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这只苍蝇往上爬,沙子从它身上落下,它不多久又会重新嗡嗡 地叫起来

关于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对于这小子,人们也已经了解了。一头母猪进了猪圈会做什么,人们是能够想到的。只是这头母猪的境况要比一个人的好些,因为它的成分就是一块肉和脂肪,接下来吃食的时候,能够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并不多:它充其量还能再产一窝仔,而那把屠刀则横在它生命的尽头,这终究也不是什么特别糟糕和特别激动的事情:在它有所觉察之前——而这个畜生又能觉察到什么呢——它已经没命了。可是一个人呢,他长着两只眼睛,里面藏着许多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胡乱地纠缠在一起;他可以胡思乱想,他必须想(他长着一个可怕的脑袋),将会有什么事情落到他的头上。

我们的这位非常肥胖的、非常可爱的独臂人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这只小海狸头儿,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着他的小日子,晃晃悠悠地迎来了八月份,他对自己还是比较节制的。弗兰茨已经能够用左臂很好地划船,他现在根本就不去登记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听到警察局那边有任何的动静,人家也要在他们的管区里过暑假嘛,上帝啊,这类官员也只长着两条腿,就挣那么两个小钱,他们也懒得去卖力气,干吗人就该四下里搜罗:这个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毕勃科普夫,怎么偏偏是毕勃科普夫,他为什么只有一只胳膊,以前他可是长着俩的;就让他烂在文件堆里吧,一个人说到底还有不少别的事要操心呢。

大街上毫无遮拦,你可以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和物,你想起了根本不愿意想起的往事,而生活就是这样往下过的,日复一日,今天有什么事,你错过了,明天又有什么事,你又忘了,人总是有没完没了的事。生活自有巧安排,他在做梦,他在打盹儿。所以,人可以找个暖和的日子,从窗户上抓一只苍蝇放进花盆里,再往它身上吹沙:如果这是一只健康能干的苍蝇,它就会重新爬出来,你怎么往它身上吹,也不会损害它的一根寒毛。弗兰茨有时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又如何看待别的事情,我过得不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跟这有什么关系,政治和我毫不相干,那些人要那么蠢,甘心受人剥削,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谁又该去为所有的人伤这份脑筋呢。

只是在喝酒的问题上,米泽不得不花大力气阻止他,这是弗兰茨的弱点。他有一种天生的嗜好喝酒的需要,这是他骨子里生就了的,老是忍不住地冒了出来。他说:那样才能长肉,免得想得太多。赫尔伯特则对弗兰茨说:“哎呀,你别喝得太多了。你是个幸运儿。瞧,你以前是什么人?报贩子。现在呢,你是没了一只胳膊,可你现在有米泽啊,你的生活来源,你可别再像和伊达时那样,又开始瞎喝呀。”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赫尔伯特。我只在闲的时候才喝个痛快。你坐着,那你做什么呢:喝,接着喝,再喝一杯,再喝一杯。再说,你瞧瞧我,我受得了。”“哎呀,你还说你受得了。不错,你的确又胖了好多,可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都变成什么样了。”“我的眼睛变成什么样了?”“你倒是摸摸看,跟老头的泪囊似的;你才多大岁数,你会把自己喝老的,喝酒的人老得快。”

“我们不说这个了。你们有什么新闻吗?赫尔伯特,你到底在干啥?”“马上就又会有事的,我们新收了两个小子,穿戴得很不错。你认识克诺普吗,就是那个能够吞火的家伙?你瞧,这俩小子就是他找来的。他对他们说:什么,你们想和我一起干?那你们首先得让我看看,你们都有哪些能耐。十八九岁。于是,克诺普就站在对面的但泽拐角里看他们施展能耐。这俩盯上了一个老太太,他们看着她到银行去取钱。一直跟在她后面。克诺普心想,他们会找个地方对她小推一把,把钱弄到手后拜拜了您。不,他们在暗中耐心地窥视,然后跟着她一起走,当她,那老太太,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那里。喂,您是米勒女士吗,这的确也是她的真名,接着他们便开始和人家胡侃,直到对面的电车开来,于是往人家脸上撒胡椒,抢走她的包,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跑过路堤。克诺普一边骂,一边说,他们根本没有必要上到电车里去;在老太太打开房门之前,在那里的人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之前,他们是可以不动声色地坐到对面的酒馆里去的。一跑,反而引起人家的怀疑。”“他们至少没过多久就跳下来了吧?”“是的。克诺普四下里埋怨,说这俩接着又做了一件事:他们带上克诺普,然后在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干脆拣起一块砖头,跑到罗明腾大街,砸碎一家钟表店的玻璃,赤手空拳地进去就抢。而且没被逮住。这俩小子像奥斯卡,滑头得很,事后呆在人群里不出来。不错,这种人我们正需要。”弗兰茨垂下脑袋:“调皮的小子们。”“你是用不着这样的。”“是的——我用不着这样。我也不会为往后伤脑筋。”“可千万别再瞎喝了,弗兰茨。”

弗兰茨的脸开始抽搐:“赫尔伯特,干吗不喝个痛快,你们都想让我干什么。我没有法子,我没法子,我是个百分之百的残废。”他直视着赫尔伯特,他的嘴角向下撇了撇:“你知道吗,你们全都看我不顺眼,这一个说:我不该瞎喝酒,另一个说,别和维利混在一起,第三个说:哎呀,千万别搞政治。”“政治,我对它又一点也不反感了,这个你行。”

弗兰茨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后靠去,他时不时地拿眼去瞟他的朋友赫尔伯特,后者心想:这个人的脸都鼓起来了,这是个危险的家伙,虽说我们的弗兰茨平时心肠是那样的好。弗兰茨说起悄悄话,伸出手臂去捅他:“他们把我变成了个废人,赫尔伯特,你看看我,我做什么都不中了。”“别太过分了。你把这话去说给埃娃或米泽听听。”“是的,上床躺着,这我知道。可是你,你有事做,你在做事,还有那俩小子。”“那你想怎么样呢,你如果真想的话,凭你的一只胳膊也能做买卖。”“是人家不让我做。米泽也不愿意。她花了不少工夫劝我。”“那你就做吧,干脆重新开始。”“是啊,现在又要重新开始。停下,开始。好像我是条小狗似的:跳上桌,跳下桌,跳上桌。”

赫尔伯特倒了两杯白兰地;我得好好点点那个米泽,这小子不大对头,让她小心一点,到时候他又发起雷霆来,那情形就会和伊达当年一样。弗兰茨把自己的杯子反扣下来:“我是个残废,赫尔伯特;你瞧瞧这只袖管子,里面空荡荡的。你哪里知道啊,我这肩膀夜里疼得厉害着哪;都睡不着觉。”“那你就去看看大夫嘛。”“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去看什么大夫,马格德堡已经让我受够了。”“那我就跟米泽说,让她陪你出去,那样你就可以离开柏林,到外地散散心了。”“赫尔伯特,就让我喝个痛快吧。”赫尔伯特对着他的耳朵根子悄悄说道:“你对米泽竟然就跟对伊达一样!”弗兰茨竖起耳朵听着:“什么?”“就是的。”你瞧你,你现在好好地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你那四年,你是不是还觉得不够啊。弗兰茨的那只手在赫尔伯特的眼皮子底下攥成了拳头:“嘿,你没事吧?”“是的,我没事。有事的是你!”

埃娃在门口听了一阵,她很想走开,她穿着漂亮的浅棕色的套装进来,给了赫尔伯特一拳:“让他喝个够,小子,你疯了。”“哎呀,你没看见啊。再让他变成从前那个样子吗?”“住嘴,你管得太宽了。”

弗兰茨把目光转向埃娃,死死地盯住她不放。

半个小时之后,他在自己的屋里问米泽:“你说说,我可以喝个痛快吗?”“当然可以,只是别喝得太多了。别喝得太多了。”“你没准也想来个一醉方休吧?”“是的,和你一起。”弗兰茨欢呼起来:“嘿,米泽,你想一醉方休,你是不是还从来没有醉过?”“哪里呀。来,我们愿意一醉方休。马上。”

刚才他很伤心,现在他看到,她在如何不安地颤动,而这就跟不久前她对付埃娃和那孩子时的情形一模一样。接下来,弗兰茨站到她身边,多么可爱的姑娘,多么善良的姑娘,如此娇小地站在他的身旁,他可以把她裹进自己的夹克衫里,她搂着他,他用他的左臂揽住她的臀部,接着——接着——

接着弗兰茨走神了,这样一秒钟的工夫。他的手臂缠在她的腰间,他浑身僵硬。可是,在他的脑海里,弗兰茨却下意识地用他的那只胳膊做了一个动作。与此同时,他的脸硬得跟石头似的。在他的脑海里,他把——一只小小的木器——攥在了手里,他把它举起来——对着米泽打了过去,对着她的胸腔,一下,两下。而且还打碎了她的肋骨。医院,墓地,那个布雷斯劳人。

弗兰茨松开米泽,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她躺在他身旁的地上,他咕哝着,前言不搭后语,嚎叫着,吻她,痛哭流涕,她也跟着他一起痛哭,却不知道是为什么。随后,她拿来两瓶烧酒,他却直说“不,不”,然而,这东西让人心醉,心醉,上帝啊,这俩在找乐子,他们在大笑。米泽早就该去找她的情人去了,这姑娘该怎么办,她留在了她的弗兰茨身边,她站都站不住,哪里还谈得上走呢。她把弗兰茨嘴里的烧酒吞掉,他又要去喝,可是酒已经从她的鼻子里流了出来。接着,他们咯咯地笑了起来,而他则胡噜胡噜地鼾睡到天明。

我这肩膀上的剧痛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砍掉了我的那只胳膊。

我的肩膀怎么痛得这样厉害,我的肩膀痛得厉害。

米泽去哪儿了。她让我一个人躺在这里。

他们砍掉了我的那只胳膊,胳膊没了,肩膀疼,肩膀。狗日的该死,我的胳膊掉了,是他们干的,那些狗日的,就是他们干的,狗日的,胳膊掉了,是他们让我躺在地上。这肩膀,我这肩膀,好疼,是他们让它留在了我的身上,他们当时要是能够的话,他们还会把我的这只胳膊扯掉。他们还会把我的这只胳膊扯掉。要是他们也把我的这只胳膊扯掉了的话,我就不会觉得这么疼了,该死的。他们没有要我的命,这帮狗日的,他们在这件事情上落空了,他们休想在我这里得逞,这帮坏蛋,可是现在也不好,我现在可以躺着,身边却没一个人,谁会跑来听我叫唤呢:我的这只胳膊很疼,还有这肩膀,这帮狗日的真该把我轧死,那样更好些。我现在只能算半个人。我的肩膀,我的肩膀,我再也受不了了。这帮该死的坏蛋,这帮坏蛋,他们把我给毁了,我该怎么办,米泽到底在哪里,他们让我躺在这里。哎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哎哟哟。

这只苍蝇爬个不停,它蹲在花盆里,沙子从它的身上落下,沙沙作响,它丝毫不受影响,它抖掉沙子,它伸出黑色的头来,它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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