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经历除了给克莱德片刻的陶醉以外,照例又叫他盘算起在这里应该走什么正路的老问题。现在正有这么一个女孩,而且正以这样开门见山、万般示意的方式亲近他。可是,就在不久以前,他明明告诫过自己,也告诉过妈妈,说他在这里的行为,一定会跟早先不同,绝不跟害得他在堪萨斯市垮台的这类人接近,或是发生什么关系。可是啊……可是啊……
现下,他面临着挑逗。跟丽塔一接触,他就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她正希望他有进一步的表示,愈快愈好。可是,怎样表示呢?在哪里表示呢?绝不是在这间又大又怪的房间里。除了迪拉特跟泽拉借口躲进去的厨房以外,这里还有别的一些房间。可是,这样一种关系一旦发生以后,那怎么办啊!第二步怎么样呢?人家不是会希望他继续下去吗?要是他不干,不是会把他拖进是非里去吗?他一边跟她跳舞,大胆调情,一面还在盘算:“可是我不应该这么干啊,不是吗?这里是莱科格斯。在这里,我是格里菲思家族的一员啊。这些人,甚至他们的父母对我怎么看法,这我全都明白。难道我真的爱她吗?这样轻易地将就我,不是有什么问题吗?即便对我在这里的前途不会真正有什么妨碍,不是也叫人不太稳当,亲密得太快了吗?”他此刻的心境,跟那一回在堪萨斯市妓院里的时候,不无类似,一方面被迷住了,一方面又觉得厌恶。他只能稍有克制地吻她,跟她调情,可无法再进一步。一等到迪拉特跟泽拉回到房间里来,要维持那样亲密的关系就做不到了。
不知哪里的一只钟敲了两下,丽塔突然想到非走不可了,她在外面待得这么迟,父母要说话的。既然迪拉特并没有离开泽拉的表示,自然得由克莱德送她回家。这原本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在眼下,因为他们俩都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失望或者败兴的感觉,味道就差些了。他心想,他方才没能使她满意。她寻思,他显然还没有那股勇气在她示意之下再前进一步。
到了她家门口。路并不算远,一路上讲了些话,话里还提到改天再碰头。也许会更好玩些。她这时的态度显然还是意味深长的。他们分手了,可是克莱德还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样一种新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了。他拿不定该不该在这里发生这样一种关系,总之,该不该这么快呢?他到这里来以前那些高尚的决心,现在到哪里去了?他应该怎么办呢?可是,由于丽塔的肉感和吸引力,他想到自己当初的决心,想到他现在不能再前进一步了,否则是可以的,便觉得周身不痛快。
后来先后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终于决定了对这件事的态度。一件事牵涉到格里菲思一家人的态度。除吉尔伯特之外,他们一家人的态度并不是反对他,或者完全不关心他,而只是首先因为塞缪尔·格里菲思以及在他影响下的其他一些人,他们没能认识到:除非他们这家人至少对他表示些礼貌,或是不时和颜悦色地劝告劝告他,那么,即便克莱德在这里不是真正感到寂寞,也会觉得怪别扭的。不过塞缪尔·格里菲思一向非常忙,没有空,至少在第一个月里一点也没有想到过克莱德。他听说他来了,也已经安插好了,以后也会好好照料他的,至少在目下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到呢?
因此,整整五个星期什么表示都没有,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也因此很满意。克莱德只是在地下室里混日子,心想不知道人家对他打些什么主意。可是其他一些人的态度,包括迪拉特跟那些女孩子在内,终于弄得他在这里的地位显得不伦不类。
克莱德到这里一个来月以后,主要是因为吉尔伯特好像很称心,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他,老格里菲思这才有一天问道:
“啊,你的堂兄弟怎么样啦?现下他干得怎么样?”吉尔伯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只是稍微有些担心,就回答说:“啊,他没有什么。我让他在落水间先干起来。这样行吗?”
“是啊,我想可以。据我看,为了让他能从头学起,这个工作跟任何哪一项一样合适。不过,现下,你觉得他怎么样啦?”
“啊,”吉尔伯特回答的时候态度很稳健而且很有主见,这个特点,他父亲一向很欣赏,“说不上什么。我看,他还可以。他也许对付得了。不过,依我看来,他不像能在这一行里有什么大出息似的。您也知道,他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出。再说他并不像有干劲或是能干的样子。我看他太懦弱。不过我还是不想难为他。他也许还可以。您喜欢他,我也许看错人了。不过,我总觉得,他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以为单单凭他是你的亲戚,你会比对别人多照顾他一些。”
“啊,你以为他有这个想法。嗯,要是他有这个想法,那他就错了。”不过,他还接着开玩笑似的笑着说,“不过,他也许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不切实际吧。他在这里时间还不久,我们还看不准他,不是吗?在芝加哥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是这样。而且,这里还有不少小小的位置可以安插他,不致有什么了不起的浪费,即便他不是世界上最有天才的家伙,对不对?要是他安心只想干一件小差使,那是他的事情。我也阻挡不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吧,我现在还不想把他送走,而且我不希望让他打零工。人家看起来也不合适。说来说去,他跟我们总是亲戚。暂且让他再混一阵,看他自己的表现怎么样。”
“好,爸爸。”他儿子回答说。他盼着父亲会健忘,听任他待在老地方,待在工厂里所有工作中最低微的位置上。
可是,叫他大为不满的是,塞缪尔·格里菲思接着又说:“我们得在最近要他到家里吃顿饭,对不对?我想到过这件事,不过一直没有空。我事前早该跟你妈说一声。他一直没有出来过,是不是?”
“没有,爸爸,我没有听说过,”他语气生硬地说,这一套他根本不喜欢,不过他为人很机灵,不愿即刻表示反对,“我想,我们大家一直在等您发话呢。”
“很好,”塞缪尔接着说,“最好你弄清他住在哪里,要他出来走走。这个星期天不坏,要是我们没有什么别的事。”他觉察到儿子的目光里有些踌躇或是不赞成的神色,就接着说,“不管怎么说吧,吉尔,他总是我的侄子,你的堂兄弟,我们不能根本不理会他。你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最好,你今天晚上跟你妈提一声,不然的话,我来说,我来安排。”他原来在一张桌子抽屉里找文件,这时把抽屉一关,站起来,取下帽子和大衣走出办公室去。
这次谈话结果送了一份请帖给克莱德,要他星期天下午六时半到格里菲思家吃便饭。星期天一点半,他们全家照例进一次讲究的午餐,通常还要邀请本地或是别处来访的一两位朋友。到六点半这些客人差不多都走了,格里菲思自家人中有时也有一两位走了,格里菲思夫妇、麦拉就一起吃一顿家常的晚饭,蓓拉和吉尔伯特通常在别处有约会。
不过这一次,格里菲思太太、麦拉和蓓拉相商的结果,她们都准备参加,只是吉尔伯特一个人例外。因为一方面他反对这件事,另一方面他别处有约会。他说,他只能在动身以前临时进来待一会儿。吉尔伯特认为这样一来,招待克莱德的时候,就不至于跟下午或许会闯来的比较重要的亲友碰头了,也不用来一套介绍和说明了。他们还可以有机会亲自考察考察他,看他们究竟该如何看待他,而这样做又不致叫他们自己在任何方面有什么不利的影响。
迪拉特、丽塔和泽拉原来另有新的情况,只是,因为这牵涉到别的问题,所以就受到格里菲思家这次决定的影响。那一晚在舒曼家里聚会以后,虽说克莱德当时犹豫不决,可是他们三个人,包括丽塔自己在内,还都认为他一定被她的风韵迷住了,因此她做了各种各样的暗示。最后由迪拉特出面直接向他提出邀请,也可以说是提议,说既然他自己和克莱德跟那两位姑娘有了交情,他们不妨到什么地方去做一次周末旅行,最好是到乌的加或是阿尔巴尼。姑娘们当然会去的。他可以通过泽拉跟丽塔说好,要是他疑心或是担心能不能商量得通的话。“你知道,她是喜欢你的。前天泽拉跟我说起,她说她认为你很温存,很体贴,认为是姑娘们中意的人。怎么样?”他和气而亲热地轻轻推了推克莱德的胳膊,可是在这个新的、更广阔的天地里,克莱德对这种表示很不以为然。试想,他在这里是何等样的人。换一个环境的话,也许不一样。这些家伙,看到人家比他们高出一等,就这么上劲!他心里可是雪亮的。
再说,这个提议虽说从某个观点看起来很带劲,很迷人,却可能给他招来无穷的麻烦,不是吗?首先,他没有钱,到现在为止,一星期只有十五美元,要是人家以为他能总是这样花很多钱出去旅行什么的,那他当然是招架不住的。车钱、饭钱、旅馆开销,也许还要两个人坐坐汽车。再说,这样一来,他要跟他实在并不了解的丽塔经常在一起。说不定她自以为在莱科格斯这地方也可以这么亲亲热热的,还希望他经常去看她,各处玩玩,然后……啊,天啊,万一格里菲思一家人、他堂兄吉尔伯特听说了,或是看见了呢。泽拉不是说过,说她老是在莱科格斯街上见到他吗?他们不是很可能在说不定什么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正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碰到他吗?这样不是会给人家看作跟迪拉特这样一个什么都说不上的店员过往很密切吗?这样,说不定他在这里一生的事业就完蛋了!这样下去会招来什么结果啊?
他咳了一声,说了些推托的话。这一阵他有好多事要干。而且,像这样一种担风险的事,他得先考虑一下。你也清楚,他那些亲戚。再说,星期天,下星期天,厂里有些临时工作把他拖住了,离不开莱科格斯。过了这一阵他可以考虑。事实上,凭着他摇摆不定的性格,有时也想到丽塔的风韵,这个恼人的念头有时也涌上心来。虽说他做了另一种决定,可是他心里又盘算着,是不是节省两三个星期,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去玩一下也不错。他过去一直在积蓄些钱,想买一套新衣服、一顶大礼帽。能不能把这笔钱动用一部分呢,虽然他也明知道这样的计划全错了。
那个美丽、丰满、肉感的丽塔啊!
可是后来,并不是恰巧在这个时候,而是在这段时间里,格里菲思家的请帖来了。一天黄昏时分,下班后回到家,人很累,心里还在思量迪拉特提议的这次有趣的旅行,他发现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封信。是重磅纸,很漂亮,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格里菲思家一个用人送来的。信封封口的地方浮出“E.G.”的缩写,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他马上把信拆开,急忙读起来:
我亲爱的侄儿
自你来这里以后,我丈夫经常不在。我们虽然一直希望你来,总觉得最好还是等他有空的时候好些。他现在比较空一些了,要是你能在星期天下午六点钟跟我们共进晚餐,那我们将非常高兴。我们的晚餐是非常不拘形式的,只有我们自己人,因此,不论你能来,或是不能来,你可以不必写信,或是打电话。而且你不必特为穿什么衣服。不过,要是办得到,还是请你来。要是能见到你,我们一定很高兴。
你诚挚的婶母,
伊丽莎白·格里菲思
当人家始终对他保持沉默,听任他在很不称心的落水间干活儿的时候,一个念头愈来愈涌上克莱德的心头:总而言之,他的憧憬也许不过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幻想,他没有什么希望能真正高攀这门亲戚。可是读了这封信之后,他竟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地高兴起来。看吧,这里就有这么一封了不起的信,上面写着“要是能见到你,我们一定很高兴”。这封信好像说明,人家对他的看法也许实在并不是那么糟。塞缪尔·格里菲思一直不在家。原因就在这里啊。现在他必须去看看他的婶母、他的堂兄妹,还有那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面的一切。一定是非常了不起。在这以后,他们也许会照顾他,谁能说得准呢?正在他几乎认定人家不会照顾他的时候,人家却来照顾他了,这多了不起啊。
他对丽塔的迷恋即刻就烟消云散了,至于泽拉跟迪拉特就更不用说了。嘿!依照这里的社会尺度,跟那些地位远远赶不上他——一个格里菲思家族成员——的人混在一起,因而妨害他跟这家名门望族的关系,那绝对不行!这是天大的错误。现下及时送来的这封信,不正是证明了这一点吗?幸亏——(多么运气啊!)——他一直很有主见,还没有让自己牵进去。因此在现下不致有什么大麻烦,便可以从迪拉特的关系中逐渐脱出身来。而且,从今以后,他恐怕也必须这么办,必须搬出柯比太太家,要是有这个必要的话。再不然,就不妨说,他伯父已经提醒过他,不管怎么说都可以,总之是不再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了。那么混在一起是不行的。会妨碍新的前途。他现下不再想到丽塔和到乌的加去的事了。相反,他又开始琢磨格里菲思这家的生活怎样,他们非得去玩的那些迷人的地方,非得接触的那些有趣的人物,等等。他立刻想到,他得有一套晚礼服,至少得有一套晚会的便服。第二天上午,他得到凯末纳的许可,在十一点就下班,一点钟再上班。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动用了自己的积蓄,设法买了衣服、裤子、一双漆皮鞋,还有一条白色丝围巾。这样一打扮,他觉得放心了。必须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啊。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星期日黄昏,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不再想到丽塔、迪拉特,或是泽拉,想的是这次的机会。能到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走一遭,这显然是件大事。
他现下看得很清楚,这件事中唯一的障碍还是这个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见到他,他就老是用那么一双严厉而冷冷的眼睛打量他。他也许也在场吧。要是这样,恐怕他又要摆出上司的架子来,逼得他自己感觉到地位低下。而克莱德有时候不能不承认他是能够这么做的。毫无疑问,要是他(克莱德)在这家人面前过分神气,吉尔伯特准会隔一个时候就从厂里的工作上找个岔子,设法治他。比如说吧,他可能设法叫他父亲听到的尽是些对他不利的话。自然,要是他老待在这糟透了的落水间,再也不给他什么机会,那他还有什么希望能出人头地呢?一到这里,恰恰碰上这个吉尔伯特,样子简直跟他一模一样,可毫没来由地拼命跟他作对,这真是他命该倒霉。
不过,尽管有这么一些担心,他还是决定要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星期天黄昏时分,六点钟就动身到格里菲思住宅去。因为眼前要经受一次考验,心里也就非常紧张。他走到正门口。这是一扇拱形的大铁门,门内是一条宽敞、曲折、用砖砌成的过道,一直通到里边门口。他几乎怀着一种胆战心惊的探险心情,拉开大铁门上沉重的门闩。沿着过道往前走的时候,心想他可能成为一双双敏锐而严厉的眼睛的对象。说不定塞缪尔先生,或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或是两姊妹中的一个,正从厚厚的窗帘后面看着他。在下面一层房子里,有几盏灯射出柔和、诱人的亮光。
不过,这种心境只是一刹那的事。一个仆人即刻打开门,接过他的外套,请他走进那间很大、很神气的起坐间。克莱德见识过格林·戴维森饭店和联合俱乐部的场面,依旧认为这个房间很华丽,陈设很漂亮,还有富丽的地毯、帐幔,等等。一只高大的壁炉生着火。壁炉前围着一些长椅和椅子。还有几盏灯、一只高高的钟、一张大桌子。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就在克莱德坐立不安、四面张望的时候,听见房间后面有绸衣窸窣的响声。这个房间后面有一部大楼梯,从楼上那些房间一直通下来,但见格里菲斯太太从楼梯上下来,朝他走过来。她是个温和的、瘦瘦的、姿色衰退的女人。不过走路很有精神,也很有礼貌,虽然并不亲热,跟她平常一样。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觉得在她面前并不慌乱,而且相当自在。
“是侄儿吧。”她微笑说。
“是的,”克莱德回答得很简短,而且因为紧张的缘故,口气显得异乎寻常地严肃,“我是克莱德·格里菲思。”
“见到你,很高兴,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格里菲思太太开头这样说,语气有些矜持,这是多年来跟本地上流社会交往的结果,“自然,我的孩子们就要来了。蓓拉现下还不在家,吉尔伯特也不在,不过,我看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我丈夫正在休息,不过我刚才听到他起来了。他马上就会下来的。请你在这里坐坐好吗?”她指着他们俩中间的一张大长椅,“星期天晚上,我们通常只有家里人一起吃饭,因此我想,要是你能来,跟我们单独在一起叙叙,那太好了。你喜欢莱科格斯吗?”
她在壁炉前面一张大长椅上坐下,克莱德拘谨地在离她有相当距离的地方落座,以示对她的敬重。
“啊,非常喜欢。”他说,尽量让自己惹人喜欢,还装出一副笑脸,“当然,我还没有走遍。不过,就已经见到的地方来说,我是喜欢这个地方的。这条街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了,”他兴奋地接着说,“房子都这么大,庭园这么美。”
“是啊,我们莱科格斯这里就把威克基大街当作光彩的地方。”格里菲思太太微笑着说。这条街上她自己家所显示出的光荣和地位,她一向是夸耀得没有完的。她跟她的丈夫一直爬了这么久,才到了这条街上。“任何人见了这条街,好像都有这么个感觉。这条街是好多年以前才开辟出来的。那时候,莱科格斯还只是一个村子罢了。不过最近十五年才像现在这样漂亮。”
“啊,再说,你一定得把你妈妈、爸爸的事讲些给我听。你也知道,我跟他们从没有见过面。自然,我老是听我丈夫讲到他们,就是说,讲到他的弟弟,”她自己纠正说,“我想,他也从没有见过你妈妈。你爸爸好吗?”
“啊,他很好,”他回答得很简短,“妈妈也很好。他们现下住在丹佛。我们在堪萨斯市是住过一阵,不过,最近三年来,他们一直住在那边。最近我还接到妈妈一封信。她说一切都很好。”
“这么说,你跟她一直通信是吗?这很好。”她微微一笑,因为克莱德的模样引起了她的兴趣,而且,一般说来,她很喜欢克莱德的模样。他生得端端正正,一般说来,很拿得出去。他跟她自己的儿子真是那么相像,她开头吃了一惊,而且为了这一点,也就很给他吸引住了。要说有什么地方不像的话,那就是克莱德比他高些、结实些,因此也就更洒脱,只是她决不肯承认这一点罢了。对她来说,虽然吉尔伯特有时甚至对她也发牛脾气,蛮不讲理,可是毕竟足以激发起她的一种既带有习惯性又很真实的情感。对她来说,吉尔伯特,总之,是个生气勃勃、干劲十足的人,他认定自己和自己的结论比任何人都强。而克莱德就比较软弱,优柔寡断,缩手缩脚。她儿子的才能一定是由于她丈夫的天赋和她的家族中一些亲戚的性格造成的。这些人跟吉尔伯特不能说不像。至于克莱德,才干之所以比较差,大致因为他父母能力差的关系吧。
格里菲思太太最后认定自己的儿子比克莱德强了,她正打算问问他姊妹兄弟的情况,可是塞缪尔·格里菲思进来,把她的话头打断了。他对已经站起身来的克莱德再一次非常严厉地打量了一下,发现他至少外表上还叫人满意,就说道:“是你在这里,嗯?我见也没有见你,他们就把你安顿好了,是吧?”
“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在这么一个大人物面前,他态度非常恭敬,略略鞠了一躬。
“啊,这很好。坐吧!坐吧!他们安顿好了很好。我听说你现下在下面落水间工作。不能算是一个叫人喜欢的地方,不过,开头嘛,也不能算是一个坏地方,从头学起。最有出息的人,有时就是从那里干起来的,”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你来的时候,我不在本地,不然的话,我会见你的。”
“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等格里菲思先生在长椅旁边一张很大的椅子上落座之后,他这才敢坐下来。格里菲思先生见克莱德身穿一件普通的晚会便服、一件皱褶整齐的衬衫,打一条黑领带,跟前一次在芝加哥看到他穿着俱乐部的制服一比,就觉得他甚至比早先还要漂亮些,并不像他儿子吉尔伯特说的那样不起眼或微不足道。不过,他也并不是不明白做生意需要能力和才干,并且觉察到克莱德在这些品质方面显然是不够的,因此,他很希望克莱德能有些干劲。这样格里菲思家族的血统就更显得光彩,也许还能叫他的儿子更高兴。
“喜欢现下的工作吗?”他矜持地问。
“嗯,是啊,先生,就是说,我不能说真正喜欢,”克莱德老老实实回答说,“不过,我并不在乎。我看,从头学起的话,这跟别的任何一项工作同样重要。”他这时希望给他伯父一个印象,认为他适宜于干更好一些的工作。再说,吉尔伯特并不在场,这也给了他那份勇气,把这一点意思说了出来。
“啊,应该有这种精神,”塞缪尔·格里菲思很满意地补充了一句,“我应该承认,在全部工艺中,这并不是最惹人喜欢的环节,从头学起来的话,这是最基本的,应该了解。现在,不论是谁要在哪一行里出头,自然都得经过一段时间才行。”
克莱德听了这句话,心想不知道他还得在楼下那个黑沉沉的天地里待多久。
正当他在寻思,麦拉跑过来了。她对他抱着好奇的心理,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模样,现在发现他并不像吉尔伯特描述的那样乏味,心里很高兴。她觉察到,克莱德的目光里仿佛有些什么,有些慌乱,而且有点心虚、恳求似的,或是寻求什么似的,这一点即刻引起了她的兴趣,也许还让她联想到自己性格里的一点什么。因为,从社交方面来说,她自己也不能说是一个得意的人。
“你的堂兄,克莱德·格里菲思,麦拉。”克莱德站起身来时,塞缪尔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女儿,麦拉。”他接着对克莱德说。“他就是我一直跟你们谈到的那个年轻人。”
克莱德鞠了一躬,接着握了握麦拉伸出的冷冷的、不很结实的手。不过还是觉得她对他的态度比别人要友好得多,周到得多。
“啊,你现在既然到了这里,我希望你能够喜欢这地方,”她很和气地开始说,“我们大家都喜欢莱科格斯。不过,到过芝加哥以后,我看这里对你就算不上什么了。”她微微一笑。克莱德在所有这些高人一等的亲戚面前很拘束、不自然,于是生硬地回了她一句“谢谢你”。他正想坐下来,外面的一扇门开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大步走进来。在这以前,一部汽车呜呜地响了一下,停在东门外。“就只一会儿,道奇,”他跟外面什么人打招呼说,“我耽误不了多久。”接着,他对家里人说:“大伙儿,对不起,我这就来。”他冲上后面的楼梯。不过隔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过去一直害得克莱德在厂里神情不安的那副冷冰冰、漠然的面孔,这时又摆出来,如果不是对付别人,那就是对付克莱德的了。他穿一件颜色很鲜、中间有腰带的带条纹的便装,这是专门为开车时穿的,还戴一顶黑皮帽和手套,看起来颇有点军人气概。他向克莱德生硬地点点头以后,接着说了一声“你好吧”,跟着把一只手亲热地搭在父亲肩上说,“唏,爸。您好,妈。今天晚上不能够跟你们在一起,非常抱歉。不过我刚才跟道奇、尤斯蒂思从阿姆斯特丹来,要找康斯坦丝和杰奎林去。布里奇曼家里有点事。不过我在天亮前会回来的。总之,会到公事房去的。爸爸,您一切都很好吧?”他对父亲说。
“是啊,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他父亲回答说,“不过,我觉得你今天晚上好像要搞得很晚,是吗?”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儿子回答说,把克莱德根本丢在一边,“我的意思是,要是两点钟回不来,那就待在那里。就是这样,明白了吧。”他又亲热地轻轻拍拍父亲的肩膀。
“我但愿你开车不要像平时那么快,”他母亲咕哝着说,“太不安全了。”
“一小时十五英里,妈。一小时十五英里。我知道这规定。”他傲然一笑。
克莱德不是没有注意到,他说这些话时那副矜持而自以为是的神态。很显然,在这里,就像在厂里一样,他是一个数得上的人物。除了他的父亲,这里也许没有别的什么人是他所尊敬的了。克莱德心想,多么傲慢的态度!
能够做这样一个儿子,不必自己设法去创这么一份家当,可还是一样能这么了不起,自以为是个人物,又有这么大的权势,这多好啊。这个年轻人对他说话的语气也许很傲慢,很漠然,事实上也显然是这样。不过,试想,要是能够做一个这样的年轻人,一手握有这么大的权力,那该多好啊!