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四十三章

不过关于湖上惨剧这个念头,既然跟他目前的急难联系得起来,尽管他努力想躲开它,可是事实上并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轻易摆脱掉。他自己切身的问题害得他本来不很坚强的心万分震动,弄得一团乱糟糟,而这么一个念头恰好跟他切身的问题联系起来。因此,这么很巧妙、仿佛不露痕迹,虽然实际上非常可怕,把两条性命就这样在帕斯湖上勾销了。有关这样一件事的念头对他确实是有分量的。那个姑娘的尸体,这时候,他头脑里还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逼着他想,是找到了,可是,那个男人的尸体呢,还没有。在这件有意思的事实里面,他自己也不禁想到了这一点,暗伏着一种提示,怎么也非得闯进他心里不可,也就是说,那个男子的尸体,说不定根本不在湖底。因为,心地邪恶的人既然有时确实想把别的人摆脱掉,说不定那个男子跟那个姑娘一起到那里去,就是为了要摆脱掉她,这不是也很可能吗?当然,这是一种非常巧妙而邪恶的阴谋,不过,至少拿这件事来说,好像做得非常成功。

不过,要他接受这么一种邪恶的主意,并且照这样去干……那绝对不行!不过,他自己的问题明明放在眼前,而且每时每刻愈来愈紧迫。因为,每天,至少每隔两天,他总接到罗伯塔的信或是桑德拉的字条,她们两人的信总还是保持着那种对比:一面是舒适,一面是不幸;一面是欢乐,一面是由于挫折,由于对前途把握不定而感到阴郁。

在罗伯塔方面,他只是匆匆打了个电话给她,因为他不愿意给她写信;而且电话里也尽量含糊其词。她好吧?他接到了她的信,知道她现在还在乡下的家里,他很高兴。在这种天气,在乡下一定要比在厂里好得多。当然,这里一切都很顺利,只是突然涌来一批订单。因此,这两天来相当难搞,此外一切还是老样子。他正为某个她也知道的计划,尽量设法省一点钱下来,不过,除此以外,他并不为别的什么事担心,她也千万不要担心。他一直没有写信,还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而且也没有工夫写,有这么多事需要做,可是,在她原来的老地方,现在看不见她这个人了,他很想念,希望马上就能跟她见面。要是她像她说的那样,要到莱科格斯来,并且觉得实在有这个必要见见他,嗯,这总有办法,也许有办法,不过,目前是否必要呢?他这么忙,而且隔一阵子当然就会跟她见面的。

就在同一个时候,他写信给桑德拉说,准定在十八号,要是可能的话,就是在本周末,他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因为他一心想着桑德拉,加上跟罗伯塔有关的一些事他实在无力对付,只是在心里这么耍戏法,找借口。后来,想起垂涎已久的跟桑德拉再一次见面,至少是在一次周末跟她见面的机会,终于给他弄到手了。而且,那个环境是他平生从没有领略过的。

他到达十二号湖边旅馆游廊附近的夏隆公用码头的时刻,迎接他的有贝蒂娜、她的兄弟,还有桑德拉。他们乘格兰特的汽艇,开到山脚下来接他。那印第安山码头碧绿的湖水啊。两岸排着一行行挺拔的、黑黑的、剑戟似的松树;湖边西岸,但见一排黑影,树木的倒影照得一清二爽。到处是大大小小、白色、粉红色、蓝色、棕色的别墅。还有船棚。湖边还有凉亭。还有一些宽敞而间或堂皇的避暑别墅。克伦斯顿家、芬琪雷家,还有别的一些人家就是这样。在那些地方,湖边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码头。那绿色、蓝色的独木舟和汽艇啊。松树湾还有令人赏心悦目的旅馆和凉亭,早来的人已经惬意地在那里游玩了!再说克伦斯顿家的码头和船棚吧,贝蒂娜最近物色到的两只捉狐狸的俄国种猎狗正躺在岸边草地上,显然是在等着她回来。侍候她一家的用人就有半打,其中一个名叫约翰,就等在这里,替克莱德提那只箱子,还有网球拍、高尔夫球棍。可是对他印象最深的是错落有致、设计巧妙的这所大房子。边上栽有天竺。走廊阳光充足。细柳枝编的棕色阳台很宽敞。湖上美丽的景色尽收眼底。还有各式各样的客人,他们的汽车,他们的身份各不相同。这些人此刻都穿着玩高尔夫球或是网球的衣服,或是穿着便装,正散在各处,神情很闲散。

贝蒂娜吩咐过以后,约翰就把克莱德带进一间望得见湖景的宽敞的房间。他在那里洗了个澡,然后换上打网球的衣服,准备跟桑德拉、贝蒂娜、格兰特一起去打网球。桑德拉特地也在贝蒂娜家做客。吃过晚饭以后,桑德拉对他说,他可以跟贝蒂娜、格兰特一起到卡西诺去,领略一下这里的人全都知道的那些玩意儿。还可以跳舞呢。明天,一清早,在吃早饭以前,要是他高兴的话,他可以跟她、贝蒂娜、斯图尔特一起骑马沿着一条绝妙的林中小径,穿过西面的树林。那条路可以一直通到灵感湾,望得见湖上的远景。他现在才听说,除了几条这类的小径以外,这一片森林差不多有四十英里是无路可通的。人家告诉他,要是没有指南针或是向导,游人可能送掉性命,方向真迷乱,陌生人真不容易摸到啊。还有,早饭后,游过一会儿泳,她、贝蒂娜、尼娜·坦普尔准备坐桑德拉的三角帆快艇,显一显她们新近学到的本领。在这以后,就吃中饭,打网球,或是打高尔夫球,然后到卡西诺去喝茶。晚上在湖对岸乌的加的布鲁克肖家吃晚饭,晚饭后还要跳舞呢。

克莱德也注意到他刚到才一小时,这次周末的活动就安排得满满的了。不过,他心中有数,他跟桑德拉一定可以挤出时间来叙一叙,而且还不只是一会儿工夫,而可能是好几个小时。到那个美妙的时刻,他就可以明白,以她这个人多种多样的气质,会有什么美妙的机会等待着他。对他来说,尽管罗伯塔的事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可是,至少在这个周末,他不妨把它丢在一边,就像自己是在天堂里一样。

到了克伦斯顿家的网球场上,桑德拉穿一件打网球时穿的雪白的短衫,下面是短裙,头发用一条带黄蓝两色点子的手帕束起来。她那优美、幸福的神情,好像是过去从没有过的。她嘴唇上挂着的微笑啊!每次对他一瞟,眼睛里那种欢乐、笑盈盈、情意无限的眼色啊!她跑来跑去,把球打给他,那神态活脱脱地像是一只鸟在飞翔,她那拿着球拍的手举得高高的,好像只是一个脚趾轻轻触着地面,头往后仰,嘴唇微张着,始终在微笑。她叫着二十比零、三十比零、四十比零的时候,总是笑着着重那一个零字25,他听了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又觉得很悲哀。因为他知道,从这一点看,他是多么高兴,那就是,要是他现在就能自由自在地占有她,那她就是他的人了啊。可是啊,他自己筑起了一堵黑色的墙啊!

后来又有这么一个镜头:明朗的太阳向一块草地洒下一片水晶般璀璨的阳光,这片草地从高高的松树那边,一直延伸到泛着银色涟漪的湖边。湖上六七处地方,但见小船上闪光的白帆——白的、蓝的、黄的,五颜六色的船身。逍遥自在的情侣划着独木舟,在阳光下划过水面!夏季逍遥,温暖,色彩缤纷。舒适、美、爱情正是去年夏天他非常寂寞的时候梦想着的啊。

有时,克莱德仿佛快乐得要晕过去了,因为一个最大的愿望得到了一些满足,不用多久,马上就可以捏在手心里了;有时(关于罗伯塔的念头像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他的心头),又觉得拿他对于美、爱情、幸福的种种美梦来说,当前面临的威胁,可以说是再悲哀不过,再可怕不过,再凶险不过了。那双双溺死湖心的可怕的新闻啊!尽管这一周他有一个狂热的计划,或许最多两三周吧,可是,也许他得永远永远离开这一切啊。然后,他突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在瞎打,打得很糟,知道是贝蒂娜,或是桑德拉、格兰特在喊:“啊,克莱德,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要是他能说出来,那他一定会从他心里最黑暗的深处回答说:“罗伯塔。”

当天晚上,在布鲁克肖家又遇见一群漂亮的人物,都是桑德拉、贝蒂娜和别的一些人的朋友。在舞厅里又遇见桑德拉,只见她笑容满面。为了免遭人家的议论,特别是她的父母的议论,她装作先前并没有遇见克莱德,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

“你也上来啦?这太好了。住在克伦斯顿家吗?啊,这不是太好了吗?就在我们隔壁。啊,我们可以常见面了,怎么啦?明天早上七点钟以前骑马慢慢遛一会儿怎么样?贝蒂娜跟我差不多天天去。我们还打算明天来一次野餐,要是没有别的事打岔;还打算划独木舟,开车兜风。别担心骑不好。我可以招呼贝蒂娜把杰利让给你骑,它简直是一只绵羊。衣服也不用担什么心。格兰特有的是。下两个舞我跟别人跳,第三个我跟你坐坐,好吧?外面阳台上,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真美啊。”

她招招手走开了,不过她的眼色好像在说:“我们彼此心中有数。”后来,到了黑影里,边上没有人看的时候,她把他的脸捧着,凑向她,热情地吻他。在深夜以前,他们沿着离房子较远的湖边小径散步,在月光下拥抱。

“克莱德来了,桑德拉喜欢。多想念他啊。”他吻她的时候,她捋捋他的头发。克莱德想到横在他们俩中间的那个黑暗无比的阴影,就狂热地、拼命地吻她。“啊,我亲爱的小姑娘,”他叫道,“我美丽、美丽的桑德拉!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啊!要是你知道啊!我但愿能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但愿能这样啊。”

可是目前他不能,也可以说是永远也不能。目前横在他俩中间的那堵黑墙,即便是其中一小部分吧,他也决不敢告诉她。因为凭她的教养,凭人家替她规定好的恋爱和结婚的尺度,她是永远也不会懂得,也决不肯为爱情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虽然她是这么爱他。而且,她马上就会离开他,他马上会被抛弃,而且,她眼睛里一定会流露出多么害怕的神色!

她望着他的眼睛,望着他又苍白又紧张的脸,天空的月色照见他眼睛里惨白的小小的火花,她就在他紧紧抓住她的时候叫道:“他真是这么爱桑德拉吗?啊,可爱的孩子!桑德拉也爱他啊。”她双手捧住他的头,抱得紧紧的,不断热烈地吻了十来次,“而且,桑德拉决不会放弃她的克莱德。她决不会。你等着瞧吧!不管目前发生什么事,什么都不在乎。也许事情不很容易办,不过她决不会。”跟着,突然之间,这也是由于她讲究实际,生性如此,她叫起来,“可是,我们现在得走了,马上就走。不,现在连一次也不准再吻了。不,不,桑德拉说现在不。人家要找我们的。”接着,一挺身,挽着他的胳膊,就急匆匆拖他回屋里去了,刚好遇见正在寻找她的巴尔玛·瑟斯顿。

第二天早上,她实践了她的诺言,骑马缓缓地遛到灵感湾去,而且是在七点钟以前,贝蒂娜和桑德拉穿着鲜红的骑马的外套、白裤子、黑皮靴。头发并没有束住,迎风飘拂起来。她起劲地往前走,大半总是赶在前面,然后又回过头来,跑到他身边。再不然,就是桑德拉兴高采烈地招呼他赶上前去,或是她们两人在百码以外,在他望不见她们的林间小路深处一路谈笑。因为这些日子桑德拉对他显然很有情意,贝蒂娜自己认为,这种情意说不定最后会导致结婚,只要没有家庭纠纷从中阻碍。她,贝蒂娜于是满面笑容,真是亲热万分,娇媚地坚持要他夏天上这里来,在这里住,由她出面来护卫他们,好让人家谁也没有机会可以说什么话。克莱德心里则万分陶醉,不过同时又心事重重、忽上忽下,有时是这样,心里禁不住又溜到那张报上的新闻所勾引起的念头上来,不过他又拼命抑制,想要根本抛开这个念头。

然后,到了一处地方,有一条很陡的路穿过黑郁郁的树林,一直通到一处碎石嶙峋、两边长满了青苔的泉边。桑德拉正要往这条路走下去的时候,对克莱德喊道:“从这里下来。杰利认识这条路,不会摔跤的。来,给它喝口水。你给它喝口水,回来的时候就走得快一些,人家这么说。”

等到他从那条路下去,下马给马饮水的时候,她就叫道:“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妈妈听说你也赶上来的时候,她那脸色啊,你真该看看才好。自然,她不能肯定我对这件事从中玩过什么花样,因为她还以为贝蒂娜也喜欢你呢。这是我搞的。让她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看啊,不管怎么说,她总疑心这件事有我插了一手,这是她不怎么喜欢的。不过,除了她过去说过的那一套以外,她说不出个理由来就是了。我刚才还跟贝蒂娜谈过了,她答应支持我,尽力帮我的忙。可是,从此以后,我们得格外谨慎才好。因为,我看,万一妈妈太疑心了,那她会干出什么事来,我真没有什么把握,说不定甚至现在就要我们离开这里,就只是为了让我见不到你。你也知道,她认为我不论对谁都不该有什么兴趣,除了她中意的人。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对斯图尔特也这样。可是,只要我们跟我们那一帮的不论哪一个在一起的时候,你只要当心一些,别表示出你多么爱我,那我看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至少在目下还不会。再迟一些,到了秋天,我们回到莱科格斯,情形就会不同了。到那时候,我年纪到了,我就得看看我能怎么做。我从没有爱过什么人,不过我确实爱你,嗯,我决不会放弃你,就是这么一句话。我决不会。而且他们也决计勉强不了我!”

她把脚一蹬,用皮靴踢了一下。这时那两匹马正懒洋洋地朝四周张望。克莱德由于她第二次对他做这么明确的表示,既兴奋,又惊异;另一方面,突然涌起一个念头,使他非常激动。私奔、结婚,要是存心想提出,那现在就是机会。这样,就可以把悬在他头上的那把吓人的利剑摘掉。因此,他就用眼睛盯着桑德拉,他那对眼睛既充满了慌乱的希望,又充满了慌乱的恐惧。要是他突然提出这个建议,她一害怕就可能拒绝他,也可能改变主意。而且,他没有钱,万一她接受这个主张。他心里也没有什么确定的地方,他们可以一起去。不过,说不定她有什么地方呢,也许她有。只要一答应,不是说不定她会帮助他吗?当然这样。总之,他觉得他必须说,至于运气好坏,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因此,他说:“为什么你不能现在就跟我一起走,桑德拉,亲爱的?要到秋天,时间多长啊,而且我是这么需要你。为什么我们不能呢?到那时候,不管怎么说,你母亲反正不会放你跟我结婚。不过,要是我们现在就走,那她也没有什么办法,不是吗?在这以后,譬如说几个月以后,你可以写信给她,到那个时候,她也不会怎么样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这么办呢,桑德拉?”他的声调充满了恳求,他的眼睛充满了生怕她拒绝的悲哀,并且生怕她拒绝以后,他的前途就毫无把握。

这时被他的情绪所激起的战栗,深深地抓住了她的心。她踌躇了一下,实在说,这个主意她倒根本没有觉得诧异,只是非常感动;想到她能激起克莱德这么一种热烈而不顾一切的激情,觉得很得意。他是这样不顾一切,她觉得她一手点燃的火焰,现在竟烧得这样旺。不过她也明白,她自己却并不能有他这么强烈的感受,这种火焰,不论是在他身上或是别的任何人身上,她过去还从没有见过呢。而且,要是她现在能跟他一起走掉,偷偷地到加拿大或是到纽约,或是到波士顿,或是到任何别的地方,这多美?她的私奔会在这里那里,在莱科格斯、阿尔巴尼、乌的加,引起何等的风波啊!她自己家里和别的地方会怎么讲,会做何感想!而且,吉尔伯特就得成为她的亲戚了,不管他自己怎么想,这格里菲思家就得成为她的亲戚了,她的父母对他们一向多么羡慕啊。

有这么一刹那,她的眼睛里几乎表白了她的愿望,甚至她的决心,想照他的主意去干:走掉,让这件事,让她热烈而纯真的爱情引起一场热闹的风波。只要一结婚,她父母还有什么办法,再说,不是克莱德也配得上她,配得上他们吗?当然配得上,虽说跟她一起的人,差不多全都以为他还不够理想,就只是因为他不如他们有钱。可是,他也会有钱的啊,不是吗,跟她结婚以后,在她父亲公司里找一个好差使做,就像吉尔伯特在他父亲厂里一样,不是吗?

不过,隔了一会儿,想到她在这里的生活,想到万一她这样走掉,她父母亲所受的打击会多么大,刚好在夏季才开始的时候,还有她自己的计划将中途告吹,她母亲尤其会多么冒火,甚至说不定根据她还不到年龄这个理由,宣布婚姻无效。想到这些,她就迟疑了,刚才高高兴兴冒险一下的神情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她明显流露出讲求实际、讲求物质的一贯的个性。归根结底,就只几个月有什么关系呢?那条路说不定会使克莱德跟她永远分开;而再等几个月,说不定就可以保证他们永远永远不分离,毫无疑义,一定会这样。

因此,她摇摇头,不过态度还是很肯定,很亲热。克莱德知道,这也就是说,他是失败定了,是他在这件事上所遭到的最痛苦、最无法挽救的失败。她不愿意走!那他就完了,完了,也许他永远也得不到她了。啊,天啊,她脸上一面流露出过去很少见的温柔,即便情绪极端激动的时候,也很少这样,一面说:“要不是我觉得眼下最好别这么干,那我也会那么干的,亲爱的。这太急躁了。在目前,妈妈还不会做出什么事来。我知道她不会。再说,我知道她已经订好一套计划,要在今年夏天,就在这里请好多次客,而且是特地为了我。她希望我态度好一些,对了,嗯,你知道,我这是指谁。我可以这么做,而且决不妨碍我们的事,这我倒是有把握的,只要我并不做什么真会把她吓坏的事情。”她停了一下,还为鼓励他而笑了笑。“不过,你随便什么时候高兴上来,就可以上来,知道吧。而且她和别的那些人也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因为你并不是我们的客人啊,知道吧?我跟贝蒂娜什么都商量好了。这也就是说,今年整整一个夏天,我们可以彼此见面,我们要多久便多久,知道吧?然后,到了秋天,等我回来的时候,要是我发现我根本不能叫她好好对待你,或是不肯考虑我们订婚的事,那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出走。是的,我一定会,亲爱的,确确实实的,真的。”

亲爱的啊!秋天啊!

她说完了,她的眼睛表明她对他们目前这些实际存在的困难都看得很清楚。她握住他的两只手,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接着,非常激动、断然表态似的用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来,吻他。

“明白吗,亲爱的?别这么难过的样子,亲爱的。桑德拉爱克莱德爱得不得了。而且她一定尽一切力量,叫事情能够顺利圆满。是的,她一定会。人家也会,你等着瞧吧。她决不放弃他,决不!”

克莱德也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一点点强有力的理由劝说她了,真是这样,没有哪一项理由能对他过分心急不致觉得奇怪,引起疑心。这都只是因为罗伯塔提出了这个要求啊,除非……除非……啊……除非罗伯塔放过他,否则他就失败了。他非常忧郁,甚至非常绝望地望着她的脸。她真美啊!这个天地真美满啊!可是,人家永远永远不准他得到她,得到这个天地。而且,提出了要求,得到他的许诺的罗伯塔正紧紧地逼着他呢!而且,除了逃走之外,什么出路都没有!天啊!

到了这个时刻,他眼睛里流露出惊慌,甚至错乱的表情,在他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么明显,这么强烈,简直就是在理性和疯狂的边缘了,而且是那么强烈,连桑德拉也注意到了,他显得那么难过,那么心碎,那么说不出的绝望,她不禁叫起来:“怎么了,怎么一回事,克莱德,亲爱的,你神色这样,啊,我一时也说不清,是绝望,或是……难道他爱我爱得这么深吗?难道他不能再等三四个月吗?可是,啊,他能等的。情形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糟啊。他可以经常跟我在一起啊,有情人会跟我在一起的。他不在的时候,桑德拉会每天写信给他,每天。”

“可是,桑德拉啊!桑德拉啊!要是我能告诉你就好了。要是你知道这对我有多么大的影响……”

他停下来,因为,他注意到桑德拉的神情显示出那种讲究实际的态度,好像在说,究竟什么事逼得她非马上跟他一起出走不可呢?克莱德马上觉察到这个天地对她的吸引力多么大啊,她是这个天地中不可分的一部分,要是他目前,在这个地方过分坚持,就容易使她怀疑自己该不该这么一心一意爱他。他就不敢说下去了。他知道,要是他说的话,她准会仔细盘问他,说不定会使她改变主意,再不然,至少会影响她的热情,甚至秋天的美梦也会成为泡影。

因此,他并没有进一步解释为什么她必须做决定,相反,他把话煞住了,只是说:“因为我现在是多么需要你,亲爱的,永远、永远需要你。就是这一点,就只这一点。有时,我觉得好像一分钟也离不开你。啊,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那么如饥似渴地想着你啊。”

桑德拉虽说对他的如饥似渴觉得很得意,并且至少也部分地做了相应的表示,可是还无非是把方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们非得等一等不可。到秋天一切就会好了。克莱德由于失败的关系,几乎神经麻木了。可是跟她在一起的快乐,既然不能放弃,就打起精神来,并且想啊,想啊,想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也许就利用那只船的计划,或是别的什么办法!

不过别的什么办法呢?

可是,不,不,不,那样不行。他不是一个杀人的凶手,而且永远也不会。他不是一个杀人的凶手,永远不是,永远不是,永远不是。

可是,他将要失掉的东西啊。

这即将临头的大灾难啊。

这即将临头的大灾难啊。

到底怎样才能做到既可以逃脱,又能得到桑德拉呢?

怎样,怎样,怎样才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