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闪闪白光闪闪白光闪闪,那道白光白光不闪了。砍落砍,那些个砍落砍停止了。这是弗兰茨用喊叫度过的第二个夜晚。落砍停止了。他也不再叫喊了。白光不闪了。他的眼睛在眨。他直挺挺地躺着。这是一个房间,一个大厅,人们在里面走动。你不必把嘴巴闭得太紧。没有白光闪闪,没有砍和杀。墙壁。一会儿,一会儿,怎么办。他闭上眼睛。
只见弗兰茨闭上了眼睛,他正在开始做一件事情。你们不会看见他所做的事情,你们只能想,他躺着,也许马上就要死了,他的手指头全都不动了。他在呼唤、行走和漫游。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他穿过窗户,来到田野,他摇晃着草丛,他爬进了老鼠洞:出来,出来,这里是什么,这是我的什么东西吗?他摇动着一棵小草:放下土豆色拉,出来,胡说八道又有什么用,凡事都没有意义,我需要你们,我不能给任何人放假,我这里有事要做,高兴点,我需要大家伙儿。
他们给他灌牛肉清汤,他咽了下去,不呕吐了。他不愿意,他不想呕吐了。
死神的话就在弗兰茨的口里,谁也不会把它从他的口中夺去,他在口里转动着它,它是一块石头,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没有食物从它那里流出。死于这种情况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没有能够活下去。他们不知道,他们只需痛苦一次,仅仅一次,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只需一小步,就可以继续活下去,但他们就是迈不出这一步来。他们并不知道,它来得不快,不够快,那是一种虚弱,一种持续几分钟、几秒钟的抽搐,他们就会睡过去的,那时他们就不再叫做卡尔、威廉、米娜、弗兰齐丝卡了——带着厌倦,阴沉的厌倦,满腔的怒火和绝望的挣扎,他们睡过去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只需达到白热的程度,那样的话,他们就变软了,他们就全都是新的了。
来吧——夜晚,它是如此的漆黑一团、虚无缥缈。来吧,黑夜,严寒遍布的田野,冻成了坚冰的水库。来吧,那一座座青砖瓦房透出淡淡的红光,来吧,那些冷得直打哆嗦的旅人,那些进城送菜的马车夫,还有那跑在车前的马儿们。那一片片辽阔、平坦、寂静的平原,郊区火车和特快列车在平原上奔驰,于黑暗之中洒下白光一路。来吧,站台上的人们,那个小姑娘向她的父母告别,她将和两位年长的熟人一起出行,她将越过那条大河,我们已经有车票了,可是上帝啊这么小的姑娘,咳,她会习惯那边的生活的,她应该听话,那样就会顺利。来吧,接纳这些城市,它们全都在一条线上,布雷斯劳,利格尼茨,索莫菲尔德,古本,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柏林,火车从一个火车站开到另一个火车站,每座城市都要轮到,这些城市,这些城市,连同它们的大街小巷,都出现在那些火车站上。柏林连同那条施维德尼茨大街,连同那条威廉皇帝大街环行大道、选帝侯大街,到处都是住宅,人们在里面取暖,深情地互相凝视,冷冰冰地并肩而坐,龌龊的小店和酒馆,这里有人弹奏钢琴,小洋娃娃,这么一首老掉了牙的流行歌曲,好像1928年就没有新东西似的,比如《马多娜,你更美》或《拉默娜》。
来吧——那些小汽车,那些出租车,你知道自己坐过几辆车,车子发出嘎拉嘎拉的响声,你独自一人,或者你旁边坐了一两个人,汽车号码20147。
一个面包被推进炉子里。
这个炉子支在户外,离一座农家小院不远,后面是农田,这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砖堆。女人们锯了一大堆木头,柴火现在全都集中在炉子边上,他们把柴火塞进炉子。这时,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来,手里拿着几张很大的模子,模子上面是生面团。一个小伙子拉开炉门,火焰在里面燃烧,燃烧,燃烧,熊熊地燃烧,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们用铁棍将这些铁皮模子推了进去,面包将在里面膨胀,水分将会蒸发,生面团将会变得金黄。
弗兰茨的半边身子坐了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他在等待,他那走了神的知觉差不多完全恢复了。他在颤抖,死神都说了些什么。他必须知道,死神都说了些什么。门开了。他就要来了。那场闹剧,它开始了。那个人我认识。吕德斯,我一直在等他。
他们进来了,有人正在用颤抖迎接着他们。吕德斯会有什么事吗?弗兰茨打了个手势,人家以为,他准备从平躺的姿势换成趴着躺的姿势,但他只是想躺得更高一点、更直一点而已。因为他们现在就要来了。他现在高高地躺了起来。开始吧。
他们一个一个地进来。吕德斯,一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一个小矮人。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他拿着鞋带上楼。是的,我们就是这样做的。穷困潦倒,破衣烂衫,身上穿的还是战时的那套旧制服,马可牌鞋带,太太,我只想问一下,您难道不能给我喝杯咖啡吗,您的丈夫怎么了,大概是阵亡了吧;他给自己戴上帽子:好了,拿着这点小钱走人。这是吕德斯,他当年和我一起干过。那女人的脸上一片绯红,她这边的面颊雪白,她的手在钱包里找来找去,她的声音沙哑,她跌倒在地。他在箱子里面翻来翻去:全是些破铜烂铁,我得赶紧走了,不然的话,她还会喊的。穿过门厅,关好门,下楼。是的,是他干的。偷。偷了很多东西。他们把那封信交给我,是她的,我这是怎么了,我的两条腿突然被人砍掉了,我的两条腿被人砍掉了,为什么啊,我站不起来了。您要来杯白兰地吗,毕勃科普夫,大概是家里死人了,是的,为什么就为这个,为什么我的两条腿被人砍掉了,我不知道。必须问一问他,必须和他说一说话。你听着,吕德斯,早上好,吕德斯,你过得好吗,不好,我也不好,你过来,坐到那把椅子上去,别走,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别走。
来吧。来吧黑夜,小汽车,冻成了坚冰的水库,那个小姑娘和她的父母告别,她要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出行,她会习惯那边的生活的,她应该听话,那样就会万事如意。来吧。
赖因霍尔德!啊!赖因霍尔德,呸,魔鬼!你这个无赖,你来了,你想干什么,你想在我面前装大吗,雨水也洗刷不尽你身上的罪恶,你这个流氓,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重刑犯,你先把嘴里的烟斗拔掉,然后再和我说话。你来了,这很好,我一直在想你呢,来吧,你这个下流坯,他们还没有抓住你吗,你穿的是蓝色的大衣吗?当心,这个人会叫你完蛋的。“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弗兰茨?”我,你这个流氓?不是杀人犯,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是谁让我来看这个姑娘的,又是谁把这个姑娘打了个头破血流,而且还非要我躲到被子里面不可,你这个牛皮袋子,这些都是谁做的?”这可不是你杀死她的理由。“那又有什么呢,你不是也差点把她给揍扁了吗,嗯?而且,据说兰茨贝格大街那儿的教堂墓地里还躺了个女人,她不会是自己跑进去的吧。嘿,你怎么了?你现在哑口无言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先生,这个职业牛皮大王,有什么要说的吗?”是你把我扔到汽车底下,是你让人把我的胳膊轧断。“哈哈哈,你可以用马粪纸再给自己接一个嘛。像你这样的蠢驴,还想和我一起干事。”蠢驴?“你难道没有发现你自己就是头蠢驴吗。你现在跑到布赫来装疯卖傻,我过得不错,到底谁是蠢驴呀?”
他走了,地狱之火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他的头上长出犄角,他尖声叫道:“来吧,来和我斗吧,显示一下你的能耐,小弗兰茨,小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小毕勃科普夫,哈!”弗兰茨眼皮紧闭。我真不该和他混在一起,我真不该和这种人较劲。我干吗要去咬他呀。
“快来啊,小弗兰茨,快来显示显示你的能耐,你有劲吗?”
我真不该较劲的。他在捉弄我,他还在刺激我,哦,这是一个该死的家伙,我真是不该呀。我比不过他,我真是不该呀。
“你肯定有劲,小弗兰茨。”
我真不该有劲,真不该和这个人较劲。我明白了,那样做是错误的。我都做了些什么呀。走开,让他走开。
他不走。
走开,走开——
弗兰茨大声吼叫,他把十指绞到一起:我得和下一个见面,下一个没来,他为什么还呆着不走?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的味道不可口。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来吧。来吧。那一片片辽阔、平坦、寂静的平原,那一座座孤零零的、透出淡淡红光的青砖瓦房。那些坐落在一条线路上的城市,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古本,索莫菲尔德,利格尼茨,布雷斯劳,这些城市,这些城市,连同它们的大街小巷,都一起出现在那些火车站上。来吧那些行驶着的出租车,那些滑动着的、飞奔着的小汽车。
赖因霍尔德转身离去,却随即又停下了脚步,他两眼放光地盯住弗兰茨说道:“哎,谁更有本事,谁赢了,小弗兰茨?”
弗兰茨颤抖着:我没有赢,我知道的。
来吧。
下一个马上就到。
弗兰茨于是坐得更高了,他攥紧了拳头。
一个面包被塞进炉子,一个巨大的炉子。热浪滚滚,炉子劈啪作响。
伊达!他现在走了。谢天谢地,伊达,你怎么来了。这个人可是世界上的头号大流氓。伊达,你来了,这很好,那个家伙刺激我、捉弄我,你对此是怎么想的,我过得不好,我现在坐在这里,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布赫,疯人院,接受观察,要么,我就是已经疯了。伊达,过来,别背对着我。她在做什么呢?她站在厨房里。是的,这姑娘站在厨房里。她站在那里忙着一些琐事,她大概在擦盘子。可她为什么老是缩作一团,老是在一边缩作一团,好像有腰疼似的。好像有个人在打她,把她打到了一边。别打了,哎呀,这哪像人做的事啊,快别打了,哎呀,放了她吧,放了这姑娘吧,哦,哦,到底是谁在打她,她都站不起来了,站直了姑娘,转过身来,看着我,到底是谁把你打得这么狠。
“你,弗兰茨,我就是被你打死的。”
不不,这不是我干的,这一点法庭上已经证明过了,我只是殴打而已,这不是我的责任。别说了,伊达。
“是的,我就是被你打死的。当心,弗兰茨。”
他喊了起来,不不,他的手攥成拳头,他用他的胳膊去挡他的眼睛,可他还是看见了。
来吧。来吧陌生的旅人们,他们的肩膀上扛着大袋的土豆,一个男孩推着一辆手推车跟在他们的身后,他的耳朵冻僵了,因为这天是零下10度。布雷斯劳连同那条施维德尼茨大街,连同那条威廉皇帝大街、选帝侯大街。
弗兰茨在呻吟: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这谁受得了啊,干脆来个人把我打死算了,这不是我干的,这我真的是不晓得。他呜咽着,呢喃着,就是说不出话来。那位看护明白,他想要什么东西。他问他。那位看护给他喝了一口温热的红葡萄酒;他必须把红葡萄酒温热,这是同屋另外两个病人的坚决要求。
伊达继续缩作一团。你别再缩作一团了,伊达,我为此进了特格尔,对我的惩罚已经过去了。她于是不再缩作一团,她于是坐了下来,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她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她躺在了那里——棺材里,而且——一动不动。
呻吟,弗兰茨的呻吟。他的眼睛。那位看护坐到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快把棺材拿开,快把它推走,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
他活动着自己的那只手。可是那棺材却没有一丝动静。他够不着它。弗兰茨于是绝望地哭了起来。他用绝望而呆滞的目光盯住它不放,不放。棺材于是在他的眼泪和绝望之中消失。但弗兰茨仍在继续哭泣。
可是,读者诸君,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到底在哭什么呢?他哭他正在受苦,哭他正在受的苦,也哭他自己。这一切竟然都是他干的,而他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为此痛哭流涕。现在,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正在为他自己哭泣。
这是一个明亮的中午,正是楼里送饭的时候,那辆送饭的推车在楼下启动,返回疯人院,推车的人是那些伙食看护和两个来自那座乡村别墅的轻病号。
在这个中午,米泽来到弗兰茨身旁。她的表情非常平静、柔和。她身穿一件休闲女服,一顶便帽紧贴在她的头上,帽子悬在耳朵的上方,遮住了额头。她全神贯注地、平静而又真挚地凝视着弗兰茨,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样子,还是他和她当初在街上或饭馆里约会时的那个样子。他请她靠近一些,她于是就靠近了一些。他希望她能把手递给他。她把她的两只手伸进他的一只手里。她戴着皮手套。把你的手套脱了吧。她脱下手套,把手给他。过来,米泽,别这么见外好不好,亲我一下。她于是平静地走到他的面前,深情地,深情地凝视着他,吻他。留下来吧,他对她说,我需要你,你得帮衬帮衬我。“我不能,小弗兰茨。我是个死人,这你是知道的。”你就留下来吧。“我真的非常想,但我不能。”她又开始吻他。“你知道了吧,弗兰茨,弗莱恩森林的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她走了。弗兰茨蜷缩着身体。他睁大眼睛,瞪大眼睛。他看不见她。我做了什么啊。我为什么再也得不到她了。要是我不把她拿到赖因霍尔德面前去炫耀的话,我就不会和这个家伙为伍了。我都做了什么呀。现在怎么办。
他的面部完全扭曲,口里发出一阵结巴:要她再来。那位看护只听懂了“再”字,就又往他那张开着的、干燥的嘴里灌葡萄酒。弗兰茨只有喝下,他能有什么选择。
生面团躺在高温里,生面团开始膨胀,酵母在推动着它,泡泡起来了,面包出来了,颜色变得金黄。
死神的声音,死神的声音,死神的声音:
强又有什么用,规规矩矩又有什么用,哦,是的,哦,是的,你好好看看她。去认识吧,后悔去吧。
弗兰茨又有什么,他扑倒在地。他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