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到这里,并且走了一走之后,就觉得这地方跟他最近习惯了的世界多么不一样。他觉得,这里的一切,规模小得多了。半小时前下车的那个车站,那么小,那么死气沉沉。他看得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车辆来往。这座小城对岸,莫霍克河对岸的工厂区,也不过是几座红色和灰色的建筑罢了,间或才有一个烟囱朝天耸起。有两座桥相距五六段马路,把那边跟市区连接起来,有一座桥直接通到火车站。这是一座很宽的桥,有一条电车道通过稀稀落落点缀着商店和小小住宅人家的中央路的转弯处。
不过,中央路上的车辆、行人、汽车,倒是很热闹。他住的这家旅馆,有一排很阔的玻璃窗,窗下有很多椅子散落在棕榈树和柱子中间。这家旅馆的斜对面是斯塔克公司的纺织品商场。公司的建筑规模很大,有四层楼,是用白砖砌成的,至少有一百英尺长。明亮、有趣的橱窗里,陈列着跟别处一样时髦的模特儿。此外还有别的大商店,还有一家旅馆,还有好几家汽车样品间和一家电影院。
他信步往前走,突然发现又离开了市区,走近了马路宽阔、两旁有树的住宅区。那里的房屋,不论哪一座,地基都比较开阔,还有草坪,再有那舒适、安静、庄严的气派,甚至比他过去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高出一等。总之,他稍微观光了一下这中心地段以后,觉得这是一条很讲究的街道,虽说只不过是一座小城市的街道,却说得上富丽奢华。那么多神气十足的铁栅栏,两旁栽着花的走道,一簇簇树木和灌木,还有豪华、漂亮的汽车,有的停在大门里面,有的在外面宽阔的大道上飞驰而过。附近有一些商店,跟中央路和商业中心离得最近,这条宽阔、漂亮的马路,就是从那一带开始的,商店里陈列着豪华、漂亮的商品——汽车啊,珠宝啊,女用衫裤啊,皮货啊,家具啊,等等——有钱的讲究人会有很大兴趣的。
不过,他伯父和伯父的家在哪里呢?在哪一所房子里?在哪一条街上?是不是比他在这条街上见到的更大、更漂亮?
他又想,他非得马上回去,到伯父那里去报到。他非得查明那家工厂的地点。大概是在河那边吧,他得过去看他去。他该说些什么呢?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呢?他伯父会叫他做什么呢?他那堂兄弟吉尔伯特是什么样子呢?他对他会有什么想法?他伯父最近一封信里就提到过他的儿子吉尔伯特。他沿着中央路朝火车站往回走,不多时来到他正要找的那家很大的工厂的墙外。这是用红砖砌的建筑,一共有六层楼,差不多有一千英尺长。四周几乎都是窗户,至少最近添建专做衣领的那一部分是这样。克莱德后来得知,工厂里旧一些的建筑是通过几座桥,与新建的部分连接起来。沿河建造的这两处房子,围墙跟莫霍克河平行。他又注意到,沿河街有好几处大门,每一处相距一百英尺以上,每一处都有一个身穿制服的工人把守,一、二、三号门上都标着“只准工人通行”,四号门上标着“办公室”,五号、六号大门好像是装卸货物用的。
克莱德朝办公室走去,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拦他。他通过两重自动开关的门,走到一个接电话的女郎面前。她坐在栏杆后面电话桌旁,栏杆上有一个小门,显然是通入总办公室唯一的一道门。她就把守着这道门。她这人矮而胖,三十五岁,长得并不动人。
“您有什么事?”克莱德出现的时候,她问。
“我要见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克莱德有些不安地说。
“什么事?”
“啊,我是他的堂兄弟。我的名字叫克莱德·格里菲思。我想,他会见我吧。”
当他把那封信放到她面前,就发现她那相当严厉、非常冷漠的表情变了,变得与其说是和气,不如说是有些肃然起敬。这显然不只是因为他所说的这件事,而且,因为他的相貌给她很深的印象。她狡黠、好奇地打量起他来。
“让我看看他在不在。”她很有礼貌地回答他,一面接通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办公室的电话。回话显然是说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现在很忙,不能打扰,她于是说:“是吉尔伯特的堂兄弟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他带着一封塞缪尔·格里菲思先生给他的信。”接着,她对克莱德说:“请坐吧。我相信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马上就会见你的。他正忙着呢。”
克莱德注意到人家对他异乎寻常的客气态度,这种客气的态度,是他平生从没有领受过的,因此有非常异样的感觉。想想看,他居然是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家嫡亲的堂兄弟啊!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宽,这么长,这么高,他看清楚了,有六层楼。他方才在河对岸走的时候,从好几扇窗里望见许多房间里尽是些姑娘和妇女在紧张地工作。他情不自禁地很激动。因为,这所建筑的高高的红墙,表明了在才干方面和物质方面所取得的很大成就。在他看来,这种成就简直是无懈可击。
他望着外面这间接待室四周的白灰墙,望着里面一扇门上的几个字:“格里菲思衣领衬衫公司。总经理:塞缪尔·格里菲思。秘书: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心想不知道里面什么样子,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是什么样的人,冷淡呢,还是和气呢?友好呢,还是不友好?
正当他在这里坐着默想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朝他转过脸来说:“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的办公室在这层楼最里面的一间。是对着河边的。里面的职员,谁都会指给你看。”
她欠了欠身,好像要替他开门,克莱德觉察到她的想法,匆匆走过她身边。“没有什么,谢谢你。”他非常热情地说,一边把玻璃门推开,盯眼望着这间差不多有百来个工人的房间,里边多半是青年男女。显然所有的人都在专心干活。眼睛上大多戴着绿色的太阳罩。大多数人穿着羊驼毛做的短工作服,衬衫袖子上罩着套袖。年轻女子,差不多一个个都穿着整洁而逗人爱的格子布衣服,或是工作罩衫。这个房间,中间并没有隔开,有白色的圆柱支撑着。四周就是办公室,上面写着公司里一些低级领导的名字——斯密里先生、拉区先生、考特波先生、伯克先生。
接线女郎说过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办公室在最后一间,克莱德就毫不犹豫地沿着有栏杆的过道朝那个方向走去,只见有一扇半开着的门上写着:“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秘书。”他踌躇了片刻,拿不定该进去呢,还是不进去,然后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只听见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喊道:“进来。”他就走了进去,迎面看见一个年轻人,身个比他小,年纪稍微大些,当然要冷静、精明得多,总之,就是克莱德理想中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么个样子的年轻人:训练有素,有管理才干,显然很威严,很能干。克莱德马上注意到,他穿一件时髦而漂亮的灰色衣服,因为春天快到了。他那比克莱德颜色淡一些的头发,从太阳穴和额角朝后梳,油搽得亮亮的。克莱德一开门就觉得朝他身上刺来的那双眼睛明亮、澄澈,是淡蓝色的。他戴着一副只有办公时才戴的明角眼镜。那对透过眼镜望着的眼睛,一下子就锋利地对克莱德打量了一番,从他的鞋一直打量到他手里拿的棕色圆形呢帽。
“我想你是我的堂兄弟吧。”在克莱德走过来停下脚步时,他冷冷地说,嘴唇上挂着显然不太友好的微笑。
“是啊,我就是。”克莱德说。这沉着而冷冰冰的接待,害得他气馁心慌起来。他马上觉得,他决不能像对他伯父那样敬重他的堂兄。这家大工厂,是凭了他伯父非常卓越的才干建立起来的。他内心深处觉得这个年轻人,这个最多只不过是这个大企业的继承人,此外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年轻人,正在摆架子,装出一副上司面孔,其实,要不是由于他父亲的才干,他根本不够资格。
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希望在这里得到照顾,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再说,人家的帮助,不论是哪一种,他总是非常感激的。他觉得,他现在已经受了人家很大的恩惠了。这样,他就努力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笑脸。不过,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即刻认为他有些傲慢:不过是一个堂兄弟,此外什么都说不上嘛,尤其是一个请求他和父亲帮助的人,这种态度是不能容许的。
不过,既然父亲不怕麻烦,对他发生了兴趣,又不给他回旋的余地,他便一面继续强装笑脸,心里盘算,一面说:“我们原以为你今明两天会来的。路上有趣吗?”
“啊,是的,很有趣。”克莱德回答说。这一问,问得他心里有点慌。
“啊,你想学学衣领制作这一行,是吧?”那语气和态度非常矜持。
“我当然想学个行业,好让我能够有一个发展机会,能够有点前途。”克莱德和气地回答说,目的想尽力平平这位堂兄的气。
“啊,我父亲把他在芝加哥跟你谈话的情形告诉我了,从他说的看来,我觉得你一向并没有任何方面的实际经验。你并不懂怎么管账,是不是?”
“是的,我不懂。”克莱德有些遗憾似的回答说。
“你也不会速记或是任何这类事吧?”
“不会,先生,我不会。”
克莱德说话时,非常痛切地感觉到他在一切方面都是可悲地缺少训练。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望着他,好像在说,从他们这家公司的观点看来,他实在是个一无用处的人。
“啊,对你来说,我看最好的办法是,”他接着说,好像这件事应该怎么办他父亲并没有对他明确交代过似的,“第一步先到落水间去工作。我们这一行的制作部分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你不妨从头学起。将来等到我们了解你在下面工作的情形怎么样,就可以更清楚怎样安排你了。你要是有过什么上办公室的训练,我们也许可能把你安置在这里。”(克莱德一听到这句话,脸色就阴沉下来,吉尔伯特也注意到这一点。这他很高兴。)“不过,不管你干什么,学学这一行实际的部分也好。”他冷冷地接着说。他说这话的目的,倒并不是要安慰克莱德,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他见克莱德没有作声,就继续说:“我看,到这里来工作以前,最好还是在什么地方先安顿下来。你还没有在什么地方租定房间,是吧?”
“没有,我方才搭了中午一班车到的,”克莱德回答说,“我身上有点脏,因此就到一家旅馆去弄弄干净。我也想待一会儿找个地方。”
“啊,是啊,不过你自己不必去找。我会招呼管理员替你找一家合适的寄宿舍。他对本市的情况比你熟悉。”他这时心里想克莱德毕竟是个堂弟,让他随便在什么地方住下来总不大好。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担心,深怕克莱德有个印象,以为他家里对他住在什么地方似乎也非常关切似的。他明白,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他最后的想法是,他认为自己能轻而易举地安排好、控制好克莱德,叫任何人,他父亲、他家里,以及所有在这里工作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太看重他。
他摸着桌上一个电钮,揿了揿。一个穿蓝格衣服、很刻板、含蓄而整洁的姑娘走进来。
“请惠根先生来。”
她出去了,不多时一个中等身材,神情不安,但相当结实的人走进来,那神气仿佛紧张得太过分了。他约莫四十岁,卑躬屈节,好奇而疑虑地朝四周望着,好像担心又出了什么岔子。克莱德即刻注意到,他的头好像老是朝前冲,同时,眼睛抬起来的时候,那神情好像很勉强。
“惠根,”年轻的格里菲思很有威权地说,“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我们的堂弟。你记得我前一回跟你谈到过他吧。”
“是的,先生。”
“啊,他暂时分配到落水间里。你可以把应该怎么做这一套告诉他。然后,你最好要勃莱雷太太告诉他哪里能找到一个房间。”(所有这一切,吉尔伯特和惠根在一星期前就已经谈过,相商定当了的,不过,他现在说起来,就仿佛是方才出自他的主意似的。)“还有,你最好把他的名字交给考勤员,从明天上午算起,懂吧?”
“是,先生,”惠根恭敬地鞠了一躬,“就是这些吗?”
“是的,就是这些,”吉尔伯特神气活现地结束了这场谈话,“你跟惠根一起去,格里菲思先生。该怎么办,他会告诉你的。”
惠根转过身去。“跟我一起走吧,格里菲思先生。”克莱德也注意到他说得很客气,虽然他堂兄的态度显然很矜持,惠根走出去,克莱德跟在后面。小吉尔伯特即刻很精神地回过头去办公,一面还直晃脑袋。他这时认为克莱德在智力上也许只是像一般城市里得力的服务员罢了。不然的话,他又为什么采取这种方式到这里来。“真不知道他想在这里做些什么?”他继续想着,“他以为在这里能得到什么呢?”
克莱德跟在惠根后面走开时心想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的地位真了不起。他肯定是来去完全听凭自己高兴,上班迟,下班早,并且在市里什么地方,跟他的父母姊妹们住在一所很漂亮的房子里,那是肯定的。可是,他呢,吉尔伯特自己的堂兄弟,他那发财的伯父的侄子,却正由人领着去这家大工厂里一个极小的部门干事。
到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以后,这家大工厂种种的景象和声响,把他的心思转移到别的方面去了。在这同一层楼上,在他方才走过的那些宽大的办公室的另一边,有一间更大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一排排箱子,正对着那不过五英尺宽的过道。据克莱德看见,箱子里有无数的衣领,依照尺寸的大小,分装在小纸匣子里。这些箱子由仓库里的伙计们,用木制的大推车从装匣间把装匣的衣领推到这里,把箱子装得满满的。批发员有时推着装匣子的小车进来,依照他们手上拿的提单取货,一下子就把箱子提空了。
“我想你以前没有在衣领工厂里做过吧,格里菲思先生?”惠根先生一到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就有点儿精神了。克莱德即刻注意到“格里菲思先生”这个称呼。
“啊,没有,”他连忙回答说,“像这样一个地方,我过去从没有做过。”
“我想你总希望过一段时间,把这一行的制作部分完全弄懂吧。”他一面说话,一面精神抖擞地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不过克莱德注意到他正狡黠地朝各处瞟着。
“我很希望这样。”他回答道。
“啊,虽然有些人说这没有什么好学的,其实值得学的地方还不少呢。”他推开另一扇门,穿过一个阴沉的大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这里就像方才看见的那样,箱子堆得高高的,箱子里装着一卷卷白布。
“你既然要先到落水间,就不妨对这些东西稍微懂得一些。领子和里子,就是这些东西做的。这叫作坯布。每一卷布叫作一个坯布。我们把这些东西拿到地下室去落一落水,因为就这样用是不行的。不然的话,领子裁好以后会缩的。不过,你将来就会明白。我们把这些东西浸在缸里,然后再弄干。”
他一本正经地往前走,克莱德再一次觉察到这个人绝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普通工人看待。他那个格里菲思先生的称呼,他那假定克莱德要把制作部分全部学会的想法,还有他不厌其烦地把坯布方面的事解释给他听,这一切都叫克莱德确信,人家认为他至少应该是受到相当尊敬的人。
他跟在惠根后面,对这里的一切作用何在深感奇怪。在第三个大房间尽头,他们下了好几段楼梯,来到一间很大的地下室。在这里,在长长的四排非常亮的灯光下,只见一排排瓷缸或是瓷槽和房间一样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从这一面墙根一直排到那一面墙根。他刚才在楼上看见的大批坯布,就浸在这些缸里,缸里显然是滚烫的开水。在边上,就在全长一百五十英尺的这个房间里一排排瓷缸的南北两面,和这些瓷缸并排的,有巨大的烘干架,或活动平板架,上下和两侧,都装有滚烫的蒸汽管。这些蒸汽管道中间,挂着很多成卷的坯布,充分利用上下和两侧的管道,不过像上面说的那样打开着,湿漉漉地挂在那里,在滚轴上从房间的东头到西头缓缓移动。克莱德看得很清楚,坯布一路移动的时候,棘齿轮就发出嘈杂的震动声。这些棘齿轮能自动转动,把坯布从房间东头一直送到西头。坯布一路往前移动,就烘干了,在烘干齿板的西头自动卷起来,在一根木轴上卷成一捆捆的布。而在那一头,就有一个年轻人把它抬下来,这个人的工作就是从这些移动的架子上“往下卸”。克莱德看见一个年轻人从西头架子上取下两捆。而在东头,另外一个年纪跟他相仿的人“往上装”,也就是把浸过的湿漉漉的坯布,一头装在钩子上,看着坯布慢慢依照规定的样式打开,通过整个儿两头烘干的齿板。等到坯布完全通过了,就把另一个坯布装上去。
在房间中央每两排瓷盆中间,有很多转动着的去水器,或是称之为烘干器。坯布在瓷盆里浸泡过二十四小时,就一堆堆堆放在那里,由去水器把水分尽量地吸出来,然后再把这些坯布在烘干齿板上打开。
克莱德主要只注意到这个房间环境方面的情况——房间里的噪声、热度、蒸汽和十来个成人和小伙子在各个工艺环节上操作的情况。他们一个个穿着不带袖的衬衫、旧裤子,腰里围一条带子,赤脚穿一双帆布面树胶底鞋,没有一个例外。房间里这么多水,这么潮湿,这么热,显然非这么穿不行。
“这是落水间,”惠根在他们进来的时候说,“这里没有别的一些地方舒服,不过这里是制作过程的第一步。凯末纳!”他叫道。
过来一个矮矮胖胖、胸膛厚实的人,圆圆的脸,脸色苍白,身穿一条又脏又皱的裤子,一件不带袖的法兰绒衬衣。像惠根在吉尔伯特面前那样,他在惠根面前显得毕恭毕敬。
“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的堂兄弟。我上星期跟你讲起过他,你记得吗?”
“记得,先生。”
“他先在这里做起来。他明天早上来。”
“是,先生。”
“最好把他的名字写到名册上。他在规定的时间开始工作。”
“是,先生。”
克莱德注意到,惠根先生的头仰得比方才高些,话说得更直截爽快,更威严。他现在显得像是个主人,不是个下属了。
“在这里,人人都是早上七点半开始干活儿,”惠根先生特地告诉克莱德说,“不过大家总是稍微早一些到,大约七点二十分左右,好有时间换衣服,来到机器跟前。”
“现在要是你愿意,”他接着说,“凯末纳先生可以在你走以前,把明天你应该做的事告诉你。这样可以省一些时间。不过,再不然,也不妨留到那时候再说。我是无所谓的。不过,你要是在五点三十分到大门口接线生那里,我可以招呼勃莱雷太太在那里等你。我想她可以领你看一看房间。我自己不去了,不过你不妨跟接线生打听勃莱雷太太好了。她知道的。”他转过身来,又接着说,“唔,我得先走了。”
他头一低走了。这时,克莱德说:“啊,非常感谢您,惠根先生。”他没有答话,只是稍稍抬起一只手,没精打采地挥了挥就走了,从瓷缸当中朝西面的门口走去。凯末纳先生依旧神情不安,露出敬畏的神色说起话来。
“啊,讲到你该干些什么,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格里菲思先生。明天,我就只是叫你把坯布从上面拿下来。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旧衣服,还是穿上的好。像这样一套衣服,在这里穿不多久。”他古怪地细细打量克莱德整齐而不太华贵的衣服。他对克莱德的那副神气,很像对惠根那样,既把握不定,又有些敬畏;既非常尊敬,私下里又有些怀疑。这种怀疑,只有时间才能够提供解答。在这里,一个姓格里菲思的人,显然非同小可,虽说不过是个堂兄弟,也可能并不是有权势的亲戚十分欢迎的人。
克莱德凭自己第一眼的印象,又想到他对这个行业原来抱的梦想,就有点不自在了。在这里见到的那些年轻人和成年男子,照他的估量,一眼就看出比他原先想象会在这里碰到的那类人要低一格,在才智和机警方面,跟联合俱乐部和格林·戴维森饭店那帮人比起来要差得远了。更糟的是,他觉得他们更加卑躬屈节,更狡黠,更笨,不过是些机器罢了。克莱德还觉察到,他和惠根先生进来的时候,这些人假装不留意,实际上却对一切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和惠根先生实际上是偷偷望着他们的一双双眼睛的中心人物。他们这样吝惜衣服,这样讲求实际,他原以为在这里工作多么高尚的念头,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没有受过训练,便不能够安插在办公室里,或是担任楼上什么工作,这是多么不幸啊。
他跟凯末纳先生一路走,凯末纳先生不厌其烦地对他说,这些是瓷缸,隔夜就把坯布浸在里面落水,这些是吸水烘干器,这些是烘干齿板。接着,凯末纳先生说他可以走了。这时才三点钟。
他从最近的一扇门出去。一走出这扇门,心里就想到能够在这家大公司做事,多么值得高兴。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能否让凯末纳先生和惠根先生满意。要是不能够呢?或者,要是他受不住这一切呢?活儿是很吃力的。他心想,好吧,要真是糟透了的话,还可以回芝加哥,或是到纽约去,另外找事做。
不过,塞缪尔·格里菲思为什么不给他面子,没有热诚接待他,欢迎他呢?这位年轻的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为什么那么对他冷笑呢?这个勃莱雷太太是什么样的女人呢?他这一回到这里来,是不是聪明呢?他现在既然来到这里,这一家人肯不肯提拔他呢?
他就是这样一面想,一面沿着滨河街信步走去。这条街上还有一些别的工厂。他又朝北走过一些有更多工厂的街道,有制造锡器的,制造钨丝的,还有一家制造真空吸尘器的大公司,一家织地毯的公司,等等。后来,他闯进一个穷苦的贫民窟,地方虽小,可这种景象是他在芝加哥或堪萨斯市郊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种贫穷、这种社会贫富的悬殊,全都对他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社会的不幸。这使他非常反感,非常沮丧,就即刻向后转,走过西边一座桥,过了莫霍克河,来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段,这一带的房子,就像他到工厂去以前羡慕过的那些房子一样。再朝南走,又来到那条宽阔而两旁有树的大马路,就是他方才看见过的,单就这条路的外表看,就知道是莱科格斯主要的住宅区。马路很宽,路面铺得很讲究,两旁是一排排引人注目的房屋。他即刻注意到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因为他立刻就想到,他伯父一定是住在这条街上的。这里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法国式、意大利式,或是英国式的,而且是各个时代非常讲究的式样,虽说这些他也并不怎么懂得。
这些房屋美丽、宽敞,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继续朝前走,这里张张,那里望望,心想不知道他伯父住的是哪一座房子,又想到发财真是重要。他的堂兄吉尔伯特每天早上从这类房子走出门的时候,一定是十分阔气,派头十足。
跟着,他在一座住宅前停下来。这家人家院里,绿树成荫,曲径通幽,花坛新近才整理过,虽然现时还没有开花。后面有一间大的汽车房,迎面的左边有一眼大喷泉。喷泉中央,有一个孩童手里抱着一只天鹅。房子的右面有一只铁铸的公鹿,几只铁铸的狗在追赶它。这种依照英国古老形式而有所变通的建筑,自有一种庄严的气派,他不禁非常羡慕,为之倾倒,就向一个过路人,一个有些寒碜的工人模样的中年人探问:“先生,这是哪一家?”那个人回答说:“怎么?这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住宅啊。就是河对岸制作衣领的大工厂的老板嘛。”
克莱德即刻身子一挺,好像服了一帖清凉剂似的。他伯父的!他的住宅!那么,后面汽车房前面停着的是他的汽车喽。汽车房敞着的那扇门那边,还望得见另外一辆汽车呢。
在他那还没有成熟,还是一片混沌的心灵里,这些就突然触动了他的联想:玫瑰花、袭人的芬芳、缤纷的色彩、动听的音乐。多么美!多么惬意!他自己家里的人有谁能想到他伯父过着这样的生活!这么气派!可他自己的父母却那么可怜,那么穷,不得不在堪萨斯市的街上布道,在丹佛自然也是这样。搞一个教会!虽说这家人还没有一个跟他见过面,除了他那个冷冰冰的堂兄,而且也只是在工厂里,只是漫不经心地指派他干卑贱的工作,虽然如此,他仍然感到得意扬扬。说来说去,他不也是格里菲思一姓的吗?对住在这里的两个大人物来说,他可不是他们地道的堂兄弟、地道的侄儿吗?至少,他不是正以某种身份替他们在做事吗?这不是足以说明将来会有某种前途,比过去更好的前途吗?只要想一想,这里的格里菲思,是何等样的人,而在堪萨斯市,或是在丹佛吧,那里的格里菲思又是何等样的人。天渊之别啊!这是非得想尽方法隐瞒起来的事。这时,他又即刻气馁起来,因为,要是这里的格里菲思——他的伯父,或是堂兄,或是他们的朋友或是职员——现在要调查他的父母和他过去的情形,那怎么办?天啊!那个在堪萨斯市被害的小孩啊!他父母不幸而颠沛流离的生活啊!爱丝塔啊。他的脸即刻阴沉起来,他的梦想即刻布满了乌云。要是他们猜到了呢!要是他们觉察了呢!
啊,见鬼,他究竟算什么人呢?他算得上什么啊?要是他们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那么,在偌大的世界上,他又能有什么希望呢?
他有些懊恼,有些沮丧,就掉过头,从原路走回去,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简直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