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四章

奥维尔·梅森一见这家人就觉得他们可能跟他自己一样,受过生活的鞭笞、嘲弄和折磨,不禁深表同情。星期六下午,大约四点钟光景,他从布里奇堡乘坐事务所的汽车来到这里。他看到这所非常破旧的房子,又看见泰特斯·奥尔登本人穿着衬衫和工装裤,从山脚下的猪圈走上来;他那脸和浑身都显示出他经常意识到自己生活很困苦。梅森懊悔自己没有在布里奇堡动身以前先打个电话来。他看得很清楚:女儿的死讯会把这样一个人吓昏的。泰特斯看见他走过来,还以为是问路的人,就很有礼貌地朝他走去。

“是泰特斯·奥尔登先生吗?”

“是的,先生,我是。”

“奥尔登先生,我叫梅森。我是从布里奇堡来的,是卡达拉基郡的区检察官。”

“嗯,先生。”泰特斯回答说,心想这么远一个郡的区检察官怎么会有这么怪的一个机缘跑来找他。梅森只是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他不得不告诉他的那个消息多么悲惨啊,对这样一个显然很懦弱、不中用的人可是个致命的打击。他们俩在屋前那棵又大又黑的枞树下面站住了。枞针中的风正轻轻地发出亘古不变的低语。

“奥尔登先生,”梅森开口说,他那严肃而委婉的神情比平常还要地道,“您有个女儿叫伯特,或是叫阿伯塔,是不是?我不敢说这名字会不会弄错了。”

“罗伯塔。”泰特斯·奥尔登纠正说。他一面说,一面有一种生怕会遇到什么意外的麻辣辣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

梅森为了让这个人在说不定会垮掉以前,先把他存心想知道的事全都有条有理地告诉他,就问他说:“再说,您认不认识附近一个叫作克里福德·戈尔登的年轻人?”

“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泰特斯慢吞吞地回答说。

“再不然,一个叫作卡尔·格雷厄姆的?”

“不知道,先生。我也记不起有谁叫这个名字。”

“我也这么想。”梅森叫起来。这与其说是对泰特斯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再说,”他说得很圆滑,又带点命令的口吻,“您女儿现在在哪里?”

“怎么了,她现在在莱科格斯啊。她在那里工作。不过,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为了什么事来看过您?”他强笑了一下。同时,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那对蓝眼睛露出很不安的神色。

“等一等,奥尔登先生,”梅森接着说,态度非常温和,可是又非常坚决有力,“等一会儿,我会把一切都讲给您听。现在我得问您几个必要的问题,”他诚恳而同情地盯着泰特斯,“您最后看到您女儿,到现在有多久了?”

“怎么了,她是上星期二早上从这儿动身到莱科格斯去的。她在那里格里菲思衣领衬衫公司做工。可是?……”

“听我说,等一等,”区检察官态度坚决地说,“等一会儿,我会把什么都讲给您听的。她也许是在这里过周末的。是吧?”

“她请假在这里休息了约莫一个月。”泰特斯慢吞吞地、精确地解释说,“她身体不大好,回家来稍微休息一下。不过,她动身的时候已经好了。您的意思不是说,梅森先生,她出了什么岔子,不是吧?”他抬起一只细长的、黝黑的手,摸摸下巴、脸颊,露出非常不安的询问的神情,“要是我早想到会有这类事……”他用力捋他那愈见稀疏的灰头发。

“她从这里动身以后,您接到过她的信吗?”梅森很安详地继续说,他坚决要在那沉重的打击落下以前,尽量问出一些切实有用的情况,“除了回到那里以外,是否有她到别处去的消息?”

“没有,先生,我们没有。她绝没有受伤,是吧?她没有闯什么祸,是吧?可是,不,这绝不可能。可是您提出这些问题,说话的时候又是这副神气。”他这时有点发抖,一只手本想摸摸自己苍白的薄嘴唇,却茫然地摸着下巴。区检察官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罗伯塔给母亲的那封信,并且只把信封上的字迹给他看了一下,问:“这是您女儿的笔迹吗?”

“是的,先生,这是她的笔迹,”泰特斯回答说,他稍微提高了嗓门,“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区检察官先生?您怎么会有这个信?里面写些什么?”他不安地捏紧双手,因为从梅森的眼神里,他现在清楚地看出某种性质的惨剧,“这……这……是什么,她在这封信里怎么说?您非得告诉我不可……万一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他紧张地朝四周望着,好像想进屋去求救似的,想告诉他妻子大难临头了。梅森注意到自己害得他多么痛苦,马上紧紧地,可是很和气地抓住他的胳膊,跟着说:

“奥尔登先生,现在正是我们一生中最不幸的时刻,特别需要我们把所有的勇气都拿出来。要我告诉您,我也很为难,因为我这个人也尝过人生的滋味,我很清楚您会多么难过。”

“她受伤了。也许她死了。”泰特斯叫起来,几乎是尖声大叫,他的瞳孔也变大了。

奥维尔·梅森点点头。

“罗伯塔!我的头生女儿啊!我的天啊!天父啊!”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好像挨人打了一拳似的,斜靠在附近一棵树上,这才站稳了,“可是怎么样?在哪里?是在厂里机器旁边?啊,天啊!”他转过身来,好像要到他妻子那里去似的。身体强壮、鼻子早破了相的区检察官用力想拉住他。

“等一等,奥尔登先生,等一等。您现在决不能就去找您太太。我也知道这是非常难受的,可怕的,不过,让我先跟您解释一下。不是在莱科格斯。不是在什么机器旁边。不是!不是……是淹死的!在大卑顿。星期四,她在那里游玩,您懂了吧?您听见了没有?星期四。星期四,在大卑顿,她坐在一条船上,给淹死了。船翻了。”

泰特斯神情激动,说话也激动,这使区检察官非常心慌。他一向喜欢镇静地把经过说清楚,即便假定是意外溺死的经过吧,也是这样。可是现在,他发现他无法镇静地讲清楚。梅森讲起罗伯塔时,一提到死这个字眼,奥尔登心理状态就狂乱起来。他先还提出一些问题,现在却只是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呻吟,仿佛他这身子已经呼吸不畅了似的。同时,他的身子往前冲,仿佛痛得缩作了一团,接着又使劲拍打两只手,再后来就使劲用双手捶太阳穴。

“我的罗伯塔死了!我的女儿啊!啊,不,不,罗伯塔!啊,我的天啊!没有淹死啊!这不可能!她妈一小时前还在讲起她呢。她一听到这消息就会把性命都送掉的。我的性命也会断送了啊。是啊,一定的。啊,我这可怜、可爱、可爱的女儿啊!我的宝贝啊!我经不起这个打击啊,区检察官先生。”

他沉重地倒在梅森的胳膊上,梅森用力托住他。隔了一会儿,他像是询问似的,神情古怪地回头望着房子的大门,直瞪瞪地望着,就像个完全疯了的人。“谁去告诉她?”他问,“有谁能去告诉她?”

“可是,奥尔登先生,”梅森安慰他说,“为了您自己,为了您的太太,我现在非得要求您镇静下来不可,协助我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件事,就像她不是您的亲生女儿那样。除了我给您讲的那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呢。不过您得镇静下来才行。您必须让我讲下去。这一切是非常可怕的,我也非常同情您。我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不过,还有几件可怕而痛心的事实,您一定愿意知道。听我说。听我说。”

跟着,他一面还拉着泰特斯的胳膊,一面尽快而有力地把有关罗伯塔之死的各项补充事实和可疑的地方做了说明,最后把她的信交给他看,并且用这些话做结束:“一桩犯罪案件!一桩犯罪案件,奥尔登先生!这是我们在布里奇堡的看法;再不然,至少是我们这么担心,奥尔登先生,要是对这件事用一个难听而冷酷的字眼,那就是显而易见的谋杀。”他顿了一下,奥尔登一听到这个犯罪的字眼,就直瞪瞪地望着,仿佛还没有十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跟着,在他直瞪瞪望着的时候,梅森就接下去说:“我固然尊重您现在的心境,不过,作为我那一郡的主掌司法的人,我觉得我有责任今天来到府上,向您或是您的太太,或是您的其他家眷调查一下,对这个克里福德·戈尔登,或卡尔·格雷厄姆,或不论他是谁,总之,是诱骗您的女儿到荒凉的湖区的那个人,可知道些什么。我固然也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候,您心里是多么悲痛,奥尔登先生。不过,我坚决认为,您一定也有这个心意,而且也有这个责任,应该尽您一切的力量,协助我们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这封信似乎足以说明您的太太至少知道一些关于这个人的事,至少知道他的名字。”他一面郑重其事、心情迫切地拍了拍这封信。

乍听得检察官话里有话,似乎他女儿的惨死,是遭人用横暴手段暗害死的,于是泰特斯内心生物的本能、好奇心、怨愤,以及追根究底的癖好,都起了作用,使他神志清醒过来,严肃地静听区检察官所说的话。他的女儿不单单是溺死的,而且是被暗害的,被一个年轻人谋杀的。据这封信上说,她还想跟他结婚呢!可是他,她的父亲,甚至还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他的妻子知道,他却不知道,这多怪!而且罗伯塔竟然还不让他知道。

他一向生活在宗教和传统的环境里,并且对于一切城市生活,以及城市内违反上帝旨意的种种错综复杂的情形,抱怀疑态度。这时,他心里即刻涌起一个先奸后弃的城里人的形象,也许是一个有点钱的年轻人,是罗伯塔到莱科格斯以后遇见的。这个人骗她说愿意跟她结婚,这样就诱奸了她,可是又不肯实践诺言。于是他心里立刻激起一个非常强烈、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心愿,要对这个敢于对他女儿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实行报复,不管他是哪一个。这流氓!这淫棍!这凶手!

他跟他妻子还一直以为罗伯塔为了帮助他们,帮助她自己,正不声不响在莱科格斯兢兢业业、高高兴兴地过着艰苦而老实的生活。而从星期四下午开始一直到星期五,她的身体却躺在湖底。可他们却睡在舒舒服服的床上,或是在各处走动,根本不知道她这可怕的情况。就在这时,她的尸体还停放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或是什么地方的“野尸招领所”,所有热爱她的人,一个都没有在旁守着她,照料她,到了明天,她又要被那些冷酷无情、丝毫不关心的官吏运到布里奇堡去了。

“要是有上帝,”他激动地叫起来,“他决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流氓不加惩罚!啊,不,他决不会的!‘我却未见过’,”他突然引经据典说,“‘义人被弃,也未见过他的后裔讨饭。29’”同时,要求立即行动的急切心情主宰着他,他接着说,“我非得马上告诉我太太去不可。啊,是这样,我非得就去不可。不,不,您在这里等候。我非得先告诉她不可,要独自一个人去告诉她。我就回来。我就回来。您等在这里好了。我也知道这消息要送掉她的命。不过非得让她知道这件事不可。说不定她能告诉我们是谁,我们就能在他远走高飞以前逮住他。可是,啊,我这可怜的女儿啊!我可怜的、亲爱的罗伯塔啊!我这善良、好心、忠厚的女儿啊!”

他语无伦次,眼睛和脸上都流露出如疯如狂的痛苦,一面转过身来,瘦削的身子踉踉跄跄像个机器人似的朝那间披屋走去。他知道,奥尔登太太正在屋里准备明天星期日特为添的几样菜。可是一到那里,他就在过道上停下来,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荏弱的人类在那残忍的、无法解释的、冷漠的“生命”的力量面前感觉到的可怜、可哀的神情全在他身上表露出来!

奥尔登太太回过头来,一见他紧张的神情,她自己那双手就无力地垂下来。他眼睛里的含意,把她心中正思量着的质朴、疲倦,可是很宁静的一些想法即刻驱散得无影无踪了。

“泰特斯!天啊!究竟是什么事啊?”

他向上举起双手,半张着嘴,眼帘又异样地、古怪地紧闭着,刹那间睁得大大的,跟着叫出“罗伯塔”这个名字!

“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泰特斯,她怎么了?”

没有一点声息。只是嘴、眼睛和手还在慌乱地一牵一动。接着说:“死!她给……给淹死了!”紧接着,他就整个倒在房门外面一张长凳上。奥尔登太太一时间眼睛发直,开头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跟着完全明白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就摔倒在地板上。泰特斯望着她点点头,仿佛说:“对了。会这样的。这件可怕的事所感到的那种痛苦暂时算躲掉了。”跟着,他慢吞吞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跪在她身边,帮她把身子躺好。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出门去,来到屋前。奥维尔·梅森正在前面破败的石级上坐着,在夕阳西照下推想着这个孤苦伶仃、不中用的农民怎样向他妻子诉说这场灾难。他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尽管这样一件案子对他自己是有利的。可是他宁可它并没有发生。

一见泰特斯·奥尔登,他就马上跳起来,在那个骷髅一般的人之前,跑进了披屋。只见奥尔登太太在那里,几乎跟她女儿一样纤细、柔弱,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就把她抱在自己结实的臂弯里,冲过吃饭间,抱进起坐间。那里有一张破旧的躺椅,就把她放在上面。他按了按她的脉搏,接着急忙去找水。一面想找人,找儿子、女儿、邻居,不论哪一个。可是什么人也没有看到。他就拿了水匆匆忙忙回来,洒了一些在她脸上和手上。

“附近有什么医生吗?”他这是跟跪在他妻子身边的泰特斯说话。

“卑尔兹……有……克兰医生。”

“您是否有……附近有什么人有电话吗?”

“威尔科克斯先生。”他指着威尔科克斯家那个方向。罗伯塔最近还用过他家的电话哩。

“看着她。我就回来。”

他马上跑出门去,想去找克兰医生或别的医生。过了一会儿,他就跟威尔科克斯先生和他的女儿一起回来了。接着,等啊,等啊,等到邻居有一批人赶来了。再后来,克兰医生也来了。他就跟他商量:能否在今天跟奥尔登太太谈他今天特地为之而来的那件非谈不可的神秘案件。克兰医生看梅森先生一脸严肃、法官似的神情,印象很深,便认为也许最好还是谈吧。

后来用海洛因给奥尔登太太医治。所有在场的人又纷纷对她低声致哀,她终于慢慢缓过来一些,再经过一番劝慰就可以先把缓和一些的情况讲给她听,然后,问她罗伯塔信中所说的那个神秘人物的名字。奥尔登太太只记得有一个人,罗伯塔提起过对她特别殷勤。这只是在圣诞节前提起过那么一次。这个人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是莱科格斯的富翁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侄子,罗伯塔工作的那个部门的主任。

可是梅森和奥尔登夫妇即刻感到:单凭这些当然决不能说一个大人物的侄子谋杀了罗伯塔。金钱!地位!说实话,面临着这样一个案件,梅森也变得踌躇起来。照他的观点看来,这样一个男子跟这样一个姑娘,社会地位似乎太悬殊了。不过,这还是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呢?既然她像海特所说的长得非常漂亮,那么,像这样有地位的年轻人,不是会比别人更可能对罗伯塔这样一个姑娘偶尔偷偷地献献殷勤吗?她不是在他伯父工厂里做工吗?而且她不是很穷吗?再说,正像弗雷德·海特已经指出过的,这个姑娘临死前在一起的那个人,不管他到底是谁,总之,她没有结婚就先跟他同居了。这不正是有钱、好色的年轻人对待穷苦姑娘老一套的手法吗?他自己早年也曾经跟无常的机运和那些早早发迹的人斗过,上面这个想法就很合他的心意。那些卑鄙龌龊的有钱人!那些白眼对人的有钱人!可她的父母还坚决相信她的天真和德行哩。

进一步讯问奥尔登太太的结果,只问出下面这个事实,就是她从没有见过这个年轻人,甚至也没有听到过其他年轻人的名字。她或是她丈夫补充的唯一情况,只是说罗伯塔最后一次回家的一个月中,身体一直不舒服,在家里精神委顿,休息了相当久。还有,她写过不少信,由她交给乡邮员或是投在下面岔路口的信箱里。奥尔登先生也好,奥尔登太太也好,都不知道这些信是写给谁的。不过,梅森即刻想到,乡邮员大致会知道的。还有,在这段时间当中,她一直忙着做几件衣服,至少做了四件。还有,她住在家里时,在后半段时间当中,接到过几次电话,泰特斯听威尔科克斯说起过,是一个叫作贝克的先生打来的。还有,她动身的时候,只带了她带回来的那些行李,她那只小箱子和她的手提箱。那对箱子她在火车站打了行李票。可是除了托运到莱科格斯以外,到底还托运到别的什么地方,泰特斯就不知道了。

梅森对贝克这个名字非常注意,他心里突然涌出如下这些名字:“克里福德·戈尔登!卡尔·格雷厄姆!克莱德·格里菲思!”这些名字的第一字母是相同的;还有,这些名字读起来音节变化很相近。他马上犹豫了一下。要是这个克莱德·格里菲思跟这一犯罪案件毫无牵连,那才是怪事哩!他马上就想直接去找那个乡邮员,去讯问他。

不过泰特斯·奥尔登这个人是重要的,不只是可以作为一个见证人,去认明罗伯塔的尸体和她留在肯洛奇火车站的那只手提箱里的东西,并且可以劝说那个乡邮员放胆说话。他现在就要求他把衣服穿起来,陪他一起去,一面向他保证,说一定会同意他明天就回来。

他叮嘱奥尔登太太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就往邮局去讯问那个乡邮员。那个人找到了,经过盘问以后,就当着站在区检察官身边活像一具电动僵尸似的泰特斯说,罗伯塔最近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只是交给过他几封信,至少有十二封,也许有十五封,而且,所有的信都是写给莱科格斯的那个人,名字叫作——让他想一想——克莱德·格里菲思,正是这个名字,由那里的邮局留交。区检察官马上跟他一起到当地公证人的办公处,立下了宣誓证明书。然后,他跟自己的事务所通了一次电话,得知罗伯塔的尸体已运到布里奇堡,他就开着汽车尽快赶到了布里奇堡。到了那里以后,他跟泰特斯、伯顿·伯利、海特、厄尔·纽柯布一起,来到尸体旁边。几乎发疯的泰特斯盯着他的孩子的遗体望的时候,区检察官心里就断定:第一,她确实就是罗伯塔·奥尔登;第二,据他看来,她究竟是不是像草湖上登记这件事所表明的那样,是那种轻易跟人发生关系的淫荡女子呢?他断定自己并不这么看。这是一件狡猾、恶毒的诱奸案,谋杀案。啊,这个流氓!而且还逍遥法外。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几乎被对有钱人的愤怒和反感所压倒了。

见到这具尸体是晚上十点,在卢兹殡仪馆的大厅里。泰特斯·奥尔登跪在女儿身边,感情激动地抓住她那双冰冷的小手,放在他自己的嘴唇上,一面激愤地瞪着她那长长的棕色头发衬托着的温柔的脸庞。在这样一种场合下,要做出没有感情色彩的论断,即使是法律范畴的论断吧,也都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在场的人一个个掉下泪来。

泰特斯·奥尔登使这个场面增添了悲剧性的气氛。正当卢兹殡仪馆里的人以及他们隔壁汽车行里的三个朋友,还有布里奇堡《共和报》到场的代表埃弗雷特·比克、《民主报》的总编辑兼发行人萨姆·达克逊,在卢兹殡仪馆通往汽车间的那扇边门外,从人群头上或是挤在人堆里虔敬地张望的时候,泰特斯突然站起来,疯狂地朝梅森冲过去,一面大声喊道:“我求您把干这件事的流氓找出来,区检察官先生。这个纯洁善良的姑娘受了多大的痛苦。她是给谋杀死的啊,就是这么一回事。除了是谋杀的凶手以外,谁也不会把她带到那么一个湖上去,并且还打伤她。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给打伤了的。”他对着他那死去的孩子做着手势,“我没有钱控告这样一个流氓。不过我可以做工。我可以把我的田地卖掉。”

他的声音也嘶哑了,当他转过身,想再次朝罗伯塔走过去时,他简直要跌倒了。奥维尔·梅森被这位父亲立志报仇的凄苦心激动起来,就上前大声说:“走吧,奥尔登先生。要是将来能证明您家的小姑娘是被人谋杀的,跟现在的种种证据相符,那么,奥尔登先生,作为本郡的检察官,我可以向您忠实负责地保证:我自己决不会吝惜我的时间、我的钱,或是我的力量,一定把这个流氓追捕归案,拖到官厅来!要是卡达拉基郡的法院跟我的看法没有什么出入,那您不妨放心把他交给我们本地法院组织的陪审团好了。而且您也完全毋需把您自己的田地卖掉。”

由于他情感深挚,虽说有些太容易激动,再加上还有无比震动的听众在场,梅森先生就表演了他最有力,也是最雄辩的演说才能。

本郡验尸官办公处的承包商、卢兹殡仪馆的老板之一——埃特——也感动得大声说:“正好,奥维尔。我们最需要像您这样的区检察官。”埃弗雷特·比克也叫起来:“好好干吧,梅森先生。到时候,我们齐心一致拥护您。”再有那个弗雷德·海特和他的助理,也给梅森这种戏剧性的表现和他非常动人,甚至非常英雄气概的神情弄得非常感动,就挤过来,海特抓住了他朋友的手,厄尔叫道:“我们也支持您,梅森先生。我们一定尽我们所有的力量干。还有,别忘了她留在肯洛奇车站的手提箱,现在已经在您的事务所里了。两小时前,我已经交给伯顿了。”

“这话说得不错。我差点儿把这忘了。”梅森叫道。这时的语气很镇静,很实事求是;刚才那一下的雄辩和热情,不知怎的,已经跟一阵空前的赞扬声在他心里融合在一起了。到这时为止,过去任何一件跟他的名字相关联的案子,他还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赞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