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据他现在想起来,他所以一直这么潦倒,完全因为过去没有受过教育。他认为,自己从小就颠沛流离,从来不能够在哪一方面得到切实的训练,让他能够爬进伟大的天地中去,而俱乐部里来来去去的这些人却正是其中的一分子。不过他的心,现今正热切渴望着这么一个天地。有些人住的是漂亮房子,出门住大饭店,还有史魁尔斯先生和这里的服务员领班这类人侍候他们,把他们照料得舒舒服服的。可是他还只是一名服务员。而且已经快二十一岁了。有时候,这叫他很悲哀。他今天盼,明天盼,盼望能找到个什么事,可以爬上去,成为一个人物,不能老是当服务员啊。有时候,他就担心自己可能就此永远当服务员当下去了。
正当他对自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并且琢磨怎样才能谋个前途的时候,他的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思来到了芝加哥。他在这里有些联系,人家对他特别客气,就请他当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他径直来到俱乐部,在几天当中,老是在这里跟来访他的人商谈,或是匆匆忙忙,来来去去,拜访一些他认为非看不可的人和企业。
他到后还不到一小时,白天在门口负责旅客登记的拉特勒,刚刚把克莱德伯父的名字挂到牌子上,就对朝他走过来的克莱德打了个招呼。
“你不是说你有个伯父什么的,在纽约州什么地方做衣领业,也姓格里菲思,是吧?”
“是啊,”克莱德回答说,“塞缪尔·格里菲思。他在莱科格斯开一家规模很大的衣领工厂。各报都有他的广告,在密执安路上就有他的广告灯。”
“你要是看见他,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克莱德回答说,“我平生从没有见过他。”
“我赌什么都行,那准就是他,”拉特勒说,一面看着叫他登记的小纸条,“你看,塞缪尔·格里菲思,纽约州莱科格斯。恐怕就是这个人吧,嗯?”
“千真万确。”克莱德接着说,觉得非常有趣,甚至很激动。他朝思暮想的正是这个伯父啊。
“他几分钟前才从这里走过,”拉特勒接着说,“迪沃埃把他的行李送到K号房间去了。样子长得挺神气。你最好睁大眼睛,等他下来的时候,把他看个仔细。也许他就是你的伯父。中等身材,瘦瘦的。蓄着灰色的小胡子,戴一顶银灰色帽子。样子很神气。我可以指给你看。要是他是你伯父,你还是讨好他一下吧。也许他会帮帮你的忙,给你一两条衣领什么的。”他一面笑,一面接着说。
克莱德也笑起来,好像听了这个玩笑也很高兴,虽说他心里其实很乱。他伯父塞缪尔!而且就在这个俱乐部里!啊,这是他把自己介绍给伯父的机会来啦。在找到这个差使以前,一直就想写信给他,如今既然到了这个俱乐部来,那就只要他高兴,还可能跟他说话呢。
不过,且慢!要是他对他做自我介绍,他伯父会对他怎么想呢?他现在又是一名服务员了,在这个俱乐部里就担任这么个差使。譬如说,对于做服务员的小伙子,尤其是像他克莱德这样的年纪,他伯父会采取什么态度呢?他现在已经二十出头了,当这样一个服务员,年纪已经嫌大了,这是说,一个人要是存心做别的事的话。一个像他那样有钱、有地位的人,也许会认为当服务员是下贱的,尤其是跟他有亲戚关系的人当服务员。他也许不愿意理睬他,甚至也许不愿意他跟他说话呢。他知道伯父来到这个俱乐部以后,在整整二十四小时当中,一直这样犹豫不决。
不过,到第二天下午,他已经看见他伯父五六回了,而且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他伯父显得很有精神,很机警,很敏锐,在一切方面,跟他父亲截然不同,又那么有钱,这里每个人那么尊敬他。他开始踌躇,甚至害怕起来,担心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据他看,他伯父实在并不像个冷冰冰的人,恰恰相反,像是很和气的。后来,依照拉特勒的意思,他跑到伯父房间里取一封信,准备交给一个专差送出去。这一次,伯父几乎连看也没有看他,只是把信和半美元交给了他。“派一个人马上送去,钱是给你的。”他这么说。
克莱德当时兴奋得无以复加,心想伯父也许没有想到他是他的侄儿吧。他伯父显然是没有想到。他就有点沮丧地走开了。
后来,他伯父的信箱里有了五六封信,拉特勒又提醒克莱德:“你要是存心想再去找他,这就是你的机会啦。把这些信给他送去。我想他是在房间里。”克莱德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拿了信,再一次到他伯父那个套间里去了。
他伯父正在写东西,只不过说了一声:“进来!”克莱德走进去,一边有些尴尬地笑着,一边说:“有您几封信,格里菲思先生。”
“谢谢你,小伙子。”他伯父回答说,一边在背心口袋里找零钱。克莱德抓住这个机会说:“啊,不必,这点事用不着酬谢。”他伯父正拿出几只银角子想给他,可是他在伯父还来不及说什么的时候,就接着说:“我想我是您的亲戚,格里菲思先生。您是莱科格斯格里菲思衣领工厂的格里菲思先生吧?”
“是啊,我想我跟这一家有些关系。你是什么人?”他伯父回答说,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我叫克莱德·格里菲思。我父亲阿萨·格里菲思跟您是弟兄吧?”塞缪尔·格里菲思一听他提到这个兄弟,这个全家心目中没有发迹的人,脸上就起了一层阴影。因为,一提到阿萨,眼前就浮起一个令人不快的身影:他那个矮矮胖胖、衣着很不整洁的兄弟。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有见过他。他对他最后一次明确的印象,是在佛特蒙州贝特威克附近他父亲家里,一个年纪跟克莱德相仿的年轻人。不过,多么不一样啊!克莱德的父亲,当时又矮又胖,不但发育不好,天资也不高,满口恭维话,而且有点傻里傻气。他的下巴就不坚定,淡蓝色的眼睛无精打采,一头鬈发。可他这个儿子倒干净利落,人很机警,很漂亮,显然很懂规矩,很聪明,就像他看到大多数服务员一样。他喜欢他。
塞缪尔·格里菲思跟他的大哥阿伦,一起继承了父亲一份中等人家财产的一大半。这是因为约瑟夫·格里菲思对他的小儿子有成见的缘故。塞缪尔·格里菲思一向觉得,这对阿萨也许是不公道的。因为阿萨的表现并不切合实际,也并不聪明,他父亲起先想把他赶出去,后来就把他丢在一边不理睬,最后终于在他跟克莱德现在的年纪相仿的时候把他赶了出去。大半的财产大致有三万美元左右,留给了两个大儿子,由他们平分,留给阿萨的,只有区区一千美元。
他因为想到自己的兄弟,所以才相当好奇地盯着克莱德。他觉得,跟很久以前从父亲家里被赶出去的兄弟相比,克莱德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还不如说他更像他自己的儿子吉尔伯特。他觉得克莱德才像他哩。尽管克莱德心里很害怕,可是在他看起来,对克莱德能够在这样有趣的俱乐部谋到一个位置,显然有相当好的印象。这是因为塞缪尔·格里菲思接触的范围,多少只限于莱科格斯的活动和环境,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俱乐部的性质和地位是值得尊敬的。伺候这个机构里来往客人的年轻人,一般都态度敏捷而谦逊。因此,他看见克莱德站在他面前,穿着整洁的灰黑两色制服,至少行动举止很出色,就对他印象不错。
“是这样!”他很感兴趣地说,“那么你就是阿萨的儿子喽。真是啊!啊,真想不到。要知道,我没有见到你父亲,没有接到他的信,至少有……啊,至少有二十五六年了吧。最后一次接到他的信时,记得他正住在密执安的大瀑布那里吧,要不然就住在这里。我想,他现在不在这里吧。”
“是的,不在,先生。”克莱德回答说。他能够说不在,心里很高兴。“家住在丹佛。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想,你父母都健在吧。”
“是的,先生。都健在。”
“你父亲,他……还在做宗教工作吗?”
“啊,是的,先生。”克莱德有些迟疑地回答说,因为他还是认定,父亲所做的宗教工作是所有工作当中最穷、最不体面的。“不过他现在主持的那个教堂,”他接着说,“附设有一家寄宿舍。我看大概有四十来个房间。他和母亲在照料这个寄宿舍和教会。”
“啊,是这样。”
他急于想让他伯父有一个比实际情况好一些的印象,因此不免说得稍微夸张了些。
“他们情况很好,我也很高兴,”塞缪尔·格里菲思接着说,对克莱德整整齐齐、精神抖擞的样子印象相当好,“我想你很喜欢这种工作吧?”
“啊,并不十分喜欢。不,格里菲思先生,我不喜欢,”克莱德立刻回答说,他马上注意到这句问话的重要性,“收入还不差。不过我不喜欢这里赚钱的方法。这根本不是我想象中挣钱的办法。我干这一行,不过是因为我过去没有机会学别的行当,或是在哪一家公司做事。在公司里才能真正有机会上进,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像样的人。妈有一次要我写信给您,问问您厂里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让我从头干起,不过我怕您也许不怎么喜欢这样办,因此就没有写。”
他顿了一下,一面笑,不过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探询的神色。
他伯父严肃地对他看了一会儿,他的面貌、他提到这件事的提法,很中他的意。接着,他回答说:“啊,这很有意思。你应该写啊,要是你有这个意思……”然后,正像他在处理一切事情的时候那种老规矩,他谨慎地顿了一下。克莱德觉察到他有些踌躇,拿不定该不该鼓励他。
“不知道您公司里有没有什么工作能给我做的?”隔了一会儿,他大胆问。
塞缪尔·格里菲思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这样直截了当提出要求,他有点喜欢,也有点不喜欢。不过,克莱德好像至少在这方面是很可取的。他好像很聪明,很有雄心,很像他自己的儿子,也许他很适合在他儿子下面做某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或是助理,只要他懂得制作过程。不管怎么说吧,不妨让他试一试。这不会有什么害处啊。而且,这里还牵涉到他那个兄弟:他和阿伦大哥对他也许负有某种义务,如果说不上是什么真正的补偿损失的话。
“嗯,”他隔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我得考虑一下。我不能够马上就说可以还是不可以。刚开头的时候,我们给你的钱不能够像这里那么多呢。”他提醒他说。
“啊,这没有什么。”克莱德说。他能跟他伯父发生联系,这个想法比任何一件事都更牵动他的心。“自然,在我还没有能力赚这么多以前,我不会希望多赚。”
“而且,一旦你进了衣领业以后,也许会觉得你并不喜欢,或者我们也许会不喜欢你。决不是每个人都适宜干这一行。”
“啊,到那时候,您不妨开除我好啦,”克莱德提出保证说,“不过,自从我听到您和您那个规模宏大的公司以后,我一直认为我是喜欢这一行的。”
这句话叫塞缪尔·格里菲思听了很高兴。他和他的成就显然已经成为这个年轻人的理想了。
“好吧,”他说,“现在我还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不过,我反正得在这里再待一两天,我要再想一想。也许我能够帮你点儿忙。现在我还不能够说定。”他说着,就突然回过头去看信了。
克莱德觉得他已经在目前情况许可的范围内给了他伯父一个好印象,而且也许会有什么结果,就再三向他道谢,然后匆匆退出来。
第二天,塞缪尔·格里菲思经过考虑,觉得以克莱德这样聪明伶俐,大致可以跟别人一样干得了,就在考虑过他自己家庭中的情况以后,对克莱德说,只要厂里一有什么小小的机会,他很愿意立刻通知他。不过他还不能保证马上就有机会,必须等等再说。
这样,克莱德就老是在想,要是他伯父厂里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不知道这机会几时才能实现。
话分两头。塞缪尔·格里菲思回到了莱科格斯。他后来跟他儿子商量以后,就决定至少不妨给克莱德安插一个厂里最低微的工作,在格里菲思工厂的地下室里先干起来。做衣领所需用的布匹都要在那里下一下水,缩一缩。凡是存心要弄懂这一行技术的初学者,就被安置在这里。因为他的想法是要让克莱德逐步精通这一行。另外,他既然得维持自己的生活,而且必须与莱科格斯格里菲思这家的地位配得上,因此就决定:一开始,慷慨地付给他每周十五美元。
塞缪尔·格里菲思和他儿子吉尔伯特都知道这份薪水是很小的(并不是对一般的练习生来说很小,而是对克莱德来说很小,因为他是一个亲戚)。不过,他们俩对所有替他们做事的人,都采取实际的观点,而不是慈善的观点:在本厂初学的人,收入愈少,只能勉强维持必需的费用,就愈好。他们俩谁都不能容忍社会主义者关于资本家剥削的理论。他们俩都觉得,社会上应该有一些高一点的阶层,好叫低一点的阶层知所仰慕。阶层是非有不可的。人们要是对不论什么人,甚至是一个亲戚,照顾得过分了,那就是愚蠢地破坏、损毁了必不可少的社会标准。要是为了商业或是经济方面的事,跟阶级地位、知识水平低一级的人发生关系,就应该依照他们所习惯了的标准对待他们。而其中最好的一项标准,就是要让低一级的人明白认识到钱来之不易,了解到不论什么人,只要是干他们俩心目中认为的、世界上唯一真正建设性的工作——制造物质财富的工作,就必须在构成这类工作的一切方面和一切过程中,接受训练,而且要严格地、有系统地接受训练。这样就可以习惯于一种虽然狭窄然而有节制的生活。这样对他们的品格有好处。这样能叫将来一定会晋升的人,在心灵上、精神上得到教育,变得更加扎实。至于那些不该晋升的人,就应该让他们留在老地方。
因此,一周后,克莱德的工作性质已经最后确定了,塞缪尔·格里菲思就亲自寄了一封信给在芝加哥的克莱德,说明如果他有意,不妨在今后几周内的任何一天前来报到。不过他必须至少在十天前来信通知,好替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他来时,可以到工厂办公室找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他会安排的。
克莱德接到这封信后,欢欣若狂,即刻给母亲写信,说他已经在伯父那里找到一个位置,现在就要动身到莱科格斯去了。还说他准备努力去干,好真正发旺起来。她给他回了一封长信,勉励他在行动举止和交友方面要特别谨慎。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要是遭到什么挫折,根本原因就是交了坏朋友的缘故。只要他能够避开那些心肠邪恶或是无聊而鲁莽的男女青年,一切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像他这样相貌和性格的年轻人,很容易被一个邪恶的女人引上斜路。他在堪萨斯市遭到了什么下场,他自己该是很清楚的了。不过,他现在还很年轻,而且他现在正要替那个有钱人做事了,只要他愿意,可以帮他很大的忙啊。还说希望他经常把努力的成绩写信告诉她。
这样,克莱德依照伯父的话事前通知他以后,最后就动身到莱科格斯去了。不过他伯父当初通知他时,并没有规定必须在几点钟到工厂里去,因此,他一到以后,并没有立刻去,而是先找到莱科格斯一家有名的旅馆,就是莱科格斯旅馆。
他觉得时间还很从容,自己要在这里工作,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他伯父在城里的地位怎样,他都很想知道一下,就出去观光了一番。他那时认为一旦报到,开始工作以后,也许不能够马上匀出这样一个时间来。他就漫步来到中央路上。这是莱科格斯热闹的中心地段,有好几条商店林立的街道都通到这里,连同两旁几段马路,组成了商业中心,莱科格斯的繁华地区,娱乐场所也集中在这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