搐。小子们,向前挺进,这一两颗榴弹算什么呀。“敲诈,是不是?那你想要多少?我们是有准备的。我们也知道,你是个无赖。”“我就是无赖。就一只胳膊,我又有什么办法?”“那好,你想干什么?”“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干。”只是好好地坐着,稳稳当当地坐着,这就是赖因霍尔德,他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可千万别让他给弄倒了。

然而,弗兰茨已经感到了一阵颤抖。从前有三个国王,他们来自东方,他们把香拿在手上摇晃,他们不停地摇晃。他们让烟雾围着一个人缭绕。赖因霍尔德寻思着:这家伙要么喝醉了,那样的话,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走,别的什么事也没有,要么他就是真的有什么企图。不,这家伙有企图,可是什么呢,他不想敲诈,但肯定有企图。赖因霍尔德拿来烧酒,心想,我要用这个来把我的弗兰茨的话套出来。只要不是那个赫尔伯特派他来探底的就行,那是会让我们完蛋的。他把两只蓝色的小玻璃杯放到桌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弗兰茨在颤抖。月亮,皎洁的月亮,它耀眼地高悬在水面之上,所以没有人能够抬头仰望,我看不见了,我这是怎么了。瞧,他不行了。他不行了,别看他身子挺得直直的。一股喜悦于是涌上了赖因霍尔德的心头,他慢慢拿走桌上的左轮手枪,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倒酒,他又看到:这家伙的爪子在颤抖,这家伙的手在发抖,这个脓包,这个吹牛不打草稿的东西,他害怕左轮手枪或者害怕我,算了,我不去管他。赖因霍尔德于是变得非常非常的平静、友好,是的。他看到了他的颤抖,他感到狂喜,不,这家伙没喝醉,这个弗兰茨,他害怕了,他撑不住了,他吓得屁滚尿流,他还想在我的面前装大,真是不自量力。

于是,赖因霍尔德开始从希莉说起,我们昨天好像见过面似的,她又跑到我这里来过了一阵子,一两个星期,倒是有这种情况,如果我几个月没有见到某个女人,我可能会重新要她,这就叫做旧情复发,是件很滑稽的事情。随后,他拿来香烟和一包下流的图片,还有照片,希莉也在里面,和赖因霍尔德一起。

弗兰茨无话可说,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去看赖因霍尔德的手,这家伙有两只手,两条胳膊,他只有一条,赖因霍尔德把他推到车轮底下用的就是这两只手,啊为什么,啊就为这个,难道我不该把这个家伙打死吗,啊只是因为锵得拉哒。赫尔伯特的意思是,可这都不是我的意思,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干不了什么事,我一点事也干不了。可我非干不可,我可想做点事了,啊只是因为锵得拉哒砰得拉哒——我哪里还像个男人,我是个戴绿帽子的窝囊废。他瘫作一团,随后他又颤抖着挺起腰板,他抿了一口白兰地,接着又是一口,全都无济于事,赖因霍尔德接着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道:“我,我想,弗兰茨,我想看看你的伤口。”哎只是因为锵得拉哒砰得拉哒。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于是扯开——就是它——自己的夹克衫,把罩在衬衫袖子里的断臂处露给他看,赖因霍尔德的脸开始变形:看上去很恶心,弗兰茨猛地合上夹克:“以前更糟。”接着,赖因霍尔德继续看他的弗兰茨,这个人什么话都不会说,什么事也不能做,胖得像头猪,连嘴都张不开了,赖因霍尔德忍不住对着他继续冷笑,而且笑得没完没了。

“喂,你总是这么着吗,把这根袖管子揣在这只口袋里?你是不停地往里塞它呢,还是事先就缝好了的?”“不,这个,这个我一直是往里塞的。”“用另外一只手?不不,那么,要是你还没有穿衣服呢?”“那就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呗;如果我穿这件夹克,就没这么顺当了。”赖因霍尔德站在弗兰茨身旁,扯着那根袖子。“你可得随时当心,别往右边的口袋里放什么东西。那样是很容易被人偷的。”“在我这里不会。”赖因霍尔德仍在不停地想心事:“你说说,你穿双排扣大衣时怎么办,那肯定很不舒服。两只空袖子。”“现在可是夏天。大衣要等到冬天。”“你会有感觉的,不会好受。你干吗不给自己买个人造的手臂呢,掉了腿的人,就给自己安个假的。”“那是因为他不这样做就不能走路。”“你可以给自己弄只假臂,那样好看些。”“不,不,那只会让人觉得沉。”“要是我,我就给自己买一个,要不就把袖子塞满。来,我们来试试。”“干吗呀,我不想,真是的。”“你可别拖着这样松松垮垮的袖子到处乱跑,看上去可棒了,没人看得出来。”“我又能怎么办。我不愿意。”“来吧,木头是假的。你瞧着吧,往里面塞几双袜子或衬衫,你瞧着吧。”

而赖因霍尔德是说干就干,他抽出那只空荡荡的袖子,把手伸了进去,他站在他的五斗橱边,开始往里塞袜子、毛巾。弗兰茨反抗着。“干吗呀,真是的,又没有什么东西撑着,像根香肠,饶了我吧。”“不,我可以告诉你,你得找个裁缝做一下,得撑紧了才行,又会很好看的,你可别像个残废似的到处乱跑,你这只口袋里只有这只手。”长筒袜又掉了出来:“没错,这是裁缝的事。我见不得残废,残废在我的面前就是个废物。我要是看见一个残废,我就会说:还不赶快滚开。”

弗兰茨一边听啊听,一边不住气地点头。他浑身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正在亚历山大广场的某个地方溜门撬锁偷东西,一切都在远离他,这肯定和那次事故有关,这是神经过敏,我们倒要看看。可是,他的身体继续处于疼痛和战栗之中。起身,离开,下楼,再见赖因霍尔德,我得赶紧开溜,齐步走,右,左,右,左,锵得拉哒。

肥胖的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回到家里,他刚才去过赖因霍尔德那里,他的那只手和手臂仍在颤抖和摇晃,他回家的时候,烟从他的口里掉了出来。米泽正在楼上他的屋里,同她的情人坐在一起,等弗兰茨,因为她要和这位情人出去两天。

他把她拉到一边。“我到底从你这儿得到了什么?”“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弗兰茨?哦上帝,弗兰茨,到底出了什么事?”“没出什么事,推掉他。”“我今天晚上就回来了。”“推掉他。”他几乎吼了起来。她朝那位情人望了望,飞快地在弗兰茨的脖颈上吻了一下,之后便出去了。她到楼下给埃娃打电话:“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到弗兰茨这儿来看看吧。他这是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你过来吧。”可是,埃娃后来也没能来成,赫尔伯特来来回回地把她骂了一整天,她无法脱身。

在此期间,我们的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这条眼镜蛇,这位钢铁般的斗士,孤独地、非常孤独地坐着,在此期间,他坐在自家的窗前,他的手紧紧地抓住窗台板,他在沉思,他刚才跑到赖因霍尔德的家里去,是不是有点胡闹,是不是做了件该死的蠢事,那就让这件事见鬼去吧,这是胡闹,当士兵们迈步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这就是胡闹,顽固不化,所以我必须出去,我必须做点别的什么事情。而在此期间他就已经在想,我就这样办,去必须去,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他让我丢尽了脸,他把我的夹克塞得满满的,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竟然有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弗兰茨把头紧紧地抵住窗台板,使劲往里钻,他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我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我容忍了这种事情,我真是个白痴,我不由自主地在这个家伙面前发抖。这种羞愧是如此的巨大和如此的强烈。弗兰茨咬牙切齿,差点就把自己咬碎,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可不是胆小鬼,虽然我只有一只胳膊。

我必须去找这个家伙。使出浑身解数。已是傍晚时分,弗兰茨作好了准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四下环顾,烧酒米泽已经拿出来放好,我不喝。我不愿意感到羞愧。应该让人看看弗兰茨的眼睛。我——去找他。隆得咚,大炮,长号。前进,下楼,穿着那件夹克,他还想把我的这件夹克塞满,我坐到他跟前去,我的脸上不会有任何表情。

柏林!柏林!柏林!海底悲剧,潜艇沉没。全体人员窒息而亡。如果他们是窒息而亡,那他们就是死了,这种事不该问,事情过去了,事情了结了,别提了。前进,前进。两架战斗机坠毁。他们掉下来了,他们死了,这种事不必问,死了就是死了。

“赖因霍尔德,晚上好。你看,这不,我又来了。”这家伙瞧着弗兰茨:“谁让你进来的?”“我?没谁。门是开着的,我就进来了,就这么简单。”“是吗,那你不会按门铃吗。”“上你这儿来我是不会按门铃的,我又没喝醉。”

接着,他俩面对面地坐着,抽烟,而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没有颤抖,他顽强地坚持着,为自己活着感到高兴,自他落到车轮底下以来,今天是他最好的日子,而这也是他自那时以来所做过的一件最好的事情:坐在这里,该死的,这很不错。而且,这样比集会强,甚至要强过——强过米泽了。是的,这是所有的事情之中最美的事情:他不来把我推倒。

这是晚上8点,赖因霍尔德盯着弗兰茨的脸:“弗兰茨,你要知道,我们两个之间得有个约定。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好了。”“要我和你约定什么?”“那辆汽车的事。”“这有什么用,我的胳膊又不会因为这个重新长出来。再说——”弗兰茨一拳砸到桌上:“再说我也受够了。我再也不能继续那样下去了。这你是应该想得到的。”嗬嗬,我们到了这个份上,我们早就到了这个份上。赖因霍尔德试探道:“你是说街头买卖。”“是的,这个也算上。我脑子里有只小鸟。瞧,它现在飞出来了。”“那只胳膊却掉了。”“可我还有一只,而且我还有一个脑袋和两条腿呢。”“你要干什么?是一个人搞事呢,还是和赫尔伯特一块?”“就这条胳膊?凭着它我什么也干不了。”“可你要知道,只做个无赖,这可是太单调了。”

赖因霍尔德一边想,一边拿眼去瞅这个人,只见他又肥又壮地坐在那里:我倒有心耍耍这小子。这家伙在奋力抵抗。必须折断这家伙的骨头。这家伙掉一只胳膊还嫌不够。

他们于是开始谈起女人,弗兰茨说起米泽,她以前叫索妮亚,她很能挣钱,是个乖巧的姑娘。赖因霍尔德于是就想:这可好了,我先把她从他那里夺过来,然后再泼他一身脏水。

虫子一边吃土,一边又不停地从后面把土拉出来,尽管如此,它们仍在不断地吃新土。而畜牲是不会讲客气的,你要是今天填饱了它们的肚子,它们明天肯定还会再来,肯定是张口就咬。人的情况跟火的情况是一样的:有燃烧就肯定有消耗,不能消耗就会熄灭,肯定就会熄灭。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对自己感到高兴,他是有能力坐在这里的,没有颤抖,镇定自若,庄严喜悦,俨然获得新生一般。而当他和赖因霍尔德一起下楼时,他又重新找到了感觉:当士兵们迈步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右,左,活着,真不错,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这里会有什么事,这里没人会把我扔下,看谁敢这样做。哎为什么,哎就为这个,姑娘们把头探出窗外,探出门口。

“我去跳舞,”他对赖因霍尔德说道。这家伙问他:“你的米泽和你一块去吗?”“不,她和她的客人一起出去两天。”“要是她再去,我也跟着一起去。”“行,她会乐意的。”“嗯,嗯?”“要我跟你说啊;她不会咬你的。”

弗兰茨极为快活,他,这个获得新生的人,这个有福之人,跳了整整一夜的舞,先是在老舞厅,然后又在赫尔伯特住处附近的那家酒馆,大伙儿都和他一起高兴,而他高兴得最多的时候却是和他自己。在他和埃娃跳舞的时候,他最为真切地爱着、爱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米泽,他真希望她也在这里,另一个是——赖因霍尔德。然而,他不敢说出口来。在这个美妙的夜晚,他和这样那样的女人跳了整整一个通宵,而他所爱的两个人却没有到场,他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