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十八章

这次会面的热烈场面,不过是延伸到无限的将来一系列交往和欢乐的序幕。克莱德和罗伯塔都认为是这样。他们找到了爱情。他们觉得非常幸福,且不管现下这爱情的具体表现会引起什么问题。不过,怎样继续相爱的方式方法却是另外一回事了。拿克莱德这方面来说,罗伯塔跟牛顿夫妇的关系是妨害他们正常来往的一个障碍。还不只是这样,格蕾斯·玛尔又是另一个大问题。她的缺陷比罗伯塔大得多。这不是因为她长得难看,而且因为她在早年的社会、宗教生活中受到过狭隘的教育和家教。不过她也希望能够过得快乐,过得自由。在她心目中,罗伯塔虽然有时候喜欢寻快乐,有点自负,可是还并不怎么违反那些束缚着格蕾斯的传统观念。她认为,她找到了这个罗伯塔,就是找到了一个并不太受传统观念约束的人。也因为这样,她就紧紧地黏住她。在罗伯塔看起来,觉得这有点腻人。格蕾斯以为,她们俩可以对恋爱生活和彼此的梦想交流交流看法,谈谈心也无妨。到现在为止,这是她在这个灰色的世界上唯一的安慰了。

不过,即便在克莱德跟她来往以前,罗伯塔就并不希望这样黏在一起。这是一个累赘。后来,凡是牵涉到克莱德的事,她对格蕾斯就绝口不提。因为,她不但知道格蕾斯对她这样突然抛开她会有反感,而且,自己这样突然改变心意,虽然现在叫她着了魔,可在心底里也并非想毅然决然照这么去做。现在已经遇到了他,爱上了他,自己就深怕去想对他的关系应该保持一个什么限度。这种地位不平等的来往,在这里不是不许可的吗?她知道这是不许可的。因此,她就根本不愿意跟格蕾斯提到他了。

因此,在星期天湖上那件事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在星期一晚上,当格蕾斯非常高兴而亲热地问起克莱德的时候,罗伯塔马上打定主意,装作对他的兴趣并没有格蕾斯想象的那么大。她只说他对她很和气,并且也问到格蕾斯。听到这句话,格蕾斯偷偷瞟了她一眼,心想不知道她讲的是否是实情。“他那么亲切,我认为他是看中你了。”

“啊,胡说八道!”罗伯塔很机警地回答说,同时也有点吃惊,“他才不会看我一眼呢。再说,厂里有规矩,只要我在厂里干一天,就不许可他这样。”

最后这句话比什么都有效,足以消除格蕾斯对克莱德和罗伯塔之间关系的种种怀疑。因为她这人传统观念很深,不可能想到有什么人会违反公司的规定。虽然如此,罗伯塔还是担心不要让格蕾斯以为她跟克莱德有什么暧昧的关系,因此,她打定主意,凡是牵涉到克莱德,就要加倍小心,假装他们关系很疏远。

不过这些只是后来一些烦恼、担心和恐惧的引子。这些跟过去发生的事情倒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后来紧接着发生的种种麻烦引起的。她跟克莱德情投意合以后,就发现除了偷偷幽会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跟他会面;而且,这种幽会机会是那么难得,那么没有把握,就连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够见面,她也没有把握。

“告诉你,情况是这样的。”她对克莱德解释说。这是在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她偷偷出来待一小时的时候跟他说的。他们俩从泰勒街的尽头朝莫霍克河边走去。那里有空旷的田野、美丽的河边,还有低低的堤岸。“牛顿夫妇到什么地方去,没有一次不邀我一起去的。而且,即便他们不邀我,除非我也去,否则格蕾斯从来不肯去。过去我们在特里贝兹密尔斯常在一起,所以现在她还是这个样子,仿佛我是他们家庭里的一个成员。现在情形不同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一下子摆脱掉。我无法跟人家说我到哪儿去,或是跟什么人一起去。”

“亲爱的,这我明白,”他低声而甜蜜地回答说,“这都是事实。不过我们目前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啊,不是吗?你总不能要我就只是在厂里看看你就算了,对不对?”

他非常认真而充满着渴望地凝视着她,弄得她也对他满怀同情。为了安慰他沮丧的心,她就说:“不,我也不愿意你这样,亲爱的。你也知道我不会这样。不过,叫我怎么办呢?”她把一只柔软而温存、恳求的手放在克莱德瘦长而不安宁的手背上。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她沉思片刻以后说,“我有一个妹妹住在纽约州的荷马。在北面三十五英里左右的地方。也许,我可以说,我在哪一个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到那里去。她过去来过信要我去,不过我一直没有想起来。不过我也许会去……就是……我也许会去……”

“啊,为什么不去呢?”克莱德兴奋地叫起来,“这太好了!好办法!”

“让我想一想,”她接着说,没有理会他的话,“要是我记得不错,就应该先到芳达,然后在那里换车。不过,我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坐电车从这里动身。芳达只有两班车。一班在两点钟,另一班是星期六七点钟。也就是说,我可以在两点钟以前随便什么时候从这里动身,是吧?然后,要是我不搭两点那班车,也没有什么问题,对不对?我可以搭七点钟的车。你可以先到那里去,或是在中途跟我碰头,好让这里的人不至于看见我们。然后,我可以继续朝前走,你可以回来。我相信我可以跟阿格尼丝说好。我得写封信给她。”

“不过,在那一天以前,这段时间怎么办?”他悻悻地问,“这段时间很长啊,你说是吧。”

“嗯,我得想想看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不能说有什么把握,亲爱的。我得想想再说。你也想想。不过,我现在就得回去了。”她不安地说着,即刻站起来,克莱德也只好跟着站起来,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快十点了。

“可是我们怎么办呢?”他坚持说,“为什么你不能在星期天找个借口,说是到另外一个教堂去,这样,就可以在什么地方跟我碰头?难道非得告诉他们不可吗?”

克莱德马上觉察到罗伯塔的脸色有点阴沉。因为,他这样是触犯了她从小就培养起来,而且不容违反的信念了。

“唉,”她非常严肃地回答说,“这我不干。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不应该的。”

克莱德觉察到情况不妙,即刻收回了这个意思,因为他绝不愿惹她生气或是吓坏了她。“啊,那么好吧。就照你说的那么办吧。我不过是看见你好像找不到什么别的办法才这么说的。”

“别这样,别这样,亲爱的,”她温存地恳求他,因为她知道他以为她在生气了,“这没有什么,不过是我不愿意这样就是了。我做不到啊。”

克莱德摇摇头。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学到的规矩,觉得他方才那么说也许是不对的。

他们朝泰勒街走去,除了谈到去芳达这件事以外,一路并没有想出什么别的具体的解决办法。相反,在他一再吻了她,跟她分手以前,他所能提出的,无非是他们俩都考虑考虑,有什么办法能在这以前再见一次面。她用双手搂了一会儿他的脖子,接着就沿着泰勒街朝东走去,她那纤小的身影在月光下影影绰绰。

不过,只有一晚,罗伯塔推说她跟勃莱雷约定第二次到她家里去,这样才又跟克莱德相会一次。除此以外,到星期六罗伯塔到芳达去以前,他们就没能再见面了。到星期六,克莱德先弄清确切的时间,然后搭电车先动身,在西去的第一站跟罗伯塔碰头。从这时起,一直到晚上她不得不搭七点钟的车为止,他们在一起玩得说不尽的快乐,尽是在他们俩都相当陌生的那个小城附近闲逛。

在芳达附近几英里的地方,有一处露天游乐场,叫作“星光”。那里有一些闹热粗俗的玩意儿,譬如像一些小飞机、一只大风车式旋车14、一只轮转机15、一座古老的风车、一个跳舞厅,等等。此外有一个小湖,有小船可划。这是一处颇有田园风味的地方。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音乐台。岸上一只笼子里,还有一只神气活现的熊。罗伯塔到莱科格斯以后,还没有到这一带那些粗俗的娱乐场所玩儿过。其他一些地方跟这里差不多,不过还要俗气些。他们望见这个地方以后,异口同声叫起来:“啊,看啊!”克莱德马上接着说:“我们在这里下车吧,你看好不好,好吧?你说怎么样?反正差不多到芳达了。这里更好玩些。”

他们立刻下了车。他把她的提包寄存起来,就在前面带路,先到卖香肠的摊子跟前。这时轮转机正转得起劲,他就非要罗伯塔跟他一起坐着玩。他们兴致勃勃爬上去,他扶她骑在一只斑马身上,跟着紧紧地站在旁边,为了好搂着她。他们俩都想抓住铜环。这里的一套其实都很庸俗、吵闹、浮嚣,不过他终于能够尽兴地跟她在一起玩,不怕人家看见,在她这一方面也是这样。单单这一点,就足以叫他俩如醉如痴了,虽说这里的场面规模小,设备简陋,和他俩当时的心情其实是不调和的。他们在吵吵闹闹的轮转机上不停地转,望望湖面小船上几个阑珊的游客,望望游客坐着蓝黄两色的粗俗的飞机模型飞来飞去,或是坐在大风车式旋车悬空的笼子里翻上翻下。

他们俩都朝湖边的树林和天空张望。跳舞厅里的游客和舞伴正玩得飘飘然,克莱德就突然问:“你是跳舞的吧,对不对,罗伯塔?”

“怎么了,啊,不,我不会。”她回答说,语气里有点懊恼。因为,她也正在张望着这些幸福的舞伴,感到有点伤心,心想过去一直不准她跳舞,这多倒霉。也许跳舞是不正当的,不好的,她信奉的教会是这么说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是在这里啊,而且是在热恋着,人家多快乐,多幸福,在那一间漆成蓝褐两色的房子里,只见各种颜色在转着圈子,她觉得这真不坏。再说,为什么就不该跳舞呢?像她这样的姑娘,像克莱德这样的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该跳呢?不管父母怎么说,她的弟弟妹妹就说过: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准备要学会它。

“啊,这不是太可惜了吗?”他叫起来,心想,要是抱着罗伯塔跳,该多带劲,“要是你会跳,那才带劲呢。只要你愿意让我教你,几分钟就可以教会。”

“我不会啊。”她有意调皮地说,她的眼神说明她是欢迎他这个主意的,“在这方面,我不怎么伶俐。你知道,在我们家乡,人们把跳舞看成不大好的事。我们那个教会也不赞成跳舞。再说,我知道爸爸妈妈也不喜欢我跳。”

“啊,呸,”克莱德傻里傻气、劲头十足地回答说,“多滑稽,罗伯塔。现下,大家都跳舞,至少差不多大家都跳。怎么还能说跳舞有什么不对?”

“啊,我知道,”罗伯塔有点古怪地回答说,“你们这一等人也许行。自然,我也知道厂里的姑娘们大半也跳。我看,只要有钱、有地位,什么都行。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子,情形就不同了。我看你的父母没有我的父母那么严格吧。”

“啊,是吗?”克莱德笑起来。他注意到她所说的“你们这一等人”,还有“只要有钱、有地位”这些话。

“啊,这是你的看法,”他接着说,“我看他们跟你的父母一样严格,而且肯定还要严格些。我可还不是照样跳。这没有什么害处,罗伯塔,来,我来教你。这美得很呢,说实在的。好吗,最亲爱的?”

他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直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就半推半就,想他想得身子都瘫软了。

轮转机停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就自然而然地逛到舞厅那边去了。在那里舞伴们人数不多,可是很起劲,正兴致勃勃地跳着。一个相当规模的乐队正奏着狐步舞和一步的曲子。把舞厅那一头拦开的栏杆那边,有一个生得很漂亮的验票员正坐在那里收票,一对舞伴跳一次一角钱。不过,这五光十色的情景、这音乐声,还有舞伴们和着节奏的婀娜舞姿,紧紧吸引住克莱德和罗伯塔两人的心。

乐声停了,舞伴们正往外走。不过,他们刚走出来,五分钱一张的舞券又开始在卖了。

“我看我跳不了,”克莱德带她朝票柜走过去的时候,罗伯塔恳求似的说,“我怕我会跳得很难看。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跳过。”

“你难看,罗伯塔,”他喊道,“啊,瞎说。你再大方、再漂亮也没有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一定是个跳舞的好手。”

他付过钱,他们就进去了。

她认为他多半是莱科格斯上流社会的人,是有钱又有地位的人,因此他的劲头很大。他把她带到一个角落里,马上把有关的动作做给她看。这些动作根本不难,对罗伯塔那样天生聪明、学得专心的姑娘,就很容易学。音乐一开始,克莱德就搂住她,她也毫不费力地踏着步子,他们俩就有节奏地、自自然然地一起跳起来。让他这样搂着,带着她跳到这儿,跳到那儿,这种快乐的感觉非常合她的心意,他的身体美妙的节奏,跟她配合得再好也没有了。

“啊,亲爱的,”他低声说,“你不是漂亮的小舞伴是什么。你已经学会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我简直难以相信。”

他们第二次再跳,接着又跳第三次,一直到乐声停止为止。乐声停下来的时候,罗伯塔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快活,已经如醉如痴了。啊,她方才跳舞啦!而且,竟然这么美妙!而且,是跟克莱德一起跳的!他那么俊,那么美,她觉得他是全场年轻人中间最漂亮的一个。他也觉得从没有遇见过像罗伯塔那么可爱的人了。她是那么快乐,那么活泼,那么柔情脉脉。她决不会故意引诱他。至于那个桑德拉·芬琪雷,好吧,她既然不理会他,那他也就不妨把她忘掉好了,不过即便在这里,即便有罗伯塔在一起,他也不能够完完全全忘掉她。

到五点半钟,乐队因为没有舞客就停止演奏了,挂出“下一场七点三十分开始”的牌子来,可他们还正在跳呢。后来,他们先去喝冰汽水,然后去吃饭。时间过得飞快,他们得赶紧搭下一班车到芳达火车站去了。

他们快到终点站的时候,克莱德和罗伯塔两人对怎样安排明天,都有不少计划。到明天,罗伯塔就要回来了。要是她能在星期天早上从她妹妹那里早些动身,他就可以从莱科格斯到这里来跟她相会。他们在芳达至少可以玩到十一点钟,从荷马向南开的最后一班车就是在那时候到站的。她可以推说是搭这一班回来的,而且,回莱科格斯的这一班车要是没有什么熟人,他们就可以同路回去。

他们后来就照相商好的办法又碰了头。他们在那个城市近郊黑漆漆的马路上走啊,谈啊,计划啊。罗伯塔还讲了一些她们卑尔兹家庭生活的情形给克莱德听,虽然讲得不多。

除了他们彼此相爱,并且表现在接吻、拥抱等之外,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怎样进一步来往,在哪儿来往。他们必须找出一个办法来。不过正像罗伯塔体会到的那样,必须由她来找出这个办法,而且要很快就找到。因为,克莱德虽然显得很心急,一心想常常跟她在一起,可是他提出的办法,切实的办法,还是很少。

不过她也了解到切实的办法并不容易。如果说要再去看一次住在荷马的妹妹,或是在卑尔兹的父母,这在一个月之中是根本无法加以考虑的。除了这两件事以外,还有什么好借口的呢?厂里、邮局里、图书馆里、女青年会里新交的朋友,这些都是克莱德在那时候提出过的借口。不过,这些最多能凑一两个钟点。可是在克莱德却希望能够再来一次像这样的周末。夏季里的周末剩下来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