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们计划停当,第二天早上分别乘坐两节车厢到草湖去。可是一到以后,发现草湖的居民比他当初预料的要多,这使他很诧异。这里的一派活跃景象使他很不安,很害怕。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以为这里跟大卑顿都是非常荒凉的。可是,一到这里,他们两人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这里是夏季游览胜地,而且是一个小小的宗教组织或是宗教团体——宾夕法尼亚州的怀恩勃莱纳教派聚会的地方。而且还发现有教堂。从车站一直到湖边还有很多村落。罗伯塔立刻叫起来:
“啊,看啊,这不是很美吗?为什么不能请那边那座教堂的牧师给我们证婚呢?”
克莱德给这个突然发生、很不如意的情况弄得又窘,又怕,马上说:“啊,当然喽,等一会儿我过去看看。”可是他心里正忙着想种种主意欺骗她。他要先去办好登记,然后带她坐船出游,而且要待很久。再不然,要是能发现一个特别僻静、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可是不成,这里人太多了。这湖就不够大,也许湖水也不够深。湖是黑色的,甚至是黑漆漆的,像柏油。东、北两面是一行行又高又黑的松树,据他看,仿佛像无数全副盔甲、非常警惕的巨人,甚至像恶魔,手持密林似的剑戟。这里的一切使他心境非常阴沉、多疑,而且感到莫名其妙的离奇古怪。可是人还是太多,湖上有十数人之多。
命运的不可思议啊。
这场灾难啊。
可是耳边轻轻响起一个声音:要从这里穿过树林到三里湾是不行的。啊,不成。这里往南,总共有三十英里呢。再说,这湖也不够荒凉,说不定这个教派里的教友们老在望着呢。啊,不,他必须说……他必须说……不过,他能说什么呢?说他问过了,这里弄不到证明书,还是说牧师不在,还是说要有身份证明,可是他没有,或是……或是,啊,随便说什么,只要能叫罗伯塔安下心来,到明天早上那个时刻为止。到那时,从南面开来的车就从这里开往大卑顿和夏隆,在那里,他们当然可以结婚。
为什么她要这么坚持呢?要不是因为她那么愚蠢地逼着他,他是不会耐着性子跟她这儿走走,那儿跑跑。每小时、每分钟都是上绞架,真是永远没完没了地叫良心背十字架。要是他能摆脱掉她,那多好啊!啊,桑德拉,桑德拉,要是你能从你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俯身助我一臂之力,那该多好啊。那就可以不用再撒谎了!可以不用再受罪了!可以不用再受各种磨难了!
可是,相反,还得说更多的谎话。毫无目的、烦死人地找荷花找了很久。加上他那不安宁的神情,弄得罗伯塔也跟他一样厌烦起来。他们划着船的时候,她心想,为什么对结婚这件事他会如此冷淡呢?本来可以事先安排好,那么,这次旅行便可以像梦境一般美,而且也本应这样的,只要……只要他能在乌的加把一切都安排好,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可是,这样等待,这样躲躲闪闪,活像克莱德这个人,那样摇摆不定、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实在说,她现在已经又开始怀疑他的用意了,到底他是不是像他所应允的真心要跟她结婚呢?到明天或是至多后天,就可以明白了。既然这样,那现在又何必去担什么心呢?
跟着,在第二天中午到达肯洛奇和大卑顿。克莱德在肯洛奇下了车,陪罗伯塔到停候的公共汽车那里。还跟她说,既然他们要原路回来,她的提箱最好还是放在这里。至于他,因为照相机呀,草湖上买的午饭点心呀,都塞在他的手提箱里,所以他要带在身边。可是到了公共汽车旁,他发现司机正是上次他在大卑顿听他说过话的那个向导,这一下他可真惶恐了。万一这个向导见过他,记得他呢!他不是至少会联想到芬琪雷家那辆漂亮的汽车吗?贝蒂娜、斯图尔特坐在前面,他自己、桑德拉坐在后面,格兰特,还有那个哈利·巴谷特在外面跟他说话。
几周来,足以表明他慌乱害怕心理的冷汗,这时立刻从他脸上和手上冒出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譬如说,从莱科格斯到乌的加,他就忘了戴便帽,或是至少在买新草帽以前,就把这顶帽子从手提箱里取了出来;再如他在到乌的加去以前就没有能把草帽先买好。
可是,谢天谢地,那个向导并不记得他!相反,他只是相当好奇地问他,而且把他看作完全陌生的人:“到大卑顿去吗?是头一回去?”克莱德大大地放了心,但还是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他说:“是的。”接着,他慌乱紧张地问:“那边今天人很多吗?”他一说出口,就觉得这样问简直是发疯了。问题多的是,为什么单单问这个呢?啊,天啊,他这种可笑、自我毁灭的错误,难道永远无尽无休吗?
他实在不安极了,连向导回答他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也好像只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不很多。我看,不过七八个人。四号那天,有三十来人,不过多数昨天走了。”
他们一路驶过潮湿的、黄色的道路,两旁的松树真是寂静无声。多么阴凉,多么静谧。虽然时当正午,可是松林里阴森森,松林深处一片紫色、灰色。要是在夜间或是在白天溜掉,在这一带哪里会碰到什么人?从森林深处传来一只怪鸟刺耳的尖叫,一只田雀在远处的嫩枝上颤声歌唱,银色的阴影里回荡着它美妙的歌声。这辆笨重的带篷公共汽车驶过小河、小川,驶过一座座粗糙的木桥时,罗伯塔谈到清澈的湖水:“那儿不是很迷人吗?你听到银铃似的水声吗,克莱德?啊,这空气多么新鲜啊!”
可是她马上得死了!
天啊!
可是万一这时在大卑顿,就是有房子和出租游艇的地方,有很多人,那怎么办呢?或是万一那边的人分散在湖上,都是些打鱼的人,分散在各处打鱼,他们分散开来,单独一个人,到处找不到隐蔽、荒凉的地方,那怎么办?他没有想到过这一层,这多么奇怪。这片湖说不定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荒凉,也许今天并不是这样荒凉,就像草湖那边的情况。那怎么办?
啊,那么就逃走吧,逃走吧,别的随他去吧。这样紧张实在受不住了。见鬼,老是转这些念头,那他宁可去死。他究竟怎么会想到通过这样荒唐、残酷的阴谋给自己打一条出路的啊。先害死人,然后自己逃掉,也可以说是先害死人,然后装得好像他跟她都淹死了。而他,真正的凶手,却溜之大吉,去追求生活,追求幸福去了。多么可怕的计划啊!可是,不然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老远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难道他现在就向后转吗?
这时他身边的罗伯塔老以为自己就要结婚了,明天早上当然是结婚而绝不是别的什么;如今欣赏一下他老是讲起的这个湖,不过是附带的乐趣罢了。他老是讲起它,仿佛这比他们俩一生中任何事更重要、更有趣似的。
可是向导又说话了,而且是对他说的:“我看您打算在这里留宿,是吧。我看见您把这位小姐的提箱留在那边了。”他朝肯洛奇点点头。
“不,我们今天晚上就走,搭八点十分的车。您送客人到那里去吗?”
“啊,当然。”
“听说您送的,草湖那边的人说的。”
可是为什么他要加这么一句关于草湖的话呢?这说明他跟罗伯塔到这里来以前,是到过那边的啊。可是这个傻瓜还提到“这位小姐的提箱”!还说留在肯洛奇。这魔鬼!为什么他不管好他自己的事?为什么断定他跟罗伯塔并没有结婚?他是这样断定的吗?他们带的是两只提箱,而他带在身边的只有一只,那他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呢?多么奇怪!多么无耻!他怎么会知道?是猜到还是怎么的?不过,结过婚或是没有结过婚,这又有什么关系?要是她不被打捞起来,“结过婚或是没有结过婚”不会有什么两样,不是吗?要是被打捞起来,并且发现她还没有结婚,那不是足以证明她是跟别的什么人一起走的吗?当然!那么现在又何必为这件事担心呢?
罗伯塔问:“除了我们要去的那家,湖上还有别的什么旅馆或是寄宿的地方吗?”
“小姐,除了我们要去的那家旅馆之外,一处也没有了。昨天有一大批青年男女在东岸露营。我想,离开旅馆有一英里光景吧,不过现在他们还在不在,我可不清楚了。今天一个也没有看到。”
一大群青年男女!天啊!不是说不定他们正在湖上,所有的人,划着船,或是张着帆,或是什么的吗?而他却跟她一起到了这里。说不定还有从十二号湖来的人呢,就像两周前他跟桑德拉、哈里特、斯图尔特、贝蒂娜来的时候那样,其中有些是克伦斯顿家、哈里特家、芬琪雷家或是别的一些人的朋友,到这里来游玩的;而且他们当然会记得他。还有,在湖的东面,一定有一条路。有了这些情况,加上人家也在那里,他这次旅行也许就白费心机了。多么可笑的计划!这种毫不精明的计划,本来,他至少应该多花一点时间,拣一处更远的湖区,而且他早就该这么办,只是因为这些天来,他实在被折磨苦了,简直不知道怎么盘算才好。啊,事到如今,他只好去看了再说。要是人很多,那就必须打个什么主意,划到真正荒凉的地段去。再不然,就回过头来,回到草湖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啊,那他该怎么办啊,要是这里人很多的话?
就在这时,这条两旁尽是绿树的长长的小道,终于在尽头的地方,通到他现在记起来的那片草地上,湖面也露了出来。正对着大卑顿深蓝色的湖水的那家小旅馆啊,旅馆里带柱子的游廊,都看到了。还有湖右面那座低低的、盖着红瓦的小小的船棚,正是他上次到这里来时见到过的。罗伯塔一见就叫起来:“啊,真美,不是吗,简直美极了。”克莱德正在打量着远处暗沉沉的、低低的小岛。那是南边的。还看到只有很少几个人在那里,湖上则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心慌意乱地叫道:“是啊,真是啊。”不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喉咙仿佛哽住了似的。
旅馆老板出现了,他走拢来。这人中等身材、脸红扑扑的,肩膀很宽。他用招揽生意的口气说:“住几天吧?”
克莱德对这个新情况很反感,给过向导一美元以后,就怒冲冲地、生硬地说:“不,不,就只玩一个下午。我们今天晚上得走。”
“那么,你们要留在这里吃饭吧?火车要到八点十五分才开。”
“啊,要……是要。当然。嗯,既然这样,我们是要的。”……因为,正在蜜月中的罗伯塔,在她结婚的前一天,而且是这样一种性质的旅行,当然希望在这里吃饭。总而言之,这个矮矮胖胖、脸红扑扑的傻瓜,真见他的鬼。
“那好吧,让我来拿您这提箱,您不妨登记一下。也许您太太反正得休息一下。”
他在前面带路,手里提着皮箱,尽管克莱德这时真想把提箱从他手里一把抢过来。因为,他并没有想到要在这里登记,也没有想到要把提箱留在这里。而且,他也并不准备这么干。他要把提箱重新抢过来,并且租一只船。可是最后,正像博尼费斯所说的,不得不“为了登记而登记”,在重新拿回他的提箱以前,签下了克里福德·戈尔登夫妇的名字。
上面这些事,原来已经害得他够心慌意乱的了,可是还不只这样,还有种种心事涌上心头。为了这件性命交关的事,动身前发生过什么新的情况啊,遇到过什么人啊,更糟的是罗伯塔说,天很热,而且他们还要回来吃晚饭,因此,她要把帽子、外套留在这里,那顶帽子,他早已看见上面有莱科格斯布朗斯坦这家的商标,这就害得他又盘算起来:这顶帽子留在这里好呢,还是拿回来好?可是他后来决定,也许到了事后……到了事后……要是他真是这么干的话,帽子在不在那里,也许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她要是被打捞起来,不是反正会被认出来吗?要是没有被打捞起来,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啊?
他心里很慌乱,某个念头、某个动作、某个行动,究竟有什么重要意义,他一时间也搞不清楚了,只是提着皮箱在前面带路,朝船棚码头走去。跟着,他把提箱丢到船上,问看船棚的人哪里风景最好,他想用照相机照下来。这一点问过了,毫无意义的说明也听过了,他就扶着罗伯塔上船(这时,她仿佛只是个朦胧的影子,走上了一处纯粹属于概念中的湖上一只虚拟的划子船),他自己也跟着她下到船上,坐在船中央,操起船桨来。
那平静的、玻璃似的、彩虹色的湖面,据他们俩这时看起来,都觉得与其说是像水,不如说是像油,像熔化了的玻璃,又大又重,浮在很深很深的、结结实实的地球之上。一阵阵微风吹过,多么轻飘,多么清新,多么令人陶醉,可是湖上却并没有吹起涟漪。两岸挺拔的松树多么柔和,多么浓密。到处只见一片片松林,松树又高,像尖尖的剑戟一样。松树顶上,只见远处黑黑的阿特隆达克斯山的驼峰。连一个划船的人都看不见。一所房子、一所小木屋也看不见。他想找向导提到过的那个帐篷。可是看不见。他想找说话声,或是任何什么声音。可是,除了他划船时双桨发出的噼啪声和后面两百步外、三百步外、一千步外看船棚的人跟向导谈话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是很寂静、很安谧吗?”罗伯塔说,“这里真安静啊。我看真美,比哪个湖都要美。这些树好高,不是吗?还有这些山。我一路在想,那条路多阴凉,多清静,虽说有点颠簸。”
“刚才在旅馆里,你跟什么人说过话吗?”
“怎么了,没有。你为什么问这个呀?”
“啊,我想你可能碰到什么人。不过,今天这里好像人并不多,不是吗?”
“没有,湖上我简直没有看见什么人。后边弹子房里,我看见有两个男的。还有女宾休息室有个姑娘。就这几个人。这水不是很冷吗?”她从船边把手伸进湖水里,追逐着他的船桨所激起的湛蓝的波纹。
“是吗?我还没有试过。”
他停顿了片刻,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接着又划起来。
他不准备直接划到南面那个小岛去。这……太远,太早了。说不定她会觉得古怪的。最好再稍微耽一会儿。再留点时间盘算盘算,再留点时间逛逛。罗伯塔会想到要吃午饭(她的午饭!)西面一英里外,有一片很美的洲渚。他们不妨到那里去,先吃了东西再说,也可以说是她先吃了再说,因为他今天不想吃。然后……然后……
她也正在望着他刚才张望的那一片洲渚,一块尖角形的陆地向南弯去,不过深深地插入湖心,两岸尽是挺拔的松树。她这时接着说:
“你看中了什么地方,亲爱的,我们可以停下来吃东西吗?我有点饿了,你不饿吗?”(此时此地,她还是别叫他什么亲爱的吧!)
北面那座小旅馆和船棚愈变愈小,这时看起来,就像他第一次在克伦湖上划船时那边的船棚和凉亭。那时,他一心想,但愿他能到阿特隆达克斯山中这样一个湖上来玩,梦想着这一类的湖,还但愿能碰到像罗伯塔这样的姑娘,那就……头上也正是这种羊毛似的云片,跟那决定命运的日子,在克伦湖上飘在他头顶上的云片一模一样。
努力的结果,多么可怕啊!
今天,他们不妨在这里找找荷花,为了在……以前消磨点时间,消磨时间……杀死27,(天啊)……他要是真准备干,就必须不再转这类念头才行。总之,这时他不必想到这些。
到了罗伯塔中意的那片陆地了,划进了四周非常隐蔽的小湾。那里还有一小块蜜色的岸滩。东北两面,谁也望不见这里的情形。跟着,他和她相当正常地上了岸。克莱德非常谨慎小心地把点心从提箱里取出来,罗伯塔就在河边把东西摊在一张报纸上。这时,他走来走去,非常勉强地满口称赞这里风景美丽,松树啊,弯弯曲曲的河湾啊,可是事实上却在想着……想着,想着再往前去的那个小岛和岛下面的一处河湾,尽管他的勇气愈来愈小,他还必须实行这狰狞可怕的一着,决不让仔细筹划好了的机会轻轻错过,要是……要是……他真不想跑掉,把他所热切希望的一切轻轻抛弃。
可是现在事到临头,这一着又是多么可怕啊。还有危险……要是弄出什么差错,那就太危险了,别的不说,万一船翻得不合适,万一没有本领去……去……啊,天啊!再说,事后说不定查出真相来……那就是……一个杀人犯。被抓起来!受审判。(他没有能耐干到底,也不想干。不,不,不!)
可是罗伯塔这时在沙滩上,坐在他身边。据他看,她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满意。还在哼歌呢。还对他们这次的游历提出一些劝告和切合实际的意见;还谈到今后他们在物质方面、经济方面的情况,以及他们从这里怎么走,到什么地方去,最可能是叙拉古斯;既然克莱德对这一层好像并不反对。到了那里以后,他们又该怎么办。罗伯塔听她妹夫弗雷德·盖勃说过,叙拉古斯刚开设了一家新的衣领衬衫工厂。克莱德不妨马上到这家工厂找个工作,不是吗?至少暂时先安顿一下。然后,稍迟些,等到她最麻烦的事过去以后,她不妨也在这家工厂,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找个工作,不是吗?既然他们钱这么少,他们不妨在一家住户暂且找一间小房。再不然,要是他不喜欢这么办,因为他们现在不像过去那样脾气合得来了,那就说不定可以找两间前后间。在目前他表面上殷勤体贴的背后,她还是感觉到了他那倔强的脾气。
他也正在想,啊,好吧,不论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这类话现在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他并不走,她也并不走,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天啊!可是在这里,他谈起来,仿佛她明天还会在这里似的。可是她不会了。
只要他的膝盖不像现在这么发抖才好;他的手、他的脸、他身上,还是这么潮乎乎!
在这以后,他们就坐这只小船继续沿小湖的西岸,朝那个小岛划去。克莱德老是心慌意乱、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看那边到底是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岸上也好,湖上也好,凡是望得见的地方,到处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周围还是这么清静,这么荒凉,谢天谢地。这里,实在说,或是这附近的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他现在有这份勇气就干,可是他现在还没有。罗伯塔一路把手伸到水里玩,一面问他,在岸边会不会找到荷花或是别的什么野花。荷花!野花!他则一路划,一路对自己说,在一行行又高又密的松树林中,确实没有什么大路,或是木屋、帐篷、小路和足以说明有人烟的什么东西,在这美好的日子,这美丽的湖区的广阔的湖面上,没有丝毫其他小船的痕迹。可是,在这些树林里,或是沿着湖岸,会不会有什么独自打猎、捕兽的人,有向导或渔夫呢?会不会有呢?万一这时在这里什么地方有这样一个人呢?而且,还正在望着呢!
完了!
毁了!
死了!可是没有声息,也没有烟。只有……只有……这些又高又黑的、碧绿的松树,像剑戟似的。一片寂静。偶尔有一株枯树,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只见灰白色的、干枯的细枝丫,非常狰狞地伸开来。
死!
那急速飞向树林深处的怪鸟发出刺耳的尖叫。再不然,就是哪里孤零零一只啄木鸟发出寂寞的、幽灵似的笃笃的声音。偶尔一只红莺飞掠而过,又偶尔一只黄肩黑身的鸟儿的红黑相间的影子飞掠而过。
“啊,在我肯塔基的老家,阳光灿烂。”
罗伯塔在兴致勃勃地唱歌,一只手浸在湛蓝的湖水里。
隔了一会儿又唱“要是你乐意,星期日我会在那里”。这是眼下流行的一支舞曲。
然后,划啊,想心事啊,唱啊,停下来望望美丽的洲渚啊,朝可能有荷花的、隐蔽的湖湾划去啊,终于过了整整一小时,罗伯塔已经在说,他们得注意时间,别耽搁得太久。终于划到小岛以南的湖湾。小小的湖面很美,可又非常凄凉。四周松树环抱,陆地就到此为止了。这里非常像一个小湖,穿过湖湾,可以通到大湖。湖面差不多是圆形的,有二十来英亩。从东面、北面、南面,甚至西面的种种景象看,除了把这里跟陆地隔开的北面的那条水道以外,这个池塘,或是说山潭吧,四周全被树木围了起来!到处有香蒲跟荷花,湖边也间或有一些。不知什么原因,这里反正叫人觉得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池塘或是山潭,凡是厌倦于生活、厌倦于烦恼的人,一心想从人世的斗争、冲突中解脱出来的人,意气消沉地退隐到这里来倒非常明智。
他们划到这里以后,那寂静的、黑黑的湖水,好像紧紧抓住了克莱德。在这以前,不论什么地方的任何一件事,全都做不到这样——他的情绪起了变化。因为,一到这里,他好像就被紧紧抓住了,也可以说是给迷住了,要沿着这里往里划;沿着静静的湖边划过一圈以后,又想随着荡过去,荡过去,在这一片苍茫的湖面上,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计划,没有什么实际的问题需待解决,什么都没有。这个地方的潜在之美啊!确实,这里好像是在嘲笑他。这里多么古怪啊,黑黑的池塘,四周都被奇异、柔顺的枞树团团围住。湖水仿佛像一颗硕大的黑珠子,被哪只孔武有力的手,也许是在震怒的时候,也许是在嬉戏的时候,也许是在幻想发作的时候,给抛进这黑中带绿的天鹅绒似的山坳里。他朝水中凝视,只见湖水深不见底。
可是,这一切又那么强烈地暗示着什么呢?死!死!比任何东西都更确切地暗示着死!也暗示着那寂静、安详、心甘情愿的死。人们或是为了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或是由于催眠,或是由于说不出的疲倦,也许会高高兴兴、满怀感激地沉下去。这么静……这么隐蔽……这么安详。罗伯塔也在叫好。这时,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两只好像是很结实,又是很善意的、同情的手正紧紧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这双手给他多么大的安慰啊!多么温暖!多么有力!这双手好像足以使他定下心来。他喜欢这双手,喜欢它们的鼓励,它们的支持。但愿这双手不要移开!但愿这双手永远放在这里,这位朋友的这双手!在他整整一生中间,他哪里领略过这种使人欣慰,甚至可以说是使人产生温柔的感觉呢?从来没有过。可是不知怎的,这种感觉使他安详起来,他仿佛从一切现实中解脱出来。
当然,还有罗伯塔在那边,可是,到现在这个时刻,她已经化成一个影子,也实在可以说是化成了一种思想、一种幻觉的形体,与其说属于真实,不如说属于空幻。她身上固然有些有色彩、有形体的东西,足以显示出存在,可她还是非常缥缈……非常缥缈……这时,他再一次感到出奇的孤独。因为,那个朋友抓得紧紧的双手已经消失了。在这阴沉而美丽的境界里,克莱德真孤独,非常孤独,孤立无援。显然,这是他被引进这个境界,可又被丢在一边。他觉得冷得出奇,这种奇特之美的魔力使他不禁全身发凉。
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他该怎么办?
弄死罗伯塔?啊,不。
他又低下头来,盯住这蓝中带紫的池塘里迷人而险恶的湖底。他盯着看,这池塘好像又千变万化,变成一只大水晶球。水晶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啊?一个形体!它愈来愈近……愈清楚……他认出是罗伯塔在挣扎,她白嫩的胳膊在水面上挥动,在朝他游拢来!天啊!多么可怕!她脸上那表情啊!天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死!杀人!
他突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能在这里支持着他的那份勇气,现下正在消失。他随即有意识地重新衡量一下自己性格的深度,希望借此把勇气恢复过来,可是怎么也没有用。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又是这只不祥的鸟离奇的鸣叫总在耳边萦绕。多么冷酷,多么粗暴!他又一次从神情恍惚中惊醒过来,意识到横在他面前的真实的,也可以说是不真实的,迫切的问题和一切折磨着他的地方。)
他必须面对这件事!他非得这样不行!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这是在说明什么,警告、抗议、责备?最初想到这个不幸的计谋时就有这只鸟。它现在正停在那棵枯树上,这只混账的鸟。它又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去了。还是一棵枯树,稍微往里的那一棵。一路飞一路叫。天啊!
然后,他身不由己地又来到岸上。为了表示一下他为什么把提箱带在身边,他现在必须提议把这里的景致拍下来,还要替罗伯塔拍照,还可能要拍他自己,在岸上拍,在湖上拍。这样,她就得重新到船上去,而他的提箱却并不带上船,而是牢牢地、一点也不受潮地放在岸上。他一上岸就装出一副当真在选择各处特别的景致似的,心里却盘算把提箱放在哪一棵树脚下,他回来的时候好取,事到如今,他必须马上回来,必须马上。他们不会再一起上岸了。决不会!决不会!虽然罗伯塔不以为然地说她累了;说据她看,他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就回去?一定是五点多了,一定是。克莱德安慰说,他们马上就走,等他再拍一两张她在船上的照片,把这些多么漂亮的树、那个小岛,还有她四周和她身子下面这黑黑的湖水做背景。
他这双又湿,又潮,又慌乱的手啊!
还有他这双又黑,又清亮,又慌乱的眼睛,尽是看着别处,却怎么也没有看她一眼。
然后又到了水上,离岸约莫有五百英尺光景,船荡向湖心。他只是无目的地摸弄手里结实而有分量的小照相机。接着,在此时此地,很害怕似的往四周张望。因为,这一刻……这一刻……不管他自己怎么打算,这正是他总想躲避,却又紧逼着他的时刻。而且岸上没有说话声,没有人影,没有声息。没有路,没有小木屋,没有烟!而且,这是他,或者可以说是别的什么一直跟他计划好的那个时刻。这一时刻,现在马上要决定他的命运了!是行动的时刻——生死存亡的时刻!现在,啊,他只要突然猛烈地侧向这一边或是另一边,跳起来,跳向左舷或是右舷,把船打翻。再不然,要是这样还不中用,就使劲摇晃船身,要是罗伯塔太噜苏,就拿起手里的照相机或是他右手中那支空着的船桨打她一下。这是做得到的,这是做得到的。既迅速,又简单,只要他这时能有此心肠,也可以说,只要他没有心肠,事后,他可以很快地游开,游向自由,游向成功,当然喽,游向桑德拉和幸福,游向他从没有领略过的更伟大更甜蜜的人生。
只是他为什么还在等待啊?
到底他是怎么一回事呢?
为什么他还在等待啊?
在这个毁灭一切的时刻,正迫切需要行动的时刻,意志——勇气——仇恨、狂怒,突然瘫痪了。罗伯塔在船尾她那个座位上盯着他那张惶惑而扭歪了、变了色,可又显得软弱,甚至神志错乱的脸。这张脸,并不是突然变得发怒、凶暴、狰狞,而只是突然变得慌乱,总之是充分表明了内心的斗争正在相持不下,一方面是害怕(这是生理化学上对死的一种反抗,对足以造成横死的暴行的一种反抗),另一方面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蠢蠢欲动,要干,要干,要干,而自己却又在强行压制这种愿望。不过此时此地,这斗争暂时还胜负未定,一股逼着他干的强大力量,跟逼着他别干的力量,两股力量,势均力敌。
就在这时,他那对眼睛,眼珠愈睁愈大,愈加惨白;他的脸、他的身子、他的手在发僵,在蜷缩,他坐在那里僵僵地一动不动,他心里交战不下时那发呆的神气,越来越预兆着不祥。不过说老实话,倒并不是预兆着要悍然诉诸暴行,而是预兆着马上要昏过去,或是马上要痉挛。
罗伯塔突然察觉到这一切多么怪异,感觉到一种丧失理性的狂乱,再不然就是生理上、心理上恍恍惚惚的状态。跟这里的风景比起来,形成了这么怪异、这么令人痛心的对照。她于是叫起来:“怎么了,克莱德!克莱德!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你样子好……好怪……好……怎么了,过去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啊。怎么回事?”接着突然站起来,确切些说,是俯向前面,然后沿着平整的船龙骨爬过来,想要走拢到他身边,因为他那样子好像就要往船舱里倒,再不然就倒向一侧,然后跌下水去。克莱德一面马上感觉到:他自己失败得多惨,在这么一种场合,他多么懦怯,多么没有能耐;一面心底的愤恨即刻涌起来,不只是恨他自己,而且恨罗伯塔,恨她那一股力量,也可以说是恨这样阻挠他动手的那股生命的力量。可是又怎么也害怕。不愿意干,只愿意说,说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决不跟她结婚。说即便她告发他,他也决不跟她一起离开这里,跟她结婚。说他爱的是桑德拉,只愿意黏住她;可就是连这些也没有能耐说出口来。就只是冒火,慌乱,横眉瞪眼。接着,当她爬近他身边,想用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并且从他手里接过照相机放到船上时,他使劲把她一推。不过即便是在这么一个时刻,他也绝没有存别的什么心,只是想摆脱她,别让她碰到他的身子,不要听她的恳求,不要她那抚慰的同情,不要跟她这个人照面,永远永远……天啊!
可是(照相机他还是下意识地抓得紧紧的),推她时用力太猛,不只是照相机打到她的嘴唇、鼻子、下巴,而且推得她往后倒向左舷,船身就歪向水边。接着,他被她的尖叫声吓慌了(一方面因为船歪了,一方面因为她的鼻子和嘴唇都破了),就站起身来,一半是想帮她或是搀她坐好,一半是想为这无心的一击向她表示歉意。可就这么一来,船就整个翻了,他自己跟罗伯塔立刻掉进水里。而正当她掉下水,第一次冒出头来的时候,船一翻,左舷撞在她的头上,她那狂乱、歪扭的脸正朝着克莱德,而他这时候却已经把身子稳住了。她既疼痛,又害怕,实在又被弄昏了,满怀恐惧,又莫名其妙。她生平最怕水,现在又掉进水里,又给他这么意外而全然无心的一击。
“救命啊,救命啊!”
“啊,天啊,我要淹死了,我要淹死了。救命啊!啊,天啊!”
“克莱德!克莱德!”
跟着,他耳朵边又响起那个声音!
“可是你,在这非常急迫的时刻,这……这……这不是你一向盘算着、盼望着的事吗?……现在你看吧!虽说你害怕,你胆小,这……这……给你办好了。一件意外……一件意外……你无心的一击,就免得你再干你想干而又没有胆量去干的事了!既然这是一件意外,现在你就不必去救,难道你现在还想过去救她,再一次自投罗网,遭受那些大大小小的惨痛失败吗?不是你已经给痛苦折磨得够受了,而现在这件事就使你解脱了吗?你也可以去救她。可是,你也可以不去救她!你看,她怎样在挣扎啊。她被弄昏了。她自己是没有力量救她自己的;要是你现在游到她身边,那她这么慌乱、害怕,可能把你也拖到死路上去。可是你想活啊!而让她活下去,那从此以后,你的一生就不值得活了。就只等片刻,等几秒钟!等一下……等一下……别管她求救多么可怜。然后就……然后就……可是,啊!看吧。好了。她现在正往下沉了。你永远永远,永远永远见不到活着的她了……永远永远。而且,你自己的帽子正浮在水面上,就跟你盼望的一模一样。船上还有她那绊住了桨架的面纱。随它去。不是可以表明这是一件意外吗?”
除这以外,什么都没有……几阵水波……这奇异的景象多么宁静,多么肃穆。接着,那只古怪、轻蔑、嘲弄、孤单的鸟再一次鸣叫起来。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这只魔鬼似的鸟在那根枯枝上鸣叫——那只怪鸟。
接着,罗伯塔的呼叫声还在他耳边,还有她那对眼睛最后狂乱、惨白、恳求的神色还在他的眼前,克莱德就有气无力、阴沉地、茫然地游到岸上。还有那个念头: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真正谋杀她。没有,没有。为了这一点,谢天谢地。他没有。不过(他登上附近的湖岸,抖掉衣服上的水),他杀人了吗?还是没有杀?不是他不肯去救她吗?而且他也许能把她救起来啊。而且使她失足落水,尽管是意外,实实在在还是他的过错,不是吗?可是……可是……
这天傍晚,昏暗、寂静。就在这隐蔽的树林深处,一个僻静的地方,就只他一个人:浑身滴水,干干的提箱在他身边。克莱德站在那里,一面等待,一面设法把身子弄干。不过,在这段时间当中,他把没有用过的照相机三脚架从提箱边取下来,在树林深处找到一株隐蔽的枯树,藏了起来。有什么人看见吗?有什么人在张望吗?他跟着又回来,可又不知道哪个方向对!他必须往西走,然后往南。他决不能迷失了方向啊!可是那只鸟老是在叫,好刺耳,令人心惊肉跳。还有那一片昏暗,虽然夏夜星斗满天。一个年轻人在一座没有人烟的黑林子里往前走,头上戴着一顶干草帽,手里提着一只皮箱,匆匆地,可是小心翼翼地……向南……向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