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奇堡站到了;在十二月八日午夜过后,一列缓缓驶进站的火车,把一位疲惫不堪、神思恍惚的女人送到站上。寒冷刺骨,星辰明亮。站上一个孤零零的职员回答了她的询问,指点她到布里奇堡中央旅馆去的方向:沿着她前面这条马路一直走,到第三条马路口往左拐,再走两条马路。中央旅馆一个睡意蒙眬的夜班职员马上开了一个房间给她;并且,一知道她是什么人,马上就指点她到本郡看守所去的路径。不过,她仔细考虑了一下,认为现在这个时间不合适。他也许正在睡觉。她打算睡一下,明天早上早点起身。她已经拍过好几个电报给他了。他知道她在赶来。
第二天清早七点,她就起身了;八点钟就到了看守所,手里拿着信、电报和证明文件。看守所的官员检查了一下她带的信件,确定了她的身份以后,就通知克莱德说她来了。他正灰心丧气,形单影只,一听见这个消息,心里想到她就很高兴,尽管当初是生怕她来的。因为,到如今,情况不同了。所有这些可怕的错综复杂的情况全都说出来了。加上还有杰甫逊给他想出来的这一套言之成理的说法,现在他也许能不怕跟她见面了,并且也许还能毫不发抖地告诉她说这是真情,他并没有蓄意害死罗伯塔,他并没有故意叫她淹死。紧接着,他就急匆匆往犯人接见室走去。由于斯拉克的照顾,他可以在那里单独跟他母亲谈话。
他见自己一进门她就站起来,就向她奔过去。他心烦意乱,矛盾重重,迟疑不决。不过,他也坚信,他的心能在她心里找到一处神圣的避难所,能找到同情,也许还能找到帮助,而且不会遭到什么非难。他像喉头被哽住了似的勉强叫了一声:“啊,妈妈!您来了,太好了。”不过,她也太激动了,连话也说不出了。她这个被定了罪的孩子正在她的臂弯里,她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接着,她又仰面朝天。上帝已经给了她这么多的恩惠。为什么不再多给她一点恩惠呢?让她的儿子最后恢复自由,要是这一点做不到,至少该复审一次,把所有的证据在有利于他的情况下公正地考虑一番。当然喽,这一点过去一直还没有做到。他们俩就这样站了一刻工夫。
接着,关于家里的消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作为一名特派记者,她有责任要跟他谈话,宣判时还得和他一起出庭,这种情况,克莱德听了以后不免往后闪缩了一下。不过,他现在听她说,他的前途大致全得靠她只身奋斗了。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为了他们自己的原因,已经决定不再进一步帮助他了。不过她呀,只要她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去向全世界的人呼吁,也许还能帮助他。不是“主”一直在帮助她吗?不过,为了能向全世界以及“主”提出她公正的呼吁,她必须从他这里把真相弄明白,即刻就弄明白,究竟是他有意还是无意打了罗伯塔,究竟是他有意还是无意中使她淹死了。那些证据,还有他寄来的信,她全都看过了;他证词中所有的弱点,她也都注意到了。不过,梅森所说的这些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她这种绝不含糊、毫不容情的诚实作风,克莱德从来不能完全理解,又一向非常敬畏,非常心慌,他此刻的心境也就是这样。他就鼓足勇气坚决说,尽管心里还是在发抖发冷。他说他起誓以后所说的全都是真话。人家控告他的这些事他并没有干过。他没有。可是,她一面打量他,一面心里思量,他那眼睛里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微微的一霎吧。他并不是那么确信,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自信,那么肯定,并不像她所祈祷的那样。不,不,他说话时的神情里,措辞里还有些什么,一点点隐晦的语气,一种不安,也许是迟疑的感觉,这可把她吓得发冷了。
他还不够肯定。这样说来,也许他是有意的,至少是有些蓄意的。她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生怕的正是这一层,甚至他也许在那个荒凉隐蔽的湖上打了她?谁能说得准啊?(这类的想法真叫人摧心裂肺啊。)而且,这是在他做过证,坚持说他没有罪以后啊。
不过,“耶和华啊,在她自己和她儿子最黑暗的时刻,你是不允许做母亲的人怀疑他的,不允许由于她自己缺乏信心而把他送上死路的吧?啊,不,你不允许。啊,基督啊,你不允许的!”她把脸转过来,竭力压制自己那狭隘的、隐秘的疑惧心理。这点疑惧心理,她真是最害怕不过了,好比他对自己的罪行十分害怕一般。“啊,押沙龙52,我的押沙龙!别这样,别这样,我们不该存这么一种念头啊。上帝也不会要求一个做母亲的存这么一种念头啊。”他不是就在这里吗,她的儿子不是就在她的面前,坚决说过他没有干这件事吗?她应该相信他,她也愿意完全相信他。她愿意相信,她也终于相信了,即便是在她不幸的心底最深的隐秘处,还锁着怀疑的魔鬼。别这样吧,别这样吧,应该让公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啊。她和她的儿子一定要找到一条路子才行啊。他非得坚信不行,非得祈祷不行。他有没有《圣经》啊?他读不读啊?看守所一个职工早就给了克莱德一本《圣经》了。因此,他安慰她说,他有《圣经》,并且也读。
不过,现在她必须先去找他的律师,随后把她的报道发出去,然后就回来。不过,她一走到街上,几名记者马上包围了她,还急切地问她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她相信不相信她的儿子是无辜的?她认为对她儿子的审判很公正还是不公正?为什么她没有早来?格里菲思太太就以她那种坦白、诚恳、做母亲的态度把心里的话全都告诉了他们:她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来,为什么没有早来。
不过现在她已经来了,就希望待下来。“主”一定会给她拯救她儿子的路。他没有罪,这她是坚信的。他们能不能也祈求上帝帮助她?他们能不能也祈祷上帝让她成功?有几名记者非常感动,印象很深,对她说他们当然要这么做。他们过后还向公众描述了一番她是怎样一个人,一个中年人,相貌一般,虔信而坚决,笃实而诚恳,并且令人非常感动地坚信他的孩子是无辜的。
不过,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听到这个消息,大为反感,认为她到这里来,对他们是又一次打击。克莱德后来在牢房里看到这些新闻,看到凡是有关他的事,现在全都被人悍然加以渲染,倒是有些震动。不过,既然他母亲来了,他觉得也无可奈何,算了吧。再过了一会儿,他差不多反而高兴起来。尽管她有她的错误或是短处,但毕竟是他的母亲啊,不是吗?而且,她是来搭救他的。人家怎么想,随人家去好了。他不是已经在死亡的阴影下面了吗?而她至少并没有抛弃他啊。凭这一点,加上她突然显得这么能干,能跟丹佛的报馆发生这么一种关系,这该称赞她啊。
在这以前,她从没有干过这类事。即便她现在是很穷困,说不定她能替他把复审的事办好,这样就能救他一命啊。谁说得准呢?谁说得准呢?可是,他过去对她犯了多大的罪孽啊!多么不关心她啊!啊,多大的罪孽啊!不过,她终于到这里来了,他母亲依旧那样焦心,那样受折磨,可是,还是那样仁慈,希望通过跟西部一家报馆报道他宣判的消息,设法挽救他的性命。不久前,这褴褛的外套,奇形怪状的帽子,漠然没有表情的大脸,有点蠢、有点粗俗的举止,都是些使他苦恼不安的事情,可是现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她是他的母亲;她爱他,相信他,并且正为了挽救他的性命奋斗啊。
另一方面,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却绝没有这么深的印象。为了某种原因,他们并没有想到会碰到一个这么粗俗、这么没有文化,可又是这么坚信的人物。那双宽宽的平底鞋。那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那件破旧的棕色大衣。可是,隔了不多一会儿,不知怎么搞的,她这种恳切的态度,她对儿子的信心和慈爱,她这对坚定的、好问的、极富于人情味的清澈而纯洁的蓝眼睛,流露出的是精神上的确信和自我牺牲,连一点动摇的阴影也都没有,这些可把他们吸引住了。
他们自己是不是认为她的儿子是无辜的?这一点她非得先弄清不可。还是连他们也私下相信他有罪?所有那些相互矛盾的证据使她受尽了多少折磨啊。上帝把一只沉重的十字架放在她和她一家人的身上。可是,尽管如此,还是该颂扬他的名!他们两人都了解到、感觉到她很焦心,就即刻安慰她说,他们坚信克莱德是无辜的。要是他为了人家所说的这件罪行被判处死刑,那是在把法律当作儿戏。
不过,他们两人现在既然见到了她,就都为上诉的费用问题非常担心。她解释了一下她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可是这就说明她一文不名。而上诉的费用一定不会少于两千美元。格里菲思太太和他们谈了一小时,他们向她说明了上诉所需要的起码费用,包括必须准备的律师案情摘要、辩论、往返旅费,等等。可是她一再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接着,她突然大叫起来,在他们看来,也可以说是没头没脑的,可又很动人,很富于戏剧性。“主决不会抛弃我。这我很明白。他已经向我宣告了他的意志。在丹佛的时候,是他的声音指点我到那家报馆去的。现在,我人已经到了这里,我一定相信他,他会指引我的。”
可是,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只是以不信这一套的态度和异教徒的诧异神色,彼此看了一眼。这一类的信念!一个传道的!一个不折不扣的福音传教士!可是,据杰甫逊看来,有主意了!随你到什么地方去,宗教界是有分量的,全都坚信不疑。假定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一家还是那么冷淡,那么无动于衷,那么,啊,那么,啊,而且,她现在已经来了,到处有的是教会,有的是教徒啊。过去就是这一界的人指摘克莱德最激烈,并且促使他的罪事前就成了定案。现在,为什么不能凭她这种气质,她这种信念,就向这一界人提出呼吁,募集捐款,把本案提到上诉法院去呢?有这个孤苦伶仃的母亲在这里啊。而且她对她的儿子又深信不疑。
赶快干起来吧。
来一次演讲会,规定一下票价。她这么窘困,这谁都看得出来,她不妨在会上申述一下儿子的呼吁是多么合乎正义,去争取那些抱有成见的群众的同情心,并且附带还可以收入两千美元,或者还不只这些。这样,凭这笔钱,上诉的事就可以进行了。
杰甫逊这时就朝她转过脸去,把这个主意告诉了她,并且表示愿意替她准备好一份演讲稿或是一些摘要,也就是他若干论点的节录——事实上也可以说是全部的演讲稿。她不妨随她的意思重新加一番整理,然后讲出来,把所有的材料全都准备好,也就是关于她儿子根本的、最基本的真实情况。她呢,棕色的两颊发出了红光,眼睛也明亮起来,就同意这么办。她要试试看。她只能试试看。真是啊,真是啊,在她苦难中最黑暗的时刻,这不就是上帝的声音和手吗?
第二天早上,克莱德被押上法庭听候宣判。格里菲思太太被指定坐在他附近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纸和笔,要把这难以形容的场面记下来,而与此同时,大批群众都在纷纷端详她。他亲生的母亲啊!并且担任了记者!这样一家人,而且是这样一个场面,真有点滑稽古怪、麻木不仁,甚至很可笑。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竟然还跟他们是近亲呢。
可是,因为她也在场,克莱德得到了支持的力量,受到鼓舞。昨天下午,她不是带着她的计划,又到看守所来过一次吗?等这一幕过去以后,不管是怎样宣判的,她就要开始她的工作了。
因此,几乎连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在这最黑暗的时刻,他站在奥勃华兹法官面前,首先听过关于他的罪状以及审问经过的简短叙述(据奥勃华兹宣告说,审问是公正而没有偏私的)。接着是照例讯问他道:“你有没有什么理由,认为不该依照法律现在就判处你死刑?”而使他母亲和听众大为惊异的是(虽然杰甫逊并不惊异。是他劝告他,并且坚决主张该这么来一下的),克莱德以清晰而坚决的声音回答说:
“公诉书上控告我的罪状,我没有干过。我根本没有害死罗伯塔·奥尔登。因此,我认为不该做这么一个判决。”
接着,他直瞪瞪望着前面。他这时感觉到的只是他母亲对他那赞许的一瞥。因为,在这么个紧要关头,她儿子不是已经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宣布了他的态度了吗?这样说来,她的儿子并没有罪。他并没有。他并没有。赞美天上主的名。她并且决意要在她的通讯里特别提出这一点,让所有的报纸都登出来。将来在她的演讲里,她也要提到这一点。
可是,奥勃华兹连一丝诧异不安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接着说:“你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克莱德踌躇了一下回答说。
“克莱德·格里菲思,”接着,奥勃华兹归结说,“本庭今宣判:你,克莱德·格里菲思,为了谋杀罗伯塔·奥尔登,业经定罪,现在宣判你死刑;兹规定自本庭判决后十日内,本卡达拉基郡警长应带本庭委托书将你移送纽约州奥本监狱典狱长,单独关押至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起的一周为止,并委托奥本纽约州监狱典狱长在该周中指定的一天,依照纽约法律规定对你,克莱德·格里菲思,执行死刑。”
宣判以后,格里菲思太太对她儿子微微一笑,克莱德也回报她一笑。因为,他既然声明自己无罪,并且是在这里声明的,这样,宣判的时候,她的精神就振奋起来了。他实在是无辜的,他一定是这样,既然他在这里这么声明过了。克莱德则因为她这么一笑,就自言自语说:现在她一定相信他了。她并没有被所有那些对他不利的证据所动摇。而这个信念不管是错是对,在这时候就能有这么大的支持力量,而且,这正是他迫切需要的啊。他现在认为,他刚才说过的话是真实的。他并没有打罗伯塔。这是真实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是无罪的。不过,克劳特和斯拉克现在又把他抓起来,押着他向牢房走去。
紧接着,他母亲就坐在记者席的桌旁,对非常好奇地围着她的记者们解释道:“你们千万不要把我看得太糟,你们各报馆的先生们。这类事我并不很内行,不过,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这是我唯一的路啊。除了这条路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到这里来。”接着,一个瘦高个子记者走过来说:“别担心,妈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您要说的那些话,我帮您整理一下,好吧?我非常乐意。”接着,他就在她旁边坐下,依照他认为丹佛报馆所欢迎的格式把她的印象整理了一下。别的一些记者也纷纷表示愿意尽力效劳,他们全都非常感动。
两天以后,移解的文件都准备好了,移解的事也通知了他的母亲,不过不准她陪同前去。克莱德就要被移解到奥本去。那是纽约州西部一所监狱,他将被关押在那里号称“死牢”或是“杀人犯牢房”里。那真是一所阴森可怕的地狱,凡是人们想象得到用来对付活人的一切残酷手段,在那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了;那是两所楼房拼起来的,总共有二十二间牢房。他就要被关押在里面,听候复审或是执行死刑。
不过,从布里奇堡押解到这里来时,一路上每到一站,就有大批群众——男女老少,都想一睹这个年轻不凡的凶手。姑娘们和成年妇女们,虽说实际上最多不过是想就近看一看这个胆大包天、罗曼蒂克,而又不幸的人物,可是还装得很好心的样子,一路上火车开出车站的时候,她们纷纷向他抛掷鲜花,并且兴高采烈地高声喊道:
“喂,克莱德!但愿能马上再跟你碰头。别在那边耽得太久啊。”“只要上诉,准能无罪释放。反正我们这么盼望着呢。”
与布里奇堡群众的态度比起来,这里表现了这么突兀的、不正常的、热烈的,甚至是狂热的好奇心,跟那边显然大不相同,并且还是对他有利的。这真使克莱德大为诧异。后来,甚至使他感到非常鼓舞。他就对他们鞠躬,微笑,甚至还向他们招手呢。可是,虽然如此,他心里还是在想:“我这是往死屋的路上去,人家却还能这么好心。他们的胆量可真了不起啊。”克劳特和西塞尔这两个押解他的人,因为同时是抓住他,又是看押他的人,身兼这种荣誉,也可以说是这种昭著的坏名声,并且车上的旅客和车外的群众对他们又是这么另眼相看,他们自己也就非常得意,认为地位高人一等了。
自从被捕以来,这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一次时间短促而有声有色的旅行53。从他面前掠过的,有正守候着的群众,此外还有那沐浴着冬天阳光的田野和覆盖着白雪的山岭。这些景物使他联想到莱科格斯,联想到桑德拉和罗伯塔,联想到过去一年零八个月中千变万化而终于使他沉沦到这个地步的一切遭遇。而旅程一结束,奥本这灰沉沉、与外界隔绝的墙头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被移交给典狱长办公室一位职员以后,他的名字和罪状马上被登记入册,跟着又把他交给两名助手,由他们负责叫他在监狱浴室洗一个澡,剃一次头。他一向引为得意的又卷又黑的头发一股脑儿被剃掉了。又给了他一件监狱里带条纹的囚服、一顶同样料子的难看的帽子、一条囚犯穿的裤子,还有一双灰色的厚毡鞋,如果他惶惶不安在牢房里来回走动,就可以不出声音。另外给了他一个编号:七七二二一。
这么穿戴好了以后,他马上被送进死牢,关在楼下一间牢房里。这地方四四方方,很亮堂,很干净:八英尺宽,十英尺长,装着卫生设备的铅皮管,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书架。他终于到了这里。这时他还不清楚周围还有其他牢房,整个儿大屋里上上下下都是牢房。他先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下。当初在布里奇堡看守所里,还有一些比较直接的接触支持他沉住气,现在,连这一点也没有了。一路上出现的那些奇怪的群众、奇怪的场面,现在也没有了。
过去那些时候无比的紧张和惨痛!那个死刑的判决。一路上被指名道姓叫唤着的这次旅行。在楼下囚犯理发室把他的头剃了,还是另一个囚犯给他剃的。这套衣服、这条裤子,现在算是他的了,而且他已经穿上身了。这里没有镜子,到处都没有。不过有也好,没有也好,他反正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这鼓鼓的上衣和裤子,还有这带条纹的帽子。他万分绝望之余,把这些往地上一扔。只不过一小时前,他还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衬衫、领带、鞋子。离开布里奇堡时,他自己就觉得样子还整洁文雅。可是如今,他一定很难看!而且,明天他母亲要来了。过后,也许杰甫逊或是贝尔纳普也要来。天啊!
可是还有更糟的呢,就在他正对面一间牢房里,有一个肤色淡黄、人很消瘦、相貌凶狠的中国犯人,衣服穿得跟他一色一样。他走到自己牢房门口栏杆旁,那一对莫测高深、斜斜的眼睛正在看他。不过那人即刻又扭过头去用力搔起来,克莱德马上想到,怕是虱子吧。布里奇堡就有臭虫。
一个中国籍杀人犯。这是死牢不是吗?不过,跟他自己也不相上下啊。穿的衣服也跟他的一样。啊,谢天谢地,在这里,来看的人也许不多吧。他听母亲说过,这里几乎是不准许什么人进来的;还说只有她、贝尔纳普、杰甫逊和他自己认可的牧师,才可以每周来探望一次。不过,他又看见这些结实而刷成白色的墙,白天被宽宽的天窗里射进来的阳光照得很亮,晚上又给外面大屋子里白热的电灯照得很亮。可是,一切跟布里奇堡多么不同,多么明亮,多么刺眼。在那边,看守所年代久了,墙是淡棕色的,不很干净,牢房要大些,用具多些,有一张桌子,有时桌上还铺桌布;有书报,有棋子、棋盘。可在这里呢,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又结实又狭窄的墙壁,铁栏杆一直顶到上面结实的天花板,还有非常、非常结实的铁门,不过,跟布里奇堡的铁门一样,上面有个小洞。当然喽,吃的东西是从这里递进来的。
可是,就在这时,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
“嗨!又进来一个人,伙计!楼下,二号牢房,东头。”54接着是第二个声音:“真的吗?什么样子?”接着是第三个声音:“叫什么名字,新来的?别害怕。你并不比我们倒霉到哪里去啊。”接着,第一个声音回答第二个声音:“有点瘦高。一个孩子。像个吃奶的孩子,不过这倒也不坏。嗨,你啊!把名字告诉我们!”
克莱德吓了一跳,吓呆了,一面心里在盘算。这种介绍的办法该怎么对付呢?该怎么说,怎么办?应该跟这些人和和气气吗?可是,即便在这里,他那种圆滑的本能也显出来了,就马上非常礼貌地回答说:“克莱德·格里菲思。”先前那几个声音中有个声音就接着说:“啊,对啊!你是谁,我们全都知道。欢迎,欢迎,格里菲思。我们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坏。我们一直在读关于你的消息。在布里奇堡吧?我们猜想,你快该来了。”另一个声音说:“不必太灰心丧气。这里也并不太坏。至少地方还不错,人家说得好,头顶上还有块瓦啊。”接着,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大笑声。
可是,克莱德实在又害怕又厌恶,连话都不想说,只是伤心地盯着墙,盯着门,然后盯着对面那个中国犯人。这个人一声不响站在门口,又在盯着他望。可怕啊!可怕啊!而且,他们彼此之间竟然这么交谈,对彼此陌生的人,还谈得这么亲热。一点也不想到他的不幸、他的缺乏经验、他的胆小和他受的痛苦。不对,话又说回来了,凭什么杀人犯该见了人就胆小呢?凭什么该倒霉呢?最可怕的是:在这里,他们一直在猜测,他什么时候才来。这也就是说,他的事,这里都知道了。除非他服服帖帖听他们的话,否则会不会刁难他,或是威胁他,或是故意找麻烦呢?桑德拉或是他认识的不论哪一个人,要是亲眼看见或是想到他现在这种情形啊……天啊!而且,他亲生的母亲明天要来了。
接着,一小时以后,是黄昏时分了,一个高个子、脸色灰白的警士,穿一套还看得过去的制服,在门洞里放下一只盛着吃食的铁盘子。吃的东西!而且是给他的。对面那个黄皮肤、瘦弱不堪的中国人正在吃他的那一份呢。他杀死的是什么人呢?怎么杀死的呢?而且,各间牢房里还响起用力刮铁盘子的声音!这种声音与其说叫他联想到人,不如说联想到喂饥饿的野兽。有几个人竟然还在一面吃,一面刮,一面说话呢。他真要吐。
“啊,伙房里那帮家伙除了只知道冰冷的豆子、煎洋山芋、咖啡以外,什么都想不到,这真是怪事。”
“今天晚上的咖啡……啊,伙计!……布法罗的看守所……尽管……”
“啊,算了吧,”另一个角落里有人说,“布法罗的看守所啊,你吃的东西多好啊,我们真是听腻了。我看你到了这里,还没有胃口想吃午茶吧。”
“不管怎么说,”第一个声音接着说,“现在想起来,从前的事的确好。反正,现在好像是这么个想法。”
“啊,拉弗特,算了吧。”另一个人喊道。
接着,那个大概是“拉弗特”的人就又说:“现在啊,在这以后,我就得小睡一会儿,跟着,我就把汽车夫叫来兜一兜风。今晚上天气一定很好。”
接着是另一个粗里粗气的声音:“啊,你这套无聊的梦想。我呀,只要能抽口烟把命给拼了也不在乎。然后嘛,舒舒服服玩一会儿牌。”
“他们在这里也玩牌?”克莱德心里想。
“我看,罗森斯坦想干市长不成以后55,不会再玩牌了吧。”
“啊,是吗?”大概是罗森斯坦在说话。
克莱德左隔壁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声音对走过的警士说话。声音很轻,可是听得很清楚:“嘘!阿尔巴尼有什么消息来吗?”
“没有消息,赫曼。”
“我看,连信都没有吧?”
“没有信。”
那声音很紧张,很急迫,很可怜。在这以后,是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从老远一间牢房里传来一阵声音,真是人间最悲惨的地狱里的声音,极端绝望的声音:“我,我的天啊!啊,我的天啊!啊,我的天啊!”
接着,楼上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啊,天啊!这个种田的又干起来了?我真受不了。警士!警士!能不能给那个家伙来点儿什么麻醉剂?”
最下面那里的声音又响起来:“啊,我的天啊!啊,我的天啊!啊,我的天啊!”
克莱德站起来,手指捏得紧紧的。他的神经紧张得像要断裂的绳索。一个杀人犯!也许就得死了。再不然,就是为了跟他的命运一样的什么事在难过,在呻吟喊叫——在布里奇堡,至少在心里,他就老是这么呻吟喊叫的。这么喊叫!天啊!而且一定还有别人也是这样的啊!
而且,每天每夜一定还有更多这类的场面,直到,也许……谁能说得准呢……除非,可是,啊,不!啊,不!不是他的……不是的……决不是他的日子到了。啊,不。在这样的场面可能发生以前,还得有整整一年……至少杰甫逊是这么说的。也许还得两年。可是在这儿!……而且是两年以内啊!他全身颤抖起来,因为他一想到,即便是在短短两年中间……
那另外一个房间!也是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啊。这个房间就跟那一间是相连的。这他知道。有一扇门,通到那张椅子。那张椅子。
接着,像刚才一样,那声音又开始了:“啊,我的天啊!啊,我的天啊!”
他往床上一倒,用双手掩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