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让-巴特矿,卡特琳往交接站推斗车已经来回跑了一个小时。她汗流浃背,浑身透湿,不能不稍停片刻,揩一揩脸上的汗水。
正和同组的伙伴在掌子面上挖煤的沙瓦尔,忽然听不到车轮的响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安全灯不亮,加上煤粉飞扬,使人看不清。
“怎么回事?”他喊道。
卡特琳回答说,她快热死了,并且觉得心要跳出来似的。于是,他气冲冲地说:
“蠢货,不会像我们一样,也把衬衣脱下来!”
这是德锡雷矿脉第一巷道的北端,离地面七百零八米,距罐笼站三公里。矿工们一提起这个地方,就有些谈虎色变,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是在谈论地狱一样;他们往往只是摇摇头,压根不愿谈这些活像热炉膛的深渊。巷道越向北延伸,离塔尔塔雷越近,最后通到地下火区。旺盛的地下火正在锻烧地上的岩石。他们现在所在的掌子面,平均温度是四十五度。他们就工作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工作在冒着硫磺烟和臭气的火焰之中,而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连在平原上过路的行人都能从岩石的裂缝中看得到。
已经脱去上衣的卡特琳犹豫了一会儿,把短裤也脱掉了。她赤着膊,裸露着大腿,用一根绳子把衬衣像围裙一样束在腰间,又重新推起车来。
“不管怎么说,这样总好受一些。”她大声说。
卡特琳感到热得出不来气,同时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们在这里工作的五天里,她一直回想童年时候听人讲过的故事,回想起以前那些因为做了人们不愿再提的坏事而遭到惩罚,在塔尔塔雷底下被火焚烧的推车女工。当然,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相信这类鬼话;可是,万一突然从墙里钻出一个浑身红得像火炉、眼睛像炭火一样的女孩子,她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里,她的汗就流得更凶了。
她把斗车推到离掌子面八十米的交接站,由另一个推车女工接过去再向前推八十米,推到绞车道跟前,然后由收煤工把它和从上面坑道送下来的煤一起运走。
“嘿,你倒舒服!”一个三十岁的瘦瘦的寡妇看到卡特琳把衬衣围在腰间便说。“我嘛,我可不能这样做,绞车那里的徒工们净跟我胡闹!”
“哼!”年轻姑娘反驳说,“我才不在乎男人呢,我实在受不了啦!”
她又推着一辆空车回来了。最糟的是这个巷道,除了靠近塔尔塔雷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它热得叫人受不了。巷道挨着一些废掌子面,即加斯冬-玛里矿井的一个很深的废巷道,十年前这个巷道里发生瓦斯爆炸,整个矿脉燃烧起来,至今还在一道粘土墙后面燃着大火。这道粘土墙是为了防止灾难扩展才用陶土打成的,并且要不断修补。要是没有空气,火早就该熄灭了,毫无疑问,准是什么地方有空气透进去,才让火烧了十年还不灭,把粘土墙的陶土烧得像窑里的砖一样,人打从这经过时,几乎要给烤熟。卡特琳就是沿着这道墙在一百多米长的一段路上来回运煤,温度高达六十度。
卡特琳推了两趟以后,又喘不过气了。所幸德锡雷矿是这个地区煤层最厚的地方,巷道宽敞方便,煤层厚达一米九十厘米,工人们可以站着干活。但是,他们宁愿窝着脖子干活儿,还可以凉快一点。
“喂!怎么,你睡着了吗?”沙瓦尔刚听不到卡特琳的响动就又粗暴地说。“我怎么找了这么个废物!你能不能给我快点儿装上车推走?”
她扶着铁锹,站在掌子面下面,一阵阵发晕,傻呆呆地望着他们,并没有立刻听从。在微微发红的灯光下,她看不清他们,他们像畜生一样,身上一丝不挂,浑身给煤和汗水弄得又黑又脏,因而他们虽然光裸着身子也没使她感到不便。他们在黑暗中工作,费力地伸直像猴子一样弯着的脊背,变成茶褐色的四肢,在沉重的捶击和嗨哟声中,累得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简直是一幅地狱的景象。但是,他们一定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到她,因为他们停止了刨煤,并且为她脱去短裤而同她开玩笑。
“喂,小心点儿,要受凉的!”
“她的腿真不错呀!沙瓦尔,我说,经得住两个人吧!”
“嘿!叫我们瞧一瞧。再往上拉一拉,再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
沙瓦尔并没有对取笑的人发火,他又拿卡特琳撒气说:
“够了,他妈的!……她就爱听这些肮脏话,她会待在这儿听到明天的。”
卡特琳把心一横,十分吃力地装满斗车,又推着走了。巷道太宽,她不能蹬住两旁的坑木,为了寻找一个支点,两只光脚丫在铁轨中间左右探索着,弯着腰,伸着臂缓慢地向前移动。一到粘土墙,火刑又开始了,她全身立刻汗水淋淋,大颗的汗珠像暴雨一般地往下淌。她刚走了三分之一的路,身上就如同水洗的一般,两眼模糊,浑身也沾满了黑泥。她那仿佛从墨水里捞出来的瘦小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由于大腿的不断活动,一直卷到了腰里,十分难受,只好又停下车子。
今天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浑身发软,像棉花似的。这可能是因为空气污浊的缘故。这个巷道尽头的通风情况的确不很好,人们呼吸着从煤里散发出来的各种气体。在这样的空气里有时连灯也点不着。更不用说还有瓦斯,人们已经不再去注意它了,因为两个星期来没有一天瓦斯不直喷人脸的。她很了解这种毒气,矿工们管它叫做“要命气”。下面的重瓦斯令人窒息,上面是轻瓦斯,轰隆一声响,就会把矿井的所有工作面和几百个人一齐焚毁。她自幼不知吸过多少这种毒气,因此她奇怪今天自己为什么不能支持了;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喉头也干得冒烟。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觉得连围在腰里的衬衣也得解掉。衣服成了折磨,每一个小褶子都使她感到如刀割火燎一般。她拚命挣扎,想继续推车,于是不得不重新站起来。这时她一面想可以等到交接站时再围上衣服,一面把绳子、衬衣统统扯掉了,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连肉皮也剥去一层。现在,她浑身精光,变成了一头在泥泞的道路上拚命挣扎的母兽,令人目不忍睹;她的臀部沾满了煤末,肚皮上也尽是污泥,简直像拉车的骒马一样,弓着腰,四条腿向前走着。
但是,她又失望了,赤裸着身子并没有使她感到凉快。还有什么可脱的呢?她耳朵里嗡嗡作响,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太阳穴像被老虎钳死死夹着似的疼痛,一下跪倒在地上。她仿佛看见放在斗车里煤块上面的安全灯就要熄灭。她神志恍惚,脑际只有一个念头:把安全灯的灯芯往上捻一捻。她两次要查看安全灯,但每当她把灯往地上放时,就看到灯光越来越暗,仿佛也要断气似的。突然间,灯灭了。于是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心脏渐渐衰弱,接着就停止了跳动,过度的劳累使她的手脚像瘫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了。她仰面躺在地上,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奄奄待毙。
“他妈的!她准是又闲逛去了!”沙瓦尔骂道。
他从掌子面上注意地听了一会儿,听不见一点车轮的滚动声。
“喂,卡特琳,懒婆娘!”
他的声音消失在漆黑的巷道里,一点回音也没有。
“非得让我去推你动,是不是?”
没有一丝动静,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沙瓦尔火了,他提着安全灯跑下来,只顾向前跑,差点绊倒在横卧在路上的卡特琳身上。他吓愣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怎么啦?至少不会是装睡吧?他放低灯去照她的脸时,安全灯几乎要灭。他把灯提起来,又放下去,他终于明白了:无疑她是中了毒气。他的气消了,面对着遇难的同伴,心里又充满了矿工的忠诚。他立刻喊叫同伴把她的衬衣拿来,随即一把抱起昏迷过去的、赤裸裸的姑娘,尽可能把她举得高一些。等人们把他们俩的衣服扔在他肩上以后,他就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的卡特琳,另一只手提着两盏安全灯飞快地跑开了。他跑过一条条深邃的巷道,左转右拐,想寻找风扇从地面上吹来的冷空气,挽救卡特琳的生命。最后,听到一股泉水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这是从矿层中渗出的一小股水。他来到了从前通往加斯冬-玛里的一条宽大的输煤巷道的十字路口。这里的气流像大风一样,阴森森地吹得他直哆嗦,他把他的情妇靠着坑木放在地上,她依然闭着眼睛,没有知觉。
“喂,卡特琳,他妈的!别装蒜了……你坐好,让我把这个去沾点水。”
他看到她像面条一样绵软无力,不禁惊惶起来。然而,他还是用衬衣浸了泉水,给她洗了脸。她那尚未成人的晚熟女子的纤弱身体,仿佛是从墓穴中扒出来的死尸。一阵寒战掠过她那未成熟便枯萎了的孩子般的胸脯,掠过她那可怜的大腿和肚子,她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
“好冷。”
“唔,冷一点儿好,我正希望冷一点儿呢!”感到轻松一点的沙瓦尔说。
他开始替她穿衣服,衬衣很顺利就套上了,穿短裤却费了老劲儿,因为她不能合作,急得沙瓦尔直骂。她仍旧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赤裸着身子。等她明白过来以后,非常害羞。她怎么竟脱得一丝不挂呢?她问他是不是有人看见她在掌子面上这样?他和她开玩笑,编瞎话说,他方才是在所有同伴的注目之下把她抱到这里来的。她是怎么想的,他原本让她脱掉衬衣,结果她竟连屁股也不顾了!但是,后来他又发誓说,因为他跑得飞快,同伴们根本不会知道她的屁股是圆的还是方的。
“真他妈的!我也冷得要命。”他说着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和蔼过。平常他总是骂骂咧咧,好言好语的时候不多。和睦生活该多好呀!她在疲惫无力之中感到一种亲切的体贴,她对他微笑了一下,轻声说:“吻我一下。”他吻了吻她,随后紧挨着她躺下来,等她能够站起来行走。“我跟你说,你不该在那边嚷嚷,因为我的确支持不住了,”她又说,
“你们在掌子面上不那么热,你知道人家在巷道里烤得多难受呀!”“当然,”他回答说,“在树底下会更凉快……你在这个工作面上干活是不好受,我的小可怜,这我完全清楚。”卡特琳听他同意自己的话,非常感动,因而又逞强说:“啊!方才是因为我有点不舒服。另外,今天的空气也不好……等一会儿你看,看我是不是一个懒婆娘。该干活的时候就得干活,是不是?我宁可累死也不愿把活儿放下。”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为了免得她受凉,他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胸前。尽管她觉得已经恢复了力气,可以回到工作面上去了,但此刻的快乐使她如醉如痴,忘掉了一切。
“只有一样,”她喃喃地继续说,“我希望你更体贴些……是的,要是彼此更相爱一点儿,那该多么快活呀。”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哭起来。“我是爱你的,”他喊起来,“不然我就不要你和我一起过了。”她只是摇头作为回答。往往有些男人娶了女人,只是为了占有她们,却根本不把她们的幸福放在心上。她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假使她遇上另外一个男人,他整天温存地搂着她,她该是何等幸福,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失望。另外一个?在她惆怅的心灵里,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模糊形象。但是,这只是空想,她现在别无他求,只要这一个对她不要那么粗野,她就会同他白头到老的。
“那么,你就经常像现在这样,”她说。悲伤的哭泣使她不能把话说下去,沙瓦尔又吻了吻她。“你真傻!……好,我发誓以后对你一定体贴。我不会比别人差的,快别哭啦!”
卡特琳望着他,突然破涕为笑。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幸福的女人是罕见的。尽管她不大相信他的誓言,看到他这么温存,她也就高兴得什么也不顾了。上帝呀!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啊!两个人又拥抱起来。当他们紧紧地搂抱着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使他们连忙站起身来。先前看见他们过来的三个伙伴赶来了,想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大家一齐往回走。这时已将近十点,在重新回到掌子面上去流汗之前,他们在一个凉爽的角落里吃起午饭来。他们吃完“夹面包”,正要拿起铁壶喝口咖啡的时候,从远处的掌子面上传来惊人的喧嚣声。怎么回事?准是又出事了。他们站起来就跑。不断有一些挖煤工、推车女工和徒工从他们前面跑过去,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人都在叫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灾祸。渐渐地整个矿井一片恐慌,受惊的人影从巷道里跑出,一盏盏安全灯的光亮在黑暗中跳跃着一闪而过。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人说呢?
突然,一个工头跑过去,嘴里不停地喊着:“有人砍罐笼绳了!有人砍罐笼绳了!”于是,发生一阵惶恐。黑暗的巷道里响起疯狂的奔跑声。人们失魂落魄,晕头转向。真奇怪!矿井里有人,为什么要砍断罐笼绳?谁砍的?
“蒙苏的人砍罐笼绳了!大家快出去!”
传来另外一个工头的喊声,声音随即消失了。
沙瓦尔明白以后,一把拉住卡特琳。但当他一想到上去会碰见蒙苏的人,他的腿就迈不动步了。他原以为已经落入宪兵手里的那伙人到底还是来了!刹那间,他想往回走,从加斯冬-玛里那边上去,可是那里的提升机已经不能用了。他迟疑片刻,掩藏着内心的恐惧,一再说不应这样乱跑。人们不会把他们丢在井下的!
又响起工头的喊声,声音更近了。
“大家快出去,从梯子上走,从梯子上走!”
沙瓦尔跟伙伴们一起被卷入人流。他推着卡特琳,责备她不快跑。难道她成心要让他们单独留在矿井里饿死吗?因为蒙苏的强盗们会不等大家出去就砍断梯子的。这个可怕的假设更使人们慌乱起来,巷道里乱作一团,人们拚命地奔跑着,人人都想抢先跑到地面上去。有些人喊着说梯子已经被砍断了,谁也出不去了。当惶恐万状的人们,开始一群群涌进罐笼站的大厅时,简直像决了口的洪水;他们一齐涌向竖井,在安全井口的梯道的窄门处拚命拥挤着。这时,一个刚刚小心谨慎地把马送到马厩里去的老马夫,却带着毫不在乎的轻蔑神情望着这些人,他在矿井里过夜过惯了,确信反正会有人把他弄出去的。
“他妈的!”沙瓦尔向卡特琳说,“你在我前面上好吗!要是摔下来,至少我还可以托住你。”
她在巷道里跑了三公里路,已经累得心慌气喘,汗流浃背,她莫名其妙地在人群的浪潮中任人推挤着。这时,沙瓦尔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差点把她的胳膊拉断。她哎哟了一声,眼泪直流。他已经忘掉了他的誓言,她永远也不会幸福的。
“快到前面去!”他吼叫着。
但是,她对他过于害怕,如果她在他前面上,他会不歇气地跟她撒野,因此她不愿走在前面。这时,伙伴们狂乱的潮流把他们挤到了一旁。竖井渗出的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罐笼站的地板被踩得在满坑污泥的十米深的积水坑上直颤。就在两年前,让-巴特矿井里发生过一次可怕的事故,一根罐笼绳断了,罐笼掉在积水坑里,淹死了两个人。每个人都想起了这件事,如果他们都堆在地板上,大家可能都会把命丢在这里。
“真是个死木头!你死了好了,死了我倒少些麻烦!”沙瓦尔叫道。
他先登上梯子,她随后跟着上去。
从井底到地面有一百零二节七米来长的梯子,每节梯子立在下一节梯子的梯台上,梯台同安全井口一样宽窄,上面有一个方洞,一个人刚刚能过去。这个七百米高的、几乎笔直的扁井筒在竖井壁和提升井壁之间,是一个黑暗、潮湿、没有尽头的井道,梯子差不多是笔直的,一节节地重叠着。要从这个巨大的直筒中爬上去,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得花二十五分钟。而且,这个安全井口除了发生特殊事故以外,从来也不用。
最初,卡特琳起劲地向上爬去。她光脚在坑道里尖利的碎煤块上走惯了,踏在防磨铁皮包着的方梯磴上,并不感到硌脚;她那由于推煤而磨得粗硬的两手,抓住对她来说过粗的梯柱,也不觉得费劲儿。这次攀登是出乎意料的,她聚精会神地往上爬,连心中的忧伤也丢开了。人们像一条向上蠕动的长蛇,三个人爬在一节梯子上,一个顶着一个爬,即使最前面的人已经到达地面,队尾也还留在积水坑上。然而,现在还没有人爬到上面,最前面的人也不过刚刚爬到竖井的三分之一的地方。谁也不再说话,只有一双双脚在移动,发出沉闷的声音。安全灯仿佛游动的星星,从下到上排成一条线,越伸越长。
卡特琳听见身后有一个徒工在数梯级,于是她也想数一数。他们已经爬过十五节了,到达了一个罐笼站。这时,她撞到了沙瓦尔的腿上。他骂了她两声,喊叫着要她留神点。人们渐渐停住不动了。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询问和惊慌的声音。他们离开井底以后,心情越来越急切。由于不知道上面的情况,他们越接近上面就越感到紧张。有个人说梯子断了,必须再下去。这正是大家担心的事,就怕悬在半空中。忽然又传来另一种说法,说是有一个挖煤工从梯子上滑下去了。喊声嘈杂,使人什么也听不清,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最后,还没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大家就在跳跃着的灯光下和脚步声中,重又困难而缓慢地往上攀登起来。当然,如果梯子断的话,一定是在更上面。
到了第三十二节梯子,正当经过第三个罐笼站的时候,卡特琳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僵直了。起初,她觉得肉皮像针刺似的,现在,她对脚下和手中的铁和木头都失去了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浑身像火烧火燎一样。她在昏迷之中回忆起老爷爷长命老讲过的往事。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井道,光秃秃的梯子就那么竖立着,十来岁的女孩子就顺着梯子往外背煤,假若其中有一个人滑下来,或者是一块煤从筐里滚出来,就会有三四个女孩子头朝下栽下去。如果卡特琳四肢痉挛得无法支持的话,她就永远也爬不出去了。
随后队伍又停止了几次,使她能够有机会喘一喘气。然而,每次从上面传来的骇人消息,都使她头晕目眩。她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呼呼地喘着气,这样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儿往上爬,使人都感到发晕,她和其他人都要呕吐了。她透不过气来,黑暗和井壁的夹挤使她更加焦躁不安。而且,大水点浇在满是汗水的身体上,冷得她直打哆嗦。他们接近水平面了,水点像暴雨一样洒下来,都快把安全灯浇灭了。
沙瓦尔两次问卡特琳怎么样,都没有得到回答。她在下面搞什么名堂呢?难道她哑巴了?她无论如何总能告诉他是不是还顶得住。他们已经爬了半个小时,但是爬得非常慢,到现在才爬到第五十九节梯子,还有四十三节要爬。卡特琳终于嗫嚅着说她还支持得住。如果她承认自己精疲力尽,他会骂她是废物的。她的脚大概被梯磴上包的铁皮磨破了,骨头好像被锯子锯一样疼痛。由于不停地攀登,两手也磨破了,手指僵硬得弯不过来,肩膀仿佛被拉断了,大腿仿佛脱了臼,每向上攀登一步,就觉得两手要松开,要仰面跌下去。她感到最苦的是梯子太陡,几乎是笔直的,她必须用肚子贴紧梯子,用双臂撑着往上攀登。现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压倒了脚步声,井壁之间巨大的垂死的喘息声比先前增大了十倍,从井底升起,直传到地面。这时候传来一声呻吟,据说一个徒工的头被梯台的棱角碰破了。
卡特琳继续往上爬着。人们爬过了水平面,水点没有了,烂铁和朽木的气味,加上雾气使地窖里的空气更加污浊了。她下意识地坚持低声数着: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还有十九节。只有这种数数的有节奏的声音支持着她。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动作。她一抬头,就看见安全灯像螺旋似的在旋转,她的血液好像要迸出来,她感到自己仿佛要死了,一口气就能把她吹下去。更糟的是,下面的人在不停地往上挤,整个井筒里的人由于劳累火气越来越大,恨不得立刻见到阳光,争先恐后地向上冲。最前面的伙伴们已经出去了,可见梯子并没有断;但是,一想到先出去的人已经在上面歇息,而为了不让后面的人出去,梯子还有被砍断的危险,人们就更急躁了。后来,前面又停下来的时候,爆发一片咒骂声,人们继续互相挤着往上爬,有的人甚至从别人身上爬过去,争着先爬出去。
这时候,卡特琳跌倒了。她绝望地叫了一声沙瓦尔。可是沙瓦尔没有听见,他正在拚命地挣扎,用脚踏着一个伙伴的肋部,想赶到前面去。卡特琳被裹在人群中,让人践踏着。她在昏迷中做着梦:自己是从前的一个小小的背煤女工,从她上面的筐子里滚下一块煤,把她像一只被石块击中的麻雀一样砸到竖井底下去了。最后的五节梯子,人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工夫才爬完,她始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夹在井筒里没掉下去,又怎样被人托到地面上来的。突然,她发现自己置身在耀眼的阳光下,一大群人围着她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